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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西文学》2021第3期|刘汀:吃饭乃人间最好事
来源:《山西文学》2021第3期 | 刘汀  2021年03月18日06:48

又到春节了。

春节是官方书面语,在民间,至少在我老家所在的地方,人们只说过年。

老人在村头遇见,互相问,老哥,你过了年有八十四了吧?可不,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另一个说,阎王哪有空管你?中年人呢,在杀年猪吃肉的酒桌上,常常七八个人醉醺醺猜拳喝酒吹牛皮。有人总说,李先全,你今年咋样?李先全端起酒杯说,嗨,勉强能把年过了。许多年了,人们说起过年来,都不说过年,说过关。

年关难过。

凡是读点儿书的人都知道,在中国传统里,年是个怪兽,每到一年将尽的日子,就要来人间肆虐,人们为了吓唬它,就放爆竹,张灯结彩。年真是怪兽,比年画上的张牙舞爪还恐怖,一到年根下,这一年的奋斗和希望,都落了听了。是好是坏,把所有的幻想都抹去,落下明晃晃的现实。赚到钱的人家,喜气洋洋,扯布裁新衣,割肉杀年鸡,家中孩子一个口袋里装满小鞭炮,手头捏着一支燃着的香,边走边点,噼噼啪啪,好不快活;另一个口袋里呢,则装满各种口味的水果糖,菠萝、苹果、橘子、橡胶、牛奶。糖纸花花绿绿,吃完糖也舍不得扔,女孩子把它们放在热炕头地下烫平,铺在文具盒里做点缀,男孩子也留着,好送给自己喜欢的女孩子,赢得她一个微笑。那年月,北方的日子真是穷困,一块水果糖就能甜一整天。

我大概十岁前,没吃过苹果,更不用说橘子和香蕉、菠萝之类的南方水果了,但我知道,或者说我品尝过它们的味道。哪儿来的?当然是水果糖里,以至于到后来,我进了大城市,能吃到比这些更多的水果了,还总觉得不如童年的水果糖好吃。我当然清楚,并不是口味的问题,是一个心理和欲望的问题。人啊,就是缺什么好什么,好什么,最后也就失去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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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女原创摄影作品《市场》)

如今的朋友里,多有从小在大城市长大,或者家境颇好的,每次谈起这些问题,他们都面露惊讶,想不到,也不理解,一块水果糖有什么可怀念的呢?他们早就吃腻了,而且十几年前都能攀比着谁的蛀牙多呢。我们是同代人,然而事实上并不同代,因为如今我的女儿才过上这些朋友童年的生活,如此一比较,我和这些朋友隔了一代人——我比人家落后,这才叫代沟。

但是呢,从另一个角度去看,老家的这些底层人们,却又比城里的人们超前。怎么说?农村人第一个是结婚早,大都二十一二岁就结婚,然后生孩子;孩子倘若后来没念成书,不到大城市里生活,也还是二十一二岁结婚生子。所以呢,一个80年代出生的人,到了2020年,可以准备做祖父了,最迟不超过2030年吧。但同样一个1980年出生的城里人,这会儿可能才结婚不久,孩子至多十岁,再到他的孩子结婚生子,就得2050年了,如此类推,越来越晚。还有更重要的是,农村人一辈子劳苦,一身病,去世的大都比城里人早,平均可能得差十年,这么一代赶一代,农村人四代人,城里人活三代。而且呢,你这四代人如果都是务农、打工,也就是四代人都给人家三代人做苦力的感觉。

这样的事,上哪儿说理去?

