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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州文艺》2021年第2期|李知展:虎变(节选)
来源:《广州文艺》2021年第2期 | 李知展  2021年02月26日07:01

01

林碧微曾庆幸自己及早认清世界的面目,那即是自古迄今,人群是盛行狐假虎威的丛林。人中龙虎,发号施令,百兽惊恐,威风凛凛。可是呢,做一匹老虎太难了,它需要综合投胎技术、天命人运、风云时势、贵人相助等诸多因素,大家只好退而求其次,争做那只“吾为子先行”的狐狸,替老虎蹚道开路。一旦傍上金钱、权势、资源这些虎威闪闪的大腿,必有千百禽兽夹道趋奉,狐狸顺带也能分得一点残羹。

然而世界的残酷或者有趣的地方在于,没有谁是一成不变的老虎,自然也就没有从一而终的刁狐。

她现在能在公司里风生水起,仰仗的是身后的周立。当然,周立提供了平台,她也奉献了血汗。一年来,她为玲珑山庄婚纱摄影基地额外挣了三百多万,这是她加班加点争取来的,每一单业绩,对周立而言不过是累积的账目数字,可林碧微知道为之付出的努力,那不是日子的简单堆砌,是心血,是经历,策划、开会、宣传、交际,熬夜掉发、脸色暗沉、月经失调、心浮气躁。这世界没有那么多戏剧性的逆袭,所以对这个工作她很珍惜,才愿意这么用力。

可周立让她寒了心。

她不惜出卖色相,吃饭聊天套近乎,旁敲侧击,费尽万难,才拿下那枚负责此事的税务员,让公司的税务稽查平安落地。她不否认周立作为本地人,树大根深,肯定通过上层关系向海边镇子施加压力。可事情圆满过去,周立别说兑现之前口头暗示过的副总位子,嘴上连半句感谢的话也没有。据闻周立曾轻描淡写地点评:“她还真以为是她上个床搞定的?天真。”林碧微能想象到周立说话时的语气,轻蔑的、沉静的、不当回事的,末尾哪怕你着重加个叹号呢,她连个波澜也不会起。周立鄙薄一个人时,言语间仍淡淡的,可骨子里那种壁立千仞的冷漠,让人倒抽一口凉气。

或许在周立印象里,她就是这么个底线和底裤一样松垮,为了点蝇头小利就会以身谋取的下贱东西。她拿定她没有别的门路,只好被她关上门来奴役。

林碧微憋着气,什么都没得到,被摆了一道,只好当被狗咬了,操,她在心底冲周立骂道。

狐狸干得看不到希望,怎么办,与其穷途末路,不如物色下一个更大的老虎。

宋非的出现可谓恰逢其时。

那天,林碧微打算和朋友聚个餐,下了班刚坐上车,忽而来电,临时征召到会议室,心里自是不爽,可有什么办法。原来是海城商会接待某地招商局突然来山庄考察,林碧微知道,这个“突然”也是周立的手段。招商局来的领导名头不小,有商会撑腰,考察好了,可能有合作意向,税收、土地、园区各种配套优惠政策,林碧微替她想到潮水般哗啦啦涌来的钞票。

在等待领导驾到的时间里,根据周立的要求,林碧微修订要讲的PPT内容。“待会儿好好讲,”她说,“不许有任何差错。”说完,周立出门去迎接各路神仙去了。每次她这副居高临下不动声色的命令都让林碧微抓狂,真想这时候能有杯开水“哗”一下泼对方脸上。

领导们落座后,林碧微观察到官场和企业家们在一起的奇妙反应,做企业的一个个衣着休闲,大都身材保持得还好,而招商局的几位西装革履,正襟危坐,大腹便便。既然是来招商,商会企业家占了主场,摇腿,侧身,抽烟,喝茶,很随意。执行会长还开了周立几个玩笑,有点涉黄,可周立眉开眼笑,回应得旗鼓相当。林碧微心想,天天在我们跟前拿着装着,这会儿不也笑得嘴跟小产似的,脱了那身凤冠霞帔,你里面也不过是些腌臜货色。在这种敌意的阿Q精神胜利中,林碧微清清嗓子,运了一口气,对着投影开讲。先概述山庄婚纱摄影、旅游景点、餐饮美食、青年活动等综合一体的运营模式,然后再拆开,一块一块地细讲。

讲到半截,进来一人,寸头,修身衣,五十来岁,眉眼平淡。他摆下手,抽张折叠椅安静坐在一边。

林碧微谁也不识,以为来者是商会某个理事,继续拉着图片宣讲她的。因临时改的考察路线,刚才路上堵了车,这会儿都快七点了,餐饮部几次来悄声汇报晚宴已备好,可这边还没讲完。在座的有几位老板肚子起了意见,招商局杨主任却听得津津有味,眼袋里汪住笑眯眯的鼓励,既对林碧微所讲的内容又对讲述者都很有兴趣的样子,还不时结合他们当地的园区规模政策优惠提出问题,间隙里看看腕表,也问:“小林,还要多久?”

