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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晋康:漫谈核心科幻
来源:“四十二史”微信公众号 | 王晋康  2021年03月05日09:14

何谓科幻小说?何谓硬科幻?何谓软科幻?这些概念性问题至今众说纷纭。其实这不奇怪,科幻小说是个包容性很强的文学品类,它的边缘部分与奇幻小说、侦探小说、推理小说、探险小说、惊险小说、恐怖小说、言情小说乃至纯文学作品并无清晰的边界;或者说,科幻小说并非绝对的同质集合体而是一个模糊集,所以,想对科幻下一个严格的定义其实是缘木求鱼,亦是费力不讨好的事。当然,科幻之所以为科幻,是因为在这个模糊集的核心是这样一类科幻:它有着突出的“科幻”特质,也很容易区别于其他文学类型,它的“科幻”隶属度最高,我把这部分作品称之为“核心科幻”,它就像太极图中的眼,容易给出比较准确的界定。

01

核心科幻的特点

依据我个人多年的创作经验,核心科幻应该具备如下特点。

(1) 宏大、深邃的科学体系本身就是科幻的美学因素。按科幻界的习惯说法:这些作品应充分表达科学所具有的震撼力,让科学或大自然扮演隐形作者的角色,这种美可以是哲学理性之美,也可以是技术物化之美。

(2) 作品浸泡在科学精神与科学理性之中,借用美国著名的科幻编辑兼科幻评论家坎贝尔的话说,就是“以理性和科学的态度描写超现实情节”。

约翰·坎贝尔 ▲

(3) 充分运用科幻独有的手法,如独特的科幻构思、自由的时空背景设置、以人类整体为主角等,作品中含有基本正确的科学知识和深广博大的科技思想,以润物细无声的方式向读者浇灌科学知识,最终激起读者对科学的尊崇与向往。

至于科幻小说的文学性,其所承载的人文内涵和对现实的关注等,可以说与主流文学作品并无二致。由于核心科幻所具有的这些特点,它往往更宜于表达作者的人文思考,表现科技对人性的异化。

从以上三个特点可以看出,我所谓之核心科幻比较接近于过去说的硬科幻,但也不尽然。像宗教题材的《莱博维茨的赞歌》,就基本符合上面三条标准,应该划人核心科幻。核心科幻与其他科幻作品同样没有清晰的边界,是按科幻作品这个模糊集合的隶属度大小而形成的渐变态势。粗略说来,如果隶属度高于0.8,就可以作为典型的核心科幻作品。

《莱博维茨的赞歌》▲

核心科幻与非核心科幻仅仅是类别属性的区分,作品本身并无高下之分。实际上,在科幻发展史上不少名篇更偏重于人文方面而缺少“科学之核”,划归不到核心科幻范围,如《1984》、《五号屠场》、《蝇王》等。当代国内著名作家刘慈欣、王晋康、何宏伟的大部分作品能归人核心科幻,而韩松的作品则大多偏重于人文方面而不属于核心科幻。

虽然就个体而言核心与非核心作品并无高下之分,但如果就群体而言,就科幻文学这个品种而言,一定要有一批,哪怕是一小批优秀的核心科幻来做骨架,才能撑起科幻这座文学大厦,否则科幻就会混同于其他文学品种,失去了其存在的合理性和必要性。

虽然核心科幻的定义接近于硬科幻,但依我看来,前者要比后者来得精确,因为后一种提法将软硬科幻并峙,实际上,从功能上(核心科幻的骨架作用)是不能并列的,从数量上也不能并列(软科幻的数量要多于硬科幻)。尤其是,核心科幻的提法更能突出“科学是科幻的源文化”这个特点,更能反映“科幻是一个模糊集合”的属性。

02

核心科幻与科幻构思

核心科幻与其他科幻之不同是,它特别依赖于一个好的科幻构思,这也正是科幻与主流文学作品最显著的区别。如拙作《生命之歌》就建基于这样一个科幻构思:生物的“生存欲望”这种属于意识范畴的东西其实产生于物质的复杂缔合,它存在于DNA的次级序列中,就其本质而言是数字化的。

《生命之歌》▲

什么是好的科幻构思?我个人认为有以下几点判别标准。

(1) 它应该具有新颖性,具有前无古人的独创性,科学内涵具有冲击力,科学的逻辑推理和构思能够自洽。

(2) 它和故事应该有内在的逻辑联系。举个例子,国内科幻作家何宏伟关于“分时制” 的那个绝妙构思(一个女孩基于电脑的分时原理而“同时”爱上两个男人),就和故事结构有逻辑上的内在联系。抽去这个内核,整个故事就塌架了。但他的另一篇作品《伤心者》中的科幻构思(数学上的微连续)则和故事本身没有内在联系,抽去它,故事丝毫不受影响,所以后一篇就归不到核心科幻中去。

