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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生胸臆有经纶
来源:文学报 | 兴安  2021年03月09日09: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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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来西昌,感觉并不陌生。大学时,我们班里有两位西昌籍的女生,都是彝族。看她们独特的以黑、红、黄三色为主色调的服装和民间漆器彩绘,还有听她们讲起家乡的故事、彝人古老的神话,我感觉那是个遥远、神秘,有历史深度的地方,让我充满了遐想。三十多年后,我终于来到了这里。

我观览了建昌古城、邛海秀色,还有象征着民族团结历史的彝海结盟地,品尝了独特的彝家美食,这些都给我留下了非常美好的印象。而最让我意外的是知道了西昌还是我敬重的画家马骀的故地。其实,在当今画界,知道马骀的人并不多,虽然我们都临习过他的画谱《马骀画宝》,还有《马骀画问》,但我们更多记住的是《芥子园画谱》(由文学家李渔主持编撰),这个面世于清代康熙年间的习画课本。

中国画的学习讲究临摹,没有写生和素描的概念,又如书法,讲究来历,遵循碑帖。中国最早的画谱是南宋时期的《梅花喜神谱》,为宋伯仁所绘制。这是一部专题性的画谱,为历代画家所珍视。吴昌硕有诗云:“家传一本宋朝梅”,就是指的这一本画谱。可见画谱对中国绘画传承的重要意义。我没怎么临摹过画谱,只是喜欢读,《马骀画宝》引起我特别的关注是因为,它较之《芥子园画谱》对传统绘画和画谱有自己的变化和突破。二十世纪初,西学东渐,中国画受到了西洋绘画的影响,甚至冲击,《马骀画宝》显然吸取了西洋画的长处,在人物画中尤其明显。他吸收了西画的人体解剖、透视和比例分析的方法,使人物形态和结构更加准确和生动。我自小画画是从西洋画开始的,画素描、速写,还有水粉和油画,所以我对《马骀画宝》别有心得。当然,它的笔法和意境依然是中国的,它是建立在中国绘画——工笔或者写意的基础之上的一种新尝试。所以,他的人物,包括花鸟、山水,都是从生活和现实的写生中得来,而不完全是沿袭古人的程式和方法。

马骀先生是清末的画家,同时又是著名的美术理论家和教育家。他生于四川西昌,祖籍甘肃西宁府,回族人。马骀自小习画,十八岁拜西昌名家周镜塘为师。他遵守师傅的教导,在临摹前人绘画的同时,更注重写生实践。他几乎走遍了西昌周边的山山水水,师法自然,写生作画,进步迅速,不久便声名鹊起,被誉为西昌第二画师。但是,他没有满足于此,在师傅的支持下离开家乡,先后到昆明、贵阳、成都等地游历。传说他出门时身着蓝布长衫,脚穿草鞋,背着一大包画稿。后来,他受回族同乡、绥远都统马福祥的盛情邀请,到祖籍甘肃和绥远暂住、创作了大量的作品,名利双收、誉满塞北。但是,他并没有停留于此。1921年,马骀游历了大半个中国,来到了人生最后的落脚地——上海。这一年他只有35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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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事业的角度说,马骀定居上海是正确的选择,在这里他结识了吴昌硕、黄宾虹、徐悲鸿、张大千、刘海粟、张善孖等画坛名家,还拜海派书画界的领袖曾熙为师,学习诗词、书法,使其诗书画并进。同时他还在上海美专担任教师,出版了国画作品集和国画理论专著《马骀画集》《马骀画宝》《马骀画问》《企周画剩》《四言画诀》《马骀画诀大全》等多种,可以说在上海滩,马骀达到了他人生和事业的顶点。这从他给友人的信中可见其时的春风得意:“在上海十余年,纵观古人今人之笔墨,实在高古而雅,检十年前之作品观之,不胜惭愧万分,……幸弟不耻下问,逢人请教,竭力避弃川派之恶习,今得立足沪滨。……欲求后世之名,青史一页,非在上海得名不可,不然任其绝妙之笔,难免不淹没也,今上海川中画家,只张善孖,张大千与弟三人,尚受大众赞喜。”1930年他东渡日本,在日本帝国画院举办了个人画展,获得巨大成功。之后他的画又先后在英国伦敦、美洲巴拿马、香港、新加坡等地展览,声名远播,被誉为“世界画笔”。

