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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2021年第1期|朱文颖:平行世界
来源:《作家》2021年第1期 | 朱文颖  2021年03月03日07:12

1

在学校上艺术理论课时,我经常开小差甚至打瞌睡。艺术理论是乏味的,而老师们又常常会把它们讲述得更加乏味。只是有一天,半梦半醒之时,我听到艺术理论课老师忽高忽低的声音里,冒出了这样一句:“艺术和艺术家内心的秘密有着非常紧密的关系。如果没有秘密,也就没有艺术了。”

就如同一条好几天没有进食的狗,突然闻见食物的香气。我一下子来精神了。

秘密。我都有些什么样的秘密呢?或许,这可以算作一个——一直以来,我和父母的关系都不是很亲近。我感觉他们其实想要个女孩,而生下我,只是一种难以改变的错误……

还有,童年时期那持续了整整一年、后来又突然神秘消失的口吃,是否昭示了敏感而知耻的天性?而少年时脸颊额头野蛮生长的青春痘,是否又接着把内心的隐秘改变成了标语和口号?

所有的秘密最终都会物化而成形象吗?或者声音?艺术究竟是要说出秘密,还是让秘密成为一个更深的秘密……这些都是长久以来困扰我的问题。而在现实生活中,从上学年开始,我已经有一段时间没联系父母了,我和他们的关系变得愈发疏离而对抗。其中最主要而直接的原因,是他们希望我毕业以后回到家乡县城工作,成家立业、生儿育女,甚至安度晚年,而这显然并不是我想要的生活。

“这好像意味着——我一生下来——就已经看到了死亡?”我记得,这是我在电话里向他们大喊大叫的最后一句。

违背父母的意志是要付出代价的。所以每逢假期,我经常得打工维持自己的生存。我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因为这至少是我自由的选择。就如同有能力保有内心秘密一样,这件事充满了隐秘的力量和快感。

2

我猜测,被蓝猫酒吧老板录用的原因之一,是我看上去少言寡语,不属于惹事生非的那类人物。酒吧是一种可以让秘密容身的地方。酒让人变得透明。而到了第二天,酒劲过后,人们通常又会后悔于这种透明。

“你要是看到什么、听到什么,就当作什么也没看到、什么也没听到好了。”老板非常认真地关照我。

蓝猫酒吧位于城里的开发区,周末或者旅游季节,很多人会来这里。仅仅是肤色相近的人群中,如何准确辨别出中国人、印度人、韩国人、越南人、缅甸人、马来西亚人、菲律宾人……都是存在难度的。在最热闹的季节和时辰,各色人等会集在那里。人影幢幢,不由让人联想到一些老电影的片断——比如《007》里的旧日时光:花花公子们抽烟、喝酒,与好裁缝搞好关系,而不是去健身房。

还有些时候,一整个下午,酒吧里人迹罕至。只有头顶那几只老式吊顶风扇,它们发出令人昏昏欲睡的声响,仿佛整个世界正在悄悄凝固……但与此同时,又给人一种随时可能挣脱羁绊、加速俯冲的错觉。

酒吧前身是一间废弃的旧仓库。陡直的楼梯通向二楼露台。建筑的细节部分,还存在不少过去岁月的痕迹。比如说,有些地方裸露出原始的砖墙;又比如说,天花板那里交织分布着原木和钢铁。

上班第一天,老板带着我上上下下走了一圈。

“最后关门的时候,别忘了检查露台。”

他站在开阔的、放了遮阳伞和桌椅的露台中央,朝着天空伸展开手臂,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

“你会喜欢这里的。”他的身体慢慢向我倾斜过来,“很多有趣的人……对了,讲个秘密给你听吧,这里面,或许还藏着个把杀人犯呢!”

