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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蒙小说《青春万岁》版本研究

来源:《中国当代文学研究》2021年第2期 | 张睿颖  2021年03月17日16:43

内容提要:王蒙的处女作长篇小说《青春万岁》于1953年动笔,1956年定稿,20余年后才由人民文学出版社正式出版。本文梳理了《青春万岁》的版本变迁及修改情况,对校“初刊本”(1957年)、“初版本”(1979年)、“恢复本”(1998年)之间的文本差异,补充修正前人研究的疏漏,并探究两次修改对小说文本完整性、自足性的影响。

关键词:王蒙 《青春万岁》 版本 刊本

1953年秋,已是共青团北京市区委副书记的王蒙在处理各种汇报、总结、计划、请示工作的间隙,开始了长篇小说《青春万岁》的创作。1但完稿后,该书的刊载和出版却一波三折:《文汇报》的全文连载被调整为选载,中国青年出版社和人民文学出版社的出版计划因政治形势变化一再搁浅,直至1979年,《青春万岁》才由人民文学出版社正式出版。这使得《青春万岁》有“初刊本(1957年)”“初版本(1979年)”“恢复本(1998年)”等多个版本系统,2各版本之间在关键情节和人物形象塑造方面有重要差异,然而此前研究往往忽略版本差异,导致论断不够周全。3目前可见的唯一一篇讨论《青春万岁》版本修改、出版事宜的是温奉桥、王雪敏的《〈青春万岁〉版本流变考释》4,该论文已经基本梳理出了《青春万岁》版本的流变情况及其原因,版本对校认真扎实,但主张1997年人民文学社有一再版版本且是定本,并不符合出版实际5;同时,温奉桥、王雪敏着力探讨作品修改的原因,对修改后作品的表达效果阐释不足,没有关注到删改所造成的文本裂缝。因此,仍然有必要对《青春万岁》的版本做一次清理工作,探究修改对文本表达效果造成的影响,并窥探文本改动与时代环境的具体关系。

一、版本流变梳理

版本源流图示:

王蒙于1953年秋开始写《青春万岁》,1954年完成第一稿后于年底交给中国作家协会文学讲习所的潘之汀,潘之汀将此稿推荐给中国青年出版社。1955年秋,中国青年出版社的文艺室负责人吴小武(即萧也牧)联系王蒙,告知他这本小说请了萧殷审读,萧殷认为此小说有很好的基础,问题在于缺少一根主线,需要从结构上下功夫打磨。9月,在萧殷和萧也牧的关怀帮助下,王蒙获得半年创作假修改小说。1956年春,在全国第一次青年作者会议上,王蒙结识邵燕祥,邵燕祥帮王蒙对《青春万岁》的序诗做了一些修改,增添了“用青春的金线,和幸福的璎珞,编织你们”等句。这一年,《青春万岁》改完交稿,9月30日《北京日报》以“金色的日子”为题发表了小说的最后一节。同年《青春万岁》修改稿在中国青年出版社三审通过,双方签订出版合同,6但由于“反右”运动等原因,中青社最终未能出版《青春万岁》。1957年1月至2月,《文汇报》副刊《笔会》分29次连载《青春万岁》全稿第7、11、13、17、22、23、25、28、35、37、38节,并配有插图,此为“初刊本”7。1961年,政策有所松动,人民文学出版社打听书稿情况,中青社也请《文艺报》负责人冯牧审读书稿,冯牧建议可以减少“苏联”内容,于是王蒙把苏联歌曲、书籍尽量改成中国歌曲、文学,此为定稿后第一次修改。八届十中全会(1962年)后,中青社将书稿报至上级团中央,团中央一位书记刘导生认为书中没写出知识分子和工农兵的结合是个缺憾。王蒙还把书稿呈交给邵荃麟,邵也认为与工农兵结合的问题不可忽视。但王蒙并没有新增与工农兵结合的内容。8随着形势愈发紧张,《青春万岁》出版事宜再一次搁浅。1974或1975年,王蒙友人新疆建设兵团的姚承勋为《青春万岁》清样做了封套并装订,此版后遗失。“文革”结束后,1978年,人民文学出版社韦君宜提出《青春万岁》可以考虑出版,个别地方,如描写杨蔷云的春天的迷惘心情,略删即可。10月,王蒙修改完毕(此为定稿后第二次修改)后并写后记(后记于1979年1月21日刊载在《光明日报》上)。1979年4月,《北京文艺》第4期第42至第51页及第68页选载全书第2至第5节。同年5月人民文学出版社首次出版《青春万岁》,印数17万册,此为“初版本”。值得说明的是,该“初版本”并非“最初”的定稿,而是经历了两次修改的版本。王蒙一直想要恢复《青春万岁》的原貌,但原稿(即1956年的定稿)与1950年代校样均已不存,故1997年5月,王蒙把部分章节按照《文汇报》曾刊载过的版本做了恢复原貌的工作,并于1998年6月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后附《再版说明》,我们称之为“恢复本”。此后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文存本(2003年)、60周年纪念本(2013年)、文集本(2014年)等版本均与“恢复本”一致,2013年纪念本在正文前附有一篇王蒙作的《〈青春万岁〉六十年》。另,作家出版社2009年版、2013年版均以1979年版为蓝本。

