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小说选刊》2021年第3期|周瑄璞:那人(节选)
来源:《小说选刊》2021年第3期 | 周瑄璞  2021年03月04日06:56

没想到,这辈子还能坐上一次飞机。

大玻璃外,各式各样的车到处乱跑,扁的宽的长的低的拉人的装货的大肚子的小短脸的,真是好玩,有的从来没见过。飞机在远处缓缓移动。建勋忍不住拍了视频,发了条微信。在他的那些去镇上饭馆吃次饭、去县里商场负一层逛回超市,都要发个朋友圈晒摆晒摆的微信好友里,坐飞机真是件大事了。那人,她也没有坐过飞机,她最远去过郑州。建勋的大张湾,全村人,除了在外工作的——那些人严格意义上已经不是他们村里人了——也没有谁坐过飞机哩。他们只是嘴上说过好多次,梦里坐过好几回。

一个开小加工厂,一个开小超市,一个倒卖粮食,都是有实业的人,他们自称全村三巨头,贵族能人,不太跟别人玩,只他们仨走得近,吃吃喝喝大肆喷空儿。前几天遇着一个西安上大学回来的学生,逮住了问人家,郑州到西安有飞机没?下次我们坐飞机去西安看你。那小伙子说,太近了,好像没有飞机,就是有也划不来,你坐车跑到新郑机场俩钟头,等飞机一个钟头,到天上可能也就飞四十分钟吧,还不如坐高铁。他们说,那不是想坐坐飞机嘛,我们飞到新疆再拐回西安中不中?总之他们说得很热闹,几天里都是飞机的话题,好像这个夏天非坐飞机不可,若不飞一回,半辈子白活,挣的那些钱白挣。可说了再说,到底没有行动。他们的买卖和业务最远也就是本县,没有飞到哪里去谈个业务的机会,就是经济再宽裕,也不会烧包得没啥事往哪儿白飞一趟,把自己的两千块钱扔出去。

而建勋,说飞就飞,很是果断。这次同去新疆干活的七个人,有四个选择火车,再咋说便宜五百块钱,现在火车也怪快的,三十六个钟头跑到乌鲁木齐,而你干啥事,三十六个钟头能挣五百块哩?省的就是挣的。建勋和那俩人,爽快地决定,就坐飞机了,多花五百块钱,天塌不下来。现在疫情期间,飞机票便宜,那么高级的铁家伙装住你飞三四个钟头,难道还不值八百多块钱?他们这次去新疆,这批活干完,二十多天,每人差不多能落万把块。坐一次吧,混了大半辈子,连飞机长啥样都没亲眼看过,没伸出手去摸过,真是憋屈。小萍也同意他坐飞机,她也没坐过,要不是在家看孙子,她真想一起飞去,给他们做个饭,给建勋做个伴。多少给点钱就中,不给也中,权当出去逛逛。

建勋他女儿六天前,在手机上给三个人买好了机票。那四个坐火车的前天半夜走了,他们今天才动身往新郑机场去,这就是优越性。他们将在乌鲁木齐会合,再坐汽车跑一天,到一个县里,给一个新建的胡萝卜加工厂进行装修,粉刷工是建勋,那几个是瓦工电工管道工地砖工。洪亮的儿子开车送到新郑机场,领着三个大男人,进入航站楼,排队,托运行李,办登机手续。小伙子也没坐过飞机,可他会问,会看各种标识,会说普通话,会在手机上查坐飞机的流程。一会儿看看手机,完成一个程序,再看手机,领着三个长辈对付这些在电视里常看到的场面。三个五十上下的男人,每人戴个口罩,乖乖地跟定一个小伙子,完全没有在自己地盘里的大大咧咧、高喉粗嗓,话都不敢说,大气也不敢出。四个人不愿分开走,必得看到另几个在眼前,就像春天里的小鸡娃,聚一堆行动才有安全感。别人托运的行李都是箱子,皮的、塑料壳的、厚帆布的,而他们几个是尼龙编织袋,里面装着铺盖和衣物,更里面卷着干活的工具和吃饭的碗筷小盆,其他再没啥值钱东西。就这,刚才在大门口,也得拿打包带杀了个十字扣,工作人员也像对待那些高级行李箱一样,给打包带上套了长白纸条。传送带一动,运到黑帘子后面去了,登机牌上贴了三张小票。建勋心说,不用贴,我们也能认出来自己的东西,全大楼里,就我们仨的不一样。建勋一闪念之间想,要是在新疆挣到钱了,何不买个大号行李箱拉回来?下次家里不论谁坐飞机了,也像城里人那样,潇洒推着走。

