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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城》2021年第1期|徐冰:小院树木的艺术史(节选)
来源:《花城》2021年第1期 | 徐冰  2021年02月26日06:43

2020年的纽约,疫情肆虐,作者躲在这与世隔绝的小院里,为家人守护着一片小天地。外面谣言四起,一切都开始失去判断支点,停下来的世界,空出来的大块时间,几乎占据作者毕生精力的“艺术”,在不知不觉间退去,使他终于开始关注他的小院。小院里草木葳蕤,它们相生相克,寻找共生平衡,丝毫不受疫情影响,反倒在人类现代化进程的停滞中获得一片肆意生长的空间。世界上的所有人,被提前赶入了肉身的限制中。而思维无界,疫情带来的无奈又安静的时光,让他从几棵平常的植物身上,看到了过去看不到的东西,找到“艺”的核心命题。文章深入浅出从小院的植物生态延展至艺术的价值核心,展示纽约居民疫情外的另一种生活。

开篇写到“困”字,我想这正是此文想讲的,关于我纽约工作室后院被困的树和我的故事。“困”,“凡言困勉,困苦皆极尽之意。从木长在口中。苦闷切”。这差不多就是我、家人、所有人、整个世界的处境。

疫情肆虐,纽约很快成为重灾区,我工作室所在地布鲁克林的威廉斯堡,又是重灾区中的重灾区。这儿,一时成了全球疫情中心。在美国读书的女儿、侄女、和女儿的一个一时不知住哪儿去的同学,在这个特别时期都集中到这里。在纽约每天上万人感染,千人死亡的信息下,我决定不再走大门,只用工作室单独的小门;通过狭长的通道进入大工作室、来到后院。从院内的梯子可到达二楼生活区,但想去三楼就要爬纽约特有的、挂在楼体外的防火梯了。如此,我们就有了与外界完全隔绝的小天地。这栋小楼是个有百年历史的意大利面包房,现在那块店牌还挂在楼前,但与里面的内容已毫不相干了。

由于隔离的需要,孩子们一进来就直接放入了三楼。14天内不许下来,待不住也得待。好在三楼有个露台,可以放风、鸟瞰小院。我对她们说:你们小时候院子里的树太小,没法像有些家长给你们弄个树屋,现在树长大了,你们也长大了,现在的三楼就是你们的树屋。我找来一个篮子,把三顿饭、水和需要的东西从二楼吊上去,每天吊来吊去的,成了件好玩的事情。我每天的任务就是戴好口罩、手套、眼镜,送饭、消毒、收包裹;像印制版画一样认真,一丝不苟地把病毒拒绝在我的领地之外。做饭、清扫房间这些我过去从不认为值得认真去做的事,如今变得值得起来。这可以让我在这个病毒肆虐,谣言四起,似乎一切都开始失去判断支点的年代里,把大块的时间用掉,等待转机的到来。几乎占据我毕生精力的“艺术”,开始在不知不觉中退去;这是此生少有的感觉,好像有些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是“我”。

世界上的所有人,被提前赶入了肉身的限制中。思维无界,却是在被信息操控的虚实关系中。这怪诞的重叠来得突然,以至自信的人类一时不知道该如何用脑;继续思考“自由的边界”“艺术何为”“人的底线”等,似乎都显得无力。但假装爱思考的人,脑子又不能真正放空,这才是难受的来源。这时候谁能耐得住,就看谁的真正修为水平与境界了,这可是要真本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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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小院看出去的视线内,被一棵巨大的玉兰树占去了一半,我抑郁的思想力和视野内容的贫乏,无奈地被一棵树左右,只能无聊地细致地看它。玉兰开花早,进入3月它的枝头开始出现紫色的星星点点;之后每天一变,像动画静帧,有点虚幻,让我想到草间弥生的艺术;从她早期点的迹象开始……到这些点越发明确起来……再意识到“这点是我的风格”……直到被关注、复制、放大,终于成为一种泛俗。玉兰在我认知中应该是白色的,但这棵玉兰的品种却是我不喜欢的那种胭脂色。它开得肆无忌惮,就像不懂得到什么时候该收笔的画家,凭着对艺术的狂热,直到把一幅画画坏为止。有个形容花开旺盛的词“怒放”,用在这儿基本合适。

