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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南文学》2021年第3期|章缘:陌生地
来源:《湖南文学》2021年第3期 | 章缘  2021年03月02日07:31

“女士,请打开遮阳板。”

遮阳板拉起,蓝天白云,飞机从云朵间穿过,无比热烈的白色日光射进眼睛。

金光拨开云朵,显现耶稣慈悲的面容,祂张开双臂,浮在尘世之上,彩云霞光之间,金光如此强烈,所有匍匐的信徒都沐浴其中。她上的是教会幼儿园,每天老师都会讲耶稣基督的故事,给小朋友看故事中的配图。耶稣喜爱一切小孩,世上所有的小孩……她到现在还记得这首歌……不管黄白红黑棕,都是耶稣的宝贝,耶稣喜爱世上一切的小孩。也只记得这首歌。

她曾以为自己也能长出小天使的翅膀,但她后来没有参加过任何礼拜。如果她走进一间教堂,也是以游客的身份,在那些尖塔入云、穹顶彩绘玻璃描花、宝器流光的殿堂,轻声细语,拍照留影。

请勿高声说话。导游站在巴黎圣犹士坦大教堂前这样提醒。团里有不少华裔面孔。没有信仰,就没有敬畏。

有妇人投币,点亮一根烛火,加入长桌上的烛海。

“这里就是天堂,”有人在她耳边说,温暖陌生的气息,“中世纪的人所能想象到的天堂,集合了各种华美,呼应天堂的牛奶和蜜。”

这是艾诺对她说的第一句话。天堂。他的英文尾音上扬,吐字像嘴里含了糖。她没转头,也轻声说:“宗教总是关于天堂。”

“更关于死亡,灵肉的完全销毁或转化。”

她曾在伦敦西敏寺看到,主教先知和圣人的祠墓,栩栩的雕像,鼓出的石头眼珠。没有死亡的气味,关于腐肉和白骨的联想。在教堂里的死亡是受祝福的,是洁净的,死得其所,因为信心和奉献被纪念,但也是不得安宁的,一日日迎接这么多游客。

不论天堂或死亡,她跟艾诺有了一种默契,接下来的参观活动中,他一直在她身后,亦步亦趋,午餐时坐到了一起。这是巴黎下榻旅馆组织的一日游,他们是团里仅有的单身人士。他来自印度洋的C岛,至少混了三种族裔,皮肤黝黑,狭长脸,高鼻,黑发,极大的圆眼,思索时翻出眼白,长翘的睫毛,让她想到生物课上学的捕蝇草,捕获猎物时合拢。她猜他是诗人,因为他眼神忧郁。但是他说他学医,曾经学医,书桌上摆一个骷髅头,天天默背人身上二百零六块骨头。后来又做了其他的事。但在他不做什么事时,他的确是诗人。

先贤祠是最后一站,崇伟的大厅中央,巨大的傅科摆证明地球在自转。转一圈,日出日落,转着转着,所有生者都死去,极少数的人,留下名氏,躺进这里的石棺椁。他们走过居里夫人卢梭雨果伏尔泰左拉等先贤的棺椁,石室阴凉,一个个小套间,单人双人或更多,一级级石阶引领或误导,直至团队的其他人不复可寻。

她贴着寒意沁人的石壁,望着艾诺闪亮的眼睛。他更喜欢葡萄牙埃武拉的人骨礼拜堂,他说,一条甬道向前到圣坛,四面墙和天花板镶的全是白骨:头骨、肋骨、手骨、大腿骨,也有骷髅以完整的面貌躺在打开的棺椁里。所有骷髅如此相似,两个大眼洞深深看向永恒……

静坐的师傅曾教她调息冥想: 把注意力放在你身体的洞穴,眼洞鼻洞嘴洞耳洞,空洞让气息自由穿过,欲望烦恼无由粘连。她想着,所有庄严棺椁内的白骨也是这样吗?不论曾有过什么伟大的发明和著述。艾诺神秘的大眼睛,也是这样的洞?

我乐于陪你一起去,他说,万圣节的时候,也许?一手支墙,伸指轻触她的肋骨,如抚琴般顺着她的肋骨往下。

也许。

她高且瘦,骨架子抵着薄薄的皮肉,锁骨胸骨胯骨。艾诺迷恋她的骨架,当她赤裸卧床时,有种非人间的神秘魅影,让艾诺更加热情。对方越热情猛烈,她就越陶醉,但再怎么陶醉,也是慵懒地一动也不动,就像死了一样。艾诺迷恋她的扮死,上上下下,翻过来倒下去,一身汗。

“C岛地面温度……摄氏度……华氏度,需要转机的旅客请往……机长代表全体空服人员,感谢您,再会。”机长的英文听起来就像艾诺,这让她嘴角露出一丝微笑。艾诺告诉她,四季如春的C岛是人间天堂,看多了华美精致的欧洲历史文明,需要粗犷乡野和天然山水的调剂,这里旅游业发达,人人能说几句英文,她根本不用担心,何况他会来接机,已经帮她准备好住处。

四周人纷纷解开安全带,这时广播发出沙沙的杂音,背景里有人快速说着什么,然后是机长的声音:“各位旅客请注意,国家防疫局刚刚通知我们,从X地入境的航班,需要检疫,请您下机后,依照工作人员的指令,往检疫区接受检疫。谢谢合作。”

与此同时,空服人员出现了,每个人都戴上白色口罩,一路上亲切的笑容不见了,露出的眼睛一双双都像探头,眼神里有一丝什么,让她顿觉陌生。开始派发检疫单,黄色和红色两种,同时派发口罩。她注意到前面几排乘客拿到的都是黄单,空服人员递给她的却是红单,她警觉地问:“这红单子是?”

“上面是您的名字吗?”

“是的。”

“待会儿出了机舱,会有人举牌子带您到检疫区的。”

红色和黄色,有什么不一样吗?黄灯是提醒,快速通过还来得及,红灯就动不了了。C岛不过是返家途中的暂时停留,只停留五天,五天四夜,她跟艾诺分别一年后第一次相聚。艾诺要带她吃特色海鲜,广场烧烤,教她冲浪……巴黎别后,她跟艾诺一直保持着联系,得知她在X地工作,艾诺邀她返乡途中见面,C岛就在她返乡航线上。

仿佛记得在网上读到某种传染病的蔓延,正是在地球的这一角落,但她并没有跟艾诺所在的地方联想在一起。她来看人不是看景,对这里一无所知,也宁可保持着这份无知。就像她对艾诺所知有限,才被吸引吧?

她把红单子塞进包里,背起牛皮背包,脚步轻快往前走去。一下机,果然看到前头排起了几个队伍,黄单子和红单子,但也有一些人没有拿单子,直接右转去搭电扶梯。她找了个人比较少的红单子队伍。

这队的负责人是个蓄平头戴大金耳环的胖女人,戴医用口罩。她点清人数,“请跟我来。”

“行李呢?我还没领行李。”那件行李装满了她工作上的材料,纪念品、衣物饰品、笔电和给艾诺的电动刮胡刀。

胖女人转头,“我知道,女士,你甚至还没过海关呢!”

他们在机场里走了一段路,推开一扇玻璃门,里头有几间办公室,许多像他们这样的旅客进进出出,工作人员穿着航天员那样从头盖到脚的白色防护服。大门在她身后呯的一声关上。

有人查问:之前去过哪些地方?这次会住在哪里?联系人电话?数据输进计算机,护照被复印,测量体温,棉花签探进喉咙深处狠狠刨了一下,放进写着名条和号码的防菌袋里。

“请问,是什么传染病?”

对方含糊吐出她没听过的英文单字,或者根本不是英文。交给她一张打印出来的单子,上面有个G开头的十三位号码。“关于检疫的所有事情,都需要这个号码,妥善保存。”单子上除了她的资料外,还有一个咨询电话,她比较安心了。

艾诺应该已经在外头等她了。她拿出手机,却没能接上机场的无线网络。她有丰富的旅行经验,遇过赶不上飞机,飞机故障,有人在机上发病各种紧急事件,但从未糊里糊涂进入一个有传染病的地区。如果有无线网络就好了,至少可以查一下疫情。为什么艾诺没告诉她有疫情呢?是突然爆发的?如果疫情严重,她在出发时应该就会被警告的,或者,进出口岸都会被封闭的。

她想找人问,但胖女人这时又把门打开,挥手让大家跟着走。走了一段路,胖女人推开一扇门,所有人的行李箱都靠墙排着队。

她抓住机会问: “这里有无线网络吗?”

“有的,你需要注册。”

大家都拉好自己的行李,胖女人便引他们走过另一扇门,办理入关手续。她起先以为是弥补损失的时间,但立刻就明白是隔离。他们被怀疑带有病原吗?如果这里是疫区,难道他们不是该被保护的人吗?海关人员要她拿下口罩对准摄像头,既没有欢迎她,也没有祝她愉快。

出关后,她低头在手机上来回揿,却一直未能注册成功。很多国家的机场无线网络都是自动登录的,她心里嘀咕。

“不好意思,”她跟胖女人说,“能帮我联络一下我的朋友吗?我没法打当地电话。”

“你要借电话?”