3

谁会是蓝猫酒吧里那个可能存在的杀人犯呢?我认为这应该是老板的一个噱头。只有会耍噱头的人才能成为老板,其他则沦落为忧郁的艺术家和落魄的酒鬼。

上班几天以后,我就知道蓝猫酒吧有三个酒鬼。他们分别是保罗、田敏和秋生。

美国人保罗是那里的常客。他的中文名字叫简重山。保罗见到陌生人,介绍自己,总会仔细而反复地强调一个细节:“这里的重,是读第二声chóng,而不是第四声:zhòng”。

为了解释清楚,他通常会从衣服口袋里拿出一张小纸条,上面写着“简重山”三个汉字。而旁边的空白处,则用中国水墨的笔法,画出山峦跌宕、一叶轻舟……保罗手里举着那张字条,再次放慢语速解释一遍:“也就是轻舟已过万重山的那个重。”

第一次见到保罗,除了不厌其烦地给我普及了四声发音,他还饶有兴致地和我聊了几句。

“你是新来的?”他问。

我点点头。

他要了杯半升的黄啤。然后上下打量我一番。

“你是学生?”他扬了扬眉毛。

我又点点头。

“学什么专业呢?”他接着问。

“艺术。”我回答。

他思忖片刻:“那么,你看过美国画家马克•罗斯科的画吗?”

那些令人昏昏沉沉的艺术理论课,纵横交错的人名、概念,它们在我头脑里飞速闪过——“马克•罗斯科,抽象派运动早期领袖之一。作品常见巨大的彩色方块,配以朦胧柔和的边缘,简洁单纯地悬浮在画布上,不清晰的交界处隐隐地藏住很多耐人寻味的东西,以此唤起人类潜藏的热情、恐惧、悲哀以及对永恒和神秘的追求……”

我很诚实地回答:“我没有机会看他的原作。”

“那就是说,你只知道关于他的概念。”保罗说话一字一顿,有点滑稽,但也有点庄严。

我说是的。确实如此。

“那么,你知道——他最后是自杀的吗?没有大声呼喊,就像——就像轻舟已过万重山?”

那天保罗一共问我要了五个半升的黄啤。付完账临走的时候,他朝我眨眨眼睛,做了个鬼脸:“我认识你们老板,生意不好的时候,他会偷偷关掉空调,还有——我敢保证,这杯啤酒里掺过水。”

4

几乎每天,当月亮升到屋檐的第二个尖角那儿,蓝猫酒吧的另外两个常客——田敏和秋生就会约着喝上两杯。

一般来说,两人风平浪静、幽默揶揄的闲聊会持续一个多小时,然后,田敏的声音高起来。秋生回应,慢吞吞的,然而语气坚定。调酒师甩头摆出一个很酷的动作。他是司空见惯了,这样的事情每天在眼皮底下发生。田敏不断地喝啤酒,脖子上的青筋暴出来。秋生则像潮水一样,渐渐柔软下来,慢慢退去。

据说田敏是当地人。而秋生则是所谓的新苏州人——传说他在北京的圆明园画家村待过一段时间,后来去了宋庄、三里屯,再后来他消失了一段时间。直到最终出现在蓝猫酒吧。曾经有一位来自南印度的中年人,他指着秋生眉心那里一道暗青色的伤疤,大惊失色道:“在印度,这是神迹啊!”

秋生从没去过印度。所以他有点尴尬地笑笑。

田敏也没去过印度。而且他不管秋生眉心有没有神迹,继续跟他大声嚷嚷:“我们年轻的时候,艺术是一条孤独的路,没有艺廊,没有收藏家,没有评论家,也没有钱。但那却是一个黄金时期!”

秋生不断点头:“是的,那确实是黄金时期。”

“因为我们都一无所有,反而能肆无忌惮地追求理想——是不是这样?是不是这样?”田敏显得有点激动。

秋生表示衷心同意。

“而现在呢?”田敏又从我手里接过一杯啤酒。他和秋生一样,只喝最便宜的国产啤酒。“现在什么都有了,有艺廊,有收藏家,有评论家,但是,你能告诉我,真正的艺术在哪里吗?”