“再半小时左右。”

“拜托,周总,咱们一会儿边吃边聊,好不好?”老丁顶不住了。他做文化娱乐,爱谑笑,充当撒娇卖萌的角色,东方朔似的,身段灵活。

“就你饿死鬼托生的?”周立眼波流转,嗔骂老丁。

“那不是最近都没吃上你嘛。”

人们起哄,“周总现在就剥开给你吃,新鲜热乎的。”

老丁眨眨眼,惹笑一番:“哥一般白天都不来周总山庄的,当然,夜里也不来,都是周总去我那儿。”周立拿文件敲了他一下。“今儿个为啥来呢,一是提醒周总还是要加强联络,互通有无。”一句话被他故意荡出歧义空间,周立没打,向“老大”乞怜。林碧微才意识到后来的半老汉身份不简单,转身多看了两眼,老大示意她别理会这些坏蛋胡闹,接着讲。可老丁耍宝还没完:“二是听说周总山庄珍藏有比丁哥还老的茅台,怎么样,今天陪着老大,丁哥也享享口福。”

林碧微已经有点气了,你们打情骂俏,我傻子似的坐着,不知道该讨好哪一方,给个明示,到底讲还是不讲呢?

后面来的那人咳嗽一声,“别闹了,听小姑娘讲完吧。”

“得,老大都发话了,那只好饿着肚子做好学生啦。”老丁趋身过去,给“老大”点支烟。

林碧微心内怒气转化成电力,脸上的笑容像是探照灯,扫射一遍,“杨局您到哪里也不差一顿宴席,您大老远来的目的,想必还是考察几个靠谱的项目带回去。”她转过身,“丁总您要喝酒,来到我们周总这儿,那还不好说嘛,”林碧微笑吟吟的,“如果您真饿了,我们就在这儿边吃边聊,怎么样?”她本意倒也没打算越俎代庖,可心里存着气。老丁再一起哄,周立只好顺坡下驴,让餐饮部就在会议室一人打一份豪华快餐,开了瓶茅台酒。林碧微就着喝茶的玻璃杯,倒了满杯,也给老丁和杨局倒满纸杯,其他人根据酒量各自倒上,却给“老大”端上一杯开水,才重新坐下。林碧微先咕咚喝了一大口酒,敬了各位,接着道:“如能达成合作将会为贵区在产业升级、景区形象、年产收益等方面带来的好处。”数据详实,计划成熟,讲解通俗,讲完了,喝一口酒,桃花上腮,豪气大方。一时各位大佬目瞪口呆。老丁咂吧着嘴,竖下拇指,“周总手下果然都是精兵强将,好样的,姑娘。”

坐在角落里的宋非看看她,笑了。

林碧微再一一替周立敬了酒,就微笑着退场,到了自己办公室,关上门,点上烟,出口气。虽然喧宾夺主,让主子忌惮,可毕竟打了漂亮的一仗。

02

接到杨云涛“出来坐坐”的邀约,林碧微刚从市区看完房,坐地铁返回山庄,拽着车厢的拉环,想了一会儿,才从记忆里捞出这位矮矮胖胖的招商局局长,首先浮现的是他黏腻的目光。她知道他打什么主意,有些意外,却也能想明白。他这样的身份,出来玩肯定不方便,在常来视察之地,有个固定的“宠妃”定然更安全。并非是她多美,更弗论和那些新“出炉”的女孩们相比,许是她那份淡然,经历过深浅,有眼色,知分寸,才让杨君觉得可以纳入“宠妃”人选。老实说有一瞬间虚荣爆棚,毕竟之前仅在会议室见过一面,难得贼还惦记;林碧微却又忍不住心生哀凉,怎么每回都这么容易被老男人招惹呢?她太知道这里面的况味了,就像吞咬自己尾巴果腹的蛇,每纠扯一段,人就要枯死一点。如果说和同龄人好的恋爱是风雨同路的、滋养的、正向的,和老男人则正相反,虽然有可能一步登天,可鸩毒迟早要发作,天上掉的馅饼最后都会变成砸向自己的石头,鲜有善终。林碧微苦笑一下,近乎气愤地回:“我睡了,杨局,改天再聚哈。”