“我需要借电话。”

“我帮不了你。”胖女人从口罩后说,似乎喘着气,口罩随她吹出的气息波动,看得见腋下衣服上两团深色汗渍。

她有点意外,这样一点小忙竟然得不到帮助。“别的机场都有电话服务站,可以买无线上网卡,可以办门号,可以……”

胖女人只是直愣愣看着她,像是听不懂,或是不关心。她突然记起自己不是单独一人,还有十几个同伴。她转头寻找,人人都戴口罩拉着行李,她不知道如何从戴口罩的面孔去辨识人,何况根本不认识,一路上只是下意识跟着前面的人,那是穿黑色条纹恤衫的宽大背影。大家依照指令行事,没有人提出任何问题,现在,他们往前去了,丢下她。

胖女人腰带上挂着的对讲机响起,凑到嘴边嚷出一串话,对方也嚷了一串话,来回数次。胖女人把对讲机挂回腰带,腰带把肚子勒成两截,上半截随着她的动作晃动。“跟我来。”

虽然她不喜欢这个女人,不喜欢她直愣愣的眼神,不喜欢她走起路来大屁股摇摆的蠢样,但她这时像落水后抓到一根木头,紧紧跟随,生怕跟丢了。胖女人打开一扇门。她从没注意到机场里有这么多扇门,门后有窄窄的通道,亮着白灯,白墙上没有任何图片和文字,各种电线管路在头顶上走。这样走了一段路,胖女人突然停步,打开左手边一扇门,外头的热气袭来,她像从水底浮上水面,看到几个石灰泥的大柱子,托住一条公路,车子在上头呼呼地跑,公路下停了一些车,等着拉客或是其他,有人在哇哇叫喊着什么。已是黄昏。

胖女人手里突然多了个喷雾器,对着她从头到脚狂喷一气,行李也不放过。“好,消毒完毕,记住,在检测结果出来前,不得外出。”女人指着外头,一部黑色小轿车,车门打开,一个戴口罩的男人快步朝她们走来。此时身后的门砰地关上,她使劲推。嘿!哈啰!一秒钟前,她恨不能插翅离开这个鬼机场,现在觉得里头可能更安全。她无法再保持镇定,有如见多识广的专业女性。

这些人以检疫之名,要把她带到哪里去?

男人一把攫过她的行李,扔进破车的后车厢。

“嘿,你在做什么?”

男人抬头,捕蝇草的眼睛。“快,这里不能停车。”

是艾诺。她松了口气。艾诺快速绕了个大弯,逃命似的上了公路。

“说这里有传染病?你为什么没说?你知道我刚才简直是……”

“啊,你要戴好口罩,不可以摘下来。”

艾诺的回答就像是没回答,只是安抚地碰碰她的手臂。她遂不再开口,虽然有满腹疑问。这里换接另一条公路了,这里靠右下高速了,车子开在大路上,小路上,进入一个小镇,她以为到了,但是车子继续往前。她闭上眼睛,嘴巴干苦,胃痉挛,失去了时间概念……

车停,引擎声没了。她睁开眼睛,眼前是艾诺的大圆眼睛,露出眼白。

“我们到了。”

艾诺把车子停在杂草丛生的空地上,拎起大行李轻松往前走。这是一片旧公寓房,每楼六层,整齐排列,四周不见人影,如不是几个窗户后透出灯光,她都要怀疑这是什么废弃的旧楼,或是根本没盖好的烂尾楼。经过一个岗哨,一个戴口罩穿制服的警卫站在进口处,哨亭里还有一个。艾诺喊了句什么,警卫挥挥手让他们进去。

到了其中一栋,艾诺带头爬楼梯,爬到第四层停下。没有电梯。她知道艾诺不是有钱人,但能去欧洲旅行,曾经学医,有聪明风趣的谈吐,怎么样也是中产阶级吧。她没有想到会住在这样的地方。她不是没住过简陋的所在,为了工作,她曾住在比这条件更差的地方,窗户没有玻璃,用水要去井里打,到处是苍蝇蚊子和大蜘蛛,吃什么都拉肚子,而那个户外厕所……不过,那是工作,现在她是度假啊!她调稳呼吸。今晚可以对付过一晚,明天就搬到酒店去。

艾诺打开房门,一股霉味。“我朋友的地方,借给你,有吃的,有毛巾,有床单枕头被子什么的,有自来水和电炉,你会好好的。”

艾诺把基本的生活配备,说得好像是五星级酒店。她闷得喘不过气,一把拉下口罩。

艾诺退后了一步,“哦,不,你不可以。”他再退一步,摸摸自己的口罩是否戴得严密。“听我说,我冒了大危险接你,检疫隔离要三天。”

“三天?开什么玩笑?我只有五天,不,四天!”她惊呼,“我没有病啊,是你们这里,你们这里有传染病,我来的地方没有啊!为什么把我关起来?”

“冷静点,他们没告诉你吗?过去这一天,你出发的那个城市,爆发疫情,那个,我们之前也有,已经控制住,现在,轮到地球另一边。”

“真的?”她半信半疑,“这里有无线网络吗?”

“没有,我的手机有,不能借你,事实上,我依法,不能跟你在同个地方,只能送吃的,有什么紧急需要,找我。”

“我怎么找你?”

“我每天都会来。”

“你要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

艾诺看着她,长睫毛沉重地扇动,眼神里没有重逢的快乐,没有一点激动,有的只是谨慎的揣度。她发现一切都错了。不但踏上这个旅程是个错误,他们刚才的重逢也错了。一年不见,他们早又是陌生人。本来这陌生可以是催情的,可以是刺激的,只要一个紧紧的拥抱,一个深深的吻,他们就又是一对爱侣。但现在她成了囚徒,他不过是狱卒。她感受不到他的魅力,只觉得他在抗拒着什么,惧怕着什么。他也感觉不到她的魅力,那曾经令他欲罢不能的销魂魅力。他们曾有过那样的默契,总是分毫不差接住对方的话头,以机智幽默娱乐对方。瞧现在他们都说了什么?

她把口罩戴上,让他不再害怕,调动所有风情在眼里,传达她需要他。“谢谢你来接我,这真是一个想象不到的麻烦,但是,我们会渡过的,是吧,我们还是有机会去你那个小酒馆,到那时,我们要喝个痛快。”

艾诺的眉头松开了,“是的,是的,如果你知道,这个传染病有多……可怕,你就知道,我们必须这样做。”

艾诺把灯打开,昏黄的灯光,来自天花板中央一个大灯泡,她很少见到这样没有灯罩的灯。但她安慰自己,至少这屋子不是黑的。

“饿了?去吃点,睡觉,明天醒来,就会好多了。”艾诺默默看了她几秒钟,她注意到他的手微微颤抖,“我不把你反锁,怕万一,火警什么的。但是你绝对,不可以出去。”

“有谁会知道呢?这里连个鬼影子也没有。”她想到那个看似虚设的岗哨。

“他们会知道的。”艾诺说完便走掉了,门砰一声关上。

她打开门,艾诺已经消失了,只听到他快速下楼的脚步声。艾诺在怕什么呢?他们是谁?

这个破公寓,二十五平方米,最多不超过三十,灰白塑料板铺地,灰白的墙,只有一扇窗,挂着褪色的赭红塑料布,窗边一张四脚铁柱的单人床。另一头有张咖啡色桌台,一个橱柜,水槽、小冰柜和电磁炉。

尿意很急,还好一扇小门后有冲水马桶。她半蹲着没敢坐上去,一边尿一边打量。墙上拉出一个水龙头,看来这也是洗澡的地方。冲水后,黄水从马桶底座缓缓渗出。她第一次怀着感恩的心情回忆在深山沟里的那个项目,已经体验过那种苦,眼前的算什么?该死的是她在度假模式。

她拧开水龙头,就着细流的水洗了手。

请打开遮阳板,女士!

她睁开眼睛,天花板的黄灯光射进她眼睛。她在哪里啊,想起来了,倒了八辈子霉。她坐起来,颈脖和大腿被臭虫咬了,红肿发痒。竟然就这样睡着,没洗脸,也没吃东西。她记得自己想烧开水,但是没有水壸。她奔向自己的行李,那是来自文明国度属于她的物件。

行李拉杆上挂了一个塑料袋,里头有两瓶水,一袋白吐司,一瓶黄澄澄的果酱,还有一个体温计。她必须每天两次记录体温。水银体温计?她没用过,耳温枪方便多了。

她灌了大半瓶水。睡了一觉,体力恢复不少,头脑也清楚多了。就是三天嘛。先用冷水,也只有冷水,洗了脸,把眼霜面乳轻柔抹上,做了点按摩。从化妆袋里翻出一个小圆镜,看了看自己。至少,我还是我。她对镜中人扮出微笑,就像每次面对镜头或自拍时一样,不需要一丝愉悦,她就可以这样笑。笑容不见了,她看到自己脸色发白。

打开橱柜,四个边角停了数只黑色小蟑螂,她找到刀叉。她有多年不吃白吐司,只吃健康的全麦和杂粮。黄果酱一抹,吐司崩散,不新鲜,但她一口气吃了三片,把瓶里的水都喝了。真希望能有杯热咖啡。艾诺不知道何时来。行李箱里有双麻拖鞋,她从不穿酒店里那种一次性的白拖鞋,或者是日本小旅馆里的胶鞋。但她还不想打开行李箱,也许今天就能离开这里,到一个适合打开行李箱的地方。

她还穿着昨天的衣服,白天气温上升了,她把衬衫扣子解开。背包口袋里摸到一小包薯片,还找到半盒小锡罐装的Godiva巧克力豆。有本书,《日本传统色彩学》。没有网络,五光十色众声喧哗的世界关上门了,如果她带了iPad电子书就好了,如果……她叫停。没有如果,不要如果,再想下去,她知道那个念头会出现,而且盘旋不去。

