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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高处俯视你们
来源:文化艺术报 | 高建群  2021年03月05日07:14

灯下翻儿子的高中语文课本。薄薄的一本书翻遍,里面尽是些平庸的、浅薄的、苍白的、贫乏的东西。大约只有几篇文章可读,一是鲁迅先生那些直面人生的文章,一是几篇古文。我因此而深深地悲哀。在我们之前的中国和世界的文学宝库里,曾经有多少璀璨的东西呀,我们为什么不能挑一些更好的东西给孩子们呢?我因此而蔑视那些高中语文课本的编造者们,他们脆弱的神经不敢承受真理的沉重,他们贫乏的大脑不敢面对创造的犀利,于是乎战战兢兢地选出一些自己的智力所能理解和容忍的东西塞给孩子。他们自己是如此平庸,他们想谋杀孩子们的创造力,让我们的孩子和他们一样平庸。

我上班下班要从西安的北城门穿过。每次从这狭窄的北城门穿过时,面对这古城的四面城墙,而对这川流不息的如蝼蚁如草芥的人类,我都会想起屠格涅夫的“猪栏的理想”这段思考。屠格涅夫说,人类的最高的理想,就是吃饱肚子,而后打着饱嗝,舒舒服服地睡觉。他把这叫作“猪栏的理想”。每一次想起屠格涅夫的话都令我警策。我不敢把西安人煞费苦心地修复好的这四方城叫“猪栏”,我也不敢把这些可爱的城市居民称作“猪”,我只能说我自己是猪,或者说我平庸地打发日子的方式如猪一般。披一回人皮做一回人,为一日三餐忙碌,为蝇头小利忙碌,为满足那可怜的小小虚荣心忙碌。在这忙碌中,你的卑微的生命耗到了尽头。

我的姐姐当年上中学时,是全校最漂亮的女孩子。她高傲、真诚,无限美好的前程在等着她。她是毛主席接见百万“文化革命”大军时,最后一次被接见的红卫兵。家中还有一张她在天安门广场拍摄的照片。照片上的姐姐,齐耳短发,戴着黄军帽,穿着白球鞋,红宝书捧在胸口,背景是天安门城楼和标语“誓死保卫中央文革”字样。日期是1966年11月9日。这以后姐姐参加中学的派性组织宣传队,饰演过白毛女和李铁梅。这以后姐姐插队下乡。这以后姐姐嫁给一个农村复员军人。这以后每一次见到姐姐,都感到越来越陌生。这就是当年那个呼喊“天下者,我们的天下;国家者,我们的国家;社会者,我们的社会。我们不说,谁说?我们不干,谁干?”的姐姐吗?县城的封闭的空间,世俗的气氛,已经将这个当年心高气傲的女子彻底同化了。她成为灰色大众的一员。

星期天我去参加一个婚礼。仪式上来了很多的人,这叫我感觉到世界上人真多。主持人以例行的口吻来赞美这一对新人是“金童玉女”,这叫我很认真地将两位新人瞅了一阵。新娘的确很漂亮,堪称“玉女”,在她的光彩映照下“金童”就逊色多了。他傻乎乎地笑着,脸上显出一种愚蠢的表情。据说他有固定的工作和好的家庭,这成为他们结为家庭的基础。我很为这女孩子惋惜,这张青春的俏脸,是为大诗人歌德焕发第二春而生的,是为大音乐家贝多芬发出他那雷霆般怒吼而生的,但是这女孩子却宁愿选择平庸,因为平庸的背后是实惠,是衣食无虞的一生。而如果选择风暴,她则会把自己交给未定之数。

年轻时候读鲁迅先生。先生说他一生都在和无所不至的庸俗作斗争,以防被庸俗吞没。那时我不理解这话,现在我是懂了。年轻时候读屠格涅夫,屠氏说一想到漫长的平庸的一生在等待着他时,他就不寒而栗,我现在也有这种不寒而栗的感觉了。年轻时候读海涅,海涅吟唱道:“再见了,油滑的男女,我要登到山上去,从高处来俯视你们!”那时候觉得海涅很豪迈,现在则觉得他其实很无奈,无奈之余还有一些悲凉和自欺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