写到这里,我不免产生一个疑问,为什么在上世纪三十年代如此有成就和影响的国画大家,身后却几乎被人忘却冷落,名气和影响力远不及与他同时代并且同门的师兄张大千?为此我查阅了一些资料,其中最流行的一个说法是他与日本的牵扯,即他在日本帝国画院举办画展,并受到天皇接见和嘉奖之事。尽管他的画展时间是在日本侵略中国之前,尽管他后来积极响应抗日救国的运动。史料记载,马骀先生在1931年至1938年间,创作了无数抗日救亡的漫画,比如《坚决抗日到底的马占山将军》《万众一心,筑成新的长城》《日寇侵华的结果是用轮船运骨灰回本土》等等,都起到了很好宣传效果,鼓舞了抗日军民的斗志。他还义卖自己的画作,支援抗战前线。但这些似乎并没有洗清画界和大众对他的看法,直到他唯一的儿子死于日军飞机的轰炸,他也因家仇国恨,疾病攻心,不治而亡,时年只有52岁。

时间上说,马骀举办画展的时间是在日本侵华之前,至今也没有任何资料证明他接受了天皇的嘉奖。我以为在那个时期,或许这是某些嫉妒或者红眼他的人,所制造的谣言或者泼的脏水,也不是没有可能。近现代以来,中国与日本的关系非常复杂,甲午战争之后,作为战败国的清朝政府不断地派留学生去日本,学习日本的经验。民国之后赴日本留学的人更多,现代以来的几位国画大家张大千兄弟、傅抱石等都有在日本游学的经历。另一方面,日本艺术市场对中国绘画也是情有独钟,不少画家都是在日本受宠而后蜚声国内。傅抱石早年也留学日本,但是他不止于学习日本绘画,更重要的是“要取回中国传统的所有权”,即取回已输出到日本人手上的技巧。我们知道,自唐代以后,日本一直是中国文化的拥趸和模仿者,他们吸收和引进了中国水墨艺术的方法,甚至题材和人物造型,一直到江户时代(十七世纪后)才逐渐演变和建立了自己独特的绘画形态“浮世绘”。傅抱石先生所说的取回中国传统的所有权,就是试图通过在日本的游学,将流散在日本的中国传统艺术方法取回来。他说:“(我们来日本学习日本艺术)不能说是日本化,而应当认为是自己学自己。”所以,如果我们仔细研究对照,就会发现傅抱石的很多作品,都得益于日本绘画的构图。比如他的《屈子行吟图》(1953)与横山大观的《屈原》(1898)的借鉴与转化的关系,当然这种借鉴和转化是对原作有所超越的。我其实一直不太喜欢张大千,但他在中国现代美术史的地位却远远超过了马骀,让人不可思议。相比,马骀则为人低调得多,没有什么传奇故事,也没有什么风流韵事。他不但不攀附阿谀权贵,而且性情耿直,嫉恶如仇。早在西昌时,他就画过讽刺漫画《谁得功名图》《棺材里伸出手来要钱》《看你横行多久》《胡儿牧猪图》等,讽刺买官卖官,批评祸害百姓的军阀和官僚。而且更重要的是,他在自己取得成功后,不忘扶持教育后人,专心编撰画谱和课本,以保持中国传统绘画的传承和发展。

