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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川文学》2021年第3期|胡竹峰:川行四记(节选)
来源:《四川文学》2021年第3期 | 胡竹峰  2021年03月05日08:28

在马尔康

雪是昨天下的。

昨天在山上,迎头一场大雪。轻轻的,微微寒意。雪花落在人身上,瞬间就化了。几个人在村落里游荡,石房子坍塌了。这里原来是一个土司府,他和众人在荒废的院子里说陈年旧事。

一个女土司和一群人的故事,权力、疆域、生死、情感,此时此刻在大雪纷飞中复活,往事喧腾欢笑。旧照片中,一切都是鲜活的,眼前那些村寨早已经烟消云散,昔日的繁华在短短的一百多年间颓废衰老。如今,一切都是破败的,破败得像从来没有发生过,只有雪片与花草冒着新气。

看看他,这位六十岁开外的藏民,黧黑,硬挺,鬓角整洁,戴着帽子,声音嘶哑,消瘦得像是牛肉干。只是口音听不大明白,我也不想知道那么多往年的事,悄悄退出,一个人在村子里看看。那个衣着简朴,脸色黝黑的老人,我不知他最终讲了什么。

沿路而行,一个老妇人出门收拾杂物,除她之外,看不到一个人,也没有任何声音。农家院子里种满了大丽花。很大的花冠,粉红色,据说这种花寓意大吉大利,见者有福。当地人说,每年春日,各种野花次第开放,红色、粉色、白色、黄色的花香染遍草野。

风自遥远的地方吹来,自我未知的山那边。人就在民居外墙边,俯瞰来路,水似乎安静了,看不见流势,静静摊在地上。微风拂发,想起“仙人拊我顶,结发授长生”的句子。眼前一切,是人间境,又近于仙境。山坡上一派野花盛开,一带木质曲栏,自上而下蜿蜒远去,尽头是隐隐倾斜的碉楼,以石块垒就,密匝匝的石缝里填满岁月的尘埃。

天然、破落、微小、陈旧,像是被远古之人遗落的一个村庄,如今晾在山坡野地上。倘或在远处回望这个村落,或许只是个荒地,只有半截碉楼的辉煌,让人凝神,让人幻想,思绪悠远。

碉楼脚下潮湿一些,有些地方起了一层细细的青苔,现在当然有些干枯了。但兀自透着一抹青碧,细小安静像一个持重自守的人。举目四望,角落里亦生着一丛一叠的苔绿。青苔喜幽静,不惯被人扰,静静养着清气。据说人的气息与体温会影响青苔生长,人愈多,青苔愈少。青石路旁,砖角边,青苔隐幽若现,不近人,亦不扰人,是被人遗忘后的萧条与苍凉,有一丝青绿感伤。李白《长干行》云:“苔深不能扫,落叶秋风早。”一从远别后,小径无人扫,青苔深且厚,思君令人老。独对青苔,忽起人世伤感,物不欺人。

《红楼梦》中贾宝玉为大观园题匾额,第一处写“曲径通幽”,幽,是孤独,是持守安静,譬如空谷幽兰,是藏而不见人的,造物深有意,故遣幽人在空谷。大观园内必是有青苔的,苍苔露冷,花径风寒。怡红院与潇湘馆尤甚,所谓物与人齐。隐忍、含蓄是东方人亘古不变的美。

我在这个官寨遗址里看见白花如米小的青苔,像茜纱窗下的解人。世间微小的事物,选择了寂静自守。像这座小小的土司官寨,安静,不扰人,不炫人,在淡淡的光阴里静默着,寂静了上百年。

远山开始泛白,去那雪山里走一走滋味如何,一个人暗暗思忖。

一只野鸟从人家屋顶掠过,嘎嘎叫着,冲天而去。

此刻,二〇二〇年十月二十一日午后,我就在昨天向往的雪山上。昨天的雪让峰峦一白,入了老杜“窗含西岭千秋雪”的诗意,只是门口没有停泊东吴的万里船。一时忘记天地间其他存在,唯余呼吸与心跳。

站在大藏寺最高的庙宇前,向远处眺望,一带碧山苍翠绵延,山上羊肠细路蜿蜒垂悬,藏人的白塔、金顶、蓝天烈日,焕发耀人的金光。有一刻的恍惚,即如庄周梦蝶,是庄周而为蝴蝶,抑或蝴蝶即为庄周?在另一片土地上,我会否还是我,还是我亦有了别样的真身?