这棵玉兰是邻居家的,强势地向这边压过来,我只有看和不得不看的权利。这就有点像坏的公共艺术,占据着城市重要空间,毫不顾忌经过它的民众复杂多变的心情,确实是雕塑的铁石心肠。这也是我很少接受公共艺术订件的原因。

纽约被媒体描述得几乎横尸遍野了,朋友们担心我,我发些小院内的生活照。他们看后回复:“这真是你的桃花源的理想!”有些回复是:“怎么看不出疫情的残酷?”我回答:“它们开得越热闹,越像是在嘲笑人类的窘境,玉兰不知愁滋味啊。”

4月,手机上开始出现“老美囤枪,华人囤粮”的帖子。不久就收到加入华人联防的通知:“一旦谁家出现劫匪,请拨打×××呼救,同胞们就会拿起武器,立即赶到、投入战斗。”

接女儿她们回来前买过一次东西,之后就再没出过门。食物,一时成了最紧要的东西。好友之间开始交流各种网购信息,网购渠道倒是没断过,但你要随时在屏幕上抢位置,抢到的也都是几月、几日、几点送货,掐指一算要半个月以后了。好不容易盼到了,又这没货,那没货的。各家都在节约用料过日子。

有聪明人开始在网上教授如何改造水瓶等塑料容器种菜。我把芹菜心放在水碟里,期待它们成材,又可当水仙看。小侄女见我这么种菜,嘲笑我。我说:“有一位植物学家‘文革’中挨批斗,罪状就是‘试管里种黄瓜,脱离生产实践’。这位科学家就是曹伯母,是你亲奶奶。”

我的芹菜由白变绿,长得倒是挺快,却往矮胖了长。我不信,觉得是错觉,但怎么看确实在变短。我放了一把尺子,果真如此。谁知道这些美国大芹菜是哪种基因,怎么种出来的。往矮了长的植物,要不是通过亲身的生产实践,打死我也不会相信。

后来,在美华人觉得这样下去不行,于是各类华裔组织、校友会,组建各种购物群、蔬菜群、农场直销什么的。有的群一成立500人名额就满了。群名都是白菜、豆苗、好多鱼、喝可乐、艾大米之类的。看得出大家对食物的渴望。

疫情居高不下,不知哪天算个完,下一步会怎样谁都不知道。如果哪天真的断了粮,这个从牛仔过来的国家,抢劫不是不可能的。手机里有时会出现20世纪60年代大饥荒或二战犹太人的画面。这时我才真的有点担心了,看来要有持久战的准备。大家开展自救运动,我才开始关注这个荒废多年的小院。

比起隔壁玉兰院儿的宫廷气派,这边就是个贫民小杂院。由于常年疏于打理,院内被过去留下的干草占满;几棵树木还未吐绿,看上去像是标本,又像美术馆里的装置,有气氛、无生命,我怀疑它们已经死了。经过一个冬天,枝干乌黑,与不知道积攒了多少年的电线搅在一起,抢夺着天空。如果你喜欢宋画的“树法”,忽视那些电线,你会觉得很有古意,好看。但如果你喜欢当代绘画,这些穿插其中的黑皮电线倒是调节了绝对的古典趣味。那根从没站直过的电线杆,挂满各种线圈,乱成一团,如果你把这部分也当“艺术”看,就不讨厌,倒真像抽象表现主义画家弗兰兹·克莱恩的画。小院的角落堆着杂物、生锈的用具。可以看出长年忙于别的事情的主人,对它忽视的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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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院前边有块水泥地,中间有条小路,右边是个堆杂物的木屋,左边有小块可种地,还留着过去拾掇过的痕迹。此外,还有几棵树,它们先后来到这里做了邻居,争夺、共享这局促的天地。院中央有棵横着长的老桃树,院墙根有棵大桑树,蛮横地盖在桃树上面。一棵小香椿树被挤到院边,墙角有一丛竹子,把桑树下面可透点阳光的部分也给堵住了。靠近木屋有棵葡萄树,它顺着木屋上去,把几棵树连成一片,空间显得更乱了。仅有的可用的地块里,一棵芍药被摆成环形的砖块围着,看起来尤为重要。这是女儿出生时,北达科他州美术馆Laurel Reuter馆长寄来的种子,让我为女儿种的。凭芍药的树龄,它早就是棵超龄的树了,可每年春天忠实地从土里长出新绿、按时开花,它的老都藏在地下了。