正如他在《马骀画诀大全》弁言所说:“国画十三科,从无完善模板,故美术难于普及,如山水一科,虽有芥子园画谱行世,但多有画无法,有法亦不详……即觉教材之不善,学成者又因无法外之变化,缺少研究之价值,以此研究国画,始终无适用之书,鄙人有鉴于此,欲使美术发展,为矫前弊,故有本编马骀画诀之作焉。”自称没学过《芥子园画谱》的黄宾虹对《马骀画宝》却评价非常之高,他在书的序言中写道:“马君企周(马骀,字企周),画宗南北,艺擅文词,众善兼赅,各各精妙。”康有为为其题词:“凤毛麟角。”他的老师曾熙和张大千还分别为其题写了书名。《马骀画宝》确实是不可多得的美术教材,尤其在画谱中的每一范画都配有作者的题款文字,章法讲究,内容是对画理、画法、画史由浅入深的讲解。我收藏有他画谱的三个版本,一个是1985年3月的荣宝斋版,一个是2002年12月的上海古籍版,再一个就是2018年6月的安徽美术版。我收藏它们的时候并不知道马骀先生是何许人,只是喜欢其中范画的构图和书法,两者相得益彰,而且他的笔法和造型也很少程序化,每幅范画都堪称构思独特、单独成形的作品。从这一点上来说,马骀的贡献是张大千无法比拟的,已然载入史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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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如果讨论马骀与张大千的绘画成绩,客观地说,抛开张大千的大量临摹或模仿之作,只谈其泼墨泼彩的画法,其对中国山水画的创新,还是必须肯定的,甚至开创了一代风气,影响深远。这种创新和独特的泼墨手法,或许与他早年在日本学习染织有关,或许也与他张扬无忌的性格和行为有关,总之,他在艺术创作这个层面上确实是成功的。而马骀的画一般人见到的不多,我也是最近才在网上看到一些,没想到他对画马的研究也颇有匠心,他的《散牧图》中的卧马尤其让人亮眼,没有沿袭前人,姿态与神情颇为独到。还有《赤马瘦黑马肥》以写意的方法,描写了一瘦一肥两匹马的状态,线条精准,省略处又极富表现力。他的《霜雁一声语》我也很喜欢,姿态生动的大雁,近景的雪芦花和远处的雪山,前后呼应,笔触练达而意境全出。当然,总体看,他的山水画相比张大千的泼墨山水确实创新不足,有些模式化,也相对保守拘谨,缺少感染力和冲击力。但是另一方面说,我对马骀先生的过早离世有些遗憾,52岁,正是一个艺术家创作的黄金时期,英年早逝,这是否也影响了他在画坛的地位和关注度呢?

总之,通过对马骀先生的考察,我感觉一个艺术家的成功以及身后之名,是多种复杂的原因构成,绝非后世所考“污点”一种,也不会因为我们的感情意志而改变,但是马骀先生的被人忘却或冷置确实不应该。据凉山自治州作家协会副主席、作家蔡应律撰文说,关于马骀的历史资料非常之少,只有查阅民国《西昌县志》,才对他有了一些的了解。更让他意外的是,他曾委托西昌市图书馆在其馆藏数据库中代为查找有关马骀的资料,回复竟然是:“没有马骀相关资料”。幸好前几年,由西昌文化界的几位朋友联名发起并向西昌市政府递交了《关于建立“西昌马骀纪念馆”暨“西昌诗书画院”的请示》报告,受到有关方面的重视和批复。这对西昌人民来说绝对是一件大好事,也是告慰马骀先生在天之灵的一个补救举措。

马骀先生1912年26岁离开西昌,游历全国,1921年定居上海,直至1937年去世,没有回过家乡西昌,但是他时刻没有忘记故乡的养育之恩。他自号“邛池渔父”,常在画中以此落款,就是为了记住家乡的邛海。当他听说西昌修撰县志,便绘制了十四幅“邛都八景六名胜图”,并制成锌板,赠送给县修志局。他还非常思念和关心在西昌的女儿马毓英,给她寄送自己画的抗战漫画,希望和鼓励女儿为抗日的宣传作出贡献。

在离开西昌的前一天,在下榻的观海听涛艺术小镇酒店的旁边的文化园区内,我看到一个挂着“马骀美术馆”字样的招牌,因为疫情没有开门。虽然它可能是一家民间自办的小美术馆,但是它表明西昌人已经开始认识到他们的家乡曾经出了这么一位大艺术家,他们以此为傲,以此为荣。我希望西昌马骀纪念馆早日建成,那时我会第一时间去向这位被埋没的艺术家和美术教育家表达敬意。

最后,我以著名民主革命家田桐为他写的一首诗作为本文的结尾:

大江南北一游人,

天外昂头自在身。

收拾烟云洗兵甲,

书生胸臆有经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