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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山》2021年第1期|丁东亚:半生雪
来源:《钟山》2021年第1期 | 丁东亚  2021年03月18日07:33

傍晚时分,薄雾在清寂的湖面缓缓升起,弥散。远处的青山和建筑,在雾色中渐渐隐去。窗前野橘树上的橙黄橘果,果肉酸涩;风吹枝叶,有雨珠断续滴落下来。结伴而来的夜钓者,此时已在雨后的草地上搭好了帐篷。他们将钓竿从长方体手提箱中取出,组装完毕,在钓钩上挂好鱼饵,相隔坐开,水面的鱼漂就成为他们最为关注的所在。待夜色笼罩四野,他们打开LED灯,灯光在水面打出圆形或剑状的蓝色光束。秋日是钓鲫鱼的好时光。鲫鱼鲜美可口。但他们并非真正的美食者,收获多半送人或卖掉,乐在垂钓之中。

早些时候,小渔村的人们尚沉浸在那场庄重热闹的婚礼。伴娘们穿着灰色坠地长裙,手捧鲜花,跟在一身白色婚纱的新娘身后。教堂院门大开,阳光从门前的针叶松间落下,掠过花坛边沿,在两侧整齐摆放的鲜绿盆栽植物上短暂停留。等到她们一一跨过门槛,步入庭院,我快步跟了上去。

那时我刚从湖边回来。清晨去湖边散步,是我搬来小渔村才有的习惯。通往湖边的青石小径,形若一条蜿蜒爬行的游蛇,藏身在野草杂花间。秋日湖水清澈,天空明净,时有迁徙的椋鸟成群飞过。我站在岸上,观察或谛听,风物却有了难言的苦味。

婚礼进行曲从教堂传出,几只鸽子飞落在喷泉水池边。饮水时,它们不时惊觉地晃动脑袋,仿佛危险近在咫尺。我坐在青草坪上,想到新郎和新娘在牧师面前庄重宣誓——一生相伴,不离不弃——的画面,将戒指从无名指上取下。象征爱与责任的证物,一旦失去了往日的忠诚与圣洁,便再无意义可言。

仪式结束,新娘挽着新郎走出天主堂,与伴娘和亲人们沿着横穿花园的小路说笑而来,我起身离开。

新娘动人的身影此刻正慢慢模糊,就像他们惊飞的鸽子。想到与她照面而过的瞬间,慌乱再次袭来。毋庸置疑,那张乖巧清秀的脸庞,让我想起多年来只可在梦中见到的女孩。时间:1990年夏。赤脚走在河滩上的小男孩,在等待他下课前来的邻家玩伴。舒娜端坐在室内一架钢琴前,手指轻轻敲击琴键,曼妙舒缓的音符悠然起落。等她打开窗户,喊出小男孩的名字,他迅疾把手中捡到的光滑石块塞进口袋,爬上河岸。

如今,我已离开艾茅镇多年,在G城以码字为生。小镇民风古朴,盛产鱼、羊,一日日变得陌生,唯舒娜穿着那天的黄裙子,一直陪伴我左右。故事开始,她便不邀自来,故事结束,她又消失不见。二十六年来,她从未长大,以至我在每个爱过的女人身上,都会看到她的影子。我知道她们无法忍受自己是他者的替身,尽管我从未向她们说起任何有关舒娜的事情。或许终其一生,我们都要在爱之孤独里交相辉映,但孤独从不离去,唯爱日渐消遁。她们每一个离开,我都会大哭一场,哭完了,她们就成为夜空星辰的一员,只在记忆里无声闪烁。

事实上,我已很久没能写下一个完整的故事片段。那些无法写出的故事,仿佛在等待情人的召唤,只是短时缺席,空白暂由光线填补。

房间的灯光太过明亮。我把桌上尚未读完的《达洛维夫人》合上,将台灯关掉,黑夜即刻占据一切。藏身在黑暗里,我感到从未有过的轻松和安全。我相信,终有一天,我再不必为故事担忧,就像此刻,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只需闭上眼睛,想象小渔村人们的生活:系着围裙的女人在厨房准备饭菜,瓦罐里飘出阵阵诱人的煲汤香味;孩子们窝在沙发里看电视,猫儿温顺地依偎在他们脚边;年迈的老妇人清理完院里低洼处的积水,弯身放下紧握的笤帚,清风拂过她苍老的手面。也许她早已不再做梦,因为梦境虚无(像我写下的故事?),醒来后会带来悲伤……