由此可见,《青春万岁》有研究价值的版本为1957年《文汇报》连载本(初刊本)、1979年初版本和1998年恢复本。不过在对校上述三个版本前,还可就其刊本的章节选载标准等问题作一简要讨论。

二、刊本系统

如前所述,《青春万岁》在正式出版前,曾有过三个刊本:1956年《北京日报》以“金色的日子”为题发表小说最后一节(即第38节,与《文汇报》初刊本、1998年恢复本内容一致);1957年《文汇报》连载部分章节(共11节,分29次连载完);1979年《北京文艺》第4期选载第2-5节。三个刊本选取的章节均不相同,通过研究刊本所选章节的特征及选取标准,可以从一个侧面看到小说文本艺术上存在的一些问题及其与时代语境的互动关系。

1956年,《文汇报》的梅朵、姚芳藻找到王蒙,“说是《笔会》一复刊就全文连载《青春万岁》”9,王蒙去《文汇报》驻京办事处见到浦熙修,报社预付500元稿费。10但《笔会》复刊后,刊载的并非《青春万岁》,而是郁风的《我的故乡》,梅朵告诉王蒙“上海编辑部方面认为《青》稿太长,不宜全文连载,只准备发表若干片段”11。1957年1月11日,《笔会》开始连载《青春万岁》并加编者按介绍了小说的主要内容,编者按中谈到“这里,我们以小说中的主要人物之一杨蔷云为主线,连续选登其中的几个章节”12。由此可见,《文汇报》对《青春万岁》的长度与结构有所不满,但又不愿同意王蒙撤回稿子退回稿费的要求,最终挑选与杨蔷云密切相关的内容刊载。1955年,萧殷就曾指出《青春万岁》的初稿“缺少一根主线,需要从结构上下功夫打磨”13,虽然1956年的定稿已不存,但从目前恢复版来看,《青春万岁》仍存在这个问题,小说以一个班级的多位女学生为描写对象,全篇充斥着热烈的节日氛围,缺少核心事件。《青春万岁》同名改编的电影的导演黄蜀芹也曾为此苦恼:“应当按照什么样式、格局来拍摄呢?……感到不能按照常规的方法去拍摄,因为它没有什么故事情节,甚至连中心事件也没有……张弦同志的改编确定了一条很好的路子,即塑造以杨蔷云为主的女学生群像。”141957年《笔会》编者的思路与电影编剧的思路不谋而合,《笔会》刊载的虽是《青春万岁》的部分章节,但因为选取了杨蔷云为主线,人物形象突出,情节前后完整,完全可以当作独立小说阅读。

1979年4月《北京文艺》从第2节开始选载,大概是考虑到本节对小说主要人物的身份、家庭背景做了一个详细的介绍,而第1节描绘了一个“狂欢化”的露营场景,人物纷繁众多,易令杂志读者感到困惑。且2-4节以郑波等人努力学习为中心,不涉及爱情的懵懂等“不健康”的内容,在当时是比较安全的。

三、初刊本、初版本、恢复本对校与阐释

初刊本、初版本、恢复本三个版本之间主要的区别集中于《文汇报》曾刊载过的章节,即第7、11、13、17、22、23、25、28、35、37、38节,其余章节在初版本和恢复本中差别不大,只有标点符号与字词修改而无关键内容改动。1979年初版本是一个经历两次修改,高度“洁化”的版本;1998年恢复本参考1957年《文汇报》连载内容作了复原工作,个别词句采用1979年版,修改初刊本与初版本中的标点及不规范的用字,并增添《再版后记》。本节将从标点符号、用字规范、字句微调、苏联内容、爱情叙事、蔷云形象、结尾七方面对校三版本,并重点关注版本变迁对文本完整性、自足性的影响。