植物如果不打理,它们就会不动声色地疯长,形成小院现在的样子。要不是这次疫情,我还不会去注意它们。定睛细看,这几棵树已经开始发芽了,这反倒让人有些伤感,它们还活着。

玉兰花快败了,只是几天工夫,桃树长出绿叶、开起花来。要说这棵桃树是最早来到这小院的。我搬来这栋楼时,后院有一小片菜地,种的是什么不很清楚,因为长得并不好。挨着菜地,有一棵小树直直地在那儿,那样子显然是谁种的,树干也就比拇指粗点,我并没在意是棵什么树。过了几天,我感觉这院子好像哪儿不对,像是有人来过。又过了几天,菜地里多了一层灰白色的东西。我出去一看,是混杂着鸡毛的鸡粪。有人在这儿种地?我推开后院门,外面是一块荒地,长满杂草,听说这是块无主之地。纽约有个奇怪的规定:这种荒地,只要谁连续使用超过10年,谁就是地主。这规定听起来,真可以把人带回英国人刚到纽约时的年代。现在这块地,已经被右邻的材料店弄成停车场了。

再回头说院子里的事:鸡粪在烈日下,会有一股股闷臭滚入室内。我的感觉器官最敏感的不是视觉,是嗅觉。在这种空气中怎能思考艺术?更糟的是,有天晚上我在工作室地上,看到一条像蜈蚣的有黑甲却没脚的虫子,我把它扔出去。回来时发现还有另外几条,再看还有更多条……它们向着一个方向,一曲一曲地奋力爬行,就像是复制的。我用手纸一条条捏起来扔到马桶里,冲下去!特别要小心,别踩到它们,那就更恶心了。奋战到深夜,虫子的进攻停止了。那时我外语很差,完全不懂去买点药往地里撒一下,不就好了。这样的夜晚又出现过一次,我决心找到这个种地的人。

一天傍晚,院子里有响动,只见有一人蹲在那儿摆弄地里的东西,那姿势就像结构没画对的人物速写。我说:“你好!”他起身,原来是一位个子比较高的侏儒人。我说:“这房子已经从理发师那儿买过来了,换了主人,以后别来种了。”他有点不高兴,说:“这棵桃树是我种的。”我说:“你可以移走。”他说没法移,要我赔钱。他说了一个数字,多少不记得了,好像还合理。这事就这么过去了。又过了几天有人敲门,开门,是他。他攥着一小团钱递给我,我疑惑,他说:“我女儿说:‘你用人家的地,还要人家给你钱。’让我还了。”一个老实人。

这桃树第二年真的结桃子了,品味不错,但每一个又有些不同。第一次收获,我挑了几个差不多一样大小的,给那人送去,他其实就住街对面。他接过桃子,没说出什么。那表情很难形容,总之表现的还是他的老实。

桃树也是有大小年。大年,就把枝压得弯弯的,地上掉得到处都是,收了也没用。这季节的访客,也不管是否应该招待到这个程度,我都提议摘桃子请客人吃,表现出中国农民的本性。我最得意的就是,站在二层门台上,客人伸手就能摘到,没有农药,掰开即能入口。如果是小年,树梢处只有几个桃子,奇大无比,如果是在花果山,一定是留给美猴王吃的。

这棵桃树已经老了,看它现在这样子,想想真是有点对不起它。这些年从未给它剪过枝,打过药,任它乱长;为获得阳光,枝干伸得太远,两枝主干在最吃劲的地方劈开了,它担不起那么多果实,像老人,骨折了。

我知道它已经病了很多年,叶子一出,就卷曲起来,像出了疱疹。在花鸟画中,画桃叶有专门的勾勒法,画谱里归纳了每片叶子由五笔完成;五笔就是五笔,多一笔就破坏了定法的美。依法去画,就会立显一片比真的更像、更好看的叶子,足以代表世上所有桃叶的姿彩。