我把灯打开。关上。打开。

手机遽然响起。

我看了一眼,按下接听键。

女儿隔空传来的哭声,仿若一道道温柔的刀光,砍落在我跳动的心房。近两年来,她对我已越来越陌生。我相信,某日我也会成为她生命里的一个幻影。像舒娜之于我。不同的是,死去的人穿着新衣在别处生活,来去自由,再无俗世的烦忧。

“爸爸,爸爸,我想你……”

我猜到她一定是挨了训斥。

“爸爸,我把妈妈的镜子打碎了。”

“是不小心的对吗?”我试图为她找个借口。

“嗯,我不小心打碎的。”她哽咽着,“爸爸,你帮我买一个新镜子好吗,这样妈妈就不生气了。”

我一阵心疼。

电话挂断,女儿的哭声犹在耳畔。

夜色如谜。

我把灯再次关掉,继续深陷其中。

我不知道还能写出几个故事,但决定把舒娜写入其中一个。我会把它锁进抽屉,从不示人;将来每次出门,都随行李一同携带。如若某日它不幸遗失,我就彻底将舒娜忘记。她亦无须再认出我。即便她是涅槃的凤凰,在灰烬中得以重生,往生也已无迹可循。那时,我也可以从她的故事里挣脱,回到时光最初开始的地方,在时间的枝杈上找出游离的分身,附归本体,使自己获得完整。那时我就可以全身心去爱,再不会重蹈年轻时的覆辙。

十一岁那年,我和舒娜每月都结伴前往后山,去祭拜她的祖父。那个时近花甲之年的长者,一日在河边垂钓,意外溺死在了水中。尸体此后被一个在对岸浣洗床单的姑娘发现。他下葬那天,舒娜还躺在医院病床上。持续多日的高烧,已夺去她一半生命。值班的医生每小时前去探看一次,嘱咐护士要特别关注。我和母亲提着水果和舒娜喜欢的零食出现在病房的那个下午,她尚在昏睡,看上去又小又瘦。注入药物的葡萄糖滴瓶,悬吊在墙面的铁钩上,透明输液管和细细的针头连通着舒娜的身体。我盯着缓慢滴下的药液,想到的是从吊脚楼屋顶漏下的雨珠。我和舒娜把瓷盆和瓦罐放在漏雨处,水滴敲出的声响清脆悦耳。母亲坐在床沿,不顾护工的劝阻,轻抚着舒娜的额头和浓密柔顺的黑发,泪流满面。舒娜是她的得意门生,母亲早已将她视如己出。

我爬上河岸,穿好鞋子,舒娜已从楼上的那间练琴房下来。

夏日热浪滚滚。

我们在河街下坡的寿衣店买了香烛和纸钱,拐入一条通往后山的窄巷,拾阶而上。

敲门声响起时,我已准备吃了药上床睡觉。开了门,房东大姐拿着一沓水电单,站在走廊声控灯灯下。

“两百七十三块三。”

我向她问好。她报以微笑,随之说出一个数字。

其实她比我仅年长一轮,外孙却已有两岁。小渔村五年前被政府纳入开发计划,她和丈夫才有幸告别打渔为生的生涯,在村里经营起一爿杂货铺。闲来无事,我会去店里坐坐,时而请他丈夫去附近的小餐馆喝酒,听他讲从前苦熬年月里的往事。生意好坏,他们并不在意,如今他们衣食无忧,已甚是满足。我回屋取了钱,交给她,告诉她不用找零,余下的算在下个季度。

大姐欣然应下,转身上了楼。

我从家中搬来那天,大雪满城。出门时,保姆在厨房烧饭;女儿盘坐在阳台置放玩具的木架前,专注着她用积木建造的城堡。《冰雪奇缘》是她时下最爱的动画片,艾莎和安娜是她理想中的玩伴。我把衣物装进行李箱,准备出门,她忽然跑了过来。我弯身,单膝跪地,将她紧紧抱在怀里。

“爸爸,你要早点回来。”

“嗯。你要乖……”

“爸爸,你回来的时候给我带个新玩具好吗?”

