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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刘慈欣科幻小说中的科学叙事艺术

来源:《中国当代文学研究》2021年第2期 | 韩颖琦 刘延霞  2021年03月17日16:03

内容提要:本文以刘慈欣科幻小说中的科学叙事为研究起点,聚焦于科学叙事的真实与虚幻特色及独特的审美体验上,论述科学叙事的文学意义。在审美层面上而言,刘慈欣科幻小说中的科学叙事是一种“硬核”式的审美体验,厚实的科学叙事兼具人文娱乐性和有限的科普性。从他的小说中不难窥出他所代表的新一代独具生机的中国当代科幻小说家们正孜孜不倦追求中国科幻小说新标准:实虚相合的科与幻,前所未有的新审美体验,以及越过文学范畴后科学与人文的新启示。

关键词:科幻文学 科学叙事 真实与虚构 刘慈欣

刘慈欣的小说总被冠以硬核小说的标签。硬核科幻的说法有着明显的话语意图,历史之纬上硬核科幻概念的形成与科学技术的发展联系紧密,科学技术蓬勃发展的文化语境下,科幻大众审美旨趣由以往无边际式的乌托邦幻想转向科幻认知。“硬核”源于一种说唱形式,逐渐被作为定语使用,“硬核科幻”一词意指需要一定科幻审美能力才能够欣赏的有门槛的科幻文本。大众眼中的刘慈欣式硬核是审美活动中难以捉摸的虚实关系,亦是现实世界与文本幻想间的不时交错。

一、科学叙事的真实与虚构

(一)硬核科幻中的审美特质

刘慈欣作品中蕴含的真实与虚构是作品的一对表象关系。这种真实与虚构往往难以界定边缘与界限,在不断拉近审美距离与欣赏距离后又推向未知的远方,在游离的滑动的距离间任由这种关系拉扯摇摆,读者不禁好奇:这是真的吗?这有可能是真的吗?

即使我们很明白质子以现有的已知技术不可能人形化,黑暗森林法则也只是一种宇宙的假说,技术爆炸与猜疑链都只是作者思想的部分产物,仍会猜想可能性的大小有无。读者又一次迷失在真实与虚构之中。不得不说硬核科幻的高明之处:让科学释放本身所独具的混沌美感,令大脑沉迷于早已了然的幻想之境中却难以罢休。我们可以凭借已知之物分辨出部分的“真实”,却对飘忽而来的“虚构”难以抗拒。

科幻文学一端是科学与现实,冷冰冰的方程式和感官中的世界;另一端却是幻想与虚构,漂浮不定的美妙和超感官领域中的美的体验。真实与虚构的危险关系摇身一变,纳入美的范畴之一。科幻文学产于乌托邦与神话史诗的血脉传统中,遗留的社会学属性是科幻文学的标签,文本饱含科学的幻想以及对人类社会的无限期预演。试图探讨社会人性的科幻文学蒙上了另一层次的真实与虚构难以分割的滤镜。科幻蒙上真实与虚构的面纱,这层面纱之下包囊整个宇宙,整个社会与人类。认知疏离的虚构性文学好似能够远离文艺指涉的领地,硬核科幻中认知性的加重仿佛加速了科幻的离地,实则不然。

达科•苏恩文“一直主张,科幻小说不是关于科学的,但仅仅是与一种成熟的科学方法有关”1。这种科学方法不是简化对世界的认识,将定律与公理必然合法化甚至真理化。科学如果成为框定科幻的圈套,就变成一种压迫性的文化系统和话语,而科幻恰恰是反对这种压制的。

刘慈欣的作品不断被贴上硬核科幻的标签,“硬核科幻”不断呼唤文学的认知性,“硬核科幻”仍旧是科幻文学的部分。硬核科幻本应召唤的是文本世界与读者审美世界的距离的拉近,这种距离的拉近依托人类思维唯一的共同着地点,科学就成了其中一种可靠的方式令文本科幻世界逼近读者所构建出的文本世界。科学叙事成为了可靠的依托,刘慈欣的作品“硬”在真实与虚构关系的处理上。

