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坚韧生命力的寓言化书写 ——关于赵本夫长篇小说《荒漠里有一条鱼》

来源:《中国当代文学研究》2021年第2期 | 王春林  2021年03月17日16:27

内容提要:赵本夫《荒漠里有一条鱼》思想艺术上最根本的特色,就是具备建立于现实生活基础上的超现实寓言化特征。小说从母亲所讲述的那条“大得吓死人”的大鲤鱼为原点而渐次生发,塑造了老八、大船、梅云游、老扁等人物形象。小说共由两条故事线索结构而成:老八等人在黄河决口改道后的大洪灾中幸存后,发现鱼王,建立鱼王庙的同时,也成为了鱼王庄最早的一批村民,这是其中的一条次要线索。与这一条次要线索同时交叉并存的,乃是以梅云游和老扁为主要代表人物的在鱼王庄栽树的这一条主要线索。

关键词:赵本夫 《荒漠里有一条鱼》 寓言化特征

或许与赵本夫出生于江苏徐州那个黄河曾经屡屡改道的地方有关,他很多小说所讲述的故事都发生在那块早已浸入到其生命深处的特定地域。这一次,他最新推出的长篇小说《荒漠里有一条鱼》,其故事背景不仅同样发生在那一特定地域,而且更与黄河的改道直接相关。具体来说,这部带有明显寓言化倾向的长篇小说的故事缘起,就是史载发生于咸丰五年,公元1855年6月18日的那次黄河铜瓦厢决口改道事件。黄河的那一次决口改道的直接结果,除了人的大量死亡之外,还形成了区域广大的黄泛区,也即赵本夫小说里所具体描述的千里荒漠的形成。问题在于,既然是所谓的千里荒漠,却又何来的一条鱼呢?当然,这条鱼的传奇故事,赵本夫是从自己的母亲那里聆听到的:“母亲曾告诉我,那是一条真实的鲤鱼,大得吓死人。黄河决口后,它搁浅在城北一片沼泽里。发现它时,已是遍体鳞伤,只在腮边含一团泥浆,它不仅顽强地活着,身上剩下的鱼鳞依然金光闪闪……”也因此,“那条鱼曾是我少年时代最难受也最感动的记忆”。从小说创作发生学的角度来说,赵本夫《荒漠里有一条鱼》这部作品的所有艺术想象,都是以深埋在自己记忆中的这条“大得吓死人”的黄河鲤鱼为原点而渐次生发出来的。