如果用这“法”画那些疱疹般的病叶,那可就难了。因为画谱里从没有非常态叶子的画法。我在想,画这类东西,油画倒是更合适,因为它们色彩斑斓跳跃,比油画还像油画。油画用笔横向、竖向加纵向,像和泥似的调出感觉,再一层层腻到画布上,这时油画的魅力就出来了。要理解油画这种腻来腻去之美,只要多看看欧洲教堂里那些反复修补的古物、装订烦琐的圣典,便可寻到其来源。油画审美,硬是把古文化遗留物的特征强加给画面。我一直在想,席里柯的天空怎么能画得那么沉重,说是棉花套,也是穷人家又脏、又重、又油,绝对能把人闷死的那种。

写上面这段时窗外大雨,雨停,空气清新,我来到老桃树下;发现焦墨般的树干上有一片片石绿色的斑点,细看是些小花状寄生植物。这不就是画老树枯藤必用的“苔点法”吗?按照此法画不会错,有依据,画品就成熟。

古人隐居山林,没有手机、电视,太阳落山便无事可做。一块石头,一段老树,就成为无限的好看之物,能琢磨一辈子,因为这纹理是几百年、亿万年形成的。老物痕迹多,可发现的东西也就多,搬回家反复地看,方便,所以有玩石、赏木的传统。陆俨少画中的“势”对位泰山石,李可染的皴法对位房山石;集自然之结晶,没有道理不好看。就像当代艺术家懂得集社会现场之能量,没有道理不深刻。

看来,古人是借自然归纳出古法,今人是借自然来理解古法。东方是集自然古趣之精华,西方是集文明古趣之要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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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搬来新工作室的第二天,艺术家谢德庆拿来一小段已经长出须根的葡萄藤,让我种在后院,看来他早有准备。谢德庆是谁?艺术圈的人大概都知道,但艺术圈外的人就不一定知道了。有一次,我与被称作行为艺术之母的阿布拉莫维奇谈到谢德庆时,她两手合十在胸前,说:“谢是我最崇拜的艺术家。”谢活跃在20世纪70年代的纽约,要我说,他的艺术太前卫了,以至于当代艺术史有点不知道怎么把他往里放。他做过几个以年为时间单位的行为作品,比如最早的《一年行为表演“笼子”》,他在工作室造了一个约3.5×2.7×2米的笼子,把自己关在里面一年,不交谈、不阅读、不看传媒。后来他又做了《一年行为表演“打卡”》,每小时打一次计时卡,这一年他就不可能连续睡觉超过一小时。我最喜欢他与美国女艺术家琳达·莫塔诺(Linda Montano)合作的《一年行为表演“绳子”》,用一根间隔两米多的绳子,将两人连在一起,生活了一年,但绝无身体触碰。写到这儿,我觉得德庆早就进行自觉隔离和保持两米社交距离的试验了。我与他接触那段,正是他后来称之为“十三年不发表艺术的艺术计划时期”。结束时他举办了一场报告,只说了几个字:“我活过来了。我度过了。1999年12月31日。”他知道我在威廉斯堡这一带找房子,就把现在这栋小楼的主人,他的理发师,介绍给我。

写到这里,想到德庆这段是怎么过的?给他拨了电话。听起来他的生活没什么改变,只是全民隔离以来,有些媒体人想起他的艺术。他说:“他们可以写,可我不想谈什么。疫情是临时的事情,不是美学的事情。”

……

徐冰,祖籍浙江温岭,一九五五年生于中国重庆,长在北京。二零零七年就任中央美术学院副院长,教授,博士生导师,二零一四年起担任其学术委员会主任一职。现工作、生活于北京和纽约。

曾获麦克亚瑟“天才奖”(MacArthur Award);第十四届日本福冈亚洲文化奖;首届威尔士国际视觉艺术奖(Artes Mundi);全美版画家协会“版画艺术终身成就奖”等。二零一零年被美国哥伦比亚大学授予人文学荣誉博士学位。二零一五年被美国康乃尔大学授予安德鲁.迪克森.怀特教授称号,获得美国国务院颁发艺术勋章。

作品曾在美国纽约现代美术馆、大都会博物馆等艺术机构展出;参加威尼斯双年展、悉尼双年展、圣保罗双年展、约翰内斯堡双年展等国际展;收录于美国一九九七年版世界艺术史教科书《古今艺术》(Prentice Hall, Abrams出版社),美国及欧洲权威世界艺术史教科书《加德纳世界艺术史》(Wadsworth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