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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月报》2020年第12期|董夏青青:礼堂(节选)
来源:《小说月报》2020年第12期 | 董夏青青  2021年03月09日07:15

屋外寒风正造出刺耳、粗嘎的响动。窗玻璃上有一大朵透明的毛茸茸的霜花,晶体蜷曲而流动。教导员放下手中的杯子,掏出手机来看。刷到一条朋友圈时,腾地起身照窗户捣了一拳。

等教导员打车赶到那家烤串店,前年从艇队退伍的一名士官跑出来接他。

“你这干吗?”教导员说,“要害我啊?”

士官赔着笑脸说:“导,艇组长对我挺好,不能打他小报告。可我瞅着这事儿还得让你知道,就拍了个酒瓶子的照片,那条状态就你能见。”

士官领教导员进屋之前还在叮嘱,要教导员一定讲是过来打包烤串遇上的。

教导员拉椅子坐下时,原本趴在桌上的艇组长直起身子,瞅了教导员一眼。

“导,”艇组长说,“来了啊。”

“你这是啥意思?”教导员推了推艇组长的肩膀。

“我是真不乐意休假,不是假的。”艇组长说着打了个嗝。

“每年的探亲休假都是按照规定走,人家想休的休不上,你这打死不休,休了也不回家,是想干啥?”教导员在艇组长又要倒酒时夺下他手里的酒瓶。

“我这不违规。”艇组长伸手去够那个酒瓶,“休假期间适量饮酒不违规。”

“说说,为啥不回家。”教导员推开凑上来抢瓶子的艇组长,把他一把摁回座椅上。

艇组长摊开腿,抄起胳膊将脑袋朝后一仰,不多时就张开嘴睡着了。

教导员叫烤串店的老板娘过来收拾桌上的酒瓶,冷了的串拿去加热,又点了一盘炸鸡蛋馒头片。

“他不回家,跟你在这儿是要干啥?”教导员问士官。

士官摸起桌上一根牙签扎了扎艇组长的胳膊,看艇组长没反应,才跟教导员小声说起话来。

“他不是不回家,是没家可回。”士官说。

“啥叫没家可回?”教导员问。

“我也是这之前,他奶奶没了以后听他说的。”士官说,“他小学刚毕业,他妈就离家走了,在外头又成了家。过后他爸也新找了个媳妇。就剩他跟他奶奶过,奶奶一走,他就单崩了。这一休假,你叫他上哪儿去?”

“那要么去爹家,要么上妈家,再成家就不认儿子了?”

“不是那么回事。”士官说着直摆手,“您知道他有个小名叫小熊不?”

“听人这么叫过。”教导员说。

“他们光知道艇组长有个小名,可就我知道他这名儿咋来的。”士官说,“他小时候,家里在一个小学旁边开小卖部,一家四口,他爸妈还有他和他妹。有天晚上,他爸忘了锁门,正好一头熊下山,从门外一巴掌把小卖部的门给拍开了。当时他全家人就睡在柜台里边,柜台外边都是大货架子。那头熊在里边好一阵祸害。这时候你猜咋的,艇组长他爹吓得钻进他们平常码货和烧火做饭的小房间,还把门关上了。艇组长呢,睡在窗户跟前的木头板子上。一睁眼看见那熊,他啥都没想,拉开窗闩跳出去跑了。”

“还有他妈和他妹呢?”教导员问。

“是艇组长的妈后来给他说,他妹当时正要往他妈跟前去,那头熊推倒一个货架,把他妹给砸倒了。他妈一看,也不再想法子逃,就坐在地上等着。没想到那熊一个转身,见窗户开着,就从窗户翻出去走了。这事儿后来传出去,当地人就称呼他们一家子‘熊到家’,往后也不叫艇组长的大名,就叫他‘熊’。”

“这是他妈的真事儿吗?”教导员闭上眼,双手搓了把脸。再睁眼时,见艇组长已经坐起来,正瞅着他。

“真的。”艇组长小声说,“怎么不是真的呢?”

“我让我妈寒心了。”艇组长又说,“我奶奶说,她年轻时候在大兴安岭的林场里边给工队做饭,当地有一个插队的知青叫黄鼠狼迷了,成天见着人就上去啃人家的手,说馋鸡爪子,嘎巴脆。我奶奶说这种人就是魂儿叫大仙赶跑了,厉害的人两嗓子就能给他叫回来。我奶奶厉害,她给叫回来好几个。可就我奶奶这样的,把人的魂都能给叫回来,她叫不回来我妈。”

“你自己去找你妈来着吗?”教导员说。

“找了。”艇组长说,“我妈说,这个家里她就偏心我,有了我妹以后,她也偏着我。我妹三岁那会儿,我妈牵着我去买包子,我妹也非要跟上。家里当时差钱儿,只够买一个肉包子。我妈就抱起我快速往前跑,想着我妹一看我俩走远了,就不能再跟过来。可我妹一直在后边追着跑,跑到岔路口摔倒了,叫我奶奶追过去抱回家的。我妈说,家里有点啥钱,都花在我身上,有点啥好吃的,都先拿给我和我爸,我们是男人,是最大的指望。可事到临头,有难了,我和我爸第一时间跑个没影儿。在她眼里,我和我爸也不是心有多坏,是压根儿没长心。我咋来当的兵?是我奶奶说的,部队就出活雷锋。当了兵,人家就不能再说我是没长心的东西了。”

那晚,教导员躺在队部的床上,回想艇组长几个小时前说的话。

去年同俄方会晤,俄方的船艇领航。眼看要到主航道时,俄艇突然熄了火,顺着主流往下漂。开船的俄方老兵钻进机舱鼓捣了近半个钟头也没找到故障原因,无奈准备中止检查,将艇拖回去时,艇组长找到翻译,表示他估摸是油路出了故障,可以帮忙看看。艇组长上了俄艇,没管主机是没见过的型号,铭牌上也全是俄文字母,就沿着燃油走向查了一遍,发现是油管连接处松动进气。艇组长找来工具紧固,又排了排气,五分钟后俄方老兵按动点火开关,俄艇顺利启车。会晤结束时,俄方大队长取出一面海军军旗,亲自交到艇组长手里。可临到年底评选先进,艇组长自作主张把预备给他的先进名额让给了一名班长。

教导员觉得艇组长脑瓜很灵,有能力,就闹不明白他为什么对荣誉不积极,今时总算解了惑。这两年,队里的先进表彰大会都会邀请先进的家属到礼堂观礼。颁奖时,家属上台为先进献花,说上几句鼓励的话。照艇组长目前的个人情况,他必然不乐意以先进的身份进礼堂。

……

董夏青青,女,1987年生,山东安丘人。小说、散文见于《人民文学》《收获》《十月》《当代》《解放军文艺》等刊。曾获“人民文学·紫金之星”文学奖、“解放军报长征文艺奖”等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