洪亮的儿子把他们送到安检排队的地方,告诉他们,进去后,按指示牌上找到31登机口就行。他又小声给他们说,跟前面的人不要离得太近,保持礼貌距离,进去后,按工作人员指挥的办就中了。然后小伙子站那儿,看他们排队往前挪。三个男人听话地点头,那是,不能凑太近,挨再近也不能插到前面去,插到前面也没用,飞机也不能拉住你先飞。

大男人变成小男孩,又乖顺又幸福,一点点往前挪,把紧张而兴奋的脸,掩在口罩后面,只露两只眼睛骨碌碌到处看,看哪儿都漂亮都新鲜。这么大的楼,要是让我一个人来粉刷,得干一年。人家让摘了口罩,看前面镜头,建勋向着屏幕里的自己笑笑,牙一龇,哎呀,真是老了,脸上的横肉全部往下坠。他前些天,自拍头像发朋友圈,配的文字:70后的我,已经开始老去。照片里的他刚刮了胡子,脸皮青着。这两天他慌慌着要坐飞机,也没时间刮了,起大早赶飞机,昨晚才睡了四五个钟头,更显出一些沧桑来。

随身的包、身份证、登机牌,放到小筐子里。工作人员做出的一切指示,都是那么必要,让人愉快,令人信服,必得照办。问他,有没有雨伞、充电器,这声音与问别人没有两样,不会因为他们是农民就省略这个项目,跟他们问那些大款大官上等人一样。他笑脸说,没有没有。他学着前面人的样子,走过去,让那个年轻姑娘拿着一个棍棒样的家伙嘀嘀嘀地安检自己,皮带扣也要摸摸,脚脖子也得捏捏。繁复的细节都是有必要的,这是坐飞机,去新疆,不是开着你的电三轮去七里头干活。他觉得自己正在被一套高级流程熨烫抚慰,不再是那个粗糙的农村人。村里人讽刺别人时常说,你能得上天了。现在,他就是要上天。再多一些的程序,再多一些的盘查和搜身,都是可以的。遗憾,没有了。三个人等齐,去找31登机口。哎呀,这才是8,每一个登机口,都跨着挺远的距离。好家伙,可得一会儿走。哈哈,那三人,再别喷着坐飞机了,光找登机口,得让他们这两个半瘸子走半天,还没走到,飞机就得飞跑了。那三个人里,一个年轻时在外干活腿被砸伤,一个股骨头坏死,一个痛风。前两个实瘸,后一个痛了瘸,不痛不瘸,净是吃出来的,有点钱烧的,酒肉撑得肚子滚圆,像怀了五六个月,脸蛋子肉横里长,家中冰箱里吃食堆得满当当。全大队里,也就只能他三个做朋友了,有几个钱,看不起别人。别人呢,嫌他们走得慢,也都不跟他们玩。他们呢,有车,也跟村里人走不到一块,半里路都开车。你再能,你能把车开到人家候机楼里?到了这儿,你得拿自己腿老老实实走路,来来来,你走走试试,你看这吭哧吭哧,快走一里地了。31还不是最后一个登机口,再给你来个58登机口,你去走吧,让你们那样腿一拐一拐,蜗牛般的爬,飞机早飞跑了。光这一项,你们就不配坐飞机,老实趴家里吧,哈哈。好像为了回击建勋的想象,身边滑过一个小电瓶车,上面坐着几个人,轻松驶过,再走几步,眼前又出现一条笔直的传送带,站上面不动,运着走。哼,这机场想得还真周到,有必要吗?腿不好就别出门呗。建勋不太高兴,我就偏不走这传送带,我又不是残疾,庄稼人把个十里八里都不算啥,何况这点路。他们三人,好像都是同样的想法,绕开中间移动的黑色通道,从一边向前走。

好容易走到31登机口,人少,位置随便坐,洪亮和儿子视频通话:好了,找到地方啦。一直听儿子话,分贝控制在挺小的量,他们一进入这个大楼,就走上一个自觉讲文明懂礼貌的场合,不用谁给你规定和提醒,这环境,叫你不文明都不中。手机对着31照一照,再对着建勋和另一个人照了照,这两个男人洋气地对小伙子挥手说,拜拜。只能说拜拜才跟坐飞机这件事配套。

建勋得以坐下来,那个一直盘桓的问题再次浮上心头。这个问题从前几天买了机票,就来到他心里,而且还有个类似于庄严和浪漫的想法:到飞机场再说吧,电影电视里的人,不都是在飞机起飞前,处理这些事情吗?

