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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百家》2021年第2期|杨献平:南太行人间春秋
来源:《散文百家》2021年第2期 | 杨献平  2021年03月01日07:15

消失的铁匠铺

南街村外,有两片巨大的河滩,背后靠着一座山包。有人把房子建在河边。有些年发洪水,一夜之间就被冲掉了。那些年,南太行的雨水还是很丰沛,不像现在,雪和雨都极少光临。差不多三十年前,南街村朝北的河滩边,有一家铁匠铺,店主姓曹,叫什么名字我突然忘记了。认识他很偶然,更得益于同村的小六子。夏天的某日,放学后,我和小六子蹿出校门,布鞋脚板甩起两股尘烟,沿着土石铺就的转盘马路,像兔子一样奔跑。到村口,我俩气喘吁吁一阵,先后爬上一棵核桃树,两个人分别找了合适的树杈,骑稳当了以后,伸手摘几颗青核桃,用刀子旋着吃里面的仁儿。光是吃肯定枯燥,就像饮酒,没有下酒菜,不说点闲话淡话也没意思。正吃得满嘴流油,我说:“小六子,咱们将来干啥?能干啥?”小六子想也没想,说:“俺要当铁匠!俺舅舅那铁匠当得好呀,连武安和邢台人都到俺舅舅那儿买农具!我以后就跟着俺舅舅当铁匠,肯定不缺钱花。”

我听了,无言以对,我们家的亲戚们没有一个有手艺的,心里就很羡慕。但为了撑面子,我就对小六子说:“我将来一定走得很远,进城市,住楼房。”小六子说:“你这是做梦坐飞机——净想好事儿。”当时,我脸上有点挂不住,但除了小六子之外,我没有一个像样儿的朋友。他的话虽使我难堪,但也不好发作。低了一会儿脑袋后,我把话题扯到喜欢的女同学身上,我说我将来一定要娶张春莉当媳妇。小六子说:“这个嘛,倒还有二分五到三分的可能。”

第二天下午放学,小六子专门带我去他舅舅的铁匠铺。在南街村口,只一间黑黑的房子,前面搭着一个凉棚,凉棚下面是一堆巨大的炭火炉。再往前是一道石头垒的河坝,不高,大人抬抬腿就过去了。河坝外面,就是大河滩了,堆满了光光的石头,有大有小,要是坐着拖拉机从上面过,再结实的屁股也要颠成八瓣儿。铁匠正在打铁,火花乱溅,有一个人抡锤,另一个用火钳夹着一块生铁,铁锤在生铁上轻轻重重地砸。看了一会儿,我说:“小六子,咱该回家了。”刚走出三米远,小六子一脸骄傲,斜着眼睛看着我说:“咋样?我说啥咋样?”小六子说:“俺舅舅啊!”我走了几步,说:“那么大的铁锤,整天抡,这也太使得慌(累)了,俺不干这活!”

小六子的脸立马耷拉了下来,一个人甩着步子过了河滩,往我们村的方向走去。我知道小六子生气了,心里觉得过意不去。再一天一大早,早早跑到他们家叫他一起去学校。小六子看到我,也没吭声。他娘说:“稍等等,六子吃了就跟你一起上学!”我在他家院子的梨树下站了一会儿,想独自走,又觉得一个人孤单,只好硬着头皮等。

两个人走在路上,开始只有四只脚在噗噗响,单调得烦人。我说:“小六子,你还在生气呢?”小六子看看我:鼻子里还呼着粗气,说:“那么好的活儿,你还说累,不累能挣到大票子吗?活人能不累吗?”我脸红了一下,说:“你说的对,当铁匠能挣钱,真是个好活儿!”