到了小说文本中,“题记”里母亲所讲述的那条“大得吓死人”的大鲤鱼,被演绎成为一条具有神力的黄河鱼王。“老辈人说,大河里有一条巨鲤,是鲤鱼之王,大河里所有的鲤鱼都是它的子孙。有说一条鲤鱼之王能活百年,有说能活千年。”与此同时,我们也必须注意到,那位曾经接受过私塾教育的读书人王先生,更是赋予了黄河鲤鱼一种重要的象征意义:“这大河也是一样,鱼有鱼路,虾有虾路,这里说的鱼就是鲤鱼。大河中心就是王道,而鲤鱼是鱼中之王,所以不会走岸边。自古有‘鱼化龙’‘鲤鱼跳龙门’之说,说的都是黄河鲤鱼。”“反正唯有鲤鱼进入礼仪、被赋予精神。”更进一步说,恐怕也正是少年时代记忆里母亲所讲述的鲤鱼故事,连同王先生所强调的鲤鱼身上被寄托的礼仪与精神内涵,叠加在一起,构成了赵本夫《荒漠里有一条鱼》的根本写作动机。与赵本夫的这种艺术想象紧密相关的,是由他自己在小说中虚构出来的一个名叫老八的人物形象。因为不仅打小就在黄河岸边长大,而且还得依靠打渔为生,所以,这老八便练得一身好水性。除了拥有一身好水性之外,身体健壮无比的老八另外一个特别的能力,就是繁殖生育能力超乎寻常的强大。截止到咸丰五年那次黄河决口改道事件发生的时候,他居然已经是多达21个孩子的父亲。或许与他过于强健的体魄以及非同寻常的水性有关,反正只有老八一个人幸存了下来(后来才发现,同样的幸存者,还有他的儿子大船)。幸存下来的老八,在早已变成了一片茫茫荒原的故土上邂逅了一头同样属于幸存者的健壮的黑色公牛。两个幸存者,也即人与牛之间,遂发生了一场带有明显超现实色彩的对话。对自己的耕作使命仍然残留着记忆的黑色公牛,一力撺掇只会打鱼的老八,和自己一起努力在荒原上进行耕作。没想到,由于荒原上沙化特别严重的缘故,他们的耕作努力只能无奈地以失败告终。但正所谓“失之东篱,收之桑榆”,没想到,就在看似无望的耕作过程中,与儿子大船重逢不久的老八,却意外地发现了鱼王的痕迹:“老八不知大黑牛为什么停下,忙从后走过去,却发现泥泞中出现了一片薄薄的东西,就伸手捡起来,放在泥水中洗了洗。老八忽然发现那东西有些异样,在阳光下亮晶晶的闪着金光。”曾经有过长期水上生活经验的老八,一下就断定这片闪着金光的东西,就是鱼鳞:“可是这里怎么会有这么大的鱼鳞?足有碗口大小,得多大的鱼才能有这么大的鱼鳞?”这样,也就出现了带有突出寓言化色彩的一幕。那就是,经过老八他们一伙人的努力挖掘,“……终于,泥块扒开,露出一条黄河巨鲤的脊背!接着整条鱼都露了出来”。尤其令人不可思议的一点是,在过去了这么多年之后,这条黄河巨鲤竟然还活着,仅仅只是依靠着腮边的一汪泥水而苟延残喘了这么多年。首先必须肯定的一点是,赵本夫在这里所描述的老八多年后在耕作时无意间发现黄河巨鲤的细节,肯定是对小说“题记”中母亲所讲述故事的一种艺术化呈现。事实上,如果从现实主义的角度来说,无论是前面提及过的人牛对话,还是这里黄河巨鲤的坚韧生存,都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如此一种不可能的事情,到了小说中成为可能,就只能被看作是一种带有突出超现实色彩的寓言化书写了。其实,更进一步说,除了以上我们所提及的这两处细节,赵本夫这部《荒漠里有一条鱼》思想艺术上最根本的特色所在,就是建立于现实生活基础上的超现实寓言化特征。

发现苟延残喘着的黄河巨鲤之后,老八和大船他们的现场表现,就是下跪后的无条件顶礼膜拜:“老八哆嗦着嘴唇泪流满面:‘鱼王……鱼王……这是鱼王呀……说着,扑通跪倒在泥水中。”就这样,在确证这条幸存的黄河巨鲤就是鱼王的前提下,老八和大船他们一伙人便想方设法把这条巨鲤毕恭毕敬地推到了那个深不见底的水荡里。与此同时,他们还不仅在水荡边的栖山上建了一座鱼王庙,而且还率领众人定居在远离水荡七八里外的一个地方:“老八说,我已经想好了一个名字,就叫鱼王庄。这将是荒原上第一个村庄。”尽管内心深知鱼王庄人在荒原上的生存将会异常艰难,但早已经受过各种残酷打击的老八却依然对未来信心满满:“当他在世时,和鱼王庄人说得最多的一句话是:再难,有鱼王难吗?活着,活下去!这个独臂汉子并没有意识到,他所开辟的是一个人类的新纪元。”事实上,当赵本夫不无夸张地把老八的开创鱼王庄称之为开辟了“一个人类的新纪元”的时候,一种充满象征意味的寓言化色彩也就溢于言表了。也因此,如果说赵本夫的《荒漠里有一条鱼》共由两条故事线索结构而成的话,那么,老八和大船父子在黄河决口改道后的大洪灾中幸存后,不仅发现鱼王,而且还在建鱼王庙的同时,也成为了鱼王庄最早的一批村民,就是其中的一条次要线索。与这一条次要线索同时交叉并存的,乃是以梅云游和老扁为主要代表人物的在鱼王庄栽树的这一条主要线索。

