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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选刊》2021年第3期|刘汀:恍惚概要(节选)
来源:《小说选刊》2021年第3期 | 刘汀  2021年03月12日07:35

整个2020年的春天,人们都被病毒关在家里。除了每天必要的通风,他们几乎是彻底把自己封存起来,像冬眠的动物,或者缩在蛹里等着破茧而出的蚕。可以预见,在以后许多年的生活中,只要一想起这个春天,他们的耳朵里响起的第一个音节都是“咔嗒”——锁簧被钥匙咬开的呻吟声。日复一日,他们昏昏沉沉地睡去,再迷迷糊糊地醒来,透过尘迹斑驳的窗玻璃,眼瞅着外面的树一点一点从枯黄变得嫩绿,再变得郁郁葱葱、蝉鸣叶噪。

仲春之后,疫情稍解,动物们终于渐渐醒过来,先是窸窸窣窣地下楼,继而走出小区,在附近的公园里伸胳膊蹬腿。最先醒的是孩子,他们早就憋坏了,天天求大人带他们出门,玩水、挖沙子、捉小蜗牛,骑滑板车在公园的小路上飞驰,干什么都行。

长久的穴居生活,让人的时空感受发生了隐秘而轻微地改变,那是一种不易察觉的、甚至有点愉悦的眩晕感。

贺云也如此。

尽管此刻已是深秋,偶尔想起春天的时光,恍惚仍然是他最主要的感受。首先是人们都戴着口罩,仿佛这个世界的一半都因此消失,他只能看见躲闪、戒备的眼睛。这种情形下遇见的人和事,都像是在梦中,一个真切得让人疲惫厌倦的梦,一个找不到缘由的梦。其次呢,是夏天刚刚过完,他就搬家了,离开了住了七年的老旧小区。新租住的房子附近都是高楼大厦,临着四环,晚上睡觉时,喧嚣的汽车声如荡漾在头顶的水,覆盖着他的全部感官。他总觉得身下的床在微微颠簸、旋转。多年前,从老家去学校要坐长途卧铺车,车在深夜的盘山路上左摇右晃,就是这种感觉。但只过了一周,他就习惯了新家的一切,再想起旧居时,印象竟然模糊了。新搬去的那家人,还好心地拍了照片发给他,房子还是那个小房子,家具也基本上没变,可看起来像从不曾在那里待过一样。人其实没自己想象的那么恋旧,对过去的记忆总会被新发生的事覆盖甚至替换,像地壳,不管深层里埋着什么样的石头、矿物,人们都只看见表面的浮尘和枯叶。那才是人对生活最主要的感知。

中秋节前一周,他带孩子去旧居附近的公园上最后一节轮滑课。课还是疫情之前报的,也因为疫情的关系,六月末才开始学,学到一半,北京新发地疫情暴发,又停了一个月。八月份终于正常开课,连着上了几次,搬家时还剩最后一节。他的想法是不上了,孩子已经掌握动作要领,滑得还不错,没必要再去上一节。但孩子妈妈不同意,说我们交了钱的,又不给退,凭什么不上?他从来没有她这种毫无顾忌地笃定,遇到什么事,他都是能将就绝不强求。于是说,好,那就上,反正也不远,骑电动车都用不了二十分钟。

下午四点钟的太阳,完全没有秋老虎的样子,倒像一只毛发光洁的猫,明亮温顺。儿子晓晓穿好装备,很快跟着教练和几个小伙伴滑起来。他们像一群贴地飞行的燕子,穿梭在公园的水泥小路上,轻盈迅捷。晓晓在队伍的前面,速度很快,猫着腰,嗖的一声从他身边滑过,带起的秋风让他的脸有了几秒水洗般的凉爽感。他突然想抽根烟,刚把烟盒掏出来,晓晓又一次从他身边疾驰而过。望着晓晓的身影,他走到不远处大树下的一个长椅坐下,粗壮的树干挡住了他大半个身子。晓晓不喜欢烟味,他曾答应他尽量少抽烟的,所以,还是别让儿子看见的好。