这世界本就是不公平的,人到中年之后,并不是没了理想和锐气,而是看清了好多事。看清了生活的本质,也看清了很多命运是从一开始就注定的。这个时代,到处是一夜成名、一夜暴富,或者艰苦努力而成功的人,但更多的还是普通人,努力活着,努力活得好一点儿。

怎么活呢?现如今,物质真是丰富了,只要肯出力气,肯认真做,大概是不会没饭吃、没衣穿,这么看来,中国人的日常生活的确是到了历史最好的时候,往前算算,不管是哪个朝代的盛世,大概也没做到这一点。正是因为肚子饱了,人们当然就要要求得更多,这是合理的,也是应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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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女原创摄影作品《市场》)

只是我越来越恐惧,因为眼前的这些温饱,并非不可逆啊。普通人的命运实在不由自己左右,随便看看新闻就能找到,有很多国家之前富得流油,几乎是一夜之前就经济危机了。这两年中国经济也因为各种原因面临困境,不用看数据,这从小区周围的各种餐馆就能看出来。中档餐馆生意越来越差,但低档餐馆生意却保持住了,为什么呢?因为原来可以吃中档餐馆的人下沉到低档小吃大排档了,而原来吃高档餐馆的人很少会下沉到中档餐馆,那点生活资料的物价通胀,对这些人来说完全是九牛一毛,没什么影响。他们只要少买一只名牌包,就把普通人一年的生活费解决了。

好多人总是瞧不起中国人,太爱吃了,觉得实在没追求。大概也只有中国,才能全民为了一部美食纪录片疯狂,也才能出现成千上万人做吃播。

我本来是想写过年的吃食的,怎么会扯这么多呢?可能是因为,自从解决了温饱,吃饭就不再是吃饭了,为此,我还专门写了本书《人生最焦虑的就是吃些什么》。装得好像我是个场面人,其实呢,真正奢靡的东西没吃过也没见过,倘若去了解那些所谓的“大美食家”,就会知道人家吃的东西,简直是外星产品。所谓人类共有的口腹之欲,也是有阶级性的,什么人吃什么饭,哪个阶层的人哪个阶层吃法。比如老北京的小吃,卤煮、炸灌肠、豆汁、豌豆黄、驴打滚,口味不说,单从名字上瞧,就不是大户人家的美食,而是平头百姓的解馋之物。如今大街小巷遍布的火锅,最早来源不过是重庆长江边码头的苦力、棒棒们,因为吃不起肉,只好买了各种动物的下水,佐以浓重的辣椒花椒大料而成,吃的就是一个杂字。沈从文小说里写,做绑匪的,从山下绑了一个孩子回寨子,先饿上三天,然后让厨子做一条鱼端给他。这孩子如果一筷子下去,直接吃鱼身子的肉,必定是穷人家的娃娃,吃饱了,放他下山。倘若这孩子第一筷子直奔鱼肚子,这大概是个小地主之类的家庭,知道鱼肚子没刺,而且肉质嫩滑。如果这孩子专挑鱼鳃边的活肉吃,好了,这孩子肯定是大户人家的,而且还是最受宠的,压着吧,得让他们家里倾家荡产来赎才行。你看,这就是吃鱼的阶级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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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女原创摄影作品《市场》)

终于可以踏踏实实说吃的了。

作为一个内蒙人,过年羊肉肯定是必须吃的。我们的鲜字里,有一半是羊。去年因为要写苏东坡的电视剧,看了好多有关他的书,当然这个项目跟我参与过的百分之九十项目一样,不了了之了,却记住了一件和羊肉有关的事。说是在宋朝时候,羊肉是最好的肉,能吃羊肉的才是大户人家,而猪肉是等而下之的,大家都不爱吃,底层人吃得多,也得有点儿钱才吃得起。苏东坡这种才子和官宦家庭,肯定是常吃羊肉的,等到他被贬到黄州时,日子窘迫,甚至得朋友接济,羊肉就成了高消费了。但是作为一个爱吃的人,他不能忍,只好去买以前瞧不上的猪肉,然后才有了后来东坡肘子东坡肉这两道名菜。

这几年因着各种事,南南北北去过不少地方,自然也就吃过不少地方美食。在多处,餐桌上都能见到以羊肉为特色的食物,比如去陕北,炖羊肉味道的确可以,但陕北的羊总是有一种怪味,并不是常说的膻味,而是骚味,可能我运气差,没吃到更好的。去江苏太仓,如此南方之地,竟然也是把羊肉当作名吃。试了试,还好。南方吃的大都是带皮羊肉,而且大都是山羊肉,皮肉紧致。北方内蒙宁夏新疆,这些以羊肉为主要肉类的地方,吃的多是绵羊肉,绵羊毛不如山羊绒值钱,正如羊毛衫比羊绒衫的价钱差着好几倍,但论吃肉,显然是绵羊肉更好,肥瘦相间,嫩而不水。南北做法一对比,也能看出不同来。南方的羊肉,大都是浓油重料,比如红焖羊肉、带皮羊肉等等,吃的是羊肉和各种酱料熬焖之后的味道;而北方侧重吃原味,以手抓羊肉为代表,清水煮后淡盐,直接吃羊肉的鲜美。