刘慈欣作品内容始终在科幻文学的领域之内,离不开科学与社会学的内容范畴,较之其他的科幻文学作品,所谓的“硬核”是虚构之中被读者反复肯定而得以成立的真实感。

(二)真实与虚构的文学性

科学自身具有着认知与疏离的双重美感。科学的认知性不置可否,在漫长的人类文明史中,科学孕育于宗教,最终在新世纪的来临前打破宗教的霸权与迷罔,认知自然、认知世界、寻求真理的标语至今未改。科学虽然力证了真实的真实,科学的假说和前设却步入了未可知的疏离感伤,所推翻的一个个自然而然的认知一次又一次让人陷入迷茫的深渊。真实之实于存在成为人类所能明确的存在,物的尺度被认可了。凡是以此尺度所展开的叙事被认同为科幻中的“真实”,这奠基了科幻的基础。科幻的另一角——社会认知也促成了硬核的形成。科幻总是习惯于在相对宏观的角度“观察”人类,美国科幻研究者冈恩曾说过:“科幻小说所描写的灾难,往往是整个人类种族的灾难。”

刘慈欣:“从本质上说,科幻小说的主人公是全人类,在科幻世界中,全人类已不仅仅是一家,而是广漠宇宙中孤独地生活在一粒太空灰尘上的一个单一的智慧微生物。”在他的小说中,人类意识是流动着的,每个时代的人都有其特色。在《三体》中失败主义思想、胜利主义思想的变化移置被细细描绘。刘慈欣小说中人物都可以被归类于具有代表性特征的一类人,他们有着显而易见的标志,而形形色色的人物描绘在小说中被聚合于同一背景之下,叙事手法暗含的叙事者视角与读者视角是宇宙性的,主人公也就成了“全人类”。

作为科学技术者本身,刘慈欣始终坚持着科学认知的创作理念,他所坚持的真实之实是切实的现实科技,与此同时对更高级别的科技文明秉持着长久的崇拜。

真实的一端促成了“硬核”的响亮名声,虚构又给予硬核以科幻的重要内涵。恰如苏恩文所说的那样,科幻运用的科学方法才是科幻中的真科学。苏恩文“根本不想失去它的核心认知动力及其面向物质过程的系统和可以确定的理解定势”。科幻与科普小说在认知性上具有一定重合,却在未来学上两者背离疏远。科幻已被公认为面对未来的小说,但科幻的任务并非是“直接的推断真正对科学研究的视域起到推进作用”,科幻小说所作的是一场文本实验,实验指向潜伏于未来世界的种种可能。如果简单将幻想理解为超自然,超自然与超现实的界限在作者本人的理解中是随着科学发展在浮动的。所有认同硬核的读者都对这种浮动抱以“执着”的期待。

读者往往沉醉于刘慈欣所虚构的超自然和超现实幻想中,在他的科幻小说中,我们无法从虚构中寻求真实,即使分辨也是毫无意义的,当我们沉迷于这对迷幻剂一般的关系时,真实与虚构恍然成了可望可即的现实。换言之,叙事者也并没有追求真实的科学认知是全然的现实和自然,刘慈欣所秉持的创作理念是文学性的而非科学性的。

(三)源于哲学的古老命题

“科学的美感被禁锢在冷酷的方程式中,普通人需经过巨大的努力,才能窥她的一线光芒。但科学之美一旦展现在人们面前,其对灵魂的震撼和净化的力量是巨大的,某些方面是传统文学之美难以达到的。而科幻小说,正是通向科学之美的一座桥梁,它把这种美从方程式中释放出来,展现在大众面前。”2科学之美在硬核科幻文学中焕发出极致的美感,这种新颖的美建筑在真实与虚构的相对关系之上。

哲学是催生诸多命题的温床,在哲学的楼阁台榭中虚构与真实关系的探讨源远流长。赫拉克利特在流动的河流中发现事物理性的法则逻各斯(logos),巴门尼德在“真实”之说中发觉出人类思维意识的局限,逻辑思维与感官知觉的世界出现裂痕,真实与虚幻从未相距甚远。“理性还试图把一切现象的客观条件都归约为一个终极和至高无上的境地、或一无条件的境地。”3理性与逻辑并行以现实的真实现象为眼,而这种现象层面上的现实与感官的真实却又神秘混同,康德在理性主义与经验主义之间摇摆不定,纯然的理性与逻辑世界和绝对的感性与感官世界并无界限,“我们还是没有权利在空间中寻求精神存在者,在超感官领域中寻求空间性的事物”4。近代哲学以来,“精神哲学彰显了这样的思考,在制服了客观自然之后,理性如何返回自身并获得自我意识”。