秋生也从我手里接过一杯啤酒。他摇了摇头,非常真诚地回答田敏说:“非常遗憾,我也不知道真正的艺术在哪里。”

两个人你来我往,大致就是这样一个过程。然后秋生先离开,总是这样。穿上外套,冬天的时候还裹好围巾,戴上帽子。只有眼睛露出一种打扰了这个世界却实在是极其无辜的表情。他向另外几个朋友打招呼,向调酒师打招呼,向我打招呼……向仍然坐着喝酒的田敏打招呼。

田敏经常喝醉。好几次他都喝得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后来慢慢地,店里没客人了。

等到关门的时候,老板就把他拎了出去。

5

有一次,我下班忘了东西在店里,一大早折返回去。发现田敏还坐在门口的一张椅子上发呆。

“你一晚上都没回家吗?”我有点惊讶。

田敏的头发乱蓬蓬的,脸色也不太好。然而神色相当平静。

“昨晚喝多了。坐在这里想点事。”他耸耸肩膀,回答我说,“半夜的时候,这里有凉风。”

我约田敏去街角一家面店吃头汤面。

“身上带的钱昨晚都买酒了。面钱得你付。”田敏说。

“没问题。”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田敏一下子变得亲切起来。

或许是为了自我解嘲,吃面的时候田敏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了这么一句:“我和秋生这种艺术家嘛,常常会在吃头汤面的时候付不出面钱。”说完以后,田敏再次哈哈大笑。

我也陪着他笑。

“你有女朋友了吗?”田敏突然转头问我。

“……有过一个,去年分手了。”我回答得很诚实。

“男人和男人相处会很简单。我们彼此分享秘密。男人和女人就不一样了。男人很难和女人分享秘密。”

我认真听着。

“等你长大了自然会明白。”田敏看了我一眼,又低头吃起面来。很快,他喝完了碗里最后一口面汤,擦了擦嘴:“那个美国人保罗,你有印象吧?”

“是经常喝醉的那个保罗吗?”我问。

田敏点点头:“他参加过越战,据说还杀过人。”

“真的假的?”我心里一惊。

“当然是真的。”

“是他自己说的吗?”话刚出口,我立刻感到了自己的愚蠢。

“谁愿意谈论自己以前杀过人这种事。”田敏点起一根烟。神情突然变得疏离和倨傲起来。

是啊。我想了想。小时候,甚至成年以后我都经常做梦。梦里我杀了人,然后有一个很响亮很吓人的声音,在我身边或者从我心里冒出来:你再也不会和以前一样了;从此以后,你是一个完全不一样的人了。这个声音循环往复,有时候把我从梦里直接拽回现实世界。还有些时候,我则再次陷入追杀、被杀,以及杀人的过程当中……直至满头大汗地从恶梦中彻底醒来。

那天,后来,田敏不知从哪里翻出了零钱,结果非但付了他的那份,还把我的面钱也一并付掉了。而在接下来的几乎整整一天时间里,有一个问题,一直在我脑子里不由自主地闪烁着、跳跃着:

保罗——他真的杀过人吗?

6

店里没什么人的时候,我会随手翻翻书或者涂抹几笔素描。

在我的笔下,田敏微胖而圆润,是个脾气有些暴躁但仍不失风趣可爱的落魄画家。秋生则长着深沉的鹰钩鼻,满脸严肃,眉宇微蹙。

“狂热的理性主义者!一个狂热的理性主义者!”

这是田敏在背后对秋生的评价。田敏的倾诉和他这个人一样,真挚而又略显滑稽:“我不能理解,一个人为什么总能那样不温不火,仿佛世界上所有的人都是好的……难道这个世界上确实都是好人吗?真的是这样吗?”

他瞪大了已有醉意的眼睛,热情而急切地望向我:“有时候我真想伸出拳头,看看秋生的脸和思想会不会改变形状。”

田敏从来都没有真的向秋生挥舞过拳头,而秋生的脸和思想也几乎不曾有过一丝一毫的改变。反而是美国人保罗——

在我的记忆里,保罗的脸一直是模糊的。也可以换一种表达方式,在很长一段时间,保罗的脸显得过于轮廓清晰,而毫无特色。就如同他百说不厌的那句“轻舟已过万重山”——已经没有任何再次辨别以及阐释的意义。

然而,那天早晨,当田敏口齿清晰但表情神秘地告诉我“保罗杀过人”以后,再次在蓝猫酒吧见到他,仿佛真的有什么东西变得不再那么明确,并且轻轻晃动了起来。

那是一个电闪雷鸣的雨夜。蓝猫酒吧里流淌着迷幻伤感的蓝调,就如同汪洋大海里漂浮的一只小船。

保罗突然湿淋淋地出现在我面前。

他饥渴地从我手里抓过啤酒杯,接着又兴奋地告诉我,他刚从南方一个热带小岛回来。有一天下海,游远了,在小岛旁边又意外发现了另一个小岛,美丽又荒凉……在海里游泳,远远望见那片陌生沙滩时,他以为是个荒岛;而后来,顺着海浪的方向和借助双臂的力量,越来越接近小岛,双脚触到细软如水的沙滩时,他看到了树林,树林里走出来的欢声笑语的人,甚至还有在岛上疾驰而过的老旧摩托……