在我家里,羊肉的吃法反而没有手把肉,因为最好的手把肉必须用羊小排,肥肉相间且比例得当,一只羊也就几斤而已,平常人家哪里舍得如此奢靡?我们都是把羊肉剔下来,卷成卷,冻在仓房里;羊骨头煮了啃掉,再用煮骨头的汤来熬白菜豆腐或豆角丝,总之一点儿也不会浪费。再有呢,我家里常吃汆羊肉,我极爱,做法也极简单。羊肉切薄片,备用。锅烧热,用羊油炝锅,老干妈油辣椒一点儿,爆葱花蒜片,放一小把香芹,然后加开水。水开后,羊肉片入锅,出血沫撇净,肉打两个滚,加盐,加香菜、香葱沫出锅。

年夜饭的饺子,我家里也多年吃羊肉馅。羊肉饺子美味,在民间多有说头,比如我在中学时听到的四大香,也就是四种最香的事:回笼觉,二房妻,羊肉馅饺子,清炖鸡。一般情况下,跟羊肉最配的菜馅就是芹菜或萝卜,芹菜得香芹,西芹不好,味过冲。萝卜其实也不好,调不当的话,容易把羊肉的香味给遮掉。最好的是用青蒜苗,而且得是紫皮白蒜种出来的为佳。每年入腊月,母亲都会找一个花盆或纸箱子,装满土,把蒜头栽进去,浇水,然后放在家里的热炕头处。大概十余日,嫩绿的青蒜就出来了,长至十厘米,可剪下吃。用它包羊肉饺子,那才叫一个鲜美。因为是小盆栽种,这种青蒜苗有蒜苗香味,但比一般的蒜味轻很多,所以绝不会喧宾夺主,反而是把羊肉的膻味遮住,把香味放大。刚出锅的饺子,冷空气让白面皮表面的水汽蒸发,面皮紧致而不硬,夹一个放进嘴里,温度是热而不烫,咬下去,羊肉和蒜苗发生奇妙反应之后形成的汤汁漫浸到味蕾上,真是鲜美无比。在南方,尤其上海苏州,人们喜欢吃蟹黄灌汤包,主要吃的也是汤汁,香甜可口,但北方人做不到这么精致,更不可能包了半天包子或饺子,就为了喝一口汤汁,还是得有挡口的肉才行。因为自然环境的贫瘠,数千年来,北方人生活里的劳作都要比南方辛苦,常常需要人们花大力气,因此吃饭首要的就是这饭菜能下力气,主要两点,一是要有油水,使肠道润滑,好消化粗粮。二是要高能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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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女原创摄影作品《市场》)

但就刚才说的汆羊肉和蒜苗羊肉水饺来说,却有一个怪处。我在北京自己做这两道吃食,不管多么仔细,总是不如母亲做得好吃。就做菜来说,讲究程度我肯定要比母亲精细得多,可为什么就总是不够味呢?唯心一点儿说,自然是人人都晓得的,那是母亲的味道,爱的味道。这话固然不错,也可以从唯物的角度讲,是我们的味觉和消化记忆在作祟,或者胃里的虐生菌的记忆。