至此为止,真实与虚构这对危险关系绕开了直觉主义者或者实用主义者。科学家屈从于此,完完全全的实用主义者和直觉主义者既担忧又恐惧,不断尝试用虚构的理论建构起真实世界的高楼大厦,方程式用来验证思维的一致性和真实世界的确定性。哲学家则开了另一剂药方:“理智的解药就是更多的理智。”文学家发声了:我们要让真实与虚构都显现出平等的美。

科幻文学既真实又虚幻,无数的科幻文本和科幻作家致力于真实与虚构关系的探寻,其中备受关注的中国科幻作家群中,以刘慈欣为代表,给出了中国式的解答。

二、独特的科学叙事审美体验

(一)科学叙事的审美体验——超现实美感

即使刘慈欣曾有过一些偏激的想法想要将科幻从文学中剥离开来,然而事实是科幻离开了文学的土壤是几乎无法存活的。科幻文学与影视媒介相结合是必然的未来,但科幻文学的超前使得影视技术永远难跟上文本中的表现度,文本能承载想象的二维平面与多维展现,科学叙事中所展现的超现实美感体验任科学技术如何发展也难以企及。

读者初读科幻作品,首先会被科学叙事中的超现实的瑰丽所震撼。《超新星纪元》中因为辐射病,全人类小孩失去了“父母”,辐射病的确存在,但依据现有的科学研究仍未确定儿童是否能够较大人具有更高的免疫能力,这样的设定是为了使故事能够进行下去,继而探索故事背景中新建立的世界价值观,这种超现实的科学叙事的背景设定及故事发展都带来了新鲜的思考与游戏审美体验。当人类年龄整体缩短至十三以内,人类史将改写,可超新星纪元最后和公元纪元史的进展却出奇的一致,读者宛如上帝,在旁冷眼观赏一场场“闹剧”,沉迷于新世界新伦理价值的思考,同时重新度量拥有近百年生命人类的史诗。所有的政治和伦理隐喻缠绕在文本内容间,读者在文本隐喻层与现实层感知着审美距离,科学叙事借着科学有意制造了叙事空间并生发出新奇的隐喻,隐喻滑向现实世界暴露出的种种问题与种种可能,思维在新奇的超现实科学与现实科学间游荡,滑稽地指出科学与人类之间存在的对立异己面。

《三体》中体现出征服关系的反复。明明读者是人类其中的一员,却“被迫”或“主动”成为高位者旁观这样的反复,在这样的叙事空间中被唤起的情绪体验不定,隐藏在文本后的读者不再是理想状态下设想出的唯一的暗含读者,隐藏的读者在这一问题上呈现出多元的思想状态,他们既有人支持科学的一派,又有人对人文精神顶礼膜拜。隐喻被解构为一个又一个的能指,能指漂浮不定,所指不断滑动,链条一般的解读方式满足了大众的审美趣味,文本包容了世界的多元也包容了读者的多解。

(二)超现实美感的审美基质——实与虚

超现实感的科幻中实与虚都是科幻文学的独特审美基质。在文本中读者在有限的认知上会错认实与虚,“小说艺术依赖于我们可以同时相信两种矛盾状态的能力”5。小说家既天真又感伤,读者亦然。在现代语境之下,大众阅读科幻文学作品,实与虚在文本中体现为科学叙事上的实与虚,审美层面动态展现为实感与虚感的交集和集合。