其实保罗在叙述的时候远没有这么细致丰满。我的英文是有限的。而保罗的中文比我的英文更加有限。很多时候,我和保罗使用最简单的提问句以及最本质的回答来进行沟通。但是,当他讲到那个小岛的时候,他的语言流动跳跃了起来。有一些部分还变成了气雾。或者说,在我的演绎下,成为了我想象中的气雾。

“后来呢?”我问保罗。

后来——保罗说,那天很晚了,太阳快落下去了,他和几个当地人在浅滩上踢足球。海浪从很远的地方一波一波涌过来。就像滚滚浓烟一样延绵不尽。而白色的浪花最终与白色的沙粒融为一体……场面非常魔幻。

后来——保罗还说,那里现在正是雨季。一个月里大部分时间都在下雨。他说他也弄不明白,他喜欢而难忘的为什么都是些雨季很长的地方。闷热潮湿,滴滴答答地下雨。空气里都能拧出水来。

再后来,当保罗又喝到第五个半升黄啤,他的叙述和语言终于再次回到了现实世界。

“你是个很有天分的孩子,”他向我用力点了一下头,“你应该多出去走走。看看外面的世界。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说到这里,他突然停了下来。仿佛,向很远很远的地方久久眺望了一下。

“像我这么大的时候,你在干什么呢?”我顺着他的话题,随口一问。

他过了大约三四秒的时间才回答我。

“那个时候,我在越南。”保罗说。

7

田敏以前告诉过我,保罗今年六十多岁了。按照我的年龄倒推一下,保罗说他在越南的时间,确实正是越战接近尾声的那段时间。

关于这场战争,我基本只是在学校影视课上得以了解大概。印象最深的是那部《猎鹿人》和里面出现过两次的俄罗斯轮盘赌。

俄罗斯轮盘赌的规则很简单,在左轮手枪的六个弹槽中放入一颗或者多颗子弹,任意旋转转轮之后,关上转轮。游戏的参与者轮流把手枪对着自己的头,扣动扳机;中枪爆头自动退出,怯场也为输。坚持到最后的就是胜者。而旁观的赌博者,则对参加者的性命押赌注。

电影里第一场赌局发生在战俘营,越南军人在左轮手枪里装子弹,然后命令被俘美军轮流朝自己头上开枪;第二场则在南越政府所在地西贡。这一次,往左轮手枪里装子弹的,是曾经的被俘美国士兵尼克。从战俘营逃脱后,他被这种游戏吸引,留在越南以此谋生,如同染上致命的毒瘾……

“你看过《猎鹿人》没有?”又一次,我和田敏一起吃头汤面的时候,我问他。

“没有。”田敏头也不抬,声音很响地吃面。

“到底是谁告诉你——保罗在越南杀过人?”我的好奇心又悄悄溜出来了。

“没有人告诉我。大家都知道。”

“这……难道不是秘密吗?”我困惑地继续提问。

“有些秘密本身就不是秘密。”田敏非常缓慢笃定地吃完剩余的汤面,还顺便瞥了我一眼。

那天的面钱是我付的。田敏确实身无分文了。就像他莫名其妙的回答一样:莫名其妙,却又坦荡无比。

8

而接下来这个晚上发生的事,则完全是一场意外。

事情还要再往前说一说。

蓝猫酒吧的老板既然选了这么一个文艺而工业风的场址,必然也是有那么点文艺情怀的。我才上班的那几天,他就在那里嘀咕着,要在二楼露台办一场前卫的投影摄影展。而被选中的这位摄影家竟然是如此具有世俗的声名,却是我偶然之间发现的。

那又是一个被老板拎出去后的隔天黄昏,田敏很早就来店里了。大约过了十来分钟,秋生也来了。隔天两人为了某个艺术观念大吵一架,彼此打招呼时脸上都还没缓过劲来。

突然,田敏在吧台角落里发现了一张摄影展的活动海报。他的眼睛亮了一下。

“我知道他!”田敏兴奋地说,“易都!很有名的摄影家!”