如果她没有来。

日本有那么多掺灰的颜色,跟这个世界百搭。她的眼睛停在书页上,没有读进一个句子。疾病是什么颜色?灰白?那是病房和医生护士。猩红色,那是血,焚烧的火。隔离是什么颜色?青灰或是蓝黑……她迫切想见到艾诺,他是她通往世界唯一的桥梁,她想知道关于这个传染病,关于检疫,关于刚离开的X地,关于她的处境……她有那么多问题。

虽然是白天,外头还是没有一点人声,没有人在外头走动。什么地方有抽水马达机械的响声。有些窗户有窗帘,窗帘被风拂动,是唯一的生活迹象。一个穿深蓝制服身材魁梧的秃子走来,抽着烟,站在楼之间的狭长空地,抬头两边看看,样子很神气。这是保护我们的人吗?这是监控我们的人吗?艾诺说如果她走出去,他们会知道的,他们是谁?是这个人或是一群穿制服的人?斜对面五楼窗口有个人影,也像她这样,头抵着窗向外看。如果不是那个穿制服的人在那里,她可能会对他招手,虽然她向来不够热情,对陌生人怀着戒心。

那群刚说了再见的工作伙伴们,如果听说她的窘境会怎么反应呢?他们从未谋面,只是在线上会议室一个个小窗口,露出半身影像,用各种口音的英文流畅地沟通,背景是书房或是虚拟的星空。在几个月的合作里,蒙特利尔的文生给她的响应特别热情,如果他私下写电邮来,她不会意外,她想象自己对他怎么描述这段经历,诙谐自嘲,夹杂几句法文,几个掩面而笑的夸张表情。他们的关系还不足以分享恐惧。

几天前还依依祝福道别,现在这群人像是从未存在过,完全地陌生。在线,有人说云端,更虚无缥缈了,每个人立在一朵云上。原本可以筋斗云一踩游遍四海八荒,网络一断就只能困守一朵云。

她弄湿毛巾,擦了擦身。没有热水,幸好是夏天,她坐着不动也微微出汗。她等待艾诺来,带给她外面的消息、食物和热情。

跟艾诺在巴黎的最后一夜,艾诺眼中闪着泪光,那晶莹的微光把她温柔包覆。他告解似的说起自家事。父亲是个酒鬼,母亲在生第五个孩子时难产死了。姐姐当老师,因为一只眼睛半瞎,一直没结婚,妹妹嫁到了另一个岛,生了三个孩子,有两个夭折了,他很少去看望姊妹们。他跟大他两岁的哥哥感情最好。小时候两人形影不离,哥哥总是护着他,为他打架,打得头破血流。岛上的男孩,如果不会读书,就要会打架。

十四岁时,母亲的弟弟菲尔从国外回来,菲尔舅舅十几岁偷渡到美国打工,赚到了钱也拿到身份。舅舅很胖,下车走进家门,短短一段路喘得不行。他看着从未见过的两个外甥,嘴里嚷着:你们跟莉卡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啊,当然,她比你们漂亮。菲尔舅舅给每一个人都带了礼物,但是他的注意力只放在艾诺和哥哥身上。临走时,他提出了一个慷慨的建议,愿意资助亲爱的莉卡的一个孩子到最好的寄宿学校读书,帮助他成为一名医生。那时候医生还是最能改变个人社会地位和家庭景况的职业。这个建议给全家带来了希望,但谁才是那个幸运儿呢?

中选的幸运者无疑是艾诺。她理解了艾诺的气质为何优雅又阴郁,优雅来自于所受的一流教育和天生的敏感,阴郁则是因为原生家庭是如此不幸,而身上的压力又是如此巨大。

门锁转动,她跳起来,有点惊讶艾诺没有先敲门,她有可能在睡觉,甚至在厕所。她赶紧戴上口罩。

艾诺进门劈头就说:“刚送走一批。”

“送走一批?”

“嗯,病情急剧恶化。这是一种,库库努亚,嗯,呼吸系统的传染病,病毒,透过飞沫传染,很容易。”

她坐在床上,艾诺并没有过来坐在她身边,拉了椅子坐在小公寓离她最远的地方,门边。

“你像个警卫,”她试图缓和气氛,“你不想念我吗?”

“死了很多人,疫病不管你是谁,好人坏人年轻人和老人,你得了病,像感冒,咳嗽,低烧,以为休息两天就好了,但是没有。第三天,全身无力,喘不过气,第七天,再也吸不到,空气,你的肺,报废。”艾诺一口气说完,在口罩后喘气。

“我的天,我在这里安全吗?”

艾诺从背包里掏出一个鱼罐头,两瓶水,两根发黑的香蕉,一包纸袋装的东西,一一摆在桌上。“请你有耐心,没有别的地方,只要不出去,不跟别人接触,这里安全。”

“你可以给我带点卫生纸吗?还有,我很需要咖啡,不喝咖啡让我头痛。”

艾诺没有说好或不好,只是说:“鱼罐头抹面包,很不错。”

艾诺走了。他没有多留一会儿,陪她说说话。躲避,逃离,除了那一点点食物,没有任何东西可以给她。他惧怕她有如瘟疫。即使在这样可悲的景况,她还是希望能跟艾诺一起嘲笑这一切。不荒谬吗?不可笑吗?但是艾诺似乎变成另一个人,回到岛上保守刻板的文化氛围,被家庭的期望压得失去了幽默感。

她把纸袋打开,是一些干果,大概是岛上特产吧。鱼罐头,开罐器呢?这可不是易拉罐。她吃着晚餐,食不知味。此刻最关心的是卫生纸够不够,行李箱里有吗?她常会塞几包纸手帕在衣物缝隙间。轻轻把行李箱放倒,她有大把的时间可以检查这个皮箱,从其中发现以前不知道的事物……

终于合上皮箱时,外头一片漆黑。胸口和腋下散发出汗酸味。没洗澡洗头,没换衣服。无事可做无处可去。她没有开灯,不想惊扰里外全然的黑暗,怕突显自己的存在,一个异乡人,一个健康人,这是病毒会想要收服的对象吗?

有什么声响,窸窸窣窣,有人在翻动袋子,在寻找着什么?她摸到墙上开关,房里瞬间大亮,只来得及看到一个黑影沿着桌脚一溜烟下来,消失在某个角落。她本想尖叫,但控制住了。为一只老鼠尖叫,未免太大惊小怪,这可是一个传染病隔离中心,人们面对的潜入者是死神。

干果袋子咬破了,散了一些出来,她把剩余的食物收拾好,放进背包。

倚在窗边,头抵着肮脏的窗玻璃,她注意到斜对面五楼那扇窗,有光影闪动。有谁也深夜不寐,或是,竟是因为她开灯,那人也开灯?人在孤独中,难免生出这样一厢情愿的想法,难免把外界发生的一切跟自己作联系,但是,此刻那个窗帘掀起了一角,她几乎可以确定,那人正在偷偷打量她。她生出强烈欲望想跟对方招呼,不管那是个什么样的人,生病或健康,男或女,老或少,至少,那个人跟她一样困在此地,她那么多朋友,现实里的,云端里的,只有这个人才了解她此刻的感受。

她关灯,旋即开灯,如此再三,就像打信号。然后等着。过了一分钟,或其实只是几秒钟,那个窗户暗了。

她解锁手机,翻找艾诺发给她的两张照片。一张是她裸身侧趴在床,头枕在交叠的双手上,两块突起的肩胛骨,侧边压出半个乳房,细腰,弧线不明显的臀,右脚背轻松跨在左脚踝,头发盖住半张脸,一双狭长妩媚的眼睛,勾着镜头后的男人。一张是艾诺在C岛海滩的照片,穿着海滩裤,黝黑的上身,结实的小腿,腰线纤长性感,体毛长到了肚脐眼。

她仔细来回看了几遍,感到绝望。

早晨。这是第三天了!

她用冷水洗了个澡,用齿梳仔细犁过头皮,换上干净的衣裤,允许自己吃掉那包薯片和最后几粒巧克力豆,甚至拿出太阳眼镜和防晒霜。

近中午的时候,艾诺来了。

“哈啰,你带来好消息了吗?”她在门口欢迎。

“好消息?”

“第三天了,我可以离开这个鬼地方了?”

艾诺叹口气,“小姐,还有一天,你要检疫七十二小时。”

“还有一天?”她叫出来。

“喏,开罐器。”

“我的检测结果呢?他们在机场给我做的检测,那个可以证明我没有病,我没有病,就不用再隔离。我留了你的电话,他们应该会告诉你结果。或者,你打电话给他们!”她连珠炮似的说着,从背包里拿出那张检疫单,上面有电话。“你打给他们!这上面有我的编号。”

艾诺掏出手机,打了电话。他说了一串话,似乎在询问,似乎在解释,照着单上的号码读了一通,但没有一个字她听得懂。挂了电话,艾诺告诉她结果还没出来,一出来就会通知他。

她坐在床上,不说话。

艾诺朝她小心翼翼走了几步,走到离她一米远。“忍耐,忍耐……”

“我以为今天就自由了,我恨透了待在这里,哦,艾诺,难道你不能帮帮我?你认识什么人,帮我问问,能把一切加速吗?或是让我去个旅馆也行,这里我真是一刻也待不下去了。”她哽咽。

艾诺思索着,犹豫着,翻着眼白,那曾经澄澈的眼白泛黄有血丝。“我是认识人,医院,检疫部,有时我也会……”艾诺说得没什么把握,“但是,很麻烦,他们不会随便给你,开后门,不过,我看不出为什么不能,到一个舒服的地方待着……”

“对的对的,那我就是到了天堂!”她加重天堂两个字,希望提醒眼前人,他们的火花是从这个词开始的。

“我想我可以,试试,但,就像我说的,不是那么简单……”

“拜托拜托,请你试试看。”

“那么,检疫单给我,护照给我,我需要证明。”

她用手机把检疫单双面都拍了照,才把它交给艾诺。“你用手机拍一下我的护照吧。”

“你不相信我吗?”