他点好烟,救命般地深吸了一口,阳光把他喷出的烟雾打上了一层光晕。吸烟和暖阳都让他放松,发福的身体不自觉地沿着椅背向下瘫了几厘米,到了一个相对舒服的位置,停了下来。烟抽完,他很快陷入恍惚中。正缥缥缈缈着,猛然一惊,春天的奇特遭遇瞬间从记忆里跳脱出来。那真是他四十年生活中经历过的最诡异的事,连电影、电视里都没听过、看过,他一度以为那是梦,但不是。

也是这样的天气,也是这张椅子,只不过太阳和微风是春天的。那时候,第一波疫情基本结束,整个京城气氛渐渐松弛下来,小区已开放快递员进出。每天妻子去单位上班,他居家办公,顺便带孩子上网课。午饭后,晓晓休息一小时,大约三点左右,两个人去小区附近的小公园活动。这是他一天中难得的轻松时刻。

那天和往常一样,晓晓跟小伙伴在沙坑里挖沙子、堆沙堡;旁边一群带孩子的老头儿老太太,终于不用时时刻刻盯着孩子,便开了小音箱,跳起舞来。昨晚打游戏熬到三点,他有些犯困,躺在长椅上想眯一会儿。

并没有睡着,处在将要入睡但仍然清醒的恍惚阶段。他感到有个高大的影子站在面前,挡住了原本就细细碎碎的阳光,一抬眼,看见一张戴着口罩的脸。他恍然想起,自己刚才见周围人不多,把口罩扯到了下巴位置,赶紧又拉起来,顺势坐直了身子。

贺云?那个人问。

哦,我是,你是……他有点蒙。他本来就有点脸盲症,又加上口罩,实在认不出是谁。

我是黄耀啊,大学同学。那人说。

他并不确定,但是记得大学确实有个叫黄耀的同学,住隔壁宿舍,喜欢打篮球,个子高得能扣篮。

黄耀见他犹犹豫豫的,果断把口罩摘下,露出整张脸。

那是一张完全陌生的脸,跟记忆中对黄耀的模糊印象对不上——只是,他也不敢说自己的记忆可靠,毕竟已经十五六年没见了,当年也不是朝夕相处。这个人年龄看起来有点大,至少比他大,头发浓密乌黑。黄耀不是少白头吗?他记得当年的班级里,自己才是年纪最大的那个。此人唯一和黄耀一致的是身高,贺云站直常年微驼的腰,才到他下巴颏。这说明,许多年过去了,他们的身体要么是一点儿没变,要么是按照一定比例同时变矮了。

黄耀也掏出一盒烟,弹出一根,他很自然地伸过打火机,给他点燃。黄耀坐下,然后,在带着特殊香味的烟雾中,说起共同的同学,说起学校里的老师,说起二〇〇三年闹非典的时候他们一起去打篮球,他给了贺云一个大帽,把他扇在地上。很不幸,贺云倒地时碰到了头,造成了轻微的脑震荡。也是黄耀把他背到校医院里看大夫。大夫开了一瓶防眩晕的药,就让他回去了。黄耀还要背他,他实在不好意思,坚持自己走,走得歪歪扭扭,像是一个看不准路的醉汉。

这些事他记得很清楚,黄耀所描述的跟记忆中一模一样。黄耀还说起很多上学时候的事,也全都对得上,除了他的样子,其他一切都严丝合缝,无可怀疑。

聊了一会儿之后,他告诉自己别再去想长得像不像这件事了,这世界总会有些你了解不到的情况,也总有些事不在你想象之内。再说,一个人样子随着时间的变化而面目全非,也不是没可能。所有人都在变,只是自己没注意罢了。有时候,他翻看十几二十年前的照片,不是也会对当年的自己产生疑问,那是我吗?

