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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选刊》2021年第3期|付秀莹:蜗牛(节选)
来源:《小说选刊》2021年第3期 | 付秀莹  2021年03月01日07:13

天阴着。天气预报说,今天有雷阵雨。也不知道准不准。

早上出门的时候,小瓦叮嘱,带伞哪。老靳好像是嗯了一声,又好像是没有。小瓦知道,说了也白说。老靳就是这样。

正在阳台上晾衣服呢,却听见有人敲门。小瓦心里说,准是快递,刚才顺丰发来派送通知,还挺快。跑过去开门,却是老靳。老靳说,口罩,忘了戴口罩。气急败坏的。小瓦比他还气,说你猪脑子呀?

今年真是麻烦。从春节开始闹疫情,人们的生活就完全被打乱了。很多单位居家办公,说限制到岗率。一时间人们都宅家里,大人办公,开视频会,工作电话,钉钉打卡。孩子们呢?上网课,线上考试,群里报体温,老师电话回访。一家老小都在家待着,前所未有的拥挤热闹。人们就是这样,要是平时呢,不出门是自己的选择。可这回是因为疫情,不出门是被迫。心理感受大不一样。疫情一天一报,世界全乱套了。烦躁、焦虑、不安,有一种动荡的末世一般的荒芜感。小瓦在出版社上班,不大受影响,在单位也是看稿子,在家也是看稿子,横竖都是看稿子。小瓦的稿子堆得满世界都是,书桌上、小沙发上、茶几上,甚至餐桌上。老靳一面跟在后头帮她收拾,一面抱怨,你这哪是办公啊,你这是打仗啊,发传单哪。小瓦说,特殊时期,您多包涵。

老靳却要每天上班去。没办法,一把手嘛,这种时候,更要冲在前头。老靳说这话的时候,脸儿放得平平的,挺严肃,挺悲壮。小瓦撇嘴说,行了吧,当我不知道,还不是嫌家里烦,你纯粹是躲清静去了。老靳说,你这人,唉,跟你说不清楚。

天上的云层很低,整个城市被锁得严严实实。从阳台的窗户望出去,马路湿漉漉的,泛着黑黝黝的光泽。也不知道是不是夜里下了雨,要么就是清晨滴落的露水。五月份,北方的春天已经深了,正是花草疯长的季节。疫情呢,也渐渐向好。人们终于长吁一口气,紧绷的神经慢慢松弛下来。也是怪了,早先家里那一大盆竹子,都枯死多时了,这个春天却奇迹般地复活过来。先是枯黄的叶子慢慢变绿,后来竟然不断抽出新鲜的枝叶,绿箭头一样尖尖嫩嫩地挺着,如今蓬蓬勃勃一大盆,越长越高,越长越密,越过晾衣架,直冲天花板,把儿子卧室的窗子覆盖得密不透风。别的植物也长势旺盛,多年不开花的日本海棠也开花了,密密层层热闹极了。虎皮兰本来该换土换盆了,竟然蹿出老高,酿了一大盆新根新叶。金边吊兰也长疯了,发出长长的枝条来,开着细细碎碎的小白花,垂得满地都是。老靳说,世间万物,都讲究个平衡。小瓦问,你是说?老靳说,说不清。

儿子早开始上网课了。小瓦泡茶,看稿子。屋子里很安静,只能听见钟表嘀嘀嗒嗒的声音。这房子是两居室。小瓦一直想要个书房。老靳说,要书房干吗?小瓦知道他后面的话是,一个编辑。小瓦想,编辑怎么了?想要一个属于自己的房间,有错吗?

群里有人艾特她,是部门潘主任。潘主任说一本稿子的事,然后说,现在疫情向好,大家也千万不能松懈,该报体温报体温,该报平安报平安。但是有的同志麻木了,懈怠了,昨天的情况到现在还没有报上来。当然,不是咱们部门,是别的部门。咱们要引起重视。小瓦看着那一大片文字,想象着潘主任说话的语调和神态。群里人纷纷回复收到,收到,收到。小瓦也复制粘贴了收到。群里一时安静下来。

不知道什么时候,下起雨来了。雨不大,不紧不慢,是春雨的意思。城市的高楼大厦被雨雾笼罩着,水蒙蒙一片。马路也水淋淋闪闪发亮,在雨幕中向着远方一直延伸下去。而楼下小花园里的草木却越发新鲜蓬勃了,花红叶绿,泛着迷人的水光。雨丝纷纷,偶尔被风弄凌乱了,歪歪斜斜朝一个方向倒下去。小瓦看着窗外,知道自己走神了,心里说,怎么回事嘛,干活干活。