她一惊,在口罩后挤出在镜头前一贯的笑容,“当然相信你了,我只是怕,万一路上掉了,我就回不了家了。如果他们能帮忙,要求正本,我再给你也是一样的。”

艾诺把检疫单折了折,他今天恤衫外套了件灰绿渔夫马甲,上下左右四个深口袋,内里还有暗袋,折好了便放进其中一个口袋,捕蝇草的眼睛眨了眨,“你,想回家了吗?”

“我现在最想的是,有杯咖啡,加上几块奶酥饼干。”她有点夸张地做出渴望的样子。

艾诺没有说话。

突然间,她懂了!不知道艾诺发生了什么事,但他现在明显是教堂里的老鼠般穷,难怪这么不自在,这么冷淡。

“你可以帮我去买些东西吗?我需要咖啡,还有一些其他的。”她在纸上唰唰写着,“我需要这些。”她把单子连两百块美金交给他。“我没来得及换钞票,剩下的钱,你去找朋友帮忙时也用得上,对吧?如果不够,你告诉我。你能帮我这个忙,我真是太感谢了。”

他默默接过单子和钱,塞进口袋里。

这是不是伤了他的自尊心?“听着,我现在最希望的就是可以离开这里,让你陪着我去看大海,去小酒馆,去看任何你觉得我会喜欢的地方,其他都不重要,你明白吗?”

“我去买,这边过去有小镇,你等着。”

艾诺走了。她心里发慌。

窗外有人声,穿制服的两个,穿防护服的两个,护送着一群步履蹒跚的人,经过两楼之间的空地,一二三四……她默默数着,十三个。这十三个是被释放,还是转送他处?每个人都戴着口罩,但没有任何包袱或行李。她无法解读眼前的景象,也不知道两百美金能不能换来自由。她感到不安,这不安像白纸上的墨开始向外扩展渲染,那滴墨在艾诺说“你不相信我”时落到了纸上。

艾诺进门,一手抱一个大牛皮纸袋进来,一手拿的是她心心念念的咖啡。她赶紧过去接了咖啡,坐到床边拉下口罩喝起来。温的,她又喝了两口,太甜。艾诺帮她加了牛奶和糖,忘了她喜欢苦咖啡。他从袋子里拿出半打啤酒,一条吐司,一小盒鸡蛋,黄油,西红柿,洋芋,卫生纸,口香糖,一瓶可乐,一条饼干……

“一起吃晚餐吧?你总不会以为我一个人吃得下这许多?”

艾诺从口袋里掏出一把五颜六色皱巴巴的纸钞,“我加了油。”

“哦,不不,你留着。”她把口罩带上,试探性走上前,“晚餐,先生?”

“呃,”艾诺说,“我不能,逗留,还吃东西。”

“那你自己做一个三明治吧,柜子里有个平底锅,可以煎蛋。”

艾诺让她回到床边继续喝咖啡,丢过去一包饼干,自己去洗了手,取锅,在锅里化开一团黄油,敲开几个蛋放进去,房间里瞬间充满了食物的香味。热的新鲜的食物,有人替你准备的食物。她倾听蛋在锅里吱吱叫着。

蛋煎好铲出,热锅里丢下四片吐司加热,微热的土司抹上厚厚的鱼酱,盖上煎蛋,做了两份三明治,其中一份装盘,另一份放进原本装西红柿的塑料袋。

“我走了。谢谢你的晚餐!”

她塞了两罐啤酒给他,“明天见!”忍住到了嘴边的话:记得,记得帮我打听一下。像艾诺这样的男人,不喜欢人唠叨的,既然他答应了,收下了钱,也接受了晚餐,说不定明早就会来接她出去了!

她吃了两口三明治,鱼肉出乎意料地腥。你还能期待什么?海鱼,做罐头的次等鱼。

检疫隔离最后一天!

当她重获自由走出这该死的地方,她要把它当作年度大笑话,这将会是一个多么荒诞精彩的故事,完全逸出她的生活经验。过去那些旅行上的波折,在某个程度上还是可预见的,很多时候有个团队在身后提供协助,而她为了完成任务,也往往愿意吃点苦,忍受一点不方便。但不是像这样的,这是盲盒经验,没打开来,不知道什么将跳出来,但终于到了开封的时刻,跳出来的是她,重生!

她近乎欢愉地想着这一切,开始能用一种嘲讽的眼光看过去这三天。艾诺如果找到人帮忙,或许待会儿就能来接她,外头阳光那么好,她要在沙滩上尽情奔跑,一消这几日的烦厌之气!她把自己梳理整齐,做了没有鱼的三明治,佐以可乐。可乐可以治她的咖啡瘾。别想这里有什么挂耳咖啡手冲咖啡,连开水也没有。这将是她第一件要抱怨的事。

中午,她做了黄油炒洋芋丝,蕃茄切片沾果酱当甜点,开了罐啤酒,在床边看向窗外。两栋大楼的间距很窄,贴着窗也看不到天空。她前晚开窗透气,迎来一种身上有褐纹的蚊子。蚊子爱她,不管她去到世界哪个角落,它们在她的皮肤和血液里发现一种无法抗拒的魔力,如果可以一直围绕着她尽情吸吮,那就是天堂吧?

她的天堂在哪里?

她的父亲死于一个冬日。他们刚起床,母亲在做奥姆蛋,她捧了杯热咖啡,坐在房子的飘窗台上,那里有她专属的酒红丝绒软垫,窗前的日照花枝干湿而黑,檐下一溜冰柱末端挂上一串水珠。冰雪开始融化,这是最冷的时节。春天不远了,她这么想时,母亲高喊着父亲的名字,她转头,父亲瘫坐在餐桌前,右手拧着棉睡袍的前襟,母亲拼命击打他的左后背。心肌梗塞?她们学过急救常识,但对这一刻的到来还是没有准备。接下来一连串的行动,都在极度慌乱中进行,直到她们再也撑不住他往下滑的重量。一直到那时,她也不相信父亲会走。

没有道别,让一切显得不真实。有很长一段时间,说到父亲时,她还是用现在时。英文语法,一个人不在了,关于他的一切就是过去时。她的母语中文不需冷心指证所爱者的生死。她没有跟朋友说及父亲的猝死,疑心是自己和母亲的失职,让父亲英年早逝。

母亲对她说,爸爸去天堂了,好像她还是不解事的孩子,她都在申请大学了。她有朋友,有社团,有暗恋,有梦想和未来,身体和心灵好奇地向外不断探索。事实证明,母亲比她还需要安慰,三年后再婚了。再婚后,母亲变得不像母亲,像个女人。大块头汤尼把她当宝贝般疼爱,疼出了第二度青春。父亲会愿意在天堂看到这一切吗?在他离开后,世界没有改变,女儿继续活得精彩,妻子继续做个贤妻。

艾诺曾告诉她,死亡不是分离,是隔离。

“死去的人对你永远关上门,哪怕你呼天抢地恳求,也无法进入。他的世界是无限的,神秘的,可以是任何形式,诱发任何想象,他在那个世界掌握了在世没有的能力,让你恐惧忌惮,引你祈祝膜拜。”艾诺用诗一样的语言,在枕边絮絮说着。天堂和死亡是他们最常聊的话题。“我们的空间是有限的,生活是已知的,相对于那个世界,我们就像在一个小房间里。死去的人比活着的人多,生前和死后,那是无限的时空,在生的时候,我们是被隔离的,直到那一天,我们安静穿越那似乎毫无缝隙的铜墙铁壁,我们才自由了。”他的手指轻轻滑过她的脊梁,停在尾椎那一点,踌躇着往上攀爬或往下坠落。

“我很难想象加入我的父亲。”她终于开口,“我甚至可以想象我的母亲加入他,我可以想象任何一个人加入,但是,我就是没法想象自己在那里,在那个神秘不可知的死亡行列,在那个陌生地。”

“你无法想象?”