《伤心者》 ▲

(3) 科幻构思最好有一个坚实的科学内核,能符合科学意义上的正确。这儿所谓的“科学意义上的正确”是指它能够存活于现代科学体系之中,符合公认的科学知识和科学的逻辑方法,不会被现代科学所证伪,但不能保证它能被证实。换一个说法:科幻文学是以世界的统一性为前提的神话故事,是建立在为所有人接受的某种合理性的基础之上。

上面说的第三个要求就比较高了,因为科幻说到底是文学而不是科学。但如果能做到这点,作品就会更厚重、更耐咀嚼、更能带给读者以思想上的冲击。国内科幻作品中比如,《地火》、《十字》等作品就符合第三条标准。

创作核心科幻,成功的前提就是对科学持有炽热的信念。当代中国科幻作家刘慈欣等人的作品中,能随处触摸到对科学大厦和大自然的敬畏之情,虽然对科学的批判和反思也是科幻文学永远的母题,但这些批判实际都是建立在对科学的虔诚信仰之上的。

03

科幻园地的生态平衡

在20世纪90年代,中国科幻建立了几个重要的概念:科幻就其本质来说是文学而不是科普,客观上虽然具有科普的价值,但不直接承担宣传科学知识的任务,小说中包含的科学元素或科幻构思不必符合科学意义上的正确。这一认识从此打碎了往日的创作桎梏,使得科幻真正作为一个文学品种蓬勃发展起来。但事情总有两面性,如果一味强调这一面,科幻的“科”字就会被消解,科幻小说很可能有被奇幻(魔幻)或其他兄弟文学品种所同化的危险。在今天的中国科幻作品中,科学的影响力在下降,作品越来越魔法化、空洞化。新作者们生长在高科技时代,但也许是“久人兰室而不闻其香”,不少人对科学没有深厚的感情,只是把作品中的科学元素当成让人眼花缭乱的道具,作品成了视觉的盛宴但缺少了科学精神,缺少了坚实的科学内核。

作为个人来讲,写这样的作品无可非议。前边说过,科幻是个包容性很强的文学品种,完全应该包含这类作品。读者是多元的,这样的作品自有它的读者群,其数量甚至多于核心科幻的读者群(核心科幻的作品也可以是畅销书,但那主要得益于故事性等文学元素,因为能够敏锐感受“科学本身的震撼力”的读者常常是少数)。但从科幻文学整体来讲,这个趋势的最后结果必将过度消费科幻文学的品牌力量,异化科幻的特质,失去科幻独特的文学魅力。

从某个角度说,这或许不是科幻作者应该关心的事,他们尽可按自己的爱好和特长自由自在地写下去。至于如何保持科幻园地的生态平衡,保持科幻文学不同于其他文学的特质,那应该是编辑们、科幻理论家和出版界的职责。但如果科幻作家们能够自觉地意识到这一点,也许会更有利于科幻园地的生态平衡。

04

科幻与科普之关系

科幻与科普历来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尤其在中国,科幻文学更是直接脱胎于科普,所以早期中国科幻作品带有很强的科普性质和功能取向。今天在为科幻大声疾呼的声音中,也多是推崇科幻文学“能激发青少年的想象力和创新思维,浇灌科学知识,培养科学理性和科学方法”。如果今天我们说“科幻不是科普”,说“科幻不直接承担宣传科学知识的任务,作品中包含的知识元素或科幻构思不必符合科学意义上的正确”,从感情上说真的难以被人们所接受。

对科幻的这种希冀的确能够满足不少读者的精神需求,但在总体概念上不能将科普与科幻混淆,因为科幻就其本质来说是文学而不是科普,这一点毋庸置疑。像前文所述的《1984》、《五号屠场》、《蝇王》及韩松的 《地铁》等作品,如果硬叫他们承担上述职责,那无疑如逼公鸡下蛋一样可笑。换句话说,如果硬拿上述标准来苛求科幻,那么科幻文学史上就会丧失相当一部分经典作品。不过,科幻文学确实能承担上述社会职责,但这要由科幻文学中最核心的那部分,亦即核心科幻来承担。

《五号屠场》▲

所以正确的提法是:就科幻文学的整体而言应推崇“大科幻”的概念,不要去刻意区分科幻奇幻、软科幻硬科幻,不要把“符合科学意义上的正确”作为科幻作品的桎梏,不必刻意强调科幻的科普功能,这样才能给科幻文学以充分的发展空间,广泛吸引各种口味的读者,促进这个文学品种的大繁荣;另一方面要强调核心科幻在科幻作品中的骨架作用,强化其社会责任,这样既能强化科幻文学的生命力,对社会而言也是功德无量。

当然,我们不必在用词上过于刻板雕琢,但今后科普理论家们谈论“科幻文学能激发青少年的想象力,培养创新型思维,浇灌科学知识,激发对科学的兴趣”时,心中应该有一个明确的定位——他所说的科幻文学实际是指 “核心科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