(一)标点符号

初刊本中有些该用书名号15的地方用了双引号,如“鬼恋”(第7节),在1979年初版本中改为《鬼恋》;或该加书名号的时候却未加标点,如“她们送给苏宁几本书:普通一兵、刘胡兰小传、青年团基本知识讲话”(第7节)16,初版本修订为“她们送给苏宁几本书:《把一切献给党》《刘胡兰小传》《青年团基本知识讲话》”(第7节)。不过1979年初版本也有双引号代书名号的问题,如第19页:“看过控诉国民党发动内战罪行的活报剧‘凯旋’。”(第2节)1998年恢复本在上述几处都使用了书名号。

1979年初版本省略号的使用有不规范处,会把省略号与句号连用,如“作品还是不成熟的……”(第1节)以及“我们要保证出色地完成这一任务……”(第3节),在1998年恢复版中多余的句号均被删除。

初版本还有一些标点符号使用不符合上下文语义的地方,如“一个幼小的孩子,扶着军棍在那里站岗,腼腆地问:‘口令!’”(第1节),既是“腼腆地问”,就不适宜用惊叹号,会显得气势过于强硬,恢复版中把此处的惊叹号改为问号,符合上下文语境。再比如“在一九四八年四月,国民党先从师范大学动手,旁及了一些中学,逮捕了这个学校自治会的活动分子十七人,最小的才十四岁;摧毁了我们的合法工作”(第2节),“摧毁了我们的合法工作”和前面的国民党逮捕学生是顺承关系而非并列关系,用分号不恰当,1998年恢复本改为逗号。

(二)用字规范

三个版本涉及的用字规范问题集中在“做-作”“像-象”“的-得”三组。

初版本和初刊本都把动作性较强的“做”写为“作”,如“作少先队中队辅导员”(第4节)、“从新作起”(第4节)、“作了错事”(第7节)等等,恢复本修正为“做”(“从新作起”改为“重新做起”)。值得注意的是,《北京文艺》连载本与初版本都发布于1979年,但《北京文艺》连载本中,表示动作的大部分用“做”而非“作”,如“先做容易的吧”(第4节)、“做少先队中队辅导员”(第4节)等,只有极个别地方用“作”,如“她作着手势”(第3节)。

在“像-象”的使用上,初刊本中多用“像”,初版本大部分用“象”,1998年恢复本中表示“相似、好像”含义的都用“像”。

至于“的-得”问题,1957初刊本与1979年初版本都有使用不规范的情况,如初刊本中“你跳的满不错”(第28节,初版本、恢复本为“你跳得满不错”),初版本有时使用正确(如上例),有时又有错误,如“我作的到”(第3节,恢复本为“我做得到”)。“的”是定语标记,“得”是补语标记,两者不能混用,这些问题在恢复本中都得到了纠正与规范。

(三)字句微调

在字句上,1998年恢复本综合初刊本与初版本,选择表达效果较好的一版并加以修订,并非简单“恢复”1956年的定稿。如第37节中的一段话,初刊本作“但是,杨蔷云和张世群,他们热情的火焰,将会穿过岁月和分别离开朋友的帷幕,来日,当紧张的战斗耗费了头上的青丝、额皱鬓白的时候,当年友谊保留下来的连结”;初版本为“但是,杨蔷云和张世群,待来日,当紧张的战斗耗尽了他们头上的青丝,等他们变成了额皱鬓白的时候,当年保留下来的友谊仍会连结着他们”。初刊本和初版本语法都有错误,恢复本在“额皱鬓白”后加上了“的老人”,使之变成偏正结构短语,表达更准确:“但是,杨蔷云和张世群,待来日,当紧张的战斗耗尽了他们头上的青丝,变成了额皱鬓白的老人的时候,当年保留下来的友谊仍会连结着他们”。总体上看,恢复版语句更明确,艺术上更臻完善。

(四)苏联内容

1961年,王蒙在冯牧的建议下删减更改小说中提到的苏联歌曲、书籍。17把苏联电影《普通一兵》改为《把一切献给党》(第7节,前者为初刊本与恢复本,后者为初版本,下同);“学俄文”改成“学外文”(第7节,不过第11节中杨蔷云背俄文单词的情节在初版本中未修改);把苏联文学《远离莫斯科的地方》改为《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第17节)……

但是,修改有关“苏联”的内容有时也使文本出现前后矛盾的情况。比如小说第17节,初刊本与恢复本中,苏宁和蔷云哼唱的是俄罗斯民歌《雪橇》(又名《三套车》)“冰雪遮盖着伏尔加河,冰河上跑着三套车……小伙子你为什么忧愁?为什么低着你的头!是谁叫你这样伤心……”,经过第一次修改,两人唱的歌变成陕北信天游小调(着重号为笔者所加):

定下的日子你不来,

崖板上踏坏我三双鞋……

蔷云接着她哼第二段:

你妈妈打你和哥哥说,

为什么要把洋烟儿喝?……

初刊本中的俄罗斯民歌是马车夫与乘车人的对答,老马要被财主买去,马车夫不忍故垂泪歌唱。18初版本中的信天游小调则是一首情歌,和第22节苏宁无意间哼唱出来并为杨蔷云所批评的《千里送京娘》“柳叶青又青,妹坐马上哥步行,长途跋涉劳哥力”在情感主题上非常相近。《千里送京娘》是李丽华、姚敏演唱的同名电影的主题曲,中有“一阵相思一阵爱”“常侍枕席妹甘心”等抒发赵匡胤与京娘互相爱慕的词句,其所展现的“委婉软弱和渺小的情感”令王蒙深深感动。19然而,新中国成立后,王蒙不得不与此类歌曲作别,有次他无意间哼哼起《蔷薇蔷薇处处开》的调子,就被领导指责是“从‘重庆的防空洞’(语出毛主席)中刮出一股阴风”20。小说《青春万岁》中,苏宁和作者王蒙一样,都被“剥夺”了哼唱这类流行歌的权利,第22节,苏宁刚起调哼起《千里送京娘》,蔷云就愤怒地指责她:“你还没忘记这破流行歌曲呀!”并期望苏宁能多唱唱志愿军战歌。这一情节在初刊本和恢复本中是自足的,与两位女学生不同的身份特征相匹配,但在初版本中,第17节的《雪橇》被改为陕北民歌,如此一来,杨蔷云对民间情歌小调和《千里送京娘》两首爱情主题的歌曲态度前后矛盾,一应和一反对,损害了文本的表达效果。

(五)爱情叙事

1978年,王蒙对《青春万岁》做了第二次大的修改,此次修改主要做了“洁化”处理,这与当时的政治环境有关。1976年“文革”结束,但真正的思想解放却要到1979年才开始。金宏宇在研究中国现代长篇小说版本变迁的问题时就指出,“1977年至1979年的许多长篇小说修改本似乎并没有思想解放的征象,相反地又留下许多‘左’倾的印记”21,比如《创业史》在1977年的版本中“甚至连‘爱’、‘爱情’一类的字眼儿都替换了”22。《青春万岁》亦有相似改动,王蒙删减了杨蔷云恋爱的心绪,简化了杨蔷云、苏君、张世群之间的关系,并删除了蔷云性格中渴望关怀、安慰等略显柔弱的一面,使文本呈现“积极、健康”的面貌,令“一大片未知的独属于青春的域界”23付之阙如。本部分先讨论“爱情叙事”,包括杨蔷云与张世群的关系问题以及杨蔷云受春天扰动而产生的迷惘思绪,后者接近古代文学中的“游春”“思春”情节,与少女情思有关,故也放在“爱情叙事”中讨论。

改动部分为:

第22节,初刊本与恢复本都有杨蔷云受到春天扰动的描写,“这不就是不折不扣的春天吗?不就是那扰乱人的、挑动人的、引起了青春的无限焦渴的大自然的微妙的变化中最可珍贵的一刻吗?努力体会吧,尽情吸吮吧,莫负春光!这样,无论是难熬的严寒和酷热的盛暑,都不会把生气洋溢的春之形迹冲去。”(初刊本)恢复本保留此段,把“春之形迹”改为“春之形”。初版本则只有“这不就是不折不扣的春天吗?”一句,“不就是”到“冲去”皆被删除。该段是“蔷云游春”情节的重要组成部分,它阐释了季节与少女心事的关联性,且以时令之春比喻“青春”,春天形迹永不消散即象征着“青春万岁”。同时,唯有这种“扰乱人、挑动人”的春天才会使蔷云沉醉以至于忘记返校时间,初版本删除后表达效果受影响。

第23节,杨蔷云因逛公园回宿舍超过规定时间而受到批评,在初刊本和恢复本中,她认为是“春天”诱惑了自己:“到底什么原因,我想了好久也认识不深刻。我现在能谈出来的,那就是我太浮,我受了春天的诱惑,春天诱惑了我……”这句话呼应了第22节蔷云游春、思春(即第[1]条)的情节,1979年初版本改为“到底什么原因,我想了好久也认识不深刻。我现在也不知道怎么说好……”,以避免暗示杨蔷云心绪受春天扰动。