鱼王庄或者说荒原上最早的一位积极栽树者,乃是带有明显理想主义者气质的富家子弟梅云游。梅云游原本是凤城梅家药材店的第四代掌门人:“到梅云游接手的时候,药材店已到难以为继、面临倒闭的危局。梅云游接手半个月,就立即做出一个重大改变,把药材店改名为南北大药房。”由于梅云游采取了一系列可谓是责任到人的改革措施,南北大药房的生意不仅一时间起死回生,而且其收益竟然超过了原来的百倍不止。正如同他的名字所寓意的,在南北大药房的生意走上正规后,梅云游也就去四处云游了。先是在国内,仅仅只是数年时间,他就玩遍国内各地。然后是国外:“梅云游带着随从小毛,又在天津重金聘请了一个精通多国语言的翻译,先到俄罗斯,又到法、意、德、奥、英等十几个国家,然后又去了非洲。”尤其不能忽视的一点是,当他深入到非洲撒哈拉大沙漠腹地,在突然遭遇巨大沙尘暴之后,若非随从小毛不惜以死相报,若非黑人金突然间良心发现,梅云游差点就把命丢在了那里。侥幸逃生返国后的梅云游,在家里修整的时间不长,就又做出了一个令人不解的疯狂举动。他竟然耗费巨资,在黄河故道两岸买下了7000多亩(其实际面积是7000多亩的两倍不止)荒滩。关键在于,这梅云游好端端的,为什么要去买荒滩呢?说来说去,恐怕还是与他在撒哈拉沙漠中的那段出生入死的生命遭际紧密相关:“从撒哈拉大沙漠死里逃生,让他对沙漠有了一种较为复杂的情感。恐惧、敬畏,还有迷恋。那里有天堂一样的美丽,又有地狱般的恐怖。小毛和翻译永远留在那里,又让他心神不定,总觉这事还没完。”很大程度上,正是为了安定这样一种“心神不定”的心态,当他意外地在黄河故道发现千里荒滩的时候,才会突然间怦然心动。从精神分析学的角度来说,梅云游的这种看似荒唐的行径,其实可以在他的撒哈拉大沙漠所意外遭逢的那场死里逃生的人生劫难那里得到某种解释。那就是,唯其曾经在撒哈拉大沙漠中因为沙尘暴的缘故而死里逃生,所以他才会对一向被看作是生命禁区的黄河故道两岸的千里荒滩产生强烈的改造兴趣。在这里,一种心理补偿机制的存在,乃是显而易见的事实。正因为梅云游曾经在撒哈拉大沙漠亲历过真切的生死考验,所以,一旦在荒滩上出乎意外地发现了鱼王庄这个拾荒人聚居的所在,他才会为生命奇迹的存在而感到特别震惊:“他们不仅活在荒漠里,找到生存之道,而且还生出这么多孩子。生命在这里有着无比的韧性,就像沼泽中的芦苇蓬蓬勃勃。”“他们把这片外人眼里的生命禁区,看成了一块安身立命的福宝之地。”

究其根本,梅云游之所以打定主意要在自己跑马圈地买下的千里荒滩上通过栽树的方式来改变生存环境,乃是被鱼王庄人这一群卑贱但却高贵的生命所深深打动的缘故:“他觉得自己一下子被这些贫贱而顽强的生命击倒了。”“高贵就应当像他们这样,在绝境中顽强地活着,这才是真正生命的高贵!”但与此同时,梅云游却也明确地意识到,鱼王庄人无论如何不能仅仅靠拾荒的方式生存下去了,他们的生存方式必须有本质性的改变。在梅云游的理解中,改造荒滩最理想的一种手段,就是防风固沙。而要想达到防风固沙的目标,一种积极有效的方式,就是植树造林,尽管这肯定是一个非常漫长的过程。也因此,在彻底拿定主意之后,梅云游专门去天津找建筑师在荒原上建造了一座欧洲式城堡。至于说梅云游为什么一定要在荒原上建一座看起来不伦不类的城堡,恐怕还是他儿子梅三洞的理解更为准确到位。在梅三洞看来,这座看似突兀的城堡,其实有着不容忽视的象征隐喻意义。它的出现,意味着梅云游“这个疯子”的人生过程发生了一大转折。“不管这个疯子有意还是无意,都说明他收心了。他的心不再到处漂泊,而是像这座城堡一样牢牢固定在这片荒原上了。”请注意,不仅梅三洞把自己的父亲看作是一个疯子,即使是梅云游自己,也曾自诩为疯子。倘若联系梅云游的一生行迹,那么,所谓“疯子”的说法,其实更应该被看作是带有强烈自我牺牲意味的理想主义者的一个代名词。