怎么说呢,小瓦这个人,从小性子就淡。对什么都是:行吧,还行吧。当初念书的时候,家里大人都说,要好好学,将来考大学,到城里去。吃国家粮,当公家人。小瓦说,行吧。心里却觉得,芳村也没什么不好。芳村也还行。后来大学毕业,有机会留北京,众人争得头破血流的,吃相难看。只她一人冷眼在一旁看着,想不通。至于吗,你死我活的。后来却因为老靳,阴错阳差留下了。她也没多想,留下就留下,哪里不是待着?嗯,还行。还行吧。

其实,在遇到老靳之前,小瓦正跟一个男生谈着。但到底是不是谈恋爱呢,她也说不好。反正那男生常常约她散步,给她作诗填词。那男生是古典文学专业的,斯斯文文,有点羞涩,一说话就脸红,鼻尖上冒汗。莫名其妙的,小瓦有点心疼他。心疼是不是喜欢?她不知道。有一回两个人在校园甬道上散步,捡到一片银杏叶,那男生做成书签,送给她,上头写着一个瓦字。小瓦端详着那字,细细的淡淡的笔迹,规矩、板正、青涩、一笔一画,小学生一样,心里有点疼,有点酸,还有点甜。那男生问,好不好?小瓦点点头,又摇摇头。那男生的脸就红了,鼻尖上一粒一粒冒出汗来,在阳光下亮晶晶的。

后来,老靳出现了。老靳第一次约她,就吻了她。小瓦迷迷糊糊的,心里恼火着,恨自己怎么没有躲开。老靳骨架大,宽肩长腿,一身硬邦邦的腱子肉。老靳说,我爱你。小瓦正不知怎么回应,老靳又说,我要娶你。小瓦心里说,这么简单?这么直接?这么——快?那古典男生,散步了那么长时间,竟然还没有拉过她的手。这个老靳!唉。行吧。还行吧。

老靳老家在苏北乡下,身上有一种,怎么说,一种笃定的决绝的气质。法令纹很深很长,眉头常常微蹙着。看着不吭不哈,却有点不怒自威的意思。老靳一开口,主语总是明确的,不容置疑。老靳说,我要这样。老靳说,我要那样。老靳说,我认为。老靳说,我觉得。老靳说话的时候,眼睛眯起来,好像是在看着某处,又好像是看着无尽的远方。小瓦仰脸儿看着他,感觉自己的手被他一双大手握得生疼。她仿佛听见他浑身的骨节在嘎巴嘎巴作响。莫名其妙的,小瓦觉得,这个男人身上有一种叫人担心的力量。也不是担心,是惧怕吧。也不是惧怕,是敬畏吧,要么就是威慑?总之是,叫人觉得踏实,又叫人觉得不踏实。到底是什么呢,她也说不好。

书稿是关于心理学的,枯燥乏味,大量的专业术语,晦涩难懂。也不知道,这种书怎么面对普通读者。小瓦他们出版社,属于行业社,这些年却什么书都做。不好不赖吧,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如今这年头,新媒体对出版业冲击得厉害,就像一大块蛋糕,可分吃的部分越来越小了。有能耐的都纷纷另谋高就,剩下的都是些老弱残兵。吊诡的是,每年毕业季,依然有一批批新人进来,兴冲冲入职,报到,等待着青春的激情和梦想被慢慢磨灭。小瓦倒是挺知足。老靳说过好几次,要给她换工作。换个如意点儿的,比方说离家近,比方说轻闲,比方说待遇好。哪怕是图一样呢。小瓦却不想换。她想了想,说,一个工作。行吧。还行吧。

雨越下越大了,天边隐隐有雷声。城市在雨幕中有点幽深,有点神秘。万物都默默伫立着,任雨水恣意地冲刷。马路上积水很深,汽车仿佛小船,在河流里飞速行驶着。大公交则笨拙多了,摇摇晃晃,像一头头走投无路的大象,有点然,有点莽撞,有点迟疑,傻乎乎不认路似的。有一对男女打着一把伞,在人行道上慢慢走着。有一根伞骨坏了,那伞就瘪进去一块,圆形的伞的边缘弧线残缺着一个口子。忽然间,那女的却不顾雨淋,自顾朝前跑了。那男的也不追,呆呆立在原地,眼睁睁看着那个女人落汤鸡似的越跑越远,不见了踪影。雨一直下。不知道什么叶子落下来,不偏不倚,正好落在他那黑色大雨伞上,飘飘摇摇,蝴蝶一样。小瓦叹口气。