她试着解释,理性上,她接受人皆有死,但是,在她的世界里,她就是那个叙述者,那个唯一的视角,她可以看到并叙述其他人的死亡,但如果作为叙述者的她死了,这个故事就轰然倒塌,片瓦不存了。

艾诺把她揽进怀里,叹口气,“因为你太美太健康,你在人生的巅峰。愿神永远不让那一刻来临,愿你,永远在隔离中。”

她听了一整天音乐,戴耳机,偷偷摸摸。音乐声是一种冒犯,有如在死者身旁饮酒作乐,那旋律和鼓点节奏,跟此时此地如此不搭,不是太欢快就是太温情。

她盘腿而坐,试图冥想静坐,却想起几年前也曾来过这片印度洋海域。

她跟史提夫在峇厘岛度假,住在有私人泳池的独栋洋房,池边有两棵盛开的鸡蛋花树。晨起,皮色黝黑满面笑容的男孩,来为他们做早餐,之后她在池边卧榻上读诗,头戴黄白色的鸡蛋花,身围纱笼,史提夫在池里对她泼水。她丢了手中的诗集,拨开裙摆盘腿静坐。三分钟,五分钟,史提夫自由式踢出的水花声,越来越清晰,她感觉自己盘着的两条腿开始微微发抖,张开眼睛,一朵手掌般大的鸡蛋花堪堪坠落水面……史提夫,她的未婚夫。工作让他们聚少离多,由激情转为友情。她发电子邮件告诉过史提夫归期,也许会有最后一分钟的变动,她说,但我自己会叫车回家,所以你忙你的吧,回家见。

三天牢狱,身体已经松软无力。每天再怎么忙,都要在跑步机上跑半小时的,这是她引以为傲的纪律。她的朋友都是这样的:运动,饮食清淡,聪明,有活力……她两腿微微发抖,眼前似乎有光,是透过重重云层发出的金光,越来越亮,穿白袍的男人站在那里,狭长黝黑的脸,圆而亮的眼睛,对她伸出双臂,嘴里喃喃说着:来,天堂……

四点多,艾诺还没有来。

她无法理解。她来这里度假,结果被关进一个小房间隔离,说好三天内检测结果出来,如果没病,她相信自己没有,她没有一点艾诺说的症状,虽然出现了其他的不适:头痛,胸闷,全身无力,如果没病就可以自由行动。三天过去了,检测报告出来了吗?

艾诺为什么没来?难道,出事了?难道他也病了?如果艾诺出事了,谁来告诉她,好了,一切都是误会,现在你可以回到文明世界去了?她在那个世界里聪明干练,熟悉游戏规则。

她起身,戴上口罩和太阳眼镜,把所有证件和手机塞进小挎包里,贴胸抱着,轻手轻脚开了门。

她无法证明自己的健康,如果被逮住了,她希望英文能说得通。她会告诉他们,她需要借电话跟艾诺联络,担心他出事了。三天,整整三个白天和黑夜,她一个人待在那个小房间,她的生活垃圾发出臭味,各种蚊虫越来越多。这是不人道的,她必须让他们明白:我是个人,我没有病,瞧你们怎么对待我?

她怀疑除了艾诺,没有人知道她在这里。机场检疫管理局,那个胖女人,整个C岛,没有人在意一个外国女人失踪,她的讯息早淹没在数据海洋。太荒谬了。她,故事的唯一视角和叙述者,却是一粒尘埃。

他们有没有枪?会不会像击毙一头狂犬般,一颗子弹就结束她?她去过世界其他混乱的地区,在那里,人可以不为什么地死去,死于动物的爪牙或人类的刀枪。

现在,她可以想象了。她可以想象自己倒在楼底那个狭长地上,那里她看过几只大黑鸟在啄食,现在黑鸟啄她的眼睛,啄出两个洞,脑壳底下,鲜血如花。或者他们不会就这样开枪。他们会把她锁起来,随便锁在某栋楼的某个房间,艾诺再也找不到她,再也没有人送食物和水给她,她会自己完结。

她脚打着颤,一步步下到底楼,扶住污秽的灰墙,墙上刷着标语,是当地的文字。因为常在各国旅行,她手机里有翻译软件,把异国文字扫进去,便能自动译成英文。但是,没有网络。手机就是她自卫用的手枪,只是现在没子弹,她只能朝那个空地走去,宿命般去赴一个死亡约会。

站在了这个空地,两栋楼的夹缝,曝显在每一扇窗后窥探的眼睛下。她踩的地上有绿草,开着小黄花,潮湿的暖风吹来,阳光赤烈晒在光裸的颈项和双臂,一种闻所未闻浓烈的气味扑鼻而来,是草叶还是消毒水?她抬头,看到一方蓝天……

一只手攫住她手臂,另一只手掩住她的嘴,把她往楼房底下的阴影处拖。

“警告过你,不要出门!”

她停止挣扎。艾诺紧紧攫住她,逃命似的往他们的楼奔,一进门,把她往床上甩。她一把扯掉口罩。

“为什么昨天没来?我的报告呢?”

“报告还没有。”

“为什么?”

“有问题。”

“你打电话去。”

“我打过了,阿拉呀巴库达,听着女人,如果你想要安全,想回家,听话,不要制造麻烦。”

“我不懂,检疫是政府的事,为什么他们把我交给你?为什么到了第四天还没有结果,我明天的飞机!”

“你不是唯一受苦的人!”

“是吗?至少你是自由人,爱上哪儿就上哪儿,爱做啥就做啥!”

“见到你第一眼,我就看透你,”艾诺指着她,手指像带着电流,电击她的额心,“你,是个被宠坏的女人,你有,时髦的模样,有学历,有工作,有钱,我敢打赌,你一辈子吃过最大的苦,不过是两天没咖啡!恩那,库克达拉密,密兹!库巴!要这个,要那个,不肯忍耐。该死的,你不懂别人怎么活!”艾诺大声嚷起来。

“我们是不同世界的人,好吗,打从一开始,你就很明白,但是你为什么要邀我来这里,来看你挚爱的岛?你挚爱的小酒馆?你的世界?为什么想要跟我分享这一切,如果你觉得你的世界我不懂得欣赏?不要忘了,比起你那可怜的哥哥,你也是个幸运儿!”

艾诺的眼神突然变得令人恐惧,那里似乎有冰和火在交战,眼白慢慢充血。

他半呻吟地,夹杂着英文和土话:“伊达拉库呀,我的兄弟……我可怜的兄弟!”

“我也许有点过分了,抱歉。”她口气和缓了,“不过,我真不能理解,为什么你什么都做不了,你可以帮我办个电话卡、上网卡,只要跟外头联上线,我可以自己想办法呀!”

艾诺不说话,他眼神里的情绪退下去了,那里现在是一片空白。

“艾诺,我求你了……”

“办卡?护照给我。”

“你需要我的护照才能办卡?”

“护照和手机,少一样不行。”艾诺冷冷地说,“怎么,不是要我帮忙吗?”

她一时语塞。说不清为什么,但这些救命的东西不能给他。

艾诺朝她逼近,一直逼到抵住墙,他粗糙的手捏住她细长的颈脖。“两个月前,我埋葬了我可怜的兄弟,亲手埋葬他。第一天,他只是,低烧咳嗽,第七天,他又冷又硬。我希望也生病,真的,活着没意思。你告诉我,谁比较幸运呢?”

“哦天,我很难过……”

“我没有,让他们带走,他们把所有收集到的,一把火烧掉。我把他藏起来,是的,藏在一个没有人知道的地方。”

艾诺的手指从她的颈脖往下,滑进她的胸口,他的手指有非她记忆里的粗糙,仿佛带着亲手掘土搬石的记忆,抚摸过冷硬的死者,为他洁身更衣,那死亡的气息就永远留在指尖,结成倒刺厚茧。

她咽下口水。必须跟艾诺重修旧好,他才有可能真心帮她,但另一方面身体涌现的恐惧和厌恶感,让她想要尖叫逃离。

艾诺戴着口罩的脸跟她如此贴近,显得非常怪异。难道人可以戴着口罩做爱?为什么不能呢?多少人跟不爱的人做爱,心里幻想着别人,喘气和呻吟,都不是为了贴在身上的这个人,不也是戴着面具做爱?

她感觉这并不是她原本喜欢而现在无感的人,这个正在喘着气抚摸她的人,根本就是个陌生人,一个粗暴的陌生人。

半夜,或是清晨。一个男人在号叫,可怖的叫声像矛一般刺进耳朵。

她翻身坐起,掀开窗帘,天还未亮,但也不是全黑。每个窗户都是漆黑的,但谁能不被叫醒呢?静夜放大了哪怕只是一点点声响,她在夜里都轻着脚步走路,生怕别人留意到她的存在。

一扇窗猛然往上拉开,一个人头探出来,这是那个曾在深夜里跟她一起亮灯的人。她和他仿佛是隔离区仅有的两个活人。这时,那人突然发出如兽的叫声,凄厉绝望。她想到蒙克有名的画《吶喊》,黑衣人掩耳尖叫陷入极大的恐惧,但他本身就是骷髅。她把窗户往上推开一点,再一点,直到头可以探出去,想出声安慰,嘘,嘘,好的,好的……她不知道能说什么,但那人需要被听到。

有一些声响从远而近,几个黑影子快速靠近,消失在楼道……那房间的灯亮了,她刚来得及看到窗前那人的轮廓,下一秒钟他已经扑跌出窗,落地一声闷响。一个大汉子探头,往下看,然后往她的方向看。她不可能被看到,但吓得脑里一片空白。一会儿几个人影到了底楼空地,开始拖动一个重物,现在,那已是不会发出任何声音的对象了。

像泰山那样重重倒下,如鸿毛般轻轻飘起。对自己对所爱是重,对他人只能是轻了。无论轻重,那撞击所引起的气流,拂过她的毛发,在那里依依徘徊,因为是她,给了这灵魂最后的同情。她手一松,窗帘落下如幕。

死亡来得那么突然,跟那个冬日早晨一样,当她想着春天时,父亲正在呼吸着生命中最后的几口气。死亡原来如此靠近。有可能她就要莫名其妙死在三十四岁的盛年,在长达九个月异乡辛苦工作后返家的途中。

她坐在床沿,佝偻如老妇。时间继续以它灰暗的方式走着,天亮时,底楼不会有任何死亡的痕迹,也没有人会来告诉她:快点,我们得赶飞机。

天亮了,她梳洗吃饭,避开那扇窗。试着再拿起色彩学,各种颜色都有十分文艺的名称,同色系比中国的要灰暗,显得含蓄内蕴,复杂成熟,而更具现代感,她想象,有着明快气质的她,是否适合,或有机会,穿一件这样掺灰、低调的连衣裙……她掩住嘴,避免尖叫或哭出声来。

今天不可能登机,但看着时间一分一秒迫近,还是心跳加速,呼吸急促。最后值机的时刻,最后登机的时刻,闸门关闭,飞机滑行,收起轮子如鹰收爪,一飞冲天。走了,把她丢在了这个险恶的陌生地。

即使身处险境,还是要上厕所,而马桶堵住了,粪水味从门缝透出。她非常缓慢地排解,生怕溅起粪水。掀盖前,总是闭上眼睛,奇怪的是,眼睛却总是在下一刻自动张开,看那令她作呕的现场。

是你自己的粪尿,不是吗?是你自己做出来的!