第28节,初刊本与恢复本中杨蔷云对五一节夜晚的回忆是“美好又略带忧郁的节日回忆”,初版本为“美好的节日回忆”。“美好而略带忧郁”意味着五一节夜晚杨蔷云与张世群在天安门整夜舞蹈虽然极其快乐但却也带了一点青春的感伤,“忧郁”显示出狂欢后蔷云的怅然若失,呼应该节上文蔷云梦见“掉到一个大黑洞里,往下沉,往下沉……”(三版本皆有此句)。但认为节日是“忧郁”的,具有“感情不够健康”的问题,故在初版本中被删去。

第35节,初版本删除了初刊本中杨蔷云梦见张世群的情节,1998年版恢复。

1957年2月9日《文汇报》插图

梦中,杨蔷云在一个陌生的庭院寻找张世群,却被工友老侯拦住,好不容易走进张世群的屋中,又看到张世群床边坐着一个高大美丽的女人。这个梦透露出杨蔷云被压抑的欲望——对张世群萌动的情思以及对失去张世群的恐惧。梦中出现了许多人物:传达室的工友老侯、团总支书记吕晨、蔷云的好友苏宁的哥哥苏君、蔷云的同学郑波、一个美丽高大成熟的女人,他们具有不同的叙事功能。张世群是蔷云的“追求对象”;老侯素来惹蔷云讨厌,在蔷云晚归时还冷嘲热讽,两人有过矛盾冲突;吕晨是总支书记,是杨蔷云在团关系中的管理者。老侯和吕晨都充当“阻拦者”角色。苏宁的哥哥也是一位特殊的“阻拦者”,他曾和杨蔷云对青年参与政治活动的问题有过争执,但对蔷云渐生好感,在离开北京去广州时,苏君曾羞涩地、小心地请求蔷云给他一张自己的照片,蔷云脸红了,说“没有”。也即是说,苏君暗恋蔷云且蔷云觉察到了两人关系中的暧昧之处。因此,第35节中蔷云才会梦见苏君脖子上缠着长长的围巾,用“低沉的、缓慢的”声音问她“可是你有他的相片吗?”除了“阻拦者”,蔷云梦中还有“竞争者”——一位“美丽的、高大的、成熟的女人”。蔷云在她面前自惭形秽又不得不打心底承认她的优雅美丽,直到张世群表示“这是我的表姐”,蔷云才安下心来。在梦的最后,蔷云本期待张世群以照片相赠,却只收到了一连串的曲别针。

第35节蔷云夜梦张世群是《青春万岁》极具张力的内容,它以隐喻的方式勾连出杨蔷云与张世群和苏君的关系,并暗示张世群喜欢的人可能并不是杨蔷云,为第37节张世群诉说自己爱上同班女同学埋下伏线。该梦也是充溢着节日氛围的《青春万岁》中为数不多的笔调婉转低沉之处,写出了少女复杂回环的心事。遗憾的是,梦的情节在1978年第二次修改中也被归为“不健康”的内容而删除了。删除后,前文(第17节)苏君问蔷云要相片的伏笔就得不到呼应,苏君对蔷云朦胧的爱恋变得有前因而无后果。

第37节,初版本删除初刊本中杨蔷云决定去找张世群的内容——“那次梦以后,蔷云决定考试完以后去找张世群一次,而且是非和他见一次面不可,为什么?因为她想他。在蔷云心里,张世群隐约地开始发出一种神秘的光亮,也许,这光亮最终会变成照耀杨蔷云全部生命的光辉?也许,它只是人生初期的惑人的昙花一现?”1998年版恢复。

第37节,杨蔷云在张世群宿舍外等待时的心理活动在初版本中被修改。初刊本为:“来到五〇三号房间前,在房门嵌着的卡片上看见了张世群的名字。蔷云怦怦地心跳了,那小伙子见着她会想些什么?她多么害怕张世群不在呀。假期里,事先没联系,冒冒失失地从城里跑了来……凑近房门听一听吧,有没有张世群豪迈的笑声……”1979年初版本删除了蔷云的期待与不安,改为:“来到五〇三房间前,在房门嵌着的卡片上看见了张世群的名字。蔷云笑了。凑近房门听一听吧,也许能听得见那个小伙子的笑声。”1998年版基本同初刊本,最后一句改为“也许能听得见张世群豪迈的笑声”,并变省略号为句号。

第37节,杨蔷云被告知张世群不在宿舍,初刊本为“由于失望,蔷云的脸迅速的黯淡了”。初版本删去对杨蔷云脸色变化的描写,改为“蔷云失望地‘啊’了一声”。恢复本综合两个版本,修订为“蔷云失望地‘啊’了一声,脸色迅速黯淡了”。更能凸显杨蔷云没见到张世群后的失落。