秋生在旁边把脑袋凑过来,仔细地看了一下那张海报。他的眼睛也亮了一下。

“真的是那个摄影家易都吗?你们真的请到了他?”两个人七嘴八舌地问我。满脸泛出红光。

在得到了我肯定的回答后,他俩各自点了些吃的,田敏抱着酒,秋生则小心翼翼地拿着那张海报,两个人带着两张发光的脸孔,坐到一边认真聊天去了。

那晚田敏和秋生出人意料地没有发生任何争执。甚至看上去颇为温柔体贴,相亲相爱于对方细微的感受。那张有形的海报以及仍然处于想象状态的摄影展,仿佛再次把他们拉回到了艺术的黄金时代。

“我喜欢易都的《苏城纪》系列,他的表达太独特了。”秋生笑眯眯地说。

“他的《低俗小说》《万物生长》……多么生猛!但又多么孤独!”田敏一阵激动,急促地咳嗽了起来。

后来店里人渐渐多起来。忙乱之中,我余光扫到有两个人影手拉手、摇摇晃晃地出门去了。我眨眨眼睛,仔细再看。没错,确实是田敏和秋生。

他们是如此欢乐而忘我,以至于如此自然地忘记了买单。按照那晚的状态来看,我认为他们一定不是有意的。

在我的记忆里,只有这一次,田敏和秋生的表现是如此惊人一致。而这种一致,则是建立在一位即将在蓝猫酒吧二楼露台举办摄影展的摄影家身上的。

他叫易都。非常有名。

在露台摄影展开展的前一周,我们就陆陆续续地忙碌起来。

按照老板的意愿,露台上的桌椅需要重新排列顺序。

“排成什么样子?”我问他。

“要乱。要压抑。要充满障碍。”他的回答很简单。

“为什么?”我有点惊讶。

“为什么?你爱过人吗?你失恋过吗?”老板意味深长地瞥我一眼。扬长而去。

我呆呆地站着,并且久久回味老板刚才说的那番话。

在学校的艺术赏析课上,老师给我们看过德国舞蹈家皮娜•鲍什的《穆勒咖啡屋》录像。观赏完毕,老师是这样解释的:“毫无疑问,咖啡馆就是世界的缩影。里面放满了碍手碍脚的桌椅——杂乱的桌椅就是形形色色的人。它们让你不能自如舒展,感觉局促、拘束……孤独……穿白裙的女人在精神世界的惶惑,以及与自己的纠缠中摔倒,又挣扎着起来,疲惫不堪。直到她鬼使神差地遇到了一个男人,紧紧拥抱在一起。那一瞬间,观众就知道了,这就是爱啊……”

我至今还记得老师突然欢快清亮起来的语调和声音:“……这就是爱啊!”

如果蓝猫酒吧的老板没有半途折返回来,接着说出下面这些话,我甚至会以为他可能是那堂课藏在玻璃窗后面的窃听者。

但老板是这么说的:“只有局促了,压抑了,才会感觉躁热。你明白吗?”

我冲着他点头。事实上,人体的感受也确实如此。

“躁热了才会多买冰啤酒。现在你彻底明白了吧。”他仿佛突然感觉得意了起来。嘴角咧开,非常灿烂地笑了。

理清了桌椅和酒的头绪,我们接着又讨论了一下露台光线的问题。

除了投影仪,那天的露台是否还需要环境用光?

因为有了桌椅安排的顺利演绎,在光线这个问题上,老板比较谦虚而认真地听取了我的意见。

我说,在课堂上老师讲过一个有名的光色实验。把红黄蓝三色调在一起,变成一种脏兮兮的黑色;而红黄蓝三种光一起,则变成白色,或者浅灰色的发亮的光……我说,做这个实验,老师其实是想告诉我们一个关于艺术的道理——

“什么道理?”老板扬了扬头。

“所谓艺术,就是只问你一个简单的问题:你的本质里是否有那道光?”