她听到喑哑的女声,冷冷地在房间里回荡。

你想抱怨什么?大便小便,这是新陈代谢,如果你的身体不再有大小便,你就是死了,不是吗?你该庆幸你还活着,想想怎么继续活下去!

女声越来越高亢,听起来像她的母亲在教训她。她小时非常顽皮,母亲对她颇为严厉。中学时,全家移民Y地,她很快掌握了语言,适应了环境,母亲越来越依赖她。帮妈妈打个电话问问这账单……这通知写的是什么……说明书在这里,你去弄……参加中学毕业典礼,妈妈紧张兮兮准备给班主任的谢辞:感谢你照顾my children……她哼一声:孩子们?你有几个孩子?母亲尴尬地笑着。

十五岁的她蔑视那种生活上的无能,那种文法错误发音不正的破英文,那种特别客气赔笑脸的姿态。她利用母亲在新世界的无能,以学校规定的,老师要求的,同学们都这样……各种虚构的游戏规则,恣意度过少女时代,最后她甚至不给理由,只是翻白眼耸肩,一副“说了你也不懂”的表情。

那个男人也是这样吗?

是或不是?

仔细回想,飞机降落C岛后,一切透着怪异。或许这就是C岛,没有健全合理的防疫体制。她出发的口岸传出疫情,被列为高度可疑的病原携带者,艾诺曾是医疗系统里的人,在疫病蔓延时被征召,也是可能的。但是,有什么地方透着古怪。艾诺在怕什么呢?总是欲言又止,她有时甚至不懂他在说什么,他的话语破碎,夹杂着土话。

艾诺是什么颜色?

她再回想之前的邮件。巴黎别后,逢年过节,两人都要互相问候。九个月前她在X地工作,艾诺知道她返乡航线会经过C岛,热情邀约。一来一往,他们的沟通仍是那么有默契,字里行间的玩笑和调情,总把她逗得哈哈大笑。通信在半年前中断了,忙于工作的她并未在意,一直到要出发前几天确认行程,才又收到回复,简短但确定。再重逢的艾诺,是一个陌生人,挚爱兄弟的死亡,彻底摧毁了他。他心中想必无比自责,一直以来,他是家中的宝贝,姊妹呵护,哥哥保卫,有高学历、好工作、女人缘……是这个悲惨家庭希望之所寄。当他在巴黎和欧洲其他地方徜徉时,他的家人在做什么?

艾诺说她是“被宠坏的女人”,他不也是“被宠坏的男人”?

是或不是?

他说检验报告出了问题,却不说什么问题,也不说该如何解决。依她习惯的逻辑思维,有问题就重做,至少先有结果出来,阴性或阳性,再谈其他。让她待在这里,什么意思?难道她不在C岛的疑似患者数据里,甚至不在检疫名单数据里,当她被带离机场时就蒸发了?但她有入境记录,不是吗?只要有人去查,总会查到她是被谁带走,检疫情况如何。会不会C岛其实已经陷入混乱,没有人或单位有余暇去想到有这么一个人?她住进这栋楼并没有登记。

晚上十点多,她已经熄灯平躺。门开了,一个人影直接走到她床边,浓重的酒气,一只粗糙的手摸她的脸。她假装从梦里惊醒,发出含糊不明的声音。一颗头颅埋进她胸口。她抚摸,那张脸上流着眼泪。

“怎么了?”

一声呜咽。

她继续抚摸,像母亲抚摸孩子,低语:“你悲伤?因为……他死了?”

“他死了,就这样死了……”

“为了他,你要振作,你说过他为你牺牲,把读书的机会让给你,为你打架,打得头破血流……”

“我的兄弟!老天怎么把他带走了!”

“你要为他好好活下去。”

他的头往她胸衣里蹭,含住她的乳头,仿佛求索安慰的乳汁。

她温柔地推开,坐起。

“不要开灯!”

“不开灯,”她说,“我了解你很难过,我也觉得要发疯了,我可以陪着你,去海边或什么地方透透气?散个步,也许?我们都需要。”

他没说好或不好,只是再次把她压在床上。

男人离开后,她躺在床上,抚摸着自己的裸身。她已经不在乎这床铺床单是否洁净,臭虫是否蠢蠢欲动。这不是星级酒店,她自嘲,我也不是在度假。几天下来,她的胯骨更加突出了。他还是不曾爱抚她的骨头,对她扮死的做爱方式,似乎不甚满意。

第六天。

只余一片不新鲜的面包,她抹上厚厚一层果酱,慢慢一口一口吃完,桌上的屑也用指头沾起吃净,然后挖出果酱直接送进嘴里,直到那味道让她作呕。拧开水龙头,喝了点颜色可疑的生水,肚子发出抗议的咕噜声。

为了工作,她常在Y地和X地两边跑,手机有双卡,来C岛没开通国际漫游。天天跟艾诺在一起,短短五天四夜,机场也有无线网络……这些想法没错,但是一切错得太离谱。史提夫开始找寻她了吗?有没有可能发现她中途在C岛停留?

她曾到过X地西南一个山村,拍摄当地少数民族的服饰。她记得在一个卖烤饼的小摊前,看到一个裙子长裤胡乱披挂一身的女乞丐,她买了块烤饼递过去,女乞丐用奇异的眼神看了她一眼,一把攫过,很快走到路边坐下来大嚼。

卖饼的人告诉她,这不是乞丐,是某某的女人,自从嫁到他们这里,精神就渐渐不正常了,养了两个娃儿,不照顾,成天往外面跑,胡言乱语嚷着,也不知道说的是哪个地方的话。

她家里人知道吗?她问。

卖饼的不再说话了,低头专心烤饼。

地陪告诉她,这八成是拐卖来的媳妇。她不懂,地陪解释给她听,这里山险水恶,男人娶不上媳妇,有人贩子就拐了年轻女人卖进山。像你这样,长得一张X地人的脸,却不懂这里的事,在大城市里没问题,到了其他地方就容易出事。不拐你拐谁,你跟谁求救?话都说不通。

她落入了陷阱。

如果,她继续扮演那个来自异乡的情人,天真任性毫无心机,是否能脱离险境?重要的是,不要激怒他。她像在云端开会时那般思考。要逃出去,千万要冷静。

当他终于开门进来时,她却扑了上去,像个疯子捶打他的胸膛,嘴里说我好饿好饿,他的口罩被抓掉一个耳挂,露出半张脸。

“拿去!”男人连忙塞过来一个纸袋。她赶紧打开,就像那个拿到烤饼的疯女人。几个绿色小果子,带着绿叶,可能是树上摘的,一包吐司,跟上回一样的那种鱼罐头,还有一把长嘴壶。

“你烧水喝吧,瓶装水是观光客喝的,夷达古那呀。”她注意到他今天比较放松。

她装了半壸水,放到炉上。打开吐司,艾诺自动去开罐头。

“这是什么果?”

“伊库。有点酸,酸酸甜甜。”

她把伊库洗了切片,跟鱼肉一起夹在吐司里,鱼的腥味淡了,再来一杯开水,她的肩头松了。男人一直看着她。

“想去海边?”

她眼睛一亮,“可以吗可以吗?”像个小女生那样发嗲。

“他们说,报告还要几天,你还不能自由。十四天,十四天观察。”

“十四天?!”

“你的机票,过期了?”

“昨天就过期了。”她喝一口水,“没有机票,我回不了家。”

“再买一张?”

“我没有带那么多钱。”

“信用卡?”

“你知道现在那些发卡银行多小心,出境旅行,要先通知他们,否则卡刷不过。”

“你没有通知?”

她当然通知了发卡银行,这是度假,要花钱。

“没有,我想我有机票,还有一点现金,你不是告诉我,这里物价很便宜,而且你说……”她住嘴。你说我们有彼此就足够了。

男人没有追问,说起别的:“那个小酒馆,我出了点钱,但是,我兄弟是老板,他负责一切,你知道的,进货,买卖,招人,清洁,所有事。”

“那个海边的小酒馆?”

“关门了,自从这该死的传染病,顾客不见了。”他摇头,“所有一切,都那么……”

“没有希望?”

“没有希望,没有意义,不知道该死的明天要做什么!”