第37节,杨蔷云与张世群在颐和园后山的苏州河畔休息聊天,初刊本中有比较亲昵的动作“于是索性闭上双眼,靠在张世群身上,静听自己的呼吸”,初版本删改为“她索性闭上双眼,静听自己的呼吸”,1998年版恢复为“她索性闭上双眼,靠在张世群身上,静听自己的呼吸”。

第37节,初版本删去了初刊本中的“过了十几年,两个人在大街上碰了面,使劲握握手,这个说:‘你不是老王吗?快把住址告诉我,我要去看你。’那个说:‘老李,你住在哪里?后天星期六我找你一起吃馅饼,’(初刊本为“一齐”,恢复本为“一起”。初刊本中此处为逗号,恢复本中为句号)……星期六到了,老李没去看老王,老王也没找老李吃馅饼,友谊,就被日月给冲洗掉了”。一段,1998年版恢复。

第37节,初刊本与恢复本中,张世群向杨蔷云诉说自己跟一位同班女同学非常要好,杨蔷云听了后先感到怅然然后释然,初版本删除此情节,但仍然保留了第38节杨蔷云和郑波在马路上散步时的感慨:“我真希望上了大学之后,自己变得更好,变得谁都不认识。我要拿出全副精力学习、工作、思索”,当郑波充满疑惑地问“什么都变?少年时代的誓言也变了吗?”,蔷云回答:“誓言不改变,实现誓言的人却要变,她将不再依赖一时的热情了……”蔷云之所以有这两段感慨,是因为在张世群告诉了蔷云他有了一个要好的女同学后,蔷云突然发现她以为“从来如此”的张世群竟然变了,才领悟到生活中的一切人一切事都会变。正是杨张二人关系的变化使蔷云对青春、爱情、人生理解与认识发生变化。初版本删除第37节张世群的自白后,第38节杨蔷云对“变”的感慨就略显突兀,不仅让郑波疑惑,也使读者无法理解。

(六)蔷云形象

1978年第二次修改删除了可能使杨蔷云性格显得忧郁、低沉的内容,把杨蔷云的形象“纯化”,只留下积极向上的一面,1998年版大部分恢复被删除的内容,个别地方采用1979年初版本。

第13节,杨蔷云给张世群讲了一个老太太和雪人的故事,春天来到后雪人融化,老太太哭了个死去活来,这时她听到了一首歌。1957年初刊本中,歌词结尾为“我还会回到人间——也许不是我”,1979年版改为“我还会回到人间……”,1998年版沿用1979年版。蔷云讲的雪花的故事是她自己的隐喻,雪人的话也可以被理解为蔷云的心声,初刊本中“也许不是我”紧接在充满希望的“我还会回到人间”后,给希望添上一层怅然,初版本将之删除,只留下允诺归来的坚定誓言。

初刊本第22节,杨蔷云和苏宁因苏宁哼流行歌曲且想进教堂而发生争执,蔷云在愤怒、失落中走出学校,在漫无目的的游走中,她对自己帮助别人、一心为公产生了些许怀疑:

她总是瞎操心,穷受累。她整天帮助这个,帮助那个。她没送过破铁壶去焊,也没有时间去放风筝,她根本无所谓私事,但是,她告诉自己说:“我也需要抚爱,需要关切,我也是软弱的啊。”……(恢复本删除此处省略号,笔者注)

杨蔷云是热烈而合群的么?当然。但她的热烈,不正包含着对一个虚妄的姑娘易有的冷淡之感的惧怕?她的合群,不正表现着对一小点的孤独的敏感和难于忍受?

上述几段写出了杨蔷云在公私之间的矛盾与挣扎,流露出一个暂时剥离了政治性的“人”的情感需求。以上内容在1979年初版本中被修改为:

她总是瞎操心,穷受累。她整天帮助这个,帮助那个。她没送过破铁壶去焊,也没有时间去放风筝,她根本无所谓私事,但是,她告诉自己说:“我也需要抚爱,需要关切的啊。”……

蔷云的挣扎、孤独被删除了。

第25节,杨蔷云看到苏宁的衣服,表示赞赏,在苏宁表示穿这件衣服怕被人指责太“港式”后,杨蔷云说:

“‘港式’就‘港式’!”杨蔷云大笑:“我要有的话,也会穿。如果我有那种十四世纪女人帽子上插着的什么羽毛——该不是什么鸡毛吧——我也敢戴!”(初刊本、恢复本)

1979年版修改为:

“‘港式’就‘港式’!”杨蔷云笑了。

修改前,在穿衣一事上,杨蔷云显得大胆、活泼、可爱,修改后少了这种味道。

(七)结尾

1957年初刊本中的结尾,毛主席现身天安门广场,详细询问中学生们学校人数、平时做的运动、运动器材数量,还提醒大家入学考试成绩不算好,要同学们抓紧自己好好努力,在小说的最后,呼玛丽追上了主席的车,对主席说:“毛主席,您看,我笑了,我是会笑的。我想说,想说,现在时间已经这样晚,您还没有休息,您太辛苦……”在1979年初版本中,毛主席没有出现,袁新枝看到一辆深夜疾驰的车后激动地告诉大家“我说,那一定是毛主席!”,1998年版恢复初刊本结尾。结尾既不属于苏联内容也并非“不健康”的内容,目前无法确认修改时间与修改原因。宋明炜认为初刊本的结尾体现了“整个社会自觉或不自觉参与制造的共产主义梦境”,毛主席本人的现身暴露出一种“虚幻本质”,确实,就内容而言,初刊本的结尾因过于夸张而显得不实,但就文本完整性和自足性而言,这一结局是必要且重要的。《青春万岁》中的女孩子大多处于一种“失父”状态:郑波的父亲于1945年被喝醉了酒的“盟军”吉普车司机撞死在雪地里;李春的的父亲原是河南的一个小地主,很早就死了;呼玛丽自小是孤儿,她的教父李若瑟后又因反革命而被捕;苏宁的父亲苏宏图囤积面粉,破坏统销,被苏宁检举……因此,毛主席的现身为女孩子们提供了重新“认父”的机会,以呼玛丽为代表的、在旧社会经受过苦难的少年儿童终于不会再被欺侮,在毛主席那里感受到了父亲的温暖。唯有保留此情节,小说才能完成表意任务,使文本前后呼应。

结 语

通过对《青春万岁》版本的考察,我们发现,初刊本以杨蔷云为中心人物选载部分章节,情节前后较为完整,可以当作《青春万岁》的一个分支文本看待;经过两次修改的1979年初版本在标点符号和用字规范上仍存在一些问题,修改也损害了文本内容的完整性和自足性。1998年6月的恢复版参考初刊本和初版本,尽力恢复了初刊本的内容,并修改了错别字和使用不规范的标点符号,调整了部分字句,总体上使得表达更明确清晰,是为“定本”。

注释:

1 20王蒙:《半生多事》,《王蒙自传》(第1卷),花城出版社2006年版,第125、51页。

2 除上述关键版本外,还有: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年《王蒙文存》版、2005年“中国文库”版、2013年“60周年纪念”版、2014年《王蒙文集》版,此外还有作家出版社2009年版、2013年版,百花文艺出版社1984年《王蒙选集》版,华艺出版社1993年《王蒙文集》版等。甚至还有盗版,如1998年5月,曾有出版者假借人民文学出版社名印刷《青春万岁》,内容基本同1979年人民文学出版社版,质量较差,扉页的内容说明有错误,正文中“呼玛丽”作“呼马丽”,后记与正文连在一起,文中还有分段等明显错误。但盗版也正说明了《青春万岁》在当时仍有市场。

3 如孙先科在分析小说结尾时,只参考了毛主席作为“缺席的在场”的版本,忽视了在“初刊本”和“恢复本”中,毛主席现身天安门广场与中学生亲切交流。参见孙先科《复调性主题与对话性文体——王蒙小说创作从〈青春万岁〉到“季节系列”的一条主脉》,《福建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6年第2期。宋明炜等学者虽然注意到了《青春万岁》的版本问题,但认为王蒙的原稿2003年才问世,亦有可商榷之处。参见宋明炜《规训与狂欢的叙事:〈青春之歌〉与〈青春万岁〉》,《批评与想象》,复旦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74页。

4 温奉桥、王雪敏:《〈青春万岁〉版本流变考释》,《华中学术》2017年第3期。

5 据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记录,1997年并没有出版《青春万岁》,王蒙于1997年5月写《再版后记》,故再版一定晚于此时。结合人民文学出版社记录及目前所见的实际出版物,最早的恢复本应于1998年6月出版。