黄耀竟然跟他住同一个小区,也是带孩子出来玩儿的。黄耀指给他看,那是个穿着蓝色艾莎公主裙的小女孩,四岁左右,正把一桶沙子倒在塑料制成的沙漏上。沙漏齿轮转动,细密的沙子滑向沙坑,很快形成一个小小的沙堆。小女孩抬了抬头,他刚好看见她的脸,这张脸和他记忆中的黄耀很像——高颧骨、尖下巴、大眼睛。于是,他心里想,这个人应该就是黄耀。

接下来的聊天主要是黄耀说,他只有听的份儿,既是插不上嘴,也是因为不少事已印象模糊,无从说起。上大学时,从来不知道黄耀记忆力这么好,每讲起一件往事,他不但记得细节,甚至能把当时的场景完整地复述出来。一开始,黄耀说的人和事他都能想起些许片段,但随着过去浮现得越来越多,他竟然一片空白和茫然了。黄耀说得确凿而肯定,让他甚至怀疑自己脑子出了问题。老年痴呆?怎么可能,家族没有这个遗传,再说自己才刚过四十岁,远不至于。没有人能记得所有事情,不是有科学家说吗,人的记忆都是选择性记忆,你只会记住想记住的事儿。他心里默默安慰了自己几句。

黄耀说起一件当年轰动全校的爱情惨案。黄耀说,有一个体育系喜欢攀岩的男生,为了跟一个美丽的女孩表白,竟然徒手爬上女生宿舍楼四楼。体育男孩挂在窗台上,为了显示自己的英武,只用单手扣住窗沿,另一只手挥舞着一束花,大喊“我爱你”。整栋楼的人都吓一跳,不知道什么情况,五楼有人猛地开窗子,碰倒了一个花盆。花盆从身旁坠落时,男孩一恍惚,手松了,直接掉在水泥地上,摔得脑浆迸裂。

他对这件事毫无记忆,只能耸耸肩膀,给出一副听故事的表情。

黄耀摇摇头,说,怎么可能,你跟他追求的那个女孩很熟,你俩在学生会是同一个部门的,还一起主持过迎新活动。经黄耀提醒,他想起了那个女孩,也想起了她的名字,好像叫游弋。但是,她的模样很模糊,似乎——跟美丽不怎么沾边,那应该是个头发很长、个子很小的女孩,永远一副丧丧的表情。听说,她因为从小体弱多病,对什么事都充满悲观。她总是觉得自己活不过三十岁。

自从不再纠结黄耀改变的模样之后,他对那些无法在记忆中找到留存的事儿,也都不在意了。他也开始尝试着说一些自己印象深刻的大学往事,得到了黄耀热烈的回应。两人像所有老同学重逢那样,聊得火热开心,直到孩子们跑过来说饿了,想回家。于是一起回小区。黄耀住在十七号楼,他住十三号楼,两栋楼之间只隔着一个自行车棚。后来又知道,黄耀站在自家的阳台上,能看见他家的后窗。黄耀说,我经常看见你在厨房做饭呀,颠勺的姿势很专业嘛。他嗯了一声,心里挺不自在的,感觉像是被偷窥了一样。厨房在家里的一个拐角,朝北,通风不好,他做饭时常常把窗子全部打开。自从黄耀说了之后,他就很少开窗了,宁可热得满身汗津津的。后来,他还装了一个简易的窗帘,一进厨房就拉上。

因为他跟妻子也是同学,所以她自然也认识黄耀,继而就认识了黄耀的老婆,两人还成了闺蜜。有一天晚上,他们两家人一起在附近的饭馆吃饭,回家之后,他问妻子,你有没有觉得黄耀变了?妻子不明所以,说,啥变了?我是说他跟大学时不一样了,你没发现吗?妻子想了想,又摇摇头说,大学的时候,我跟他也没什么接触,还真记不太清。人总是会变的嘛,这不奇怪。他又说,我怎么都感觉他不是黄耀,或者和当年跟咱们一起念书的黄耀不是一个人。

……

刘汀,男,1981年生于内蒙古赤峰市,现供职于某杂志社。出版有长篇小说《布克村信札》,散文集《浮生》《老家》《暖暖》,小说集《中国奇谭》《人生最焦虑的就是吃些什么》,诗集《我为这人间操碎了心》等。曾获第十一届丁玲文学奖·小说新锐奖、新小说家大赛新锐奖、第三十九届香港文学奖小说组亚军、第二届华语青年作家奖非虚构提名奖、《诗刊》2017年度陈子昂诗歌奖青年诗人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