就刘慈欣的《三体》而言,对宇宙环境的设想就是一场文本与思想中的实与虚的较量。在已知的宇宙环境中,人类的设想是“乐观”的。现有科学对宇宙的起源进行了多种多样的推论产生了多种假说,人类一次次推翻逻辑的限制,里斯继续填满多元宇宙原则,不同的时间和空间原则的说法刷新着人们对宇宙的视阈。在刘慈欣的小说中,人类在找到地外文明之前将处于“蒙昧无知”的状态,无法感知危机的显而易见。小说中设定宇宙黑暗森林法则,文明与文明之间的对峙即是端着枪的猎人在黑暗无边森林中的对决,任何文明在意识到黑暗森林的存在后为保存自我必然会选择消灭他种文明。黑暗森林法则只是宇宙观中的一种较为极端的法则,并未得到证实。混杂在切实的宇宙环境中的读者,将不断混杂真实的宇宙环境和文本中所构建的宇宙环境,这便是小说的艺术:即使读者明显具有划清真实与虚构的能力,却依旧能够保持对文本的“天真”信任。超现实美学在实的背景上锐化虚的那一部分,不知不觉写作者陷了进去,读者也为之着迷,超现实美感在实的肩上展望着虚的未知,科幻是现实与未来混杂的美感文学。

(三)超现实美感的审美基质——现实与未来

当脱离文本层的审美体会,读者将实与虚“移情”至切实的现实与未来的构想之中。科幻开拓了思维的新路径,这是小说的责任,是小说家的愿望与目的。“科幻小说的目标与上帝一样:创造各种各样的新世界。”科幻小说脱离科普文学的道路去往了创造的未来,在小说中构建出的新世界新原则新伦理都是基于现实世界的一系列与未来有关的实验。科幻可以说是在“科学与幻想之间开放的边境”6,科幻获得科学的资格需要历时验证,而科幻参与了其中仍无定论的讨论。譬如“费米佯谬”就是“第一个中国式”解答。在新奇文学与科幻文学中,现实和未来的距离被抹杀了,新奇文学磨平了现实与过去的痕迹,对未来的实验并不如科幻具有深度的意义,新奇文学以无边无际的幻想将审美体验放在第一位,科幻文学却有更高的追求。

《三体》的黑暗森林法则,在宏大的视角上给读者以震撼有力的审美感知。宇宙并未规定确切规则,未曾肯定之前的一切设想都是可能性和不确定性的概率博弈,在这场博弈中,中国式的回答是对一切文明保留敬与畏。文本之中的科学设定使读者搭载思维的列车暗自反思科幻中的科学立场,这无疑是具有先锋现实意义的文本实验。当文学追求着本质,抛向毫无目的的目的论时,科幻却在文学之中先前一步回答了这个问题:科幻文学的存在必然是指向现实与未来的。我们大可以在科幻中探讨人性,在虚化一切背景后观察科学的真正立场,在科学叙事中,我们能够确信的唯一就是科幻的现实性与未来指向具有审美趣味,读者在反复玩味文本中的现实与未来时,思维的不断扩张继而对现实的撼动都是科幻的强烈审美体验反馈。

(四)超现实美感的审美基质——认知与疏离

科学叙事所展现出的超现实审美体验纠合科学叙事的间离与认知,这也是审美体验的一面。科学本身所具有的间离与认知使得科学叙事也蒙上了同样的面纱。作家创作观念上不断崇拜科学的认知与间离,不断宣扬科学的美感,文本之中所呈现出的科学叙事增添了这份美感。刘慈欣设想宇宙文明打击的方式,光粒打击与降维打击的科学前提是光粒与维度空间的存在,这些都是空间科学的已知范畴,但人类对于光粒和维度的认知还在进程之中。刘慈欣所表现出对科学的崇尚在文本中展现得淋漓尽致,当人类面对有着思维缺陷的三体人,似乎已经成为三体文明的制裁者,然而文明对峙文明,三体文明在科学技术上超越了人类科技文明,失败主义反而能令人类保存最后的文明种子。在叙述科学与技术时,刘慈欣向失败主义的低头实则是在向科学技术低头,三体文明创造出“水滴”对地球进行打击,刘慈欣将这个科技武器命名为“水滴”,水滴看似柔弱不堪却毁灭了人类2013艘宇宙战舰,“探测器的大小与预想的差不多,长三点五米,丁仪看到它时,产生了与其他人一样的印象:一滴水银。探测器呈完美的水滴形状,头部浑圆,尾部很尖,表面是极其光滑的全反射镜面,银河系在它的表面映成一片流畅的光纹,使得这滴水银看上去纯洁而唯美”7。命名与叙述无一不在宣扬科技的“美”,这份美感表里不一。科技美是人类所创造的,但人所创造的物有了超脱于尺度之外的他物,刘慈欣如此崇拜科技,即使是毁灭性的武器在他笔下也是美感的化身。