然而,也正如梅云游自己早已预料到的,要想在黄河故道的千里荒滩完成栽树的事业,其实是一项长期的浩大工程,绝非一两代人可以完成。果不然,梅云游仅仅在鱼王庄栽了十年树,就由于身体的原因溘然长逝了。在他之后登场的,就是小说中最核心的一个人物形象老扁。他之所以被叫作老扁,只与他脑袋的形状有关:“老扁不老。只是头是扁的。大伙儿都叫他老扁,他并不反感这个名字。”原来,老扁是一个被父母丢弃在路边的弃儿,亏得被好心的梅三洞医生发现并收养,方才得以保全了一条性命。虽然梅三洞对他格外有恩,但老扁却生性不喜医学,也因此,在以赶车的方式报效了梅三洞的养育之恩后,面对着梅云游去世后栽树事业出现的断档,义无反顾地继承梅云游的遗志,全身心地投入到鱼王庄未竟的栽树大业的,也就只能是这位老扁了。但同样是在荒原上栽树,老扁的情况却又与梅云游大为不同。如果说梅云游可以有足够大的资产来支撑他的栽树事业的话,那么,到了身为弃儿的老扁这里,不仅没有了那些可以依凭的巨额资产,而且更是遭遇了梅云游所不曾遭遇过的时代变迁。那么,老扁到底应该如何应对这些挑战呢?首先,面对资产的缺失问题,老扁给出的是全村青壮年乞讨的药方:“大伙儿平时饿肚子咋办?老实说我没办法,只能去要饭。咱们还得乞讨很多年,难熬的日子还在后头。但大伙儿得活着,活着就得栽树!”就这样,自打老扁成为鱼王庄的村长后,鱼王庄也就随之成为了一个名副其实的乞讨村。按照老扁的规定,只要是鱼王庄的村民,只要你还有行动的能力,就必须出外以打工或者乞讨的方式维持生计。同样的道理,不管你跑到哪里去打工或乞讨,到了大年初一的前夕,也都必须千方百计地赶回鱼王庄,好在来年的第一天开始履行栽树的神圣使命。我们都知道,在有清一代,曾经出现过一个“行乞兴学”的义丐武训。武训行乞38年,最终办起了三处义学,被尊称为千古奇丐。既然武训可以通过乞讨的方式兴办义学,那么,鱼王庄人为什么就不能通过乞讨的方式来完成栽树大业呢?尽管我的确不知道赵本夫的艺术构思是否受到过武训事迹的影响,但一种显在的事实却是,他让老扁所最终设想出的一种有效克服栽树资金短缺的方式,就是所谓的“行乞栽树”。更令人啼笑皆非的一点是,等到朝代更迭进入共和国时代之后,还是由老扁担任村长的鱼王庄,仍然延续着原先那种“行乞栽树”的生活方式。只不过相比较而言,也添加了一些具有时代特色的东西。其一,每年鱼王庄的青壮年们外出乞讨之前,身兼村党支部书记的老扁,都要郑重其事地召开一个带有壮行性质的“誓师大会”。其二,为了确保外出青壮年能够更好地乞讨为生,老扁竟然命令村会计给每一位外出人员,都开具了带有政治保障性质的“证明信”。外出乞讨要饭,竟然不仅要召开“誓师大会”,而且还要开具“证明信”。

