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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获》2021年第2期|邓一光:第一爆(节选)
来源:《收获》2021年第2期 | 邓一光  2021年03月17日07:49

“盘妹乃说,最后时刻,弟弟解下拴在胳膊上的绳索,给她留了条生路,她得回来找到他,带他回家。”黑影中,老胡口气里有一种吓人的平静,“中元节那天,我在路上遇见她,她因为饥饿晕倒在车道上。我送她去卫生处,路上她醒了,以为我要送她去边防站,发疯似地往车下跳,我才知道她是偷渡的。她说家里米不多,路上她和弟弟一直没敢吃饱,早知道,她会背一篓山芋上路,怎么也不致于饿那一个月,那样就有力气游过海湾了。我给她弄了点吃的,然后帮她去海边找弟弟,断断续续二十天,该找的地方都找了,就剩往滩涂下挖了。今天早上我本来说服了她,带她出了警戒线,可她突然往回冲,说山要崩下来弟弟会被埋进去,那就再也找不到人了。我把她死死抱住,不让她进入警戒线,她狠狠咬了我……”

那天晚上处里打牙祭,开庆功会,发奖状,有些人胸前会戴上大红花。那天晚上我们没有回镇上吃饭,我们在海边坐到大半夜,先是老胡讲啊讲啊,然后不讲了。我和邹不三没讲,陪着他,就觉得肺里灌得满满的,全是硝硫味道的泥土,没有胃口。还有,我和邹不三,我俩中间有一位,在黑夜里用力憋着嗓门哭泣,快咽气的哭坟似的,另外两个人都听到了。

老胡第二天一大早就走了,是悄悄走的。我醒来后跑去他工棚找他,他床铺空着,行李不见了,留了本崭新的《墙报板报图案设计》给我,那上面有好几种灯笼和长城的图案。听队长说,老胡不是去特区报到,是去边防部门接受调查。我哭丧着脸问队长,老胡会怎么样?队长有点后悔,说昨天就不该去捉人,胡莲生和那个女的挖泥的地方昨天也没炸着,可警一报,人一捉,女方身份查清了,偷渡累犯,肯定会判,老胡牵涉到这种事情里,特区的工作肯定泡汤了,背不背处分得看局里的态度。队长那天有点不对劲,非常恼火,嚷嚷着非查清楚谁往他口袋里塞了那张纸条,发誓要把那小子揪出来揍一顿。

对了,还有一件事,老胡去边防团接受调查那天是中秋节,我第一次办墙报,有点吃力。不过,我自作主张,没有画长城和灯笼,而是用一整盒粉笔,画了个炸成粉柱的虎崖山。诗我不会写,我找黄工问了两句古人的诗,用小楷恭恭整整抄上:“此夜中秋月,清光十万家。”大家都说虎崖山画得好,诗倒没人评价。

说起来,事情过去了四十二年,如今我已经办了退休,从蛇口招商集团地产总部副总工程师位置上退下来。三十六年前,我在蛇口安了家,妻子是本地客家人,家人大多在香港,大伙儿都知道他们是怎么去那里的。幸亏那会儿妻子年龄小,家人没带上她,她留下来陪爷爷奶奶,几年后做了我妻子。我在蛇口有两套房子,一套我和妻子住,一套空着,香港的亲戚们回来,他们当中多数还是愿意省下酒店费用住那里。我女儿港大毕业后留在圣玛加利女书院教书,后来她有了女儿,要我给外孙女取个小名,也不知怎么想的,我对女儿说,就叫乃妹吧。

现在我知道蛇口工业区的意义了,它的确是一项了不起的工程,它让这个世界变得不一样了,它改变了很多人的命运,而我年轻时为它奉献了青春,我的命运也改变了,这一切都是我努力创造得来的。我和老伴现在也没什么事,有时候我俩会去海边散步,看看她沧海桑田的家乡、我曾经战斗过的神蛇半岛,如今它是漂亮气派的现代化港口,站在五湾海边,往东是颜色不再湛蓝的海湾,往南是太子湾邮轮母港,能看到客轮一艘一艘驶出码头,去更南边的香港国际机场或者澳门氹仔码头,眼前的蛇口港前些年已废弃不用,留给了湾区游艇会。隔着它向北,能看到女娲公园和海上世界,那里是新深圳人爱逛的一个去处。

邹不三也过了退休年纪,他在旧金山经营一家移民公司,替钱多心不踏实的人办理移民,因为业务量大,想退休退不下来。他偶尔回国办事,路过深圳时会给我打电话,念叨客家菜,我就请他来家里吃饭。他酒量不大,挑牌子,一边喝着一边给我和老伴说些他那些隐秘客户难办的事,Adjustment of Status或者Child of Illegitimate Birth什么的,喝多了他就换话题,一把鼻涕一把泪,抱怨他第四位妻子如何贪他的财富。不过,他怂老队长,说什么也不愿见。老队长都八十好几的人了,有什么好怕的?

老胡?他还在,在某个我不便透露地址的地方。我俩不常见面,他不愿见。老胡快七十了,一直没成家,收养了好几个孩子,有两个挺有出息,有了自己的家庭。有一次,只有一次,我给老胡打电话,电话拨通了,我说老胡,是我,你别挂电话,我也没什么事,你也可以不说话,就听我给你唱首歌。我那么说,就唱了,结果歌没唱完,他在那头把电话挂了。不过,我给他唱的歌,他不是全没听到,有两句,他肯定听到了:

大哥大哥你好吗,

多年以后是不是有了一个你不想离开的家;

……

2020年5月6日

于深圳听山轩

邓一光,上世纪五十年代生人,出版长篇小说《我是太阳》等10部,中短篇小说《远离稼穑》《狼行成双》等百余篇,现居深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