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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州文艺》2021年第2期|格致:早上有多危险(节选)
来源:《广州文艺》2021年第2期 | 格致  2021年03月03日22:38

我梦见早上,很早的早上。说太阳还没有出来,但住在院子里的人都起来了。大家从家里出来,聚集在院子里。这是一个大院子,有十几栋楼,就是我住的小区。小区里住着许多当地各界的知名人士,另外有一些我的同学,还有一些普通居民。不管是谁,大家都在这个早上起了个大早。

大家共同起早,却也没有人来组织,是个群体自发行为——所有人都要去前面不远处山坡上采集榆树叶子。也没有人把这件事说出来,但是却人人知道。说是榆树叶子和豆腐煮在一起很好吃。一院子的人都是要把榆树叶子和豆腐煮在一起。我不想把叶子和豆腐煮在一起,我想把叶子和肉切碎做成饺子馅,包饺子。我的想法我没有说出去。虽然想法不同,最后的吃法也会不同,但是出去到山坡采集榆树叶子的行动是相同的。

大家都在院子里聚集,处在要走没走的那个阶段。我站在大门口,还没有出大门。这时候,一个男人从杂乱的人群里向我走过来(这个男人在我醒后记录的时候,已经想不起来是谁。但梦里知道,认识)。他手里拎着一个大的旅行包,军绿色的。上面的拉锁拉合着。双肩还背着一个包。他的包都不是空的,里面装满了东西。他把手里的那个大包放到我的脚边说,你站在这别动,我回去拿一样东西,一会儿就来。我没说话,似乎是不需要说话,这是一件小事,没有不答应的道理。我于是站在那里等。

这时,院子里的人都在缓慢地往外走,去对面的山坡采集榆树叶子。大家走得虽慢,但都在移动,只有我一个人是静止不动的。

我站在门口收发室的窗下,等着。很久,他没回来。我的腿站麻了,就在窗下那个小范围来回走动,看热闹。院子里的人还是很多。

这时我就看见院子里我的那些同学,他们在离我不远的地方站成了三排。站成舞台上合唱团的队形。我就冲着他们喊:你们还不快走?都上午10点了!当我说完这句话,我才发现——早上已经过去了。这话应该是说给我自己的。说完了,我才知道,已经是上午了,而且是上午的10点钟了。这时我更发现——我等的男人还没来!

我不敢动,上午10点了我也不敢动。我答应等,那么就会一直等下去。这时,一个陌生人走过来,看见了我脚边的包裹,他说,这里是什么?打开看看。我忙说不能打开,不是我的。我连忙把上面的拉锁又拉紧一些。

虽然已上午10点了,但院子里的人还有许多。大家还是在往外走,到对面山坡采集榆树叶子。我继续站在原地,等待包裹的主人回来。

这个梦的关键词有这些:树叶、陌生人、梦、上午10点、合唱团、包裹、等待。

树叶

树叶在这个梦里是食物。它也可以代表所有食物。无论是和豆腐煮在一起,还是和肉切碎做馅包饺子,它都是果腹的食物。因此,采集树叶的行动是合理的必须的,是人生的主要工作。它象征形而下的劳动、人的低级需要。低级需要就是所有人的需要。所以梦在一开始就在强调,一院子的人,而且不管什么身份什么地位,大家都聚集在院子里,都要去采集树叶,都要和豆腐煮在一块吃。这是一个无须说明、无须动员的群体行动。没有人组织,这说明,这是人的本能——采集食物——它的合理性无须谁来说明。我也来到院子里,很自然地参加这个群体行动。我的不同是,我不想同豆腐煮,我要把树叶和肉一起切碎,包成饺子吃。这种小的区别可以忽略不计。吃的方向是一致的,不同的是吃的方法。当然,包饺子要比煮豆腐略复杂点,也就略高级那么一点儿。

陌生人

这个男人是从那一院子人里走出来的。他拎着一个大旅行袋,背上还背着一个。衣裤是棉质休闲的那种。他的袋子都是装满的。梦里虽然没有交代他是不是也去采集叶子,但他是从采集叶子的人群里走出来的。他的包裹暗中说明了他不是去采集叶子。采集叶子应该带空的包裹,而他的包裹已经装满了。还强调他的包是旅行包。可以断定,他是整个院子里唯一一个不去采集叶子的人。他不但自己不去,还成功地阻止了我。他并没说攻击这个合理的集体行动的话,他用一个装满的包裹,说清了他的方向,也用这个包裹阻止了我参加那个集体行动。他成功地使我从走动的人流里停了下来。这等于劫持了我,他用一个非常日常的无可指责的办法,就做成了一件大事——改变我生活的原来方向。他知道,突然的改变是困难的,于是他轻巧地先让我停下来。这一停就到了上午10点。