具体来说,在老扁率领鱼王庄人“行乞栽树”的过程中,由于社会政治发生变故的原因,曾经先后两次遭遇巨大的困境。第一次,就是在抗战的那个非常时期。在很多人眼里,抗战时期的老扁有着突出的双面人特征,一方面,看似为日本人做过不少事,另一方面,却又与游击队暗通款曲,竟然可以把游击队藏在鱼王庄,藏在日本人的眼皮底下。也因此,很多人对那个时候的老扁看不懂:“老扁做过的许多事,太叫人生气。比如他主动报名当伪村长,三天两头提只野兔去据点,和日本小队长龟田喝酒。比如他从村里选派十几个青壮年去据点里当皇协军。日军兵力不够,急需中国人为他们卖命。老扁选去这么多人,大得龟田欢心。老扁干的最无耻的一件事,就是把他的新婚妻子送给日本小队长龟田糟蹋,把一个好端端的女子弄成了疯子。这还算个男人吗?就连泥鳅那种人都骂老扁是王八蛋。平时,日本人到村里找女人,老扁也从不阻止。”以上几点中,令人难以接受的,主要是后面的两点。先来看第一点。老扁之所以不去阻止日本人到村里随便找女人的行为,乃因为他深知自己的阻止行为除了给村里的女人带来更大的灾难,甚至惹下杀身之祸,几乎毫无作用。“其实老扁并非熟视无睹,更不是麻木不仁。每一次碰到日本人进村,他回到家都会抽自己耳光,恨自己无能为力。他当然想过带领大伙儿反抗,可他还是强压愤怒,让自己冷静下来。他知道那会让鱼王庄毁灭。”再来看第二点,他竟然真的把自己的新婚妻子草儿送给了小队长龟田。在获知老扁即将和草儿成婚消息的时候,龟田一时兴起,竟然一脱口就提出了索要草儿初夜权的荒唐要求。没想到,身为男子汉的老扁,也竟然出乎意料地答应了他的这种荒唐要求:“因为在老扁看来,这玩笑和命令没什么区别。是必须执行的。一头是草儿,一头是几十万棵树木,怎么选择?老扁一头大汗。当他终于做出这个艰难的决定时,他觉得自己和龟田一样无耻。”到这里,一切也都真相大白了。原来,不管是主动要求当伪村长也好,还是主动派出村民去当皇协军也好,包括面对日本人进村找女人的熟视无睹,连同最令人不可思议的把新婚妻子的初夜权送给龟田,老扁在抗战时期的所有这一切行为,说到底,其实也只有一个终极目标。那就是,无论付出多大的代价,都得想方设法保住鱼王庄那已经多达几十万棵的树木。事实充分证明,在老扁的心目中,无论什么样的东西都比不上鱼王庄的这些树木重要。事与愿违处在于,尽管老扁以及鱼王庄的村民们,为了保护树木已经做出了巨大的牺牲,但到头来,由于龟田根本无法对抗上司命令的缘故,他们所苦心经营多年的那片树林还是遭到了不小的破坏。