小六子笑了,我也笑了一下。

冬天住校,我才知道,铁匠不仅累,而且还起得很早。通常,太阳还在东边的树梢上挂着,打铁的声音就从河谷响起,连同冬天的阵阵寒气,一同进入到村庄以及远山的各个角落,震落了枯枝败草上的霜雪,也惊醒了山里的野鸡。这时,村人大都还在土炕上做梦或者说闲话,铁匠就把大家给敲醒了。

铁匠铺的炭炉子火焰不高,红色中略带淡黄,火苗上压着一块类似半个地主帽儿的东西,很是耐烧,再惨烈的火焰,也不能损它分毫,我问小六子那是什么,小六子转着小眼睛想了半天,又蜷起食指,把太阳穴敲了几下,也还没有想到。

每天早上路过,我都看到,三个上身裸着,只穿了一件油布围裙的男人,面孔黑得跟炭一样,手臂上的肌肉一疙瘩一疙瘩的,很是健壮。一个男人坐在炉子一边,使劲儿拉着风箱,每拉一下,上面的火苗就蹿高一次。火苗突突,发出呼呼的响声,火苗儿形状有一些尖利,像刀子,能伸能缩。烧到一定程度,另一个男人站起身来,手里拿了火钳,探进炉火,将锄头、铁板或是斧头镰刀等家具用火钳子翻翻,再烧一会儿,赶紧夹出来,放在专用的铁墩子上,手里提锤的男人迅速往自己手掌上吐一口唾沫,抡起铁锤,砸向全身通红的铁块子,乒乒乓乓一阵,铁块子基本成型,火焰渐灭,变做焦黑色。

如果锻打的火候到了,手拿铁钳子的人就会夹起成了型的物件儿,转身放进脚边的清水盆子,嗤的一声,冒起一团白烟。如果还没烧好,或是缺少了工序,就再放进炭火,继续烧灼。再取出另外一块儿,又是一顿敲打。

几乎每天都是这样,和小六子一块儿,从铁匠铺前面走过时,小六子的神色一如既往地骄傲。有天早上,小六子说:“你还说打铁累,就你,连俺舅舅抡的那个大锤都提不起来。”我不服气,就和他打赌。赌两块钱,谁输了谁买一包饼干,俩人吃。

放学后,两个人跑到铁匠铺。小六子一进去,一个脸长而瘦,嘴巴上长着一捏小胡子的人笑着对小六子说:“六子,放学了,去家里吃饭去。”

不用小六子介绍,我就知道这人肯定是他舅舅。

我使尽吃奶的力气,憋得面红耳赤,才使那个状似牛脑袋形状的大锤离地三公分,坚持不到一分钟,就狠狠地扔下了。铁锤砸在黄土夯成的地面上,发出一声闷响,锤子周边的干土都裂了缝儿。喘息未定,我对小六子嚷,你输了。小六子说这不算,要离地一尺才行。我不答应,就和小六子吵了起来,以前的同学友谊都变成了气恼,谁也不让谁。直到最后,都点名道姓地互骂爹娘。

那时候,我光顾着回骂小六子了,忽视了他舅舅和他娘是亲兄妹的关系,骂的话也不堪入耳,况且又在铁匠铺里面。瘦铁匠先是蹲在地上抽烟,看着徒弟们操作,继而把脸转过来,把皱纹和汗碱包围的眼睛伸到我的脸上来。不知什么时候,他的脸就和我的脸一般红了。他忽地站起身来,鼻孔里的气流吹得胡子颤动。他甩掉烟头,两手往背后一插,张口就骂我是小兔崽子,杂种,还说我爹娘这样那样的不好。我气极,也骂他。他舅舅更生气了,上嘴唇的小胡子一耸一耸,脸也变成了酱猪肝儿。

骂着骂着,他右胳膊猛地一伸,往外面的河滩一指,对我说,你给我滚出去!

