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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芳草》2021年第2期|西凤,西凤(节选)
来源:《芳草》2021年第2期 | 黄海兮  2021年03月10日07:41

广场上有人唱秦腔,像北风在吼。吸引了过路的人听戏,后来,也吸引了周边小区的人。听的人多了,唱秦腔的地方便固定下来,时间也渐渐固定下来,天气好,每天都有,在傍晚时分。唱得最多的是秦腔《对绣鞋》,男声唱毕,女声唱。男女对唱,围观的人也多。

广场在何宁住的那栋楼下的不远处,有时她也带着儿子威宁和丈夫威去楼下广场玩。她以前在艺专学的是舞音专业,业余也喜欢秦腔。每到下班时间,从她家窗户向下看,唐延街上的汽车和行人一年比一年多,嘈杂声也一年比一年密集。她想过换个地方住,但搬家实在太折腾了,但主要还是考虑到丈夫威和儿子威宁身体的缘故。如果换了地方,他们不习惯怎么办?

何宁怀孕时,血液里的胆红素偏高,住院了一个多月。后来,儿子威宁早产了,他出生不久,就得了脑膜炎,引起脑损伤。每年要打一种“神经节苷脂”注射液,一般三个疗程,还要在康复治疗中心做脑部和肢体的专业按摩。医生特别强调,要少食多餐,平衡膳食。三岁时,威宁只会说很简单的几句话,有时他急了,便尖叫,还常常在睡梦中惊醒。而今天,他一觉从中午睡到傍晚,睡得很沉很香。

她的思绪突然被儿子的声音拽了回来。儿子醒了,何宁知道他要尿尿了。

她摸了摸他的头,说,乖乖。

收拾好东西,何宁抱着儿子来到楼下的唐延广场。起先他们看小朋友玩耍,后来,她鼓励儿子加入小朋友玩耍的队伍。但儿子走着走着就歪倒了,她上前去扶他,他不停地哭,哭声扎得她心痛,但她还是一次次地把威宁扶起来让他继续行走。看着威宁扶着排椅蹒跚学步,她很着急,却没办法。她鼓励他坚持下去,有时忍不住生气地吼他,却先把自己气哭了。遵医嘱坚持锻炼,成了她每天的功课。

一次,威宁在广场和小朋友嬉戏,又绊倒了,一个提笼架鸟的人正好经过,把他扶了起来。他居然没哭,原来他被鸟笼里鹦鹉的叫声吸引了。以后,每当威宁绊倒,何宁为了分散他的注意力,就会说,看,鹦鹉。这招对威宁很管用。她想,如果养一只鹦鹉,是否对威宁的康复有帮助?

但这对她来说,不现实。

因为儿子出生不久,她的丈夫威就因工伤脑部受损。现在,两个人都需要照顾。这些年,她再没有外出工作了,一家人的生活靠的是威的基本工资和工伤赔偿金。

今年春天来得早,几场小雨夹着风敲打着窗玻璃,阳台上种的蟹爪莲、芦荟和碰碰香已长出新芽。她也曾想过养一只猫,但医生说,猫身上有寄生虫和弓形体病菌。那年怀孕,她是养过猫的,她甚至怀疑孩子的脑病是不是跟此有关。

这时有人敲门。她半小时前电话叫了一桶纯净水,一个年轻的送水工负责这栋楼的送水服务,有好几年了,很准时。记得那时,她只需要把水票插在空桶的桶口,放在门外,这个送水工就会把送来的桶装水放在门口,威下班后会将桶装水搬进来倒插在饮水机座上。而现在,威已经失去劳动能力,甚至生活不能自理。现在,每次都是送水工帮她把桶装水安进饮水机,然后顺便帮她把垃圾带到楼下。开始时她有些不习惯,后来她跟送水工慢慢熟了,知道他是河南平顶山人,来西城快十年了,和他女人一起在昆明路开了家花店,他负责进货,他女人在店里卖货,送水是他目前的主要工作。言外之意,他可能还兼职做些其他的事情。她不便细问。