6 关于中青社与王蒙签订合同及《文汇报》报人联系王蒙的具体时间,王蒙的几处回忆之间存在矛盾。在自传《半生多事》(2006年)中,他说,“与此(1956年发表《组织部来了个年轻人》)同时,我的《青春万岁》修改稿已在中国青年出版社三审通过。我们订了合同,我得到了预付金五百元。也算一夜成名,虽然这种说法令人恶心。正在筹备复刊的上海《文汇报》驻京办事处负责人浦熙修命工作人员、著名电影评论家梅朵先生找我约稿。”但《〈青春万岁〉六十年》(2013年)记,“一九五六年,我发表了小说《组织部来了个年轻人》,引起强烈反响。同时,《青春万岁》改完交稿……一九五七年,先是正欲恢复出版的上海《文汇报》驻京办事处主任浦熙修女士与著名报人梅朵先生找我洽谈《青春万岁》在该报副刊连载事宜,后来也确实选载了约七万字。此后中国青年出版社与我签订了出版合同,此书清样已经打出了”。1986年5月6日王蒙发表在《文汇报》的《笔会与〈青春万岁〉》中谈到,“一九五六年九月我的小说《组织部新来的青年人》发表了,反响强烈。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写时累得几乎要了我的小命的。《青春万岁》也通过了,打出了校样。文汇报的梅朵、姚芳藻同志找了我,建议我把《青》的校样给他们一份,说是《笔会》一复刊就全文连载《青春万岁》。”《文汇报》《笔会》副刊于1956年10月复刊,因此,《笔会》编辑联系王蒙应早于1956年10月,《〈青春万岁〉六十年》回忆疑有误。至于何时与中青社签订合同,目前并不清楚,结合以上几种说法及曹玉如在《王蒙年谱》中所言,“1957年9月整整8个月时间的编辑部的审读也结束,等到小说终于进场打出清样的时候,‘反右’斗争开始”,笔者倾向认为,1956年王蒙把修改稿交至中青社双方签订合同,并打出“校样”,1957年打出“清样”。

7 虽然在《笔会》刊载《青春万岁》前,最后一节就曾在《北京日报》发表,但只刊载一节,并不足以被称为“初刊本”。

8 《〈青春万岁〉六十年》中,王蒙只谈到刘导生和邵荃麟认为《青春万岁》和工农兵结合确实是个问题,没有提到自己是否修改。综合小说在1962-1979年未能出版一事以及目前所看到的各个版本的情况,王蒙很可能没有增添与工农兵结合的内容。

9 11 王蒙:《笔会与〈青春万岁〉》,《文汇报》1986年5月6日。

10 《笔会与〈青春万岁〉》中记载的是1956年梅朵、姚芳藻找到王蒙,王蒙后去《文汇报》驻京办事处见到浦熙修商讨,《〈青春万岁〉六十年》中说的是浦熙修与梅朵于1957年找王蒙洽谈连载事宜。根据《笔会》复刊时间(《笔会》副刊创刊于1946年,1947年5月24日随《文汇报》停刊而停刊,1956年10月复刊),可推知后者记述很可能有误。

12 《〈青春万岁〉编者按》,《文汇报》1957年1月11日。

13 王蒙:《〈青春万岁〉六十年》,《青春万岁》,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版,第3页。

14 黄蜀芹:《真挚的生活真诚地反映——我拍影片〈青春万岁〉》,《电影新作》1983年第6期。

15 1951年,中央人民政府出版总署制定了《标点符号用法》,明确规定书名号用于表示文中的书名、篇名之类。

16 温奉桥、王雪敏的文章中写“主要区别是1979年版将连载版中错用引号的地方修改为了书名号,如:‘鬼恋’——《鬼恋》、‘普通一兵’——《普通一兵》、‘刘胡兰小传’——《刘胡兰小传》、‘青年团基本知识讲话’——《青年团基本知识讲话》(前者为1957年连载版,后者为1979年版)”。此说有两个错误,其一,“普通一兵”“刘胡兰小传”“青年团基本知识讲话”在1957年连载版中没有双引号;其二,“普通一兵”在1979年版被改为“《把一切献给党》”而非“《普通一兵》”。

17 王蒙在《〈青春万岁〉六十年》中提到自己把青年们读的《卓娅和舒拉的故事》改成《把一切献给党》,但是1979年版与1998年版第19节均是《把一切献给党》,第19节《文汇报》未连载,现无法判断王蒙所说的《卓娅和舒拉的故事》出现在文中何处,可能在第19节原稿中有,但在第一次修改中被改为《把一切献给党》。

18 不过王蒙所见的这个译本有误译情况,原文中被夺去的不是老马而是姑娘。

19 “这首歌使我十分感动,赵匡胤千里送京娘的故事也感动了我,京娘的自杀使我顿足。委婉软弱和渺小的情感,令我惭愧,也令我难以忘怀。”王蒙:《半生多事》,《王蒙自传》(第1卷),花城出版社2006年版,第50页。

21 22 金宏宇:《中国现代长篇小说名著版本校评》,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21、23页。

23 24宋明炜:《规训与狂欢的叙事:〈青春之歌〉与〈青春万岁〉》,《批评与想象》,复旦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87、88页。

[作者单位:复旦大学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