实与虚、现实与未来、科幻的疏离与认知都是读者所能感知到的美的体会。这些美感基于现实之上,基于科学与技术之中,所探讨的内容离不开俗世却又超越普通尘世,内容看似越过人类边界到达宇宙乃至宇宙之外,实则仍然是人类的臆想,只是这份臆想中乌托邦色彩太具吸引力。读者在文本中难分真实与虚构,难分现实与未来,在超现实的描绘图景下思绪翩翩起舞,“我们的意识不断搜寻意图、观念、目的以及一个隐秘的中心”8。这个中心永远也无法达到,艺术的光晕在打转打转,吸引着无数人探究一二,无目的的合目的性文学在美的体会中停靠在了目的地的岸边。

三、科学与人文交汇处的借鉴与启示

(一)科学叙事是一场未来的实验

当科幻文学被表述为“一种科学活动模式”,科幻小说被作为独立的文本对待时,将直接或间接地参与到科学活动中去,参与方式简易归类为想象结果直接对某类科学问题的探讨产生影响、科幻对科学界的讨论结果的移用、科幻直接参与对科学问题的谈论。从这三种分类方式中不难看出科幻与科学之间的关系复杂,当科学从科幻中汲取灵感时顾虑重重,科幻虽然以科学作为元信息之一,却又不得不对科学添以新奇幻想的元素,改造后的伪科学以读者的审美趣味为指向却在不经意间对科学施加了影响。科学一词内涵延展度过高,既能指涉基础自然科学又涵盖了一切的已接受的逻辑思维方式,我们无法否定假说与设想是非科学的产物,也就无法否定科幻中所作出的种种努力是徒劳无功的启示。

所有的科学叙事都是一场文字间声势浩大的与未来有关的实验。这场实验波及人类社会本身又与科学自身紧密相关。从科幻史中不难找出科幻所作出的幻想最终达到了科学的彼岸,瑰丽无比的设想与奇幻新鲜的想象竟都成了真。科学在经过漫长的设想、假说、实证后,从不确定逐渐过渡为确定,而其间所作的假说可谓是竭尽了思想的全力。科幻之中的科学叙事所作的一切设想、假说乃至幻想,我们无法肯定其虚构与真实之间的界限是否泾渭分明,这仅仅是因为我们所身处的宇宙时间单向性,在这种时间规则单向的前提下,只能尊重文学幻想家们怪异的想法,怀抱着科学主义思想的读者深知这些怪异想法的可能性,这场提前抵达未来的体验竟是如此有趣。

一切的假说和设想无非都是关于未来的预演。刘慈欣回顾自己十年的创作历程,将其分为纯科幻阶段、人与自然阶段和社会实验阶段。纯科幻阶段以科幻构思取胜,《坍缩》与《微观尽头》都更像是一部阐述科学假说的小说。人与自然阶段的小说的显著特征就是将人类文明与他种文明都置于同样高度,以人类文明视角去正视一切文明的形象,视角开阔却又出现了新的难题:人类思维看待他种文明是否合理?我们无法完全理解《三体》中所构想出的三体思维与文明,而三体文明的文明恐惧与文明征服是具有人类思维特点倾向的,在科幻文本中所作出的种种构想难免不充斥着人的臆测,合理性很难得以证实。当这种抛向空中的视角和目光被质疑,回流扎根人类之中,进入社会实验阶段的科幻写作,实验以人为中心,旨在以人类文明衡量人类文明,合情合理。

这场未来的预演,包罗万象,是孩童王国的假设,也有失败主义胜利主义之间人类思想的博弈,是人性的实验,也是对科学的实验。将人类文明放置于灾难和困境之前,所设想出的可能都是现实人性的折射,可能是“孩童”的无知无畏,未知困境前儿童思维的耽于享乐,人性追求快乐原则的一面被展现得坦荡无余,在困境真正到来后,孩童们收起享乐,开始为未来担忧。孩童思维与成人思维仅一墙之隔,成人都尚且无法克服快乐原则,何况孩童,然而在灾难前不分年长。人类文明有了危机:孩童是被教导而成的孩童。这场关于人性社会的实验进行下去超新星纪元变为公元纪年,实验蕴含着文明史的启示,关于文明进程所引发的思考不亚于任何看似毫无意义的哲思。人性是否经得起考验?刘慈欣认为“没有永恒的人性”,“道德不过是集体生存的权宜之计,变得更快,根本没那么神圣”9。即使我们永远无法得出超出凡俗超出经验之外的关于人性的答案,科幻小说的目的不在于获得确定性,而在于展现不确定性。