小卧室门砰的一声打开了。课间休息,儿子呼啸着跑出来,把自己扔进沙发里,又一下子弹出来,说累死了累死了,直奔冰箱找吃的。小瓦说,天凉,别喝冰的呀。儿子哪里肯,早抱着一盒酸奶喝起来,一面刷朋友圈,一面说,老师正直播呢,她家孩子一个劲儿叫妈妈妈妈,忘了关麦啦。小瓦说,是不是?儿子说,还有我们班胖子,正回答问题呢,他们家阿姨闯进来给他送水果,宝宝、宝宝地叫,笑死人。小瓦说,哦。儿子说,还有更奇葩的呢,有个大学老师,直接就——哎,不说啦。小瓦说,怎么不说了?儿子说,少儿不宜。小瓦说是不是?儿子说,老妈,算了,你就是,哎,小白兔一个。小瓦说,什么?什么意思?儿子却把门啪的一声关上,说,没事儿,妈,我上课。

儿子今年初三,毕业班,偏偏赶上这场该死的疫情。谁会想到呢,这寒假一放这么长,从冬天到春天,照眼下形势看,恐怕要到暑假了,暑假后能不能正常返校,都还不好说。儿子刚开始兴奋得不行,在家待着不上学,多爽啊。渐渐就开始烦了。想同学、想老师、想学校、想学校门口的小吃店。疫情。疫情。疫情。全世界都在谈论疫情。这个莫名其妙的家伙,把世界弄得一团糟,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电话忽然响了。小瓦吓了一跳,赶忙过去接,却是银行理财的。小瓦挂了电话,想了想,把电话线拔了。儿子上网课,吵不得。

他们这小区是学区房。当初买的时候,小瓦嫌太贵了,老靳说,不贵,这个还贵?比起儿子前程,一点不贵。老靳找了人,拿到了内部优惠价。又找了设计装修的朋友,请人家帮忙,亲自跑家装市场,亲自监工。老实说,他们这房子,从头到尾,都是老靳。有时候小瓦想问一句,却插不上嘴。老靳说,老婆,你只管拎包入住。老靳说这话的时候,正在看商家发来的浴缸图片。小瓦喜欢泡澡,想要一个漂亮浴缸。小瓦看着老靳的后脑勺,灯光打下来,镀了一圈金色的光晕。老靳发量不多,这几年,更见稀薄了。小瓦帮他想了很多办法保养头发,总不见效。老靳倒是不大在意,这你不懂——贵人不顶重发。知道吧?

贵人。也是怪了,老靳这家伙,每一个重要关头,总有贵人相助。从苏北乡下一直到京城,老靳一步一步,步步惊心。老靳跟小瓦说这些时,是往事不堪回首的口气,但她还是从他的神色中捕捉到了不易觉察的得意。对,就是得意,是志得意满。她怎么不知道,老靳痛说革命家史的时候,差不多都是他心情大好的时候。比方说,他升了职,比方说,他晋了职称,比方说,他的工作受了表彰,比方说,他的老部下出息了。人们大发感慨,大约不外是两个时候,春风得意的时候,或者落魄不得志的时候。这些年,老靳一路青云直上,步步踩在点上,回顾往事的时候就很多。老靳的回顾,一定要从苏北乡下他的童年时期说起。他的一句开场白就是,想当年哪。早先,小瓦都是很专注地听着,时不时应和一下。后来,听得多了,情节、悬念、转折、结局,她一清二楚。老靳每次都回顾得深情,小瓦却听着听着就走神了。小瓦不是一个刻薄的人,她从来不忍心打击老靳回首往事的热情。这世上,谁不是跌跌撞撞,一道坎儿之后是另一道坎儿,都得靠自己咬牙迈过去。

……

付秀莹,女,1976年生,现居北京。《中国作家》杂志社副主编。著有长篇小说《陌上》《他乡》,小说集《爱情到处流传》《朱颜记》《花好月圆》《锦绣》《无衣令》《夜妆》《有时候岁月徒有虚名》《六月半》《旧院》等多部。曾获《小说选刊》奖、第九届十月文学奖、第三届蒲松龄短篇小说奖、首届茅盾文学新人奖、第五届汉语文学女评委奖、第五届汪曾祺文学奖、第三届施耐庵文学奖、第四届华语青年作家奖、第十一届丁玲文学奖等多种奖项。作品被收入多种选刊、选本及排行榜。部分作品译介到海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