但这又不是原子弹氢弹,何以这么难做到一个味儿呢?我后来总结了,其实是两种饮食观念造成的,母亲做饭、做菜,简单直接,下料猛,只为了口味。我呢,因为受了现代饮食影响,无意识中总在油盐的平衡线上挣扎,尽量少油少盐。同样是汆羊肉,母亲切的羊肉片,肥瘦比例明显比我切的更均衡,炝锅的时候羊油放得比我多一倍。羊肉水饺也是,肉馅里有三分之一肥的,出来的肯定更香。下一次,我也按这个原则来做,味道似乎接近了,可仍然差着分毫。我愿意把这个差距理解为时间的差距,母亲所经历过的那些日子,和我成长的时代如此不同。在他们年轻时,吃一顿肉要艰难得多,因此,每一次吃到肉,身体的味蕾和虐生菌,都会用尽全力去品尝和消化它,那种略带疯狂的渴望才是真正的美。或者说,人类对食物的满足感,来自于饥饿的记忆。

味觉记忆固然顽固,但人的饮食确实是可以被改变的。作为一个北方农村人,对海产品向来不太感冒。某年春节前,带妻女到厦门去玩,整个一周的时间吃得都不太舒服。还有三文鱼、寿司这类东西,我也以为自己此生不会太接受,但这两年却渐渐发现,我可以吃下去,并且也能吃出一点儿美味的意思了。但在骨子里,我仍然倾向于大块的羊肉,大个的饺子,因为我体内的基因永远会本能地做一个性价比排序:相比于日料,明显大鱼大肉更符合我的基因对能量的索取习惯。西餐和中餐很不同,礼仪相当繁琐,肯定的,就西餐那么几样吃的东西,如果没有繁琐的程序来加持的话,食物的味道就更加单调了。这当然可能是我的偏见,但我不准备消除这种偏见。

去欧洲旅行,莱茵河畔的草地上,天鹅自由散漫,随处可见天鹅蛋。中国游客惊叹不已:这么肥大的天鹅,这么多的天鹅蛋,怎么没有人捡来吃呢?这实在太浪费啦。还有树上的苹果,地里的草莓,只要是公共场所的事物,都很少有人去采摘,而是让它们自生自灭,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这在中国是不可想象的事情,在遥远的古代,我们就有了“瓜田李下”这个词语,意思就是你最好不要从别人的瓜田或李子树下单独经过,因为这会有你偷瓜摘李子的嫌疑。这个词语之所以会出现,当然是因为有很多人这么做。所以,我们的基因里实在有着强大的饥饿记忆。我们所见的小动物,都是看能不能吃来判断价值。父亲喜欢看《动物世界》,广阔的非洲大草原上,成千上万只角马开始了大迁徙。父亲看得津津有味,镜头一闪,一匹肥壮的角马跃入水中,父亲偶尔会下意识地嘟囔一句:真胖,这要是杀了吃肉……他当然不是真的要吃它们,而是长久的生活形成了无意识,食物食物食物,我们的基因在几千年的进化中已经被改造了。我并不以为这是一种愚昧和残忍,在人类的发展史上,所有现有的特性都是漫长的进化过程中所形成的。据说,西方有两种动物保护主义者,一种是伦理的动物保护主义者,把动物当做人来看待,不能吃,也不能虐待。另一种则是自然主义的动物保护主义者,动物在自然界是什么样的,就可以用什么方式对待,人也是自然界的一部分,当然也就可以猎杀、食用。各有各的立场,各有各的道理。

在中国,倘若真要给作家分代际,其实只有两代,一代是写过饥饿的作家,一代是没有写过的,这才是最本质的区别。倘若做一下细致的文本分析,就能看出来,写过饥饿的作家,大都是现实主义风格的,注重内容和思想性;而没有写过饥饿的作家,大都是先锋性,注重形式和意念。这话应该说得更绝对点,中国的作家只有两类:挨过饿的,和没挨过饿的,因此中国的小说也可以分为饿小说和饱小说,以此为课题,说不准可以做一篇网红博士论文。

据说,读书是人间最好事,不错,但是读书之前,总得先吃饭,那么,吃饭也是人间最好事。因此,如今的人们,吃饱了饭,还能读书,还能刷手机看公号,可说是好上加好了。

作者简介

刘汀,1981生,青年作家、诗人,出版有长篇小说《布克村信札》,散文集《浮生》《老家》《暖暖》,小说集《中国奇谭》《人生最焦虑的就是吃些什么》,诗集《我为这人间操碎了心》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