要不要给那人打个电话,发个微信?虽然三个月前就断了联系,可那个人,那些事,总也不能从心里抹去。他要给她打个电话,第一句话就是,我在机场,快要上飞机了。

建勋平常在家干活,骑着电三轮,四处跑着给人家刷墙粉白。去了先看场地,然后谈价,主家管一顿中午饭,每天工钱多少,或者全部干完给多少钱。有时候忙起来一个月休不上一天,扒明起早,天黑回家,活赶活,挨家跑,前面这家没干完,后面那家的电话就来了,预定住他五天后的时间。反正不管怎么搞价,怎样赶工,折合下来每天二百多块,少有冒出三百的时候,市场行情就是这样。有时候一个月能休息好几天。一歇下来,他心里就急,没活就等于没钱。

那人就是用电话预定了他。她说,那好,你过三天来吧。三天后他去了,骑着电三轮,后斗里放着刷子滚子铲子瓦刀,一路向东。是三间堂屋、两间旧东屋,连带一间厨房,全部粉刷工程包给他,谈好工价一千五百元,他说六七天能干完。这个时候他就想,小儿子要是在家,两人合伙,加班加点,三天就能搞定,钱拿到手。

大儿子前几年盖了房,结了婚,分出去另过。给他盖房娶亲借的钱刚还完。小儿子二十一,还不用忙着订婚。可现在又兴了在县城买房。凭你长得再漂亮的小伙子,女方头一条就是县城得有套房。一套房买下来,四五十万。简单装修下,买必不可少的家具,又得十万。也就是说,没有五六十万,儿媳妇别想娶进门。小儿子在上海送外卖,跟别人合租房子,吃住之外,一个月能落三四千元。他也曾给小儿子说过,一个人在外处处操心,吃苦受累,不如回来跟我一起干活,落的比在上海一点不少。刷墙粉白这事,不是啥太难的技术,学几天就会。

小儿子在大城市待惯了,过不了家里的日子。他问,那你将来结婚,不还得回来找对象吗?不还得在咱县上买房吗?小儿子不回答,反正就是不愿意回来。

主家夫妻俩和建勋一起,又叫了个邻居,把所有家具一起抬到屋中间,然后按建勋开的单子,男主人出去买白灰涂料。女主人在家,屋里屋外收拾、洗涮,和建勋说话。他们只有一个儿子,去年订了婚,已经在县城买好了房,且装修到位,这里借着劲把自己家里也粉刷粉刷,过年时来人,尤其接待新亲戚,好看一些。

第二天来干活,男主人不在家,他出去给人家干活去了,县城方便面厂开铲车,每月有固定工资。女的还是屋里屋外地收拾、洗涮,有时候进来看看,和他说几句话。中午做好饭,盛好端给他,他吃完,她接过去,再盛一碗给他,他吃完第二碗,坚决不要了,她不再勉强。她说,歇会儿吧,歇歇再干。他坐着,靠在大门楼的墙上,闭住眼睡着了。他每天中午饭后,必须得睡会儿,哪怕十分钟,起来就有精神,否则一下午心慌眼乏,光想发脾气。

第三天中午吃完饭,他发现大门楼里,多了一把躺椅,她把躺椅撑开,用干净抹布擦一遍,叫他睡在上面。大门始终开着,这是避嫌,好叫村里人看到。而她自己,关起堂屋门午休。吃得饱,小风一吹,他睡得沉沉的,还做了梦,儿子回来了,他们一起到县城看房买房。一睁眼两点半了,赶快起来干活。夏季天长,七点了还不黑,他想多干会儿。男主人回来了,带回半只烧鸡,留他一起吃晚饭,他不肯,收拾东西要走,当初说好的只管一顿午饭。可夫妻俩让得很实受,男的上手来拉他,他只好留下,她炒了两个素菜,还拿出一瓶酒。三个人吃完饭,他在黑下来的天光里,开上电三轮走了。

……

周瑄璞,女,1970年生,现居西安。著有长篇小说《多湾》《日近长安远》等五部。在《人民文学》《十月》《作家》等期刊发表中短篇小说约一百万字,多篇小说被转载、收入各类年度选本及年度小说排行榜。曾获第三届女性文学奖、柳青文学奖等多种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