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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祥夫随笔四则
来源:贵州作家·微刊 | 王祥夫  2021年03月15日07:22

牛年说牛

我写短篇小说《牛皮》,其时还住在“城下居”,西边坡下,便住一屠户,每天早上四点多的时候能听到牛的哀号,牛马驴骡这种大动物是能知道自己的大限在什么时候,大限到来之时亦会哀哀哭泣。牛的哀号尤其是令人听了难受,让人无法不情动于中。天亮后站在阳台上往那边看,一张牛皮已经贴在了那里。那些被屠杀掉的牛照例都是乡下服役多年老到再没力气给东家做事的老牛。有一阵子我不吃牛肉,是心有不忍。后来搬离了那地方,从此耳根清静,但每每想起那种叫声还是会心生不忍。或者是看到早市卖牛肉的地方放一副牛蹄,或被斩下来的牛头,心里便很是不舒服。李可染老先生的堂号是“师牛堂”,这个堂号真是很好。北方好像没有水牛,所能见到的大多是黄牛,老画师李可染所见可能也是以黄牛居多,但他笔下经常画的却是水牛。黄牛与水牛的区别主要在角上,黄牛的角短一些,且秃,水牛的角很大,向后盘,商周时期的牛头佩我以为就是水牛,是盘盘大角。水牛之所以是水牛,是它喜欢去水里待着,把头埋到水里去,在水底吃水草,这一景,在漓江每每能让人看到,当然在其它的什么江也一定能看到。吾乡大同的北魏墓壁画常见画有十分高大的牛,当时的人把牛叫做“巨辖”,如果鄙人没有记错的话。牛拉车是很稳的,北魏时期风行的是牛拉车。壁画上的达官贵人都坐牛车。出门办事,牛车可坐,但骑牛却是一件让人难受的事。老子的本事不小,敢于骑牛入关,这本事一般人没有。如果碰到一头瘦牛,何止是没这本事,根本就是让人不敢。北魏的牛车很漂亮,有高畅的棚,棚之前后两头还各挑一块布帘,这布帘当然是有太阳可以遮太阳,下雨刮风可以遮风蔽雨,人坐在里边想必挺舒服,如果里边同时坐三四个人,大可以打打麻将,但南北朝时期麻将可能还没有给发明出来。或者喝喝酒也可以,牛的脾气一般来说要比马温顺,坐牛车大致不会有大颠波。但鄙人儿时见过一头因为打掌子而受惊沿街奔跑的牛,一时多少人躲避不及纷纷仆倒,好在没有伤到人。近百年画坛,徐悲鸿画马李可染画牛,像是无人能出其右。而古人的画牛高手却不在少数。我的朋友里边,鲁光先生喜欢画牛,厚圃的牛我以为画得亦是十分好,笔法墨法都精彩。牛角和牛蹄的用焦墨,牛尾的一顿一提让人感觉运笔时的腕力。厚圃笔下的牛亦是水牛,我想有机会和他相商一回,请他画一回北方的老黄牛,或可趁此招他来北方一聚,还可以借此喝它几杯淡酒。