正如你已经预料到的,经此一劫后的草儿,精神彻底崩溃,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然而,一个关键的问题在于,导致这一劫难的罪恶,难道真的应该记在龟田身上吗?根据日本战败龟田在离开中国前所留下的一些蛛丝马迹来判断,这个结论恐怕却是难以成立的。临行前,龟田专门约见了老扁,吞吞吐吐地对老扁讲了一番话:“龟田忙拿起盒子,拉住老扁,重又把盒子放在他怀里:‘请您不要误会。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不想制造……新的仇恨!拜托!说着又鞠一躬。’”“龟田突然眼圈红了,好像受了什么委屈:‘这封信里,有……一件事情的……真相。我想……也许……自己……可是……可是……真的……不是……那个……什么……这个盒子……’”也正因为龟田临行前的如此一种反常表现,促使老扁在很多年后重新回想并审视当年的草儿事件,并依靠自己的推理认定,其实真正祸害了草儿的,并不是龟田,而是那位扛着草儿送进城堡的,品性一贯不端的泥鳅:“如果龟田真的没有强奸草儿,就只能是泥鳅!”“差不多就是这样。是泥鳅强奸了草儿!”用老扁临终时半梦半醒时的一种感觉来表达,就是:“老扁的女人……小草……龟田想睡草儿,想得……美!我很生气……不能便宜了日本人……对吧?扛到半路……草儿还是不省人事……我就把她放到地上,扒下她的……裤子……还是我先把她破了再说……谁知她疯了……疯了……”一方面,我们清楚地知道,以上的这些描写,其实都有着突出的为龟田正名的意义。但在另一方面,则无论是龟田也罢,还是泥鳅也罢,对于老扁个人来说,为了保护鱼王庄的那些树木而被迫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却是无可否认的客观事实。

第二次困境的遭遇,就到了1958年全国全民大炼钢铁的时候。因为要大炼钢铁,所以县委书记就把目光投向了荒滩上的那几十万亩树林。副县长王亮,因为强烈反对,竟然被撤职查办。这个时候已经身为县防风治沙副总指挥的老扁,在以金蝉脱壳之计巧妙脱逃之后,为了保护这几十万亩树林,不惜采取了与政府强势对抗的护林行动:“老扁的眼圈也红了,突然提高了嗓门说:‘我现在宣布,我是这次护林的总指挥!如果这次护林出了事,所有的责任由我老扁一人承担!蹲监、坐牢、杀头,我一个人去!到时候,你们他妈的别跟我瞎搅和!’”到最后,由于新华社一位黄姓记者实地调查后的积极介入,不仅因砍树与护林而引发的一场大规模械斗被及时制止,而且老扁也如愿以偿地保住了自己和鱼王庄人多年苦心经营的几十万亩树林。

很大程度上,也正是因为梅云游和老扁他们为了在鱼王庄、在荒原上栽树而付出了巨大的努力和惨重的代价,所以才会被抗战他们视为传奇人物:“抗战说:‘成为传奇可不容易。在鱼王庄,除了鱼王,只老扁够格。噢!还有梅云游老先生,他也是真正的传奇人物。’”但如果从文学的角度来说,则因为老扁一心栽树护林的缘故,而被迫扭曲变形成为半佛半魔式的人物形象。用他没有血缘关系的妹妹梅子的话来说,就是:“梅子看到老扁每日像热锅上的蚂蚁,满脸焦虑,除了不停喝水,几乎不吃东西,忽然发现他和秋月(小说中外出乞讨时不幸被强奸的一个姑娘。为了报复,她在动手杀了两个仇人后,最终被绳之以法)一样可怜。这么多年,他有时像一只卑微的蚂蚁趴在地上,有时像一个残暴的国王为所欲为,有时像个威风凛凛的统帅指挥若定,有时又像一头护犊的老牛,在他身上承载了太多的东西,他活得太累太累。这正是梅子一直没有离开鱼王庄的原因。”但不管梅子抑或其他人如何评价,一个无法被否认的客观事实却是,正是在梅云游与老扁这样一些传奇人物前赴后继的积极努力下,鱼王庄通过栽树以防风固沙改造荒原的事业取得了很大的成绩。在这个过程中所充分彰显出的,乃是以梅云游和老扁为突出代表的鱼王庄人坚韧异常的生命力。