“嗯。爸爸一定给你买。”

“爸爸,你相信我会魔法吗?就像艾莎公主一样。”

“爸爸相信。”

“爸爸,”她一下挣开我,“爸爸,你想听我唱歌吗?”

我看着她,眼泪夺眶而出。

“你想不想堆个雪人

快跟我一起来

我很久没有见过你……”

女儿模仿起动画片里的安娜,在地毯上边唱边跳。我想着何时再回来看她,妻子开了卧室门,从房间走出。从我生病的那个春日夜晚开始,我们便再未同床共眠。此刻想来,那个草长风暖的春天犹如一场噩梦。一晚我正在淋浴,胃部突然疼痛起来。妻子闻声推门进来,我已面色苍白,满头大汗。医生和护士进门将我抬走时,女儿嚎啕大哭,哭声明亮:爸爸,你不要死!我不要爸爸死……

六年的婚姻生活,那是我和妻子唯一和平相处的一段时光。从医院回来,为了静养,我搬到了复式楼下书房隔壁的客房。然而,胃病夺去的不仅是我的食欲,我开始焦躁烦闷,整夜整夜无法入睡,无法继续那部尚未完成的小说。幻景出现时,舒娜就会出现,穿着那件鲜亮炫目的黄裙子,时而在后山上的那片坟地里疯跑,时而安静地坐在钢琴前,弹奏着一支无名的哀曲。

“你看见了吗?”一晚妻子端来熬好的中药,我对她说道。

“看见什么?”妻子莫名不已。

“你看见了吗,她从火里跑出来了……”

“谁从火里跑出来了?!”

妻子惊恐起来,舒娜就抱着那只我们一起埋在河边枫杨树下的兔子,微笑着退身,穿墙而去。

眼下,母亲寡居在小镇河街那栋三层小楼里。她一生生活节俭,不爱新衣,丰厚的退休金和一楼的铺面租金,多半已存入银行。四十年的教书生涯,除了那笔为数不多的存款,她其实一无所有。父亲一生风流多情,伤她甚深;我离家多年,电话里的问候根本无法慰藉她早已寒凉的心。时至今日,我依然记得那个登门前来跟母亲示威的姑娘。她年轻白净,口齿伶俐,有着一双魅惑人心的桃花眼。父亲带着她离开后,母亲坐门前的台阶上,看着围观的人群散去,目光深邃而悲伤。我和舒娜在她两侧默默坐下,母亲看看舒娜,又转过脸看看我,忽然大笑起来。

女儿出生不久,妻子建议我将母亲接来,帮忙照看。我果断拒绝。

她追问究竟,我沉默不语。

似乎就是从那日开始,我们的婚姻出现了更大的裂缝。保姆到来后,妻子才得以从我们漫长的冷战中脱身,重新在工作之余找回自由。深夜归来,她时常一身酒气。我设想某日她若酒后失德,一定会将全部过错归结于我对她的漠不关心。“你知不知道,我还在家里呢!”更早以前,她对我常年沉浸书里和书写自己的故事便抱以微词。女儿出生后,她质问中的“我”就成了复数。一段时间,她清晨出门上班时,会偷偷从我书房书架上随意抽出一本小说,塞进随身的挎包,之后扔到楼下的垃圾桶。等她走远,我下楼把书捡回,擦拭干净,重新放回原处。我承认她并非我理想的人生伴侣。七年前那个与我彻夜长谈、性情温婉的女人,如若没有突然云霓一般消失不见,我想我也不会从F城逃离,来G城结婚生子。

放纵的生活告一段落,是半年以后。一日妻子早早回来,将保姆和孩子支开,下楼而来。我在即将完成的故事里奋笔疾书,没有听到她的脚步声。故事里,一夜豪赌的男人推开房门,口渴难耐,妻子已在书房门外脱下那身质地光滑的丝绸睡裙。她一步步走近,双手落在我肩颈处,我回身看到的是她胸前微垂的那对丰乳。起身将她抱住,我们唇齿贴合一处。雨歇云散,她径直走进淋浴间,仿佛先前的肉身欢愉从未发生。