茨菰帖

茨菰到处可见,概不分南北,也不用专门去种,不知不觉中就长了出来。而吃茨菰在北方却像是没听说过,所以也不知道茨菰是什么滋味?汪曾祺说他们老家一到天阴下雪就总是要来一碗茨菰咸菜汤,为什么?不知道。而因为这文章是汪先生所写,所以觉得有机会要试一下,或者就自己用雪菜和茨菰做那么一回,以之下两碗白米饭看看是什么滋味。旧戏里的人物,比如李逵,耳边就插有一片茨菰叶,以表明他的江湖身份,好像是别的江湖人物也都会在耳边来那么一片,如《打渔杀家》中老英雄肖恩和他的众弟兄们,也不管天冷天热,总是摇着一把大扇子上场,耳边照例都插那么一片茨菰叶子。记得那一年雨水下得勤,我家东边的护城河里的水就特别的多,好像是一整年就没怎么干过,水里便长出了茨菰,人们说,城壕里都长茨菰了,这回可要发大水了。茨菰开小白花,花虽小,却也不难看。说到茨菰,那年在扬州,朋友点了一道“茨菰烧肉”,我不喜欢,好像也没什么特殊的味道。北方人是很少有人吃这种东西的。茨菰可食用的部位可能也只有它的嫩根,球形。没听说过有人要吃它的叶子,想必在饥荒之年有人吃,但这方面的记载真是很少。白石老人画荷花,总是要添几笔茨菰,用墨极浓。湖南菜有一道是“风鸡茨菰”,但不知好吃不好吃,这得问一下田英。据说,以茨菰做菜离不开肉,因为茨菰和肉一起做会吸进一些油脂,这样才能中和茨菰本身的苦涩。而如果用茨菰和其它素菜一起炒,据说会变得异常苦涩难吃。这让人又想到汪曾祺先生所说过的,他的老家一到天阴下雪必要来那么一碗茨菰咸菜汤。其清苦的味道和天阴欲雪的那种闷闷的感觉加在一起一定是不会让人好受,甚至是难受。

且说梅花

王元章的墨梅我是喜欢的,他那首题梅花的诗亦好,上小学时念过的古诗里便有它。起句便是“吾家洗砚池头树”,竟是先洗砚而后作画,这颇合我意,是干干净净的作风,砚里从不留残墨,笔是用过即洗。想来王元章亦是个干净清爽的人,砚上案上常年一派窗明几净。这首诗里最让人喜欢的是“个个花开淡墨痕”,意思之好是王元章作画本不要别人说什么好话,自己适意即可,诗的最后一句倒像是宣了一回誓:“愿留清气满乾坤”。如把这首诗写在一张白纸上,人们便不会读懂这是在写什么树或什么花?因为这首诗里通篇都没提到什么梅花,但这首诗一旦题在梅花旁边,人们便明白这是在说梅花的好,这就是题画诗。不像时下的作画题款,大白菜边上只写“百财图”,令人生厌之至,倒是白石老人的“清白家风”还好些。我画白菜,喜欢加几个菌子,题款亦不喜做“君子清白。”却喜题“山民清馔”。境界不能说高,却是在说实话,活在时下,大理想没有,吃是生存第一要义。再说画梅,虽然杨无咎的梅亦好。而鄙人最初学画梅是从《芥子园画谱》上一笔一笔往下描。后来才觉悟出金农满纸珠玉的好,所以又学金农,某女士亦喜欢这样的满纸珠玉,前不久还画了一纸送她。圈圈点点满纸墨迹,不着一点颜色,果然清得很,因为是满纸的圈圈点点挤挤挨挨,清之中还有那么一点热闹,这就是金农的梅。有人在诗里说梅花是 “已是悬崖百丈冰,犹有花枝俏”。而梅花的好,鄙人以为恰恰不在“俏”字上,而在于它的清,说到俏,凤仙和海棠比较俏,浓淡的胭脂再加上深浅的藤黄,虽俏却小家子气。而墨梅无色,却真是大气。