提到坚韧异常生命力的表现,赵本夫《荒漠里有一条鱼》中无论如何都不容忽视的一点,就是对原始生命伟力的真诚书写和礼赞。这一点,还是要从那条次要线索中黄河决口改道过程中幸存下来的老八说起。前面我们曾经专门提及,老八的一个突出特点,就是生命繁殖力特别强盛。他不仅在黄河决口改道前就生育有多达21个孩子,而且还能够一下子就让界首镇的枣儿生下四胞胎。与老八的生命繁殖力强盛紧密相关的一点是,鱼王庙的生殖崇拜描写:“其时,鱼王庙已经名声远播。不仅鱼王庄的女人来鱼王庙求子求女,远到界首镇、一百单三村,乃至凤城、徐州、济南、开封等地,都有女人前来。”问题在于,大家为什么非得一窝蜂地涌到鱼王庙来求子求女呢?具体原因有二。一是公开层面冠冕堂皇的理由,这个与鱼王有关:“鱼王没跟洪水走,而是留在这里,就是为了帮助人类重新繁衍。鱼向有多子(籽)之祥,鱼王在此镇守,必定有求必应。”二是隐秘层面难以言说的事由,这个就与执掌鱼王庙的老八的那些后嗣们紧密相关了。依照老扁一次无意间撞破的秘密,所谓鱼王庙求子求女的奥秘,其实就是生命繁殖力一贯强盛的老八家族,与这些女香客们私下隐秘交媾的结果。因为老八家族的生命繁殖力空前,所以这些女香客们才能够大多得偿所愿。窥得了其中奥秘的老扁,长大成人后之所以一直没有泄露这一奥秘,正因为“其间蕴藏了一个令人肃然的精神内核,就是对生命的渴望和尊重。在一个鲜活的小生命面前,所有人类的道德伦理都显得黯淡无光!”事实上,也只有读到这里,我们方才会恍然大悟,在涉及抗战期间日本人随心所欲地可以到鱼王庄找女人的相关描写时,作家的态度为什么会那样地冷静与漠然。原来,为了充分地凸显原始坚韧生命力的深刻思想内涵,赵本夫其实已经在很大程度上采取了一种真正可谓是“去道德化”的艺术书写方式。事实上,也只有在这个意义层面上,我们才能够充分理解小说中这样的一些叙述话语:“也许,在文明世界看来,这是多么落后、多么愚昧、多么污浊、多么野蛮、多么卑琐、多么肮脏、多么不堪的一伙子人。”但是,“你尽可以捡起世上最恶毒的语言泼向他们,却不能不承认,这是多么坚韧,多么顽强的一群人类!”而人类一种坚韧无比的原始生命力,则正是赵本夫意欲大加张扬的思想内涵之所在。与人类繁衍生存的大命题相比较,那些所谓的伦理道德,只能被看作是毫不起眼的小儿科。