但此后数周,她都没再参加任何聚餐活动。

自始至终,我都没有对妻子说出为何拒绝母亲前来的缘由。G城是母亲的悲伤之地,她一生仅有的一次爱情,便是在此终结。她曾在日记里发誓,此生再不会涉足前来。十五岁那个冬日午后,母亲提着菜篮出门去街上采购食材,我潜入她的卧室,在她放钱的衣柜中翻找,无意间翻出了那本日记。躲在杂物间翻看时,我不禁被母亲的才情深深折服。此刻想来,如若母亲当年没有在那场刻骨铭心的爱情中遭到背叛,他们或许早已喜结良缘;即便真如她在日记中所言,母亲愿为他放弃音乐的追求,做一个贤母良妻,我坚信她也会在文学中重获新生和荣光。然而,美好一去不返。背叛者另觅新欢,母亲肝肠寸断。日记最后一页,她绝望而悲愤地写道:“我为你饱含深情,你随手弃投火中……我必须像对待胎死腹中的婴儿一样,把你葬在记忆深处的那片焦土之下。”

我在这个深秋的夜晚从梦中醒来,眼前首先浮现的是母亲怒目圆睁的画面。我把日记读完,走出杂物间,准备放回衣柜,迎面撞见了母亲。怔愣间,我忙把日记藏在身后。但她已看见,走上前,抬手给了我一记耳光。

“你竟然跟他一样!”我把日记交还,母亲已怒不可遏。

“我和他不一样。我才不会像他。”

“你们有什么不一样?!他偷人,你是偷人的秘密。”

“我没有……”

“你们都是混蛋!混蛋!……”

母亲一下把日记撕成两半。

最后,日记在煤炉炉膛中一页页化为了灰烬。

然而,等那炉膛的火光一点点变大,变大,最终就在梦里成了一道吞噬生命的巨焰。

那个夏日傍晚,我和舒娜从后山下来,一路吃着在灌木丛中采摘的野山莓。到了山下,舒娜突然提出要去制衣厂找她妈妈。为祖父购买香烛纸钱,花光了她用来买练习册的费用。我选择与她一同前往。

舒娜进去,我在工厂门外等候。

厂院白墙上张贴的招工启事,枯燥乏味;对面茶厂开出的一辆黑色桑塔纳,绝尘而去;我从口袋里掏出从河滩上捡回的小石头,蹲身玩起“抓子”游戏。喧嚷声从制衣厂房传来时,我正玩得痛快。等我把地上的石块抓在手中,迎着喊叫声跑去,那间四层钢结构厂房已火光冲天。

我迅疾丢掉手里的石头,冲着从火中仓皇逃出的人影,一遍遍喊叫起舒娜的名字。

舒娜死后,我们家再没了欢笑声。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会梦到她在大火中惊怕哭喊的样子。我叫舒娜、舒娜,她回答我的是救我,救我。母亲把那间用来教授舒娜乐理知识的房间锁上,退还了培训学校预支的授课费,再不曾私下收授任何一个学生,并且变得寡言而冰冷。仿佛舒娜一死,她便解脱中断了俗世的全部念想。对我,她亦不再严苛管教和细心呵护,任由我野蛮生长。甚至时隔多年,我在电话里告诉她结婚、女儿出生和离婚之事,她亦不悲不喜。仿佛多年前我也随舒娜一起葬身在了火海。

我穿好衣服,从出租屋走出,已是凌晨两点。小渔村的街巷,此时空空荡荡。人们紧闭房门,窗户半开,安然入眠。我在巷口树下的朦胧光影中点了一支烟,盯着墙上的一面蛛网。花蜘蛛躲在暗处,静待着猎物。我把烟灰弹落蛛网,它迅疾爬了过去。片刻,我怀着愧疚的心绪,想要把网上的烟灰吹下,如同吹去落在记忆表层的那些不快,不料却造成了更严重的破坏。从肺部生发的有力气息将蛛网吹得七零八落。花蜘蛛仓皇而逃。