这个把一个需要看守的包裹,交给我说一会就来的人,再没有出现。这导致我来到了上午10点。这也导致我没能参加那个无懈可击的集体行动。这导致我在一个早上没干任何事情。但从另一个角度看,等人也是事情。等待,涉及情感、诚信,这同去采集树叶已经很不同了。那么,这个男人等于把我从一个生活的低级需要里轻轻捞起,安放到一个形而上的高台上晾晒了起来。

早上,是这个梦里最重要的一个时间概念。它是这个梦的底座。整个梦是在早上这个基座上构建的。早上在这里是个隐形舞台,所有人都来到这个舞台上。院子里的人、我、背旅行包的男人、我的同学等等。

虽然梦用了那么多的群众演员,但主要演员有两个——我和那个我等待的男人。他是男主角,我是女主角。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按道理应该演绎一出爱情戏。那是常规导演的思维。这个梦,是由我执导的。我导演了一出精神拯救的戏。很意外的是,我成了被拯救者。可是我一向是施予者啊。这里,我可能是累了,也享受一下被拯救。

显然,我的早上是危险的。谁的早上都是危险的:因为天还没有大亮,一切还都看不清楚;因为你还年轻,还不了解这个世界,你很容易被大众裹挟着前进;在早上,大脑还没完全启动,转速还很慢,还不能准确地处理文件;大脑像是处于童年发育阶段,还不能进行独立思考。这个时候,你往往跟着别人的思维行动。而那个别人的思维正确吗?不愚蠢吗?这都是未知数。往往,一个魔鬼的思维会毁掉一代人的“早上”,甚至是整个“一天”。

早上,是我的童年期。那是我还没有形成人生观的时段。我极容易在这个时候随人流顺流而下,来到一个错误的地方;或来到一个一点儿也不美好的地方;或来到一个只有肉馅、豆腐、树叶的地方。早上有多危险!要多危险有多危险!

我站在这么危险的早上,早就被我的救世主看见了。他怎么能见死不救?但是救人也是需要技术的。在危险呈隐性状态时,直接救人是荒唐可笑的,是不被理解的。于是一个需要看守的包裹就来到了我的脚边。在不知不觉中,我度过了我的早上。

上午10点

这个梦充满了时间概念。上午10点,按现代人的习惯,那是早上的结束。到达了上午10点,我就已经度过了我的早上。我已在形而上的等待中,长大成人。

当我到达我的上午10点的时候,我的人生还没有大错,因此我还没有悔恨。我10点开始选择已经没有多少危险了。太阳早就升起来了,它的光芒把一切都照亮了。所有的道路都明明白白地摆在那里,甚至它的终点也远远地可以看见。早上无懈可击的行动,到了上午10点,它还仍然是十分正确的吗?这可就不一定了。你看那不是饥荒年份,又有豆腐又有肉的,为什么要去采集树叶?树叶有营养吗?好吃吗?而在早上,有谁这样怀疑过?有谁质疑那个群体行动?到上午10点时,回想早上,感到一切是那么荒谬、那么诡异。

合唱团

合唱团站在离我不远的地方,由我的那些同学组成。合唱团,那是一个组织,一个更小的集体。它是院子大集体之中的一个更小更集中的集体。院子里的人是以同去采集树叶的相同目的形成的集体,而在这个集体里,我的那些同学,他们除了采集树叶目的相同之外,他们还有另一个共同点——同学(若干年前共同的学习经历)。这就好比,整个大院里的人形成了一个大漩涡,我的合唱团同学,形成大漩涡里的一个小漩涡。而这两个漩涡里面都应该有我。尤其,合唱团,我跟他们有两个共同点,我应该在合唱团里站着,等着统一行动。但是,我却站在门口,一个人站着,与大漩涡小漩涡都有一定距离。从我的身体位置看,我是一个个体。我差不多是院子里唯一的个体。我没有要参加合唱团的意愿。在合唱团形成集体——站成队列——之前,我已经被固定了位置。不能站到合唱团里去,我并不遗憾。我很安于我的个体位置。

我的位置,是与合唱团对面站着,这是一个我与群体隔离的景象。我的身边没有别人。没有人和我一样站在门口等什么。我无法形成目的相同的组织。我是一个人,为了一个特殊的任务生活在人间。这个合唱团的出现,是又一次强调,我与群体大众的关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