“行了行了,我知道了。”老板干脆利落(也可以理解为有些不耐烦)地摆了摆手,“那天不用装饰光。全部自然光。”

9

我们谁都没有想到,没有等到展览开幕,就在展览的前一晚,我、田敏、秋生,还有保罗,我们四个人阴差阳错地被锁在了二楼露台。而且几乎是整整一个晚上。

本来是很简单的事情。

已经快准备关门了,店里客人基本走尽,老板把钥匙留给了我:“今天你锁门。”

田敏和秋生正热切聊天,谈论着明天见到易都后最想请教探讨的艺术话题;保罗则坐在吧台一侧发呆……

我叫上他们三个帮忙,把两盆巨大的绿植搬到二楼露台。一来等待清晨的露水;二来为明晚的光影增添微妙的层次。一切安顿完毕,正想收拾了下楼离开,突然一阵妖风刮来,露台通往底楼的门砰的一声锁上了——那是一扇只能从外面打开的门——平时为了以防万一,我都是带着钥匙上来。但那一晚,什么都留在楼下了:钥匙、手机……一楼已经空无一人。而夜空下的露台,也只剩下唯一的我们:

微醺的田敏和秋生,介于微醺和深醉之间的保罗,还有束手无策的我。

我们很快就接受了现实。

夜已深。露台上微风阵阵。天空中繁星闪闪。

保罗首先躺了下来。

接下来是田敏和秋生。

“你看到了吧。”或许是因为躺着,田敏的声音有点微弱,并且气喘吁吁。

“看到了什么?”秋生把两只手枕在脑后,看起来颇为惬意的样子。

“天上的星——星。”田敏拉长了语调。

“看到了呀。”秋生说。并且慢慢闭上了眼睛。

“前几天我读到一篇文章,说《山海经》里的那些动物、植物、山脉其实都是存在过的。《山海经》讲的是平行世界里发生的事情。”不知为什么,田敏长叹一声。

“是的,我也看到了一篇文章。”秋生接得很快,“但不知道和你说的是不是同一篇。”

田敏换了个姿势,让自己躺得更加舒服一点。

“我来举个例子吧。”他说,“如果真的存在平行世界,现在就有同样的四个人,他们因为刮风之类的意外情况,被锁在了一栋建筑的二楼露台上。但那四个人并不是我们,而是生活在另一个有着云雾缭绕的高山、一望无际的原野、喧嚣嘈杂的城市,和其他七颗行星一同围绕一颗恒星旋转,并且也叫作‘地球’的行星上——而且,我们对应的每一个人,他一生的经历和我们的,每分每秒都相同。”

“什么?也叫地球?也就是说,有两个地球?”秋生坐了起来,一只手撑着下巴。

“是的。最新的宇宙模型已经研究出了,离我们大约10^(10^28)米外的地方存在一个和我们的银河一模一样的星系,而那其中有每一个一模一样的我们。”

田敏显然不太清楚“10^(10^28)”的读音,他捡了个小石块,在地上画了出来。

“这真是太诡异了。不可思议。”秋生连连叹息。

“是的,确实很诡异。还有更诡异的事情。”田敏也坐了起来,两只手都撑着下巴。他看了一眼旁边的秋生和我,又看了一眼仍然躺在地上(可能睡着了)的保罗,继续往下说:“那篇文章的结尾处还有这样一个观点:当你仰望星空的时候,你头顶所有能看到以及不能看到的行星都处于某种叫作‘均衡’的状态中,所以我们不需要担心被星星意外击中。说来也怪,以前我不知道这种假设的均衡,从来不担心头顶的星星会掉下来。但自从知道以后,心里反而很不安。真的,不信的话,你们试试看。”

秋生半信半疑地躺了下来,瞪大眼睛望着星空。过了一会儿,他开始慢慢说话了:“是的。是有这种感觉。很不安。非常不安。”

后来我也躺了下来。

很长一段时间过去了,从头至尾,我一句话都没有说。

10

后来,是谁想出了那个主意?是我吗?田敏?或者秋生?反正不会是保罗。保罗可能是真的睡着了。而我们三个则移到了那堆搬放得乱七八糟、碍手碍脚的桌椅面前。田敏竟然还从哪个角落里翻出了一箱啤酒。

一瓶啤酒喝下去,田敏变得更加活跃了。

“让我们来聊点有趣的事吧。”田敏说。

“什么有趣的事?喝酒吗?”秋生也喜笑颜开。

“我们来聊聊秘密吧……”

“秘密?”我和秋生都竖起了耳朵。

“是的。谁先说?你生命里最隐秘的……秘密……是什么?”