那条流浪狗就是那时从垃圾箱后闪出的。看到我,它怔了一下,但并不害怕。我跟着它走了一阵,它才有所惊觉,叼着那根骨头,不时停下回头看我。它停下,我也停下。我们走走停停,不觉来到了村口鱼塘边的那间小木屋。它用头抵开半掩的木门,走了进去,我想起那个住在小木屋的鱼塘看护人。他总是坐在小木屋门前的一把铁椅上,身若弓形(他是个罗锅),一声不响地紧盯着岸上垂钓的顾客。倘若有人混入偷钓,他便走过去拍拍偷钓者的肩膀,伸出一只手。偷钓人若拒绝交费,他便啊啊嚷叫起来(他天生不能说话)。

鱼塘原本与湖一体,如今三面为人工设置的障碍隔开。我呆立了片刻,继续向前,走到那块先前隐没在雾色中的收费牌前。水中荷叶半枯,丛中虫鸣声亮。我忽然心生顽童之趣,将手机上的手电筒打开,拨开不知是谁种下的菜薹,想要捉出一只。从前我和舒娜在河边的草丛中捉了蟋蟀,就将它们放进一只玻璃罐,藏在我房间的床下。我们喂它们土豆片、玉米粒、碎菜叶,直到它们一日莫名死掉。我们不敢让大人发现。瞒着他们,我和舒娜所做的每一件事情,都能得到双倍的快乐。把捕到的蝴蝶放进我房间的那次,我们最为开心。看着它们在房间飞来飞去,落在绣有花朵的窗帘上,书桌上,蚊帐上,我和舒娜仿佛身在蝴蝶王国,她是王后,我是国王。

然而,光亮照出的却是一根脐带,一侧连着血淋淋的肉块,另一端是个刚刚成型的婴孩。我惊恐不已,退身欲走,一下撞在了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的黑影。

那黑影遽然冲我哇哇大叫。

“不是我!不是我丢的……”我叫喊着,快步逃开。

小木屋的灯亮了。

我向着灯光跑去,企望得到鱼塘看护人的救助,那光亮却背向游移,越来越远。我感觉自己就要被抓住,脚下猛然一滑,从梦中跌醒。

不知何时,我竟又昏昏睡去。

我把桌上忘记吃下的安定片服水吞下,有鱼儿戏耍的响动传来。它们不时跃水而出,在夜晚尽情狂欢。仿佛七年前那个同样迷恋夜色不告而别的女人。那间没有酒单的小酒吧此时正是热闹时候;调酒师身材微胖,一杯杯调制着口味不同的甜酒。她演出结束,半程从车上下来,背着吉他推门而入,我已在朋友的恭维声中忘乎所以。她把吉他放在角落,目光落在我们所在之处,我们的话题已从古典建筑转移到音乐。她和调酒师相识。简单相互问候,她在我们之中的一个空位落座。我们的目光一下聚焦在她身上。

她是否还像从前一样,会和陌生人长谈阔论,跟其中喜欢的一个男人回家,良宵共度?依然会夜晚在街边唱歌,或沿着无人的街巷游走,每一个亮灯的窗户,都会勾起她内心的柔情……连续三个月,我前去同一家酒吧。等待漫长而痛苦。我期待某一晚她再次推门而入,像往时一样,我们喝完第二杯,就起身离开,不负良夜。人有未竟之事,孤独会无限深重。那些日子,我只能自问自答;凭着记忆,去她提及的每一个留下足迹的地方寻觅,假装那只是一场游戏,她藏身是为检验我是否爱得足够忠诚。阳台上的灯整夜整夜亮着。我怕她夜晚回来,误以为我已不在。我想告诉她,我梦见了大雪弥漫——我们分享放纵的秘密,难道不是为一日大雪覆盖?——我们走在雪中,逆风而行,肉身已得到净化和救赎。