这时候,我才醒悟,我在人家的地盘上。别说人家骂我,就是打我,我也不占一点理儿。我赶紧退出来,站在外面的河滩上,和小六子对骂。没想到的是,小胡子顺手拣起一块烧白了的焦炭,冲我砸过来。那飞行物在空气中摩擦出呜呜的响声,打着旋儿飞了过来。

我下意识地蹲下,飞行的焦炭从我的头发上擦过。这一次后,我把小六子恨到骨头里了,还有他当铁匠的舅舅。一个人走在回家的路上,胸中怒火燃烧,我想报复小六子,报复铁匠。

我害怕的不是小六子,而是他那个比我大几十岁的铁匠舅舅。可是,我又拿他们没一点招儿,只能在心里恨不得小六子被石头绊倒,摔个鼻青脸肿脑袋再懵三天,也恨不得让他当铁匠的舅舅在抡锤时候不小心砸伤手指和脚。这只是我的愿望,却永远成不了事实。回到家,我对母亲说了,母亲很生气。说,两个小孩儿闹着玩儿,大人掺和进来骂俺不说,还拿东西砸俺孩子,真不是东西!还说,以后不去他那儿做农具了,宁愿多跑十里地,到蝉房去做。

母亲说到做到,家里的锄头和镰刀坏了,哪怕天气再热,也一个人,迈着走惯山路的脚板,往返三十里地,到蝉房去买去做。蝉房铁匠铺卖的做的农具也不便宜,可路程是我们村到小六子舅舅铁匠铺的六倍距离。

没过多少天,我对小六子的仇恨渐渐消散,可总是对他的铁匠舅舅怀恨在心。以至于我和小六子再次言归于好后很长一段时间,我还是不愿从铁匠铺前经过,宁可多走一段路程。在我的内心,对铁匠铺和那个小胡子铁匠,总怀有恐惧、怨恨甚至另外一种难以言说的心理。所有这些,小胡子铁匠当然不知,或许他早就忘了。往后的时间里,铁匠继续打铁,并没有因为少了我们一家的生意而倒闭和破产,我也偶尔从铁匠铺前经过,听见里面传来的声音,看见小胡子铁匠和他的徒弟们,心里有种很奇怪的感觉,是怨恨,又不太像,总是觉得心里很难受。

我路过的时候,小胡子铁匠肯定也看见我了,有时候四眼相对,我一阵惶恐,赶紧收回目光,再看的时候,小胡子铁匠不知什么时候进到了屋里,或者坐在了木墩子上抽起了卷烟。在学校,铁匠铺的声音很远地传来,有时候比下课的钟声还要悠远和响亮,节奏感很强。每次听到,都会想起那次不愉快的事情,想起小胡子铁匠的那张脸。直到现在,这一切仍还没有在我的记忆中黯淡。

所不同的是,我在渐渐长大,他慢慢变老。在时间当中,人和人才绝对平等。

初中毕业,我到县二中读书,因为有直接通往的客车,除了逢年过节去一次铁匠所在的村庄外,其他时间是不去的。有一年冬天,奶奶带着我去一个远房亲戚家,我不可避免地路过铁匠铺,但小胡子不见了,抡锤的人是个生面孔。我问奶奶。奶奶说,小胡子铁匠患直肠癌死了,死的时间不长,也就是上个月的事儿。

再后来,铁匠铺换成了小饭馆,叮叮当当的打铁声消失了。铁匠铺也随之乌有。想起那个小胡子铁匠,心里还是怪怪的。没有铁匠铺,并不代表村人不用农具,村庄进入了机械化时代。母亲说,集市上到处都是卖农具的,又不贵。再说,现在,人都觉得种地划不来,一年下来,能顾住一家人吃就不错了,还不如出外打工挣的钱多。除了一些老年人仍将田地当作宝贝伺候之外,年轻人都没有了种地的心性,下地干活儿的少了,买一只农具几年都不坏。没有了需求,没有了钱赚,谁还当铁匠?!