“那我们就活在今天。”她微笑,“走吧,去酒馆,里头还有喝的吗?”

“都拿得差不多了吧?不知道,也许后面壁柜……”

“我们去吧!你不是领导吗?警卫会听你的。”

“谁告诉你我是领导?”男人眯起眼睛,食指扣着桌面,“我告诉你我是谁,是他们拜托的,生病太多,医院没有,医生和护士没有,死人,越来越多,拜托退休的,没有执照的,拉马凯凯鲁也好,都好,都需要。所以,我来了,他们让我协助检疫。”

他摇头,双手抱胸,“我们这里,从来没有这种,他们说,这是大陆病毒,是外面的人带进来的。”

她低头喝开水,状似不经意,“所以,你帮忙送人来这里检疫?”

“有病,留下,没病,出去。有病,身体好的,扛一扛,慢慢好了,病得严重,医院医生没有,送另一个地方。”

“另一个地方?”

“昨天才送一批,十来个。专车接,全部消毒,穿防护衣。人少了,很多房间空着。”

她再也吃不下。这里没有医疗资源,竟是拼运气、等死的地方?她没有量体温,也没人查。

“你还想知道什么?”男人说,那口气里有种得意,像在耍弄一只小动物。

“我想知道,”她深呼吸,“我们能去海边的小酒馆吗?”

“好吧,天黑以后。”

她不知道他说的话哪些是真,哪些是假。她早就把所有卡证都拍了照,计算机里也存一份。把钱分几处放:皮夹、口袋、床垫下和书页间,证件和信用卡藏在休闲鞋的鞋垫下。小挎包里头塞了皮夹、手机和护照。护照的体积实在太大。她宽慰自己,只要他还戴着口罩,这些东西一时还不会被拿走,或摧毁。

在一个连人民生命都顾不上的地方,在一个体制混乱贫富差距这么大的地方,她不能信赖有什么机构会单凭她说的话,着手替她重办证件,除非她能证明自己是谁,这是死胡同。她甚至说不清故事里男主角是谁。拿不出必要的证件,他们可能干脆把她关起来。在他们眼中,她就像个说胡话的疯子。

她肚腹隐隐作痛。也许那个库伊什么的果子太酸,也许她喝的生水在作怪。也许,她真的生病了。她去厕所,皱着眉头出来。男人一直盯着她。也许在她去洗手间时,曾飞快翻过她的东西?这个房间一览无遗,没有藏匿的地方。

“怎么了?”

“哦,马桶堵住了。”

“我看看。”

她想阻止,让别人看到那恶臭和污秽,太羞耻。但是,她又的确需要有人帮忙。这是多么小的事!她那么能干,高压的跨国项目应付自如,在各地飞来飞去,但是她没法应付通马桶这样的小事。所有生活上这些琐事,都交给别人去做。她精通中英法三种语言,世界新奇美好的一切,就像自助餐罗列于前,任其取用。但她无法处理这种小事,无法不被这些小事干扰。她就像流落在外的公主,为了二十层鸭绒被和床垫下的一粒豌豆辗转难眠。

男人脱掉身上的马甲,取了汤锅和扫把,进厕所去了。那里传来一些异响。扫把柄莽撞地探入、搅动,水无力地呻吟打旋……

机会稍纵即逝。她的心跳得很急,手颤抖……

只听得哗一声,马桶强力吸物往下轰轰作响。她坐到了窗边,克制内心的激动。

“好了?”她问来人。

“好了。”他看看她,“你流血了?”

“哦,来月事了。”她说,“可以帮我买卫生巾吗?”

“呃——”男人显得有点窘。

“还有鸡蛋,我总是吃鸡蛋补充铁质。”她把钱放桌上。

“过来。”他让她坐在自己腿上,隔衣抚摸她的胸乳,她没有抗拒,也没有反应。他半闭着眼睛,脸上的口罩被气息吹动着,很脏了。她可以一把抓掉那口罩,但那便是揭掉最后一层保护罩。粗糙的手探进去抓住她,这是偏爱肉的一只手。她也闭上眼睛。

天黑,她挎着那个包,他们悄悄下楼。走往停车处路上,因为慌张,她踉跄了一下,他及时抓住她的手臂。没有人查问,他们就像隐形人般走过岗哨,上车。车子调头驶上一条小路,四周一片漆黑,没有路灯,所见只有车灯范围里的一小块,虫蛾扑上扑下。这样开了十五分钟或更久,路变成双向道。

呼吸到带咸腥味的风,气味有几分像她叠成长条形吸取经血的纸。泛黄白磁上的红色血水。男人充满血丝泛黄的眼白。她把车窗整个摇下,风吹得头发四散飞扬。他扭开收音机,是一首她熟悉的流行歌曲,歌手泰勒·斯威夫特曾来Y地她的城市开过演唱会。她随着音乐节奏轻轻点头。

告诉我你是否途经太阳,你是否进入银河,望见所有光芒都黯淡,而天堂不如预期。你是否爱上一颗流星,一颗没有永久伤痕的流星,你是否想念我,当你在那里找寻自己……

艾诺。眼泪静静滑过脸庞,她继续打着节拍。

车子开进一个小镇,车速放慢,她近乎贪婪看着。廊前亮着灯光的餐馆,有个老头在廊上抽烟。英文招牌的小店,飘着黄色旗帜,上面画一个黑色野猪头,面目狰狞仿真。再往前,更多的黄旗插在店前,有的是可爱无害的卡通猪头,旗上写着欢迎,接受信用卡美金。有杂货店,墙上英文写着啤酒和咖啡。一个黝黑瘦削的男孩,地上摊块布,摆几件玩具,木刻野猪头吹泡泡机发光会走的小狗。许多店关着门,有灯火的也只有顾客三三两两,有人戴口罩,有人不戴,口罩上印着可爱的小野猪。

“这野猪是?”

“毕达鲁!我们的保护神,勇敢的战士。”他说,车子继续朝前开,一个大转弯,突然停下。“到了。”

她下车,顺着他的指向,看到一个临海坡崖上,被海风吹弯了腰的树林掩映一间小屋。他紧紧抓住她的手臂,疾步向上,一直到小屋前才松开。

门应声而开,一股酸臭味。他把门敞开着,让新鲜空气进来。里头一个木制吧台,后面是空空如也的玻璃酒柜,只余几个酒杯垂挂,有几张粗重的方桌和椅子,两张桌子并在一起,上头有块毯子。他睡觉的地方?有时睡在这儿,在厕所里洗浴,在小镇吃饭,去该去的地方挣钱,然后去找她?

“就是这儿啦!”他两手一摊,“过去几年,这里就是家,我们的家!我们付出所有,该死的疫病一来,房租没有,存货拿走,朋友讨债,然后,我的兄弟倒了大霉,什么都没有了。”

从那排脏玻璃窗看出去,不远处即是沙滩,坐在这里可以看到海景,有夕阳,也许。喝醉了,踉跄在沙滩上走,踢沙,倒地,看着天上的星月。艾诺曾在这沙滩上拍了一张照片。今晚有月亮吗?

他突然拉起她的手,“走!”

“不!”她双脚踩刹车,还是被男人强力拽着到酒馆后,走进林子里,地上高高低低,树根和石头,地很松软,空气中有腐烂味,天空挂着的是镰刀似的冷弦月。

“不要!”

男人把她拽到一棵大树下。细小如针的叶,粗砺的树干,看不出是什么树,也许是她知道的,属于她过去的世界,也许是不知道的,属于现在的世界。夜鸟长啼,什么虫唧唧唧唧地叫,蜘蛛丝沾上她的脸。男人把她拉到大树后,那里有斜坡,隐隐约约有个陷落的池穴。

“不,不!”

她的挣扎和尖叫,引发一阵鼓噪。嗒嗒嗒嗒嗒嗒嗒,像机关枪扫射,一排排子弹连发,又像塑料片撞击,派对上那种假手,不费事就可以拍出很响的掌声。

“打开你的手电筒!”

她抖索着从挎包里摸出手机,打开手电,朝脚前照去。剎那间,无数只蛙鼓着眼睛看她,它们叠罗汉似地一个伏在一个身上,密密麻麻,腐烂树叶般红褐色斑斑点点的皮,黑色勾画的眼和鼻线,两眼之间一点狡狯的白,鼓起的大眼睛反射她手电的光,水淋淋黄亮亮,白肚腹膨胀收缩一起一落,嗒嗒嗒嗒嗒,连续振动的鸣音,是控诉、申冤,还是审判?每一只都长得一模一样,同样的姿势,同样冰冷的凝视,分得很开的泡泡眼,黑色的眼瞳。人骨礼拜堂里,层层叠起的白骨,两个眼洞看向迟早也要成为白骨的参观者。她头皮发麻,手一滑,手机落入了蛙谷。

蛙谷里一阵骚动,上百只蛙同时跳起,张开后脚半透明的蹼,在半空中交叉如空中飞人,落下后,重新布阵叠坐。兀自亮着的手电,照得几只蛙的肚腹透明。似乎厌恶这光,它们自动向后推挤,让出了足够的空间,让她心爱的、赖以生存的手机,缓缓沉没。

“哦!”她终于喊了出声,软瘫在他的怀里。

他拖着她往后,离开这块湿地,这个隐藏不可见危险的林地,往小酒馆去。

他让她坐椅上,自己坐桌上,像过堂审讯。

“你喜欢吗?”