事实上,我们彼此俘获,互为猎物。而爱是上膛的猎枪,我走在密林深处,却忘了随身携带。

也许她像我一样,早已有了家庭,再不会挥霍稍纵即逝的青春,此刻犹如我的妻子和女儿,已酣然入梦。她们并排躺在主卧那张宽大舒适的席梦思上,睡态甜蜜迷人,呼吸柔软而私密。女儿翻身侧卧,嘴唇贴着枕面,梦中流出的口水会弄湿枕头。像舒娜一样。

我在无眠的夜晚想念她们,她们愈发变得虚空。仿佛我生病时出现的幻境。

看到舒娜从火中跑出那晚,我还在服用治疗失眠的中药:汤药疗效甚微,味苦难咽。妻子看着我一气喝干,反复逼问我究竟是谁从火中跑出。我谎骗不过,只得如实相告。

“是舒娜。”

“舒娜是谁?”

“邻家的一个小姑娘。”

“她出了什么事?”

“她被火烧死了。”

“什么时候?”

“好多年前了。”

“你当时在场?”

“我在。”

“你怎么会又看见她?”

“她一直都在啊。”

“在哪儿?”

我环视了一遍房间,确信舒娜已经走了。

妻子惶恐地看着我,认定我已病情加剧,劝说我就医疗治。我把抽屉打开,取出白天从小区花园捡回的小石块,放在她手中。

“你知道吗,那时候我和舒娜最喜欢玩‘抓子’。”

“明天我们就去医院好吗?”

“舒娜输得多了,就会哭。每次我都让着她。”我跟妻子诉说起与舒娜一起的儿时时光,“那时候一到周末,我们就跟着水流一直走。一直走。你记得那条河吧?上次我们一起回去,正是涨水期。我们每次从河边回去,鞋子都又湿又脏,回家就会挨骂。但是每次我们都会在河边捡到很多漂亮的小石头。红的,白的,蓝的……有的石头特别像小动物,小猫呀,小猪呀,小乌龟等。舒娜喜欢那些有花纹的小石头。她用画笔在上面勾勾连连,就成了一幅画。后来我们就把那些小石头带到学校,卖给同学。一旦我们把那些漂亮的小石头从书包里掏出来,他们就马上围过来挑选。每块小石头两毛钱。我和舒娜用卖小石头的钱,买了好多好多我们喜欢吃的零食和画笔。”

“我不想听这些!你听到没?你明天必须去看医生。”

“后来发生了一件事,我们就再也不敢去河边找石头了。那天我们走了很久,也没发现一块漂亮的小石头。舒娜不小心摔了一跤,裙子都弄脏了。舒娜那时候最喜欢穿裙子。那些裙子都是她妈妈给她做的。她妈妈在制衣厂上班,做的衣服又合身又好看。每年过生日,我妈都会带着我去布店选布料,然后去舒娜家,让她妈妈给我量裁。有时候我和舒娜没事干,就围在缝纫机前,看她妈妈做衣服。”想到那些新衣服,我心里一阵欢喜。妻子双眉紧蹙。我继续讲起:“那天我们发现那个山洞时,天都快黑了。舒娜有些害怕,一直催着我回家。我觉得山洞里一定藏有许多漂亮小石头,就让舒娜在外面等着,扒开山洞口处的灌木丛,走了进去。山洞里太黑,我大着胆子往里面走了几步,等看清了地上的东西,我返身哇哇大叫着跑了出来。”

“你猜我看到了啥?”

“嗯,你看到啥了?”

“原来里面堆满了被人丢弃的死婴。血淋淋的,真的好吓人。”

妻子疑惑不安地看着我。

“你不信?”我说,“我真不是在编故事。”

“那时候你们多大?”过了一会儿,妻子问。

“不记得了。”我想了想说。

“她死的时候多大?”妻子又问。

“十一岁。”我说,“我们都是十一岁。”

“现在她在‘那边’是什么样子?”

“和以前一样啊。”

“你确定你真能看见她?”

“是呀。”

我告诉她,舒娜从未离开。

…… 

丁东亚,男,1986年生,祖籍河南,现居武汉。有中短篇小说在《人民文学》《上海文学》《花城》《山花》《天涯》等期刊发表。曾在本刊发表多篇作品,小说《云落凡尘》(《钟山》2017年第1期)获第七届湖北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