只是,村人听不到打铁的声音,一时不大习惯,时间一长,也觉得没什么。生活还是原来的生活,日子还是一样的日子,只要自家过得好,别人的事情在心上搁一段时间,随后就水一样流走了。

秋天的事情

又一个夏天快要过去了,收割了玉米、大豆和谷子,村庄就显得空落起来。庄稼秸秆堆得到处都是,村里人们忙着,还顾不得搭理它们,或者背它们回家,先在地边的山坡上扔着,没有了粮食穗子,就不必担心被谁偷了。勤快的人们在地里干完活儿后,随便往肩膀上扛上几捆,捎带回去,省去了专门用架子来背的麻烦。

庄稼还没熟透的时候,风就凉了,傍晚是从东边过来的,早上就成为了西风,嗖嗖的,刮在人身上,禁不住打一个冷战。很多人手里拿了镰刀,肩膀上扛了镢头,本来已经出门了,风一提醒,就想回去再穿件衣裳,秋天时候容易感冒,感冒就要打针吃药,村里人不愿意花那个钱,孩子上学和盖房子要紧。

暖和或者不暖和的早上,都有露珠,大片大片,每个叶子上都是。不像村里的黄花大闺女,专挑有钱有本事的人嫁。露珠不嫌贫爱富,不挑地方,树叶子上,草尖和草茎上,人放在院子里的镰刀和荆篮子上,甚至连茅房边儿的藤蔓上,顶上蓬的旧玉米秸秆上,它们都不嫌弃,一个个,一颗颗,没风的时候,静静悬着,等着风、牲口和人来趟,打湿人的裤管,让得牲口腿凉,让风有些湿润的气息,从它们身上飞到更远的它们身上。

昨晚刮风了,温度就下降,还没到天亮,冬天轻手轻脚,拍拍人被子外面的小腿和胳膊,这时候的村庄,会发出许多的梦呓、拉被子和咳嗽的声音。猪猡和牲口在各自的圈里面,扯开嗓子嚎叫或者哼哼几声,然后传来嘴巴衔草的嗦嗦声。早上,打开门一看,院子里面有一层霜,白白的,更远处的麦地也是,像谁撒了一地的白糖和碱。大人们知道,但懵懂的小孩子就嚷着要吃,大人就说,那是霜,不是糖。小孩子就哭,嚷着让娘买糖吃。娘就把八月十五蒸馒头剩下的一些糖粒拿出来,用勺子刮干净,喂进孩子的嘴巴。

一到天亮,家畜的叫声就显得愈发响亮。公鸡的眼睛一睁开,就像人一样两脚不停,刚从石头垒的窝里面出来,就张开飞不起来的翅膀,追着母鸡满院子乱跑。母鸡一边拉着稀屎,一边咯咯乱叫,跑得羽毛都掉了。公鸡冲上去,啄住鸡冠,不由分说,更不需要征得母鸡的同意,就上了人家后背,强行向母鸡表示爱意。公鸡累了或者足够了,不用母鸡驱赶,自己跳下来,安静一会儿,就又看见了另外一只母鸡。沐浴了公鸡爱情的母鸡,待公鸡下来了,好一阵轻松,抖抖身子,甩掉被公鸡蹬掉的羽毛,没有了刚才的紧张,迈着游闲的步子,四处觅食去了。驴被人牵出来,拴在树干上,绳子和脖子之间的距离很长,驴可以吃到一定范围内的草。大概是驴们也感觉到冬天就要到了,站在树根,大声叫上一声,打几个喷嚏,对着尖儿已经枯干了的草,不客气地啃起来。

猪猡要比鸡们幸运得多。人一起床,端了尿盆,急急去茅房一趟,一阵水声之后,裤带还没系紧,就又返回屋里,舀了凉水,摸一把脸,打上香皂,涮了,再用毛巾一擦,随手往脸盆上边拉的绳子上一搭,就算清洗完毕,又一天的日子开始了。

放开了鸡,收拾了自己,接着就跟猪猡们送饭去了,提上一缸子水和菜叶,再撒上几把玉米粒。猪猡们的食物虽然清淡,但不需要和鸡羊那样辛苦,只需睡在圈里,自会有人送上饭食,吃了再睡,日子过得很是惬意。

这时候,东边的太阳也出来了,在山岭上露着一张被人泼了猪血的脸,笑也不像是笑,哭也不像是哭,像人一样表情复杂。人一看,就知道自己也该上工了。饿了就吃上一块馒头或是烙饼,渴了再喝点水。