买笔记

每次去琉璃厂,我总要到笔铺子里去看看,琉璃厂西边的笔铺子多一些,大大小小不知有多少家。家里虽说有许多的毛笔,但还总是要看笔买笔,虽然买了也不见得就会马上用,但心里总觉得要是现在不多买些放在那里,以后好笔会越来越少。前几年还能见到笔杆上手工刻字的那种,这几年几乎见不到了,毛笔杆上的字几乎都是用电脑刻了。现在还想再定做一批画工虫的小笔和画山水的猪鬃笔,只是不知道还能不能找到可以在笔杆上刻字的老师傅?如果能找到,也许一次会定制五百支或一千支,其实做这么多笔很难用完,到后来多半是送了朋友。毛笔多了容易招虫子,所以要在存放毛笔的箱子里放几块香皂,最好是那种上海牌的硫磺皂。我平时洗浴洗脸都用这种硫磺皂,因为用得时间久了,居然觉得那味道还很好闻。即使是很难闻的那种猪鬃笔,一旦和硫磺皂放在一起,猪鬃的臊味也会减淡。说到猪鬃,过去的鞋刷子和别的什么刷子几乎都是猪鬃做的,没有什么动物的毛能再硬过此物,我现在用的一把谭木匠头发刷子就是猪鬃所制,每天用它梳一下头,很是过瘾,说过瘾其实不准确,是很刺激,头皮被梳的既痛且痒。一边梳一边想猪鬃可真是好东西,怎么会有这么硬?因为买猪鬃笔,才知道过去最便宜的这种笔现在居然也越来越贵。问了问笔庄的人,一是猪鬃不好收,过去是从国营的大屠宰场里去收,几麻袋几麻袋地猪鬃收回来再慢慢挑选梳理。二是书画界用猪鬃笔的人本不多,除了画山水的画家会用到,画花鸟和写字一般都不会用这种笔,因为做的不多,价格自然就会高一点。其实猪鬃笔亦是可以用来画花鸟和写字,而且出来的效果很是特殊,那一次去南方写生,走之前整理写生用的东西一时粗心只带了两支猪鬃笔,想不到临到画的时候才发现很好用,梅花的老檊老枝,用猪鬃笔画出来特别的有味道,梅的花朵也一样,一下笔就已经是重瓣,点蕊,只须下两三次笔。用猪鬃笔写字,下笔便到苍茫之境。笔之中,石獾算是硬,但若与猪鬃比,只能说它软。一支中号的猪鬃笔,现在要卖到35元一支,若是买十只便是350元,价格不能说便宜,而羊毫就更贵,但长锋羊毫用起来太软,须加健,以前的加健须用狼毫或鼠须,现在却统统都用了尼龙丝,尼龙丝不会吸水,也不会被水泡久了软掉,而动物的毛,无论是狼毫还是鼠须,一旦着了水便有变化,所以用起来没有那种怪怪的感觉,试想,你拿一支笔写字,写到后来笔头上忽然呲出几根挺硬的尼龙毛来,这是让人极不舒服的事。鄙人最近和笔庄联系了一下,想要再定制一批猪鬃笔,但说好了要我自己去找猪鬃,这想必也不太难,有猪在就有猪鬃,我的想法是找白黑两种的猪鬃,白色的猪鬃配一般的竹管,而黑色的猪鬃要配紫竹竹管,笔的两头不加牛角,从小到大,鄙人一直喜欢那种直管的笔。也就是依照古法所制之笔,去博物馆所能看到的汉代或宋代的毛笔没有不是这样的。猪鬃除了做笔做刷子,还可以用来刺乳通尿道,坐月子的女人奶水下不来,用猪鬃去刺激,据说奶水就会下来,但怎么刺?鄙人一无所知,还有就是通尿道,这当然是男子,尿不下来,也许是结石在里边做怪,民间的鸡巴郎中便会选一根极长的猪鬃来慢慢去通,一通两通就好,并不需要吃药打针或去男科医院做什么检查。特别长的那种猪鬃一般都长在野猪身上,家猪的猪鬃没那个长度,鄙人有一把茶刀,刀把子便是一枚野猪的牙,而野猪的猪鬃家里却没有一根,这倒想找陈应松帮个忙,他老说神农架那边有不少野猪,想必弄几根长猪鬃不是什么难事。

王祥夫:一九八四年开始发表文学作品,主要以小说、散文创作为主。作品多见于国家级刊物,诸如《收获》《当代》《十月》《人民文学》《上海文学》《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山西文学》《黄河》《新华文摘》《北京文学》《芙蓉》《江南》等刊物。文学作品曾获第三届“鲁迅文学奖”,《上海文学》奖,《小说月报》百花奖,“赵树理文学奖”“林斤澜短篇小说·杰出作家奖”等,著有长篇小说四十余部。有众多文学作品翻译到国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