“何姐,有什么垃圾需要带下楼吗?”他问。

她把装满垃圾的塑料袋拧紧收口,再套了一个黑色塑料袋,说了声谢谢,轻轻关上门,从猫眼里看着送水工进了电梯后,才回到卧室。

威宁在地板上玩耍,他最喜欢拼装乐高玩具,只有这时才能安静下来。她盘腿坐在儿子身旁,小家伙玩得很专心,没有抬头看她。她不时地跟他说话,儿子也不回应,不耐烦时用小手拍打地板。她准备了一些数字卡片,教他数数发声,他开始觉得新奇,但反复多次后就不再感兴趣。她回头再看看丈夫,他坐在一旁的椅子上,正木讷地看着儿子玩耍。他越来越寡言少语,即便是饿了渴了也不主动要了。

威宁上幼儿园的事是何宁的心头难。之前,她找过社区的领导,他们协调了一家公办幼儿园,让威宁上小班。可没上几天课,老师便找她谈话。园方反映威宁在课堂上常莫名地尖叫,已经影响到其他孩子的学习。园长说,等威宁大些,再来吧。

现在儿子的病情有了好转,医生说,他的语言表达能力有了很大的进步。

后来,她去找过园长,但园长避而不见,这事便不了了之。

威宁身上的每一点向好的变化,令她开心,她搂着丈夫威的脖子说,儿子会笑了,儿子走稳路了,儿子会叫妈妈了……这些在她梦里多次出现的情景变成了现实,她为自己的付出感到欣慰。而威的神情依然呆板,他目光呆滞地看着天花板。以前他不是这样的,他对她有说不完的话,那些温暖的甜言蜜语时常在她心里泛起涟漪。而如今,威的脑伤后遗症似乎还在加重,左侧嘴角时常流下口水,特别是睡觉时,口水经常会打湿枕头。

她问威,还记得我们楼下的唐延街吗,我们吃遍了那里的美食。威似乎想起了什么,说:好多汽车、树,好多人。然后威的脸上显现出一种莫名恐惧的表情。她连忙安慰威,轻拍他的背,像轻拍她儿子的背那样,也得哄着他,等他安静下来。

这天,威宁喝完牛奶睡着了,她才有时间去做午饭。从小区内的小超市买回的菜,不太新鲜,但价格比市场便宜些。她把洗好的青菜切成小段,把筒子骨和黄豆加水一起熬汤。忙完这些,她翻看了一下手机微信朋友圈,微信好友们晒出的图片和文字大都是关于吃喝玩乐的,满满的幸福感。而她的微信朋友圈从未晒过自己的生活动态,她害怕别人知道她的近况。

她发现有条问候信息,是那个送水工昨天发的。她忘了什么时候加的他的微信,可能是为了方便叫水吧,但他们从没聊过天。送水工的微信头像很特别,是一头长着翅膀的猪,但他的网名却是“素食的鱼”。其实她也不知道这个小河南叫什么,素食的鱼,姑且这么叫吧。

她噗嗤笑了。她已经好久没有这样笑了。

他在微信里说:何姐,好久没见你叫水了,需要的话说一声。

她迟回了一个“微笑”的表情。

她的手机屏幕上很快跳出一行字:多喝水,健康身体。

她回复:明天上午记得送水。

最近没叫水的原因是她在网上看到一条西城某品牌桶装水的负面新闻,她害怕孩子和丈夫喝的桶装水也有问题。

骨汤小火熬了半个多小时,不大的房子里弥散着肉香。这间小两室一厅的房子是她结婚后买的,每月要还一千多元的银行贷款,再加上丈夫和儿子的医药费和康复治疗费,她这几年的生活压力陡增。

她曾在淘宝开过一个网店,卖韩国的化妆品,货源是旅行社的朋友帮忙从韩国机场免税店代购的。卖得并不好,过期的化妆品她舍不得丢,说是留着自己用。但她很少出门,化妆给谁看呢。今天,她试着化了妆,换了套结婚前爱穿的红色连衣裙,没想到现在穿着腰身还合适。她习惯性地在穿衣镜前转了两圈,裙摆摇曳,她仿佛又回到了自己的青春时代。在舞台上,她像一只万众瞩目的天鹅……她看着镜中的人微微一笑,觉得这才是她本来的面貌。她的头发已经齐肩,该剪了。

……

黄海兮, 诗人和小说家。二〇〇三年在《小说界》发表小说。已在《作家》《青年文学》《天涯》《人民文学》《芳草》等刊发表中短篇小说和诗歌作品两百余万字。主要作品有中篇小说集《朝花》,诗歌集《穿花裙子的小佳》《乘火车》,散文集《秋天里的日常生活》等。现居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