男人拿了镰刀,舀上一碗水,在自家的磨刀石上磨镰刀。镰刀的脸本来很干净,明亮亮的,闪光,经男人一磨,就变得污浊不堪了。浑浊的水从石头上留下来,颇似男人脸上的汗,一绺一绺的,扑沓沓地洇湿了男人脚下的一小片地。

男人头也不抬,张开嘴巴说,上塘的玉茭熟了,把穗子掰回来,找个时间刨了,还种麦子吧。女人当然知道男人是跟自己说的,也不停手中的活计,看也不看,答应一声,算是知道了。这是比较老实或者赞同的女人,若是有想法的女人,大都会提出自己的意见,说先去后背子那块儿地吧,谷子熟得都掉地上了。收回来,就不用管了,明年春天再刨了种玉茭。

感情好或是刚结婚的两口子要干啥一块儿去。刚结婚的心里当然乐意了,生理的需要和快乐有时候也威力无比。至于感情真好还是假好,一年过了,不光自己知道,连村里才懂事儿的孩子都知道了。

这时候,风起来了,一会儿大一会儿小的,像是老年人喘气。大的时候,吹得村子不远处的玉茭秸秆唰唰响,庄稼秆子摇头晃脑,一副不耐烦的样子,催人赶紧来把自己砍掉。小的时候,露珠扑沓扑沓地往下掉,看起来很干净,摔到了地上,就看不见了,不但沾了一身的土,还被土给没收了。但草茎还是湿的,人走过,小腿就有些凉,低头一看,裤管已经湿了。随便找根木棍,伸在前面,左右磕打着草们,虽然还有露水,但比不打要少得多。

地到处都有,村后面的山顶上有,下边的河沟边儿有,远近坡上也有,往石盆走的路上还有,很分散,但村里人不嫌麻烦。就拿石盆路上的地来说,一户不过几分地,好赖种点儿粮食,水源很难保证,几乎没有什么收成,即使遇一个好年,收到家里的还没有石盆人偷的多。鞍子沟人自己也偷,尤其是家里有三马车和四轮车的那些人,去乡里回来天黑了,就趁着月亮,偷上几麻袋,胡乱往车上一放,只要当时没人抓住,百分之百地就变成了自己家的东西。

但主要的田地在村庄四周,远的不过二里地,爬一段坡、上一道岭就到了。近的就在门前,抬抬脚就到。村里人把山上的叫旱地,河边的叫水地,山坡上自己刨的叫坡地。旱地和水地是生产队时候大伙儿一块儿整的,包产到户之后,人人有份儿,队里找几个人把全部的地量了,按照一口人几分地,好的赖的掺乎到一块儿,然后召开群众大会,按抓阄的方式各自分开。坡地除了队里统一整的几片,也算作旱地分到各户。队里的地不够种,个人就拿了镢头和铁锨,跑到山坡上,找土质肥厚松软的地方,把草和树刨了,春天挑几担子灰粪撒上,种些玉茭谷子,改良了之后,再种花生和红薯。开始的时候,一个人刨了,另一个人也刨,大家见了,就都跟着刨,到了最后,村子远远近近的山坡上都成了坡地,就连后山石头成堆的阳坡,也有人刨成了地,种了庄稼,收成不一定好,还遭松鼠和野猪的糟蹋,但村里人愿意种,大家都说,多一片比少一片好。哪管夏天下雨的时候山坡上到处都是水沟呢?

雨水稠密、及时的时候,旱地和坡地收成也不错,年景不好,就等于白种。村里人谁也说不上老天爷啥时候下雨,啥时候不下雨。好不好先种上再说,至于有没有收成,就看老天爷的意思了。

对于水地,谁都格外珍惜的。分地的那段时间,家家户户都吵着自己的地少了,赖了,家里人多的,还相互骂了打了几架。我们家人少,不敢和别人说什么,能忍就忍,一般的小事儿,吃点儿亏就吃点儿亏。母亲有时候爱说,妇道人家说不到地方,就老受别人的气,遇到横的,还挨人家的打骂。为此,我常常劝告母亲说:咱家人少,不要跟人家争那个长短,说了不管用,自己还吃亏。