(二)科学叙事的文学意义

科学叙事也在对科学自身做实验。我们设想了诸多可能,赛博格究竟是噩梦还是美梦?科学发展给我们带来的利弊在科幻文学中得以探讨。究竟更高级的科技文明意味着什么?《三体》的结局最终指向一场终极的毁灭与重生。文明与文明之间的对搏,神级文明却无法对抗宇宙规律,文明本身还是无法对抗宇宙环境自身。一切关于科技的实验基于未来的设想之上,是一场预演与警告:给岁月以文明,而不是给文明以岁月。科学叙事于科学自身而言的直接意义或许微乎其微,科学叙事的文学意义较之其他类型的文学却是独一无二的。

刘慈欣的科学叙事所具备的现实价值意义体现的是新一代科幻作家对新一代科幻读者的审美旨趣的变化而自发作出的文学创作观念的调整。教育水平提高的文化语境下,大众审美水平的提高使得科幻创作不得不走向雅化。历史维度而言,科学叙事的进步是漫长的发展过程,近代的科幻作品幻想因素举足轻重,作家的科学知识储备量与知识的传播渠道都无法同日而语。1950年代在社会语境的召唤下出现了大批的科幻作品,科学叙事能力大大增强,作品具有鲜明的科普性质。“文革”后以叶永烈为代表的科幻小说作家引起了极大的反响,科学性与文学性兼具,出现了大批优质作品。1980年代我国的科幻成人化,而后却又迅速沉没。1990年代以来科幻才算是开始新的征程。大批的学者探讨科幻中科学与人文的关系,社会语境的变化使得读者、作家都产生了观念上的转变,科学叙事已然成为一种审美倾向,读者期盼着作品中的科学性与文学性结合的文字内容,作家的知识储备愈加丰满,在科学精神的浸染下,刘慈欣就是一位典型的对科学顶礼膜拜的科幻作家。

科学叙事的文学意义是形而上的文学理论思想倾向,科学叙事因整个社会的科学思想进步得以产生发展。单一的因果论并不能阐释清楚双向的影响,科学叙事与社会和作品之间的联系是复杂的。刘慈欣的作品是很好的例证,时代培育了他不同于以往作家的创作观念而时代红利又使他的作品得以走向世界,同时他的作品又反馈于这个时代和时代的读者们。在有着诸多科幻大家科幻大作的文艺界,王晋康的文字哲理意味浓重,科学叙事均是为了探讨更为宏伟重大的问题而作的设想,何夕的作品人物刻画深刻,是软科幻的代表,而刘慈欣的作品却独树一帜不断探索科学叙事。

科学与文学本是理性与感性的两端,在他的笔下浑然雕成成为美的显现,比起诸多注重科学性而丢失文学性的科普文学,以及文学性突出却丧失科学性的幻想小说,刘慈欣的小说在当代科幻文学界确是时代的丰碑。

[本文为国家社科基金基础类重大项目“百年中国通俗文学价值评估、阅读调查及资料库建设”(项目编号:13&ZD120)的阶段性成果]

注释:

1 [美]达科•苏恩文:《科幻小说面面观》,郝琳等译,安徽文艺出版社2009年版,第46页。

2 刘慈欣:《混乱中的科幻》,《星云》1999年第3期。

3 [美]梯利:《西方哲学史》,葛力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5年版,第306页。

4 [德]康德:《纯粹理性批判》,邓晓芒译,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30页。

5 8 [土耳其]奥尔罕•帕慕克:《天真的和感伤的小说家》,彭发胜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4、19页。

6 江晓原、穆蕴秋:《新科学史•科幻研究》,上海交通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28页。

7 刘慈欣:《三体Ⅱ•黑暗森林 》,重庆出版社2008年版,第365页。

9 刘慈欣、刘秀娟:《对宇宙的敬畏是科幻文学的动力》,《文艺报》2010年4月13日。

[作者单位:广西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