但在行将结束本文的全部论述之前,我们无论如何都不能不提及的一个人物形象,就是那个日本的龟田小队长。之所以一定要强调这一点,乃因为从人物形象刻画塑造的角度来说,龟田是一个很是有一些新意的日本军人形象。说实在话,仅就笔者有限的阅读视野,在国内作家们事涉抗战题材的相关书写中,如同龟田这样相对拥有自尊心和羞耻感的日本军人形象,尚属首例。这里,需要特别注意的一点是,参军出征中国前的龟田,其实也不过是日本一位具有一定正义感的普通国民:“龟田没参军前,曾是一名小学老师,因为校长多次猥亵诱奸女学生,被他暴打一顿,然后辞职当了一个渔民。”即使仅仅着眼于他不管不顾地暴打校长这一事件,我们也不难看出龟田是一个比较正直的人。唯其因为内心相对正直,所以,进入中国之后,尽管整日被上司的所谓大东亚圣战理论所笼罩规训,但龟田却仍然难以接受日本军队的那些所作所为:“但从一个普通百姓最朴素的认知,他心里是虚的。他觉得有点说不通。侵入人家国家,占领人家土地,夺取人家矿产、森林以及所有能运回日本的资源,杀死那么多平民,强奸人家女人,还怨人家迂腐固执想不明白。这些行为和那些冠冕堂皇的理由根本不搭界。”也因此,虽然置身于战争中的龟田,肯定不能被看作是一位反战人士,但其内心深处一种厌战情绪的存在,却是毋庸置疑的一种客观现实。然而,作为一位拥有七情六欲的人,尽管龟田认为自己已经足够理性、文明以及克制了,但内心里却仍然时不时地会有非理性冲动不期然间的发生。面对着自己那些总是要到鱼王庄去找女人的同伴,龟田在深表鄙视的同时,却也还是会有蠢蠢欲动的时候:“权力就像男人卵子里的精虫,蠢蠢欲动,有时很难控制。他现在有点理解当年自己任职的小学校长了。”尽管如此,龟田到头来还是没有去效法自己的那些同伴。之所以会是这样,与他内心里残存的那部分自尊心与羞耻感紧密相关:“他之所以从未去过,只是因为灵魂里还残存着一点什么。每次想进村时,总会想起自己曾经痛打校长的一幕,那件事曾为他赢得很多赞誉。”依照如此一种书写逻辑,龟田所谓突然向老扁索要草儿的初夜权,其实也不过是其内心深处魔鬼的一次无理性冲动的发作而已。正如我们已经了解到的,到最后,因强奸行为而致使草儿变成疯子的,是趁火打劫的泥鳅,而不是一时冲动的龟田。因为有了这次冲动,龟田显得更为真实。因为克制了这次冲动,龟田显得更加高贵。很大程度上,恐怕也正是因为龟田内心深处有着某种厌战情绪的存在,所以,他在战争期间才会无所作为:“也许,他早就盼着战争结束了。八年时间,龟田寸功未立,职务也没升迁,可他手下的士兵,除了头两年和游击队打仗死了几个,其余的都能活着回国。他认为这就是最大的功德了。”虽然说赵本夫的这部作品并不是战争题材,但关于龟田的这种描写中,一种反战倾向的存在,是显而易见的客观事实。事实上,在长达七年的打交道过程中,龟田留给老扁的印象并不坏:“除了草儿这件事,老扁对龟田印象并不那么坏。他没有在鱼王庄杀人,没有进村找过女人。在日本人大规模毁林时,他把老扁和全村青壮年关进城堡,避免了一场杀戮灾难。这些都让老扁有理由认为他良心未泯。”既如此,那么,在草儿的事件被排除后,龟田的良心未泯就更确凿无疑了。

与此同时,龟田这一人物形象的存在,从艺术形式层面上还有着更为重要的意义和价值。这一方面,有两个细节不容忽视。一个是,龟田临回国前,亲口向自己多年的对手兼朋友老扁表示,要写一本关于鱼王庄的书:“忽然,龟田在他身后大声说:‘老扁,将来我也许……会写一本书,就写鱼王庄!’”再一个是,临近小说结尾处,抗战告诉老扁,说龟田从日本寄来了一本书:“抗战说,这是一个叫龟田的日本人寄来的,他同时还寄来一封信,说这本书的名字叫《中国•一个荒漠乞丐村的史诗》。他在信上说,他已经老得走不动了,可他想来中国看你,还有话对你说,问你愿不愿意见他?”结合以上两个细节,我们便不难确认,很大程度上,我们这里正在分析的赵本夫的《荒漠里有一条鱼》这部长篇小说,其实也正是龟田所创作完成的那本专门书写鱼王庄的《中国•一个荒漠乞丐村的史诗》。因为我们都知道,在一部长篇小说的写作过程中使用伪托的方式,乃是《红楼梦》以降,中国小说家的一种惯用艺术手法。

九九归一,在长篇小说《荒漠里有一条鱼》里,作家赵本夫借助于超现实的寓言化手法,通过以梅云游和老扁为突出代表的鱼王庄人栽树以防风固沙改善生存环境的故事,所充分彰显表达的,乃是一曲坚韧生命力的赞歌。在一片看似毫无希望的千里荒漠上,有那么一群人,接连数代不管不顾地不惜一切代价地栽树以防风固沙。这样一个带有明显寓言化色彩的故事,很容易就能够让我们联想到“愚公移山”的故事。是的,真正应该被看作是《荒漠里有一条鱼》的精神内核的,恐怕正是一种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愚公移山的坚韧意志。只有这样的一种理解方式,方才算得上是接近了赵本夫小说创作的根本动机。

[作者单位:山西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