村里修了几个池子,遇到天旱的时候,河沟里的水也不争气,很少,一天两天水都聚不满。这时候,人比水着急,看着天不下雨,一个个就都红了眼圈,本来按地的远近轮着浇的,可有的人不管,仗着自家人多,在村里凶横惯了,就抢着浇。但若遇到比自己更为凶横的人家,便大气不敢出,背地里骂娘,当面还要说不着急不着急。

秋天到了,收掉庄稼,又要种冬小麦,抢水战也到了高潮。人人都怕别人偷着把水放了,看池子的时候,吃饭和晚上都要有人在,替换着吃饭,晚上就抱了被子和羊皮,往池旁边儿一放,干脆睡在那里。第二天一早,池子差不多满了,就捅开,把地浇了。有的人也很会办事儿,趁别人在自己地里浇水的时候,偷着把水口改到自己地里,浇多少算多少。水快没了,再把水口改回来。自己扛着铁锨,回家睡第二觉去了。

看池子的人发现了,一看地,就知道是谁改的水口。扯开嗓子骂,尖利的骂,全是下半身脏话的骂,骂得全村人都醒了,站在自家门口听听,就知道是咋回事儿了。不碍自家的事儿,谁也不搭腔,隔着门墙或者一道山岭骂。要是骂到了自己,力量弱就挨着,自己干生气,不敢明目张胆和人家开骂。若是双方力量均衡,吵骂算是小戏,挥手舞拳,凶神恶煞,那才叫战斗。

这个时候,晴展展的天能下些雨的话,田地湿了,可以翻松种麦子了,也能为村庄平息一下战争。

好不容易都浇了田地,晾上一天半天,地皮就干了,人来看看,觉得可以翻松了,先挑些土粪,用铁锨扬满田地。拿了铁锨,扛了镢头,一家人一块儿来到地上,再撒点化肥,就抡起镢头,哈下腰来,用最原始的方式,向板结了的土地宣战。

刚刚改革开放的时候,鞍子沟村一口人还可以分到半亩地,以致到了我长到十二三岁的时候,由于人口不断增加,一口人只可以分到三分多地了。以前地多,还喂着牲口,翻地的活计都是牲口代劳,人只是捉个犁把,挥个鞭子,吆喝几声,再用铁锨平整一下,把麦籽撒在地里就可以了。地少了之后,上面又不让村里养牲口,说是封山育林,家家户户就响应号召,将牲口直接卖掉或者杀了卖肉。临到翻地的时候,牲口的工作就由人来做了。一个个扛了镢头和铁锨,撅着屁股,在各自的地里抡起家伙,一点点翻松土地。

早上确实有些冷,到了正午,太阳就醒过神儿来,在瓦蓝的天空没命地照耀,晒得人背上流油,汗水流进嘴里,咸咸的,像盐水一样,流在胸脯上面,就有点儿扎疼的感觉。

本来已经奄奄一息的蜻蜓顿时也活跃起来,在田地、河沟和草坡上胡乱飞着,胡乱落着。不知道从哪里又飞回来的乌鸦站在和它们一样黑的柿子树上,哇哇乱叫,啄着树枝上残留的干柿子浆。

田地东一块西一块,但都离得很近,每到这个时候,村里人大都聚在一起,各刨个家的地。关系好的,就打个招呼,拉呱几句,关系不好的,即使在同一块儿地里,谁也不正眼看谁一眼,心里还觉得别扭。多年之前或者最近吵闹和打架的恨气在各自心里翻涌,逮了便宜的就装作高兴的样子,故意气另外一家,另外一家就以夸张地吐口水、指桑骂槐和含沙射影的方法给予回击。一方若按捺不住,就有可能再面对面斗上一场。这个时候,村子长的河沟里面,到处都是镢头和铁锨深入泥土的声音,沙沙的,当当的,传得很远,在满河的光石头上跌宕,就是到了后沟里边,也还能够听见。

杨献平,河北沙河人。現居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