山下一条河,水流日夜不息,岸边的藏族人家畔水而居,日出日落,烧烟煮菜,放牧羊群与牦牛,在寺里,并未见寺僧,只见来来回回几个香客,小心呵护着它的安静。偶尔有人轻声细语说几句话,也是淡淡的,如落花轻浮水面,淡月微悬青天,温旭和暖,又清爽安然。奇怪的是,我耳畔隐隐有嗡嗡嗡的诵经声,仿佛有震动屋宇的强劲之力。那些声音,是祈福、祝祷,亦是无我、无常,是传向神灵、天国的一种无可解释的秘语。

昙秀和尚曾说过一句偈语:来时一,去时八万四千,这也许是僧伽的生死观,来时一颗清净心,去时八万四千烦恼虫。一个俗人欲解说僧伽偈语,多数时候是徒然的。凡人都害怕死亡的,儒家索性避而不谈,偷懒地说“未知生,焉知死”,较庄子齐生死的观念,灵性差别去又几里。佛家教义像是在另一个世界向此世洒着圣水,度我又度他人。

进大藏寺的大殿时,想起宋人的那句诗:叶随流水归何处?牛带寒鸦过别村。既是醒世语,亦是悟道词。于万千红尘中,人皆是来无踪去无迹的过客,在佛家世界中希冀做个明心见性人。山下寺外,熙来攘往之众生,几人能知。

大殿里有香气,缓缓走一会儿,觉得那香气缓缓向自己飘来,深吸了一口气,让香气为自己祈福,佛自在我心。红楼梦中,一僧一道指点要来尘世的顽石说,凡间之事,美中不足,好事多磨,乐极生悲,人非物换,到头一梦,万境归空。

天似晴又阴,他们去看仓央嘉措的修行地去了。忍不住也尾随其后,众人唱歌念经,那小小的一处居室。想起苏轼初到杭州,往寺中寻世外友人,曾作诗一首:“七尺顽躯走世尘,十围便腹铸天真,此中空洞浑无物,何止容君数百人。”不过方寸之地,日复一日,也不知道仓央嘉措在这里修行了多久。一室之微,仅能容身,又能容者,天真而不居,老子说,功成而弗居,夫唯不居是以不去。

人要万丈红尘,也要三炷心香生发出善意,清静自守。寂静微小、和谐容纳,才是人的真身吧,像某些得道的人,自带一种隔世的自在安然。

衣食住行,吃喝玩乐,皆离不开头上日月与脚底的大地。日月是天理,大地是人情,遵循天理与人情,便是佛心灿烂吧。

藏区的秋天来得早一些,丛林早已染红了。高山虽已染白,山下到底是秋景。天还未大寒,花未落,叶子渐渐黄了,所见一片寂静。连路上亦静静的,少有人影,少有车迹,一带老石头房子,笼在蓝天碧日下,日光遥远,气息清和,一切从容而温良。

那日路过一眼水井,探头看看,清凉的井水细细流淌。有井水的地方,就是人烟所在。水是一切生灵的源头,山川,草地,牛羊,人家,无一不仰赖于它。无论有无人烟,它的存在,皆是活泼的生命延续。

偶尔走过几个藏民,大多有一张谦和笑意的脸,让我有一刻的恍惚,似在哪一部电影中见过,或许是油画里,或许是照片上,也或许是我的错觉。

藏民大多平静而温和,有梅兰菊竹的秉性,自然纯朴,不求高贵,这是一方水土一方人物的意趣。那些人惜物,用过的酒瓶也都被善待,没有随意丢弃,点染在屋间壁角、台案窗几,是一道美目的景致。

往马尔康的几个晚上,总是与几个友人喝茶饮酒。这个川西高地的子民修炼得一身和气,无论困难还是荣耀,不变不惧,清和如杯中白酒,味似盏内清茶。偶尔在客舍闲坐闲读,梭磨河自窗外流过,人被笼罩在一片流水轰然声中。橘色灯光下,读王维过香积寺的诗,“不知香积寺,数里入云峰。古木无人径,深山何处钟。”王维在诗中描绘安静无人的深山氛围。古刹、深山、寂静、清幽,是他喜欢的,亦是我喜欢的。一千多年前香积寺的寂静,很像安静的马尔康夜晚。身在闹市,深在河畔,感觉却极安静,有天地自然的安静。

说来也怪,车过了理县,来到马尔康,就觉得人间邈远,尘世两隔,万般皆可放下。在马尔康的日子,总有一股清凉扑面,与季节无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