她茫然抬头。

“你喜欢C岛吗?你喜欢这个小酒馆吗?你喜欢……我吗?”

她张张嘴,却没能发出任何声音。

他慢慢把口罩取下,先右边,再左边,对折,塞进裤袋。“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他一字一句慢慢说,“我锁了店门,拉下窗帘,坐在他身边,不知道多久,一天?两天?他发臭了,我起来,喝掉最后一瓶红酒,然后,我埋葬了他。”

“就在那个水塘。我用被单绳子紧紧捆好,在他头顶心抹上香油,慢慢推下去。他滑得很慢,我担心卡住,那我就得再拉出来。”

“海蛙为他唱送葬曲,唱破肚皮那样唱。我没有告诉任何人,包括我的姊妹,每次的消息都是灾难,灾难,你懂吗?伊诺马卡毕多,这个家是被诅咒的,你知道吗?”

“你怎么可能知道?”他笑了,打架时被打歪的鼻梁扭曲着,一颗门牙崩掉了一半。“我想知道,艾诺的女朋友什么样?我想跟他一样,看着你,跟你做爱。你是他最后的,碎片。”

“你呢,你是另外一个,碎片?”

“他们打电话找艾诺,我想,为什么我不能是他?我本来可以是。如果知道他会早死,我就去读书,我就去看世界,我就自己当上等人,跟像你这样的女人做爱。你刚才把手机给他,这样很好……你想逃,对吗?”

她深呼吸,“你可以顶替他,你可以试着去过他的生活,但是,我不属于这里!”

“密兹!库巴!你被宠坏了,以为世界绕着你转,以为你就该,拥有一切!”

“也许你说得对,我被宠坏了。”她舔舔干焦的嘴唇,“我没有手机,跟外界的沟通已经断绝,我也没有该有的检疫文件。现在,我只希望能吃点东西,喝杯咖啡,还有,我需要卫生巾,我可以感觉到鲜血一阵一阵涌出,可能都弄脏裤子了。你不需要这样对待我,我可以再陪你几天,十四天,或更久。”

“你会乖乖待在我身边?”

“拿去,”她把不离身的挎包放桌上,“你替我保管,我的护照皮夹子,都在里头了。我没有想耍花样,看在艾诺的份上,我愿意多待几天。”

他从挎包取出皮夹子和护照,分别塞进马甲的两个口袋。然后他掏出暗袋里的一张纸,在她眼前晃晃,“这是你的检测报告,你不需要它了。”他把报告撕成碎片,随手一撒,把那个空挎包挂在她肘弯,“戴上口罩吧!”

他带她去一家小超市,让她自己拿卫生棉和鸡蛋。

“我们是不是要买点菜和米?”他像个先生那样问着。

她挤出一丝笑容,“让我看看他们有什么。”她走到冰柜,随意拿了几包冷冻食品,他拿了袋米,半打啤酒。她想想,又去拿了一包抽纸,肥皂和一管牙膏。他很满意地像个一家之主那样付了钱。

他带她到一家小餐馆,里头没有其他客人。店主举着体温枪,像要枪毙他们似的对准他们的额头。他点了两客米饭,淋着椰浆的鸡肉咖喱,津津有味大口吃着,似乎很满意这样的热菜热饭。

“我需要去洗手间。”她从纸袋里拿出卫生巾。

他咽下嘴里的肉块,“去吧。”

她往后走,看到这家店没有后门。进厕所,一边处理生理问题,一边到处张望,厕所连窗都没有。是不是去恳求他,求他放她回家?他似乎有点喜欢她,也许不会伤害她。但也许他只是在等待时机,把她捆绑,在夜里滑进水塘,跟艾诺作伴。

她走出去,直直走向他们的桌子,他的晚餐已经吃光。她坐下,叹了口气。

“你不喜欢这里的食物?”

“不是,我不舒服,我想要一杯热咖啡,暖暖我的肚腹。”

他转头用土话跟柜台后的老板说了几句。

“要现煮的,不要奶不要糖,特大杯。”她强调。每个人都能说点英文,艾诺说的,不是吗?

“是的,女士。”老板笑眯眯地说。

在咖啡送来之前,她勉强自己从盘里捡出随便什么食物塞进嘴里。他研究着她,手指敲着桌子,突然高声对老板说:“咖啡外带,结账。”

咖啡和账单一起送上桌,咖啡装在白色的塑料杯,盖着盖子,杯外一圈防烫的瓦楞纸。他掏出她的皮夹子,检视里头的钞票,而她打开杯盖,扑鼻腾腾的咖啡热气。

“哦,哦,慈悲的大神毕达鲁啊!”

尖叫声是老板发出的,餐厅里只有他们这桌客人,没有引起太多骚动,侍者是否从厨房跑出来,她没注意。她把整杯咖啡朝男人脸上泼去后,便狂奔出店,往有许多明亮的灯火处跑,往插着野猪旗帜的地方跑,这都是做观光客生意的地方,她祈祷那里有卖手机的,或是有地方可以暂时躲避。

从大马路拐进一条小路,她停止奔跑,以免引人注意。几天不走路,双脚虚弱无力,她逼自己快走,并维持镇定的神色。不知道那杯咖啡,以及店家,加起来能控制他多久。这里是他的地盘,但他也是失踪人口了,破产,欠债,顶替,造假。他有可能急着去逃亡,也有可能正地毯式地搜索她。

她在夜色里乱走,不知是否该再往热闹的灯光区去,那里容易曝显身份,就在这时,她看到一栋两层的小楼,花圃间一盏盏昏黄地灯直通大门,一面迎风招展的野猪旗。是旅馆吗?她的脚步随着地灯来到门前,门上挂着牌子,写着“游客中心”。

“哈啰?”

“晚安,我可以为您做什么?”

今天当班的是库玛。再一刻钟,游客中心就要关门了,厨房准备的三明治和果汁还有大半没有卖出去。这是第九个进门的客人。他们说疫情已经消退,但是小镇的游客回流得很慢。

库玛测量女游客的体温,耐心听这个惊魂未定的女人诉说她的历险,那其中包含了一对兄弟,奇怪的蛙,天堂和死亡,但她很快抓到重点:Y地人,来此观光,手机和护照掉了,有信用卡驾照和一点美金,还有手机记忆卡,里头有护照和防疫检测报告的图档。需要出租车服务,需要一个安全干净的旅馆,离机场近一点的……

女游客一头脸的汗,气喘吁吁,讲话急促语音高亢,显得十分激动。库玛温柔询问着是否报警,以便寻回手机和护照,遗失记录也能在重办证件时派上用场。

女游客截断她:“不不,我没有时间,我很急,要赶快离开。”

“您有驾照是吗?Y地的?”

女游客脱下鞋,从鞋垫下取出驾照递给库玛。

经验老到的库玛神情自然,仿佛没看到它是从哪里取出的。她打印驾照存档,告诉女游客现在就安排车子去旅馆,在宜布城,那里很热闹,有许多著名的景点,有各种商店,相信可以买到手机,时间有点晚了,动作得快点……拿起电话用土话飞快说着什么。

女游客把驾照捏在掌心,在游客中心里踱来踱去,心神不宁。

库玛不时抬眼察看,怀疑女游客没说实话。是跟情人吵架吧,急于离开,行李没带,护照和手机也没拿。C岛的男人,酒后是很荒唐的,他们很容易喜欢上漂亮的外国女人……她的男人也是风流成性,一个多月来音讯全无,手机怎么也打不通。

一辆车子停在院子前,揿了一声喇叭,女游客露出惊惶的神色。库玛心想,这会不会是逃避家暴的女人呢?

“女士,您的车来了,我已经订好旅馆,司机会带您过去,直接付他美金就可以。有我们的介绍,您可以先入住,然后补齐证件。等买到手机,打电话询问如何挂失补办护照。”

库玛给了她一张写了电话号码的纸条,还有一个纸袋,里头有三明治和果汁,“拿去吧,愿毕达鲁大神保佑您。”女游客收下,喃喃道谢,转身要走,库玛又把她叫住。“这个,”递过来一个口罩,“您需要这个。”

女游客戴上口罩,上面印着小野猪,现在她看起来跟其他游客没什么两样。

但是,一切都不一样了。

当她坐上出租车,当她到达陌生的宜布城,当她打开旅馆的房间,她时刻感到魅影重重,危机四伏。她会再三检查门锁,查看桌上摆着的记忆卡信用卡驾照纸条名片和钱,想着多么侥幸,在男人通马桶时,她拍下了检测报告,并立即取出记忆卡。她会开着灯,不敢睡去,怕自己在梦里醒来,还在那个发臭的囚牢里,天花板和四面墙上森森的白骨,幽深的眼洞俯视她,就像蛙群盯住她,等着她失足,成为它们的一分子。

如果她安然返乡,她会拒绝谈论这段经历,如同避免提及父亲猝死的那个早晨,但她会逐渐克服旅行的恐惧,不再纠结她跟那人之间的善与恶,所犯下和可能犯下的罪。她又开始喝咖啡,谈吐还是那么机敏,甚至更辛辣,噩梦逐日变少到几乎没有。只是在某些偶然的瞬间,在句子的一半,拉开客厅窗帘,坐下来脱鞋,打开皮包掏钱付账,把烧汤的火关小,夜晚关上房门,或是任何事情的开始、中间和结束,她会有突然的停顿,几乎难以察觉的停顿。那个时间的间隙,来自陌生地的回音,将会伴随她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