我和秋生沉默了一会儿。又彼此推让起来。

“田敏,还是你先说吧。”秋生非常难得地提出了自己的想法。特别是在田敏面前。

“好的。”田敏露出了婴儿般纯净的笑容,“我的秘密其实很简单——我想成为像易都那样的艺术家。”

“为什么?”我脱口而出。而秋生仿佛若有所思。

“因为他成功。有钱。可以自由地追求艺术。”田敏回答得铿锵有力。

“但是——”很多很多关于田敏的留存在回忆中的碎片,就像天空中失去“均衡”的行星般向我袭来。

“没有但是。这就是我的秘密。或者说愿望。”田敏的声音变得冷静下来。让我相信他说的确实是真话。

“是的。这其实也是我秘密,或者说愿望。”秋生似乎有点害羞。说话很小声地补充了一句。

“你呢?”他们两个同时面向了我。

“我?”

“是的。你。”

皮娜!皮娜!皮娜!

有一个响亮的声音在我四周回荡起来。

皮娜!皮娜!皮娜!

我无比讶异地四处回望。

什么也没有。

但是那个声音仍然在延续。接下来,是皮娜著名的舞蹈《穆勒咖啡馆》里的片断,更多的天空中失衡的碎片、行星、恒星像雨点一样地向我砸来——那种复杂、斑驳,那种暧昧和绝望,那些伸出来的手臂、被捆绑的身体……两个人的拥抱、被拆开、掉落又拥抱、一遍又一遍的抗拒与服从、那些暴力和无声的呼喊。呼喊一些匮乏已久的东西。比如说,比如说,那句我对父母和前女友都呼喊过无数次的话(我真的呼喊过吗)——

“只要你爱我。”

然而,我仍然什么都没有说。

11

再接下来发生的事,就愈加混乱了。以至于我第二天都很难回忆起来,究竟哪些是现实,哪些是梦境,还有哪些则是我醉后的断片(第二天才发现,那箱啤酒全被我们几个喝完了)。

首先是保罗。第二天老板开门后,露台上只有田敏、秋生和我三个人。我们全都喝醉了,在露台上睡了一夜。而保罗……不见了。

与保罗不见了同时发生的,是楼下的白墙上画满了大片浅蓝深蓝、浅紫深紫的色块。老板气得脸都发白了。他在店堂里大叫大喊:“你们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是昨天晚上莫奈回来画的吗?”

还别说,那梦幻般的笔触真有些像莫奈晚年的睡莲。但是——那狂乱、斑驳、纠缠的线条和氛围,分明又让我联想起另外一幅画面,那是另一部我看过的关于越战的电影?还是保罗昨晚的梦呓?或者是田敏、秋生的窃窃私语?

——大雨中泥泞的越南村庄,到处都是水塘;一个持枪的背对着我们的美国士兵,还有一个躺在地上、刚刚还微笑着、被人误杀的越南小男孩。

最后,超越这零乱纠结的一切的,是发生在昨晚的一个细节。只有这个细节,雕刻刀一般犀利,闪电一般透彻,深深地印入了我的记忆。

我记得,我突然走向了躺在地上的保罗。他或许仍然睡着,或许早就醒了。我走向他。不知道是什么样的魔鬼突然占据了我的头脑。我直直地站在保罗面前。我用英语对保罗说了。我盯着他的眼睛,用英语说了两遍——

Russian roulette。

Russian roulette。

12

那天晚上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保罗。

2020年8月20日星期四于苏州

朱文颖,当代作家,生于上海,1997年开始小说创作。发表长篇小说《莉莉姨妈的细小南方》《戴女士与蓝》《高跟鞋》《水姻缘》,中短篇作品《繁华》《浮生》《凝视玛丽娜》《春风沉醉的夜晚》等三百余万字。曾获国内多种奖项,部分作品被译为英、法、日、俄、韩、德、意等国文字。现居苏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