“这么早睡了,一个人还是?”老东西自以为幽默的尬聊,还带个微笑,他不知道那个表情在年轻人心里是居高临下瞪眼鄙视的意思。爱和谁和谁,关你屁事?林碧微也微笑“鄙视”过去。对方偃旗息鼓了。

不料手机微信叮铃一声,是老杨又发来挑逗,林碧微懒得再搭理,回到公寓,洗了洗,换下睡衣,吃了半块西瓜,喝了一碗绿豆沙,躺沙发上,点开下载的美剧,抽一支烟,也不用管烟灰落在地面,剧看烦了,可以翻翻图文精美的《长物志》。林碧微很享受目前这种平常平静的生活状态,除了对受雇于人的工作俯首称臣,之外不打算为了某个男人而再迁就、改变。她现在如一湖止水,水自丰美,心自葳蕤。去他妈的婚姻,去他妈的老男人,老娘自己能挣钱,性更是动动指头立等可取,没了男人这种麻烦的低级动物羁绊,一个独立女性的生活,惬意着呢。

可生活注定不会波澜不惊。最先往湖里投石问路的是周立。“我们的项目他们批了,要有个人去那边负责对接,你去吧?”是杨局他们市里招商的一个婚纱摄影基地项目。

“不是还有孔副总?”她对没能提拔仍耿耿于怀,“这么大个项目,得更有权威的才能驾驭住吧?”

“老孔另有安排。”

“周总,我呢,人微言轻,具体做起事来,恐怕不好施展。”

“我和杨局沟通好了,尽管去就成。”周立说,“公司下半年会人事调整。”这就不言自明了。可林碧微冷笑一声,也不嫌腻味,老用这一招画大饼,不来点实际的,有什么用?

“我现在买票,飞过去?”她冷冰冰地揶揄。

“倒也没这么急,杨局最近几天还在海城,你有空去见见面,先了解下,以后工作起来也方便。”

在这儿埋伏着呢,林碧微笑了,周立你大爷的,又来拉皮条了。每次但凡攻城略地,都会先祭出她做鱼饵,然后用完了再以道德谴责,别人最多是做了婊子立牌坊,至少有一份无惧的坦荡,你周立是指使别人做婊子,下到脏水里替你捞鱼,你还在岸上笑话那人光着屁股姿势不雅。

“我最近在吃中药调理身子,正常工作范畴可以,饭局恐难胜任,毕竟不能喝酒。”不能太惯着她。

一句话噎得周立恨意满喉,她知道她在说谎,周立哼了一声:“我看你不单是身体有毛病。”

林碧微坚硬地笑笑,握紧马克杯,压住内心的火势,勺子磕碰在杯沿,咖啡荡出一圈圈涟漪。

“林经理,有功夫的时候,最好想想当初是怎么来山庄的。”这是在警戒她了,一个灰姑娘,谁给你的机遇?谁的平台让你成长为山庄经理?谁提供跑步机、咖啡机、微波炉一应俱全的独立办公室让你施展才能?

“今晚六点半,‘醉月清花’,三楼小厅,就这么定了。”

林碧微钉在原地,出离了愤怒,以为自己能搏击一下,潮水远去,她不过是个扑腾在岸边沙坑里的小鱼,无足轻重。

最近提了辆白色菲亚特轿车,看好了临江新盘户型,林碧微以为自己的人生就此顺风顺水,在这城市里,优雅地做个高薪的独立女性。可生活很快就无情翻脸,暴露出粗鄙的一面。想想捆绑的车贷和即将供养的房贷,林碧微打电话给车队司机,“六点出发,去市区风情街酒吧。”

到了“醉月清花”,门楣上龙飞凤舞地书着:开琼筵以坐花,飞羽觞而醉月。琼筵是他们的,一帮政商人士把酒言欢,她不过添茶倒酒的角色。她再次声明了不喝酒,可没谁当真,特别是上次那个老丁,几次三番从言语上将其剥光示众。这种深具国产特色的中年饭局,男人掌握着资源,油光满面,侃侃而谈,在场的女性是挑选而来的一道必不可少的菜肴,架在话语中心,被言语烘烤。她想起古代被皇帝临时召幸的嫔妃,沐浴过后,赤裸身体,被太监背到宫里,还要感激涕零的,成为消遣的夜宵。老丁像个丑角,拉着林碧微,搂、摸、抱,公然骚扰,一众人都在看着,哈哈笑。任何人都不会保护你,一万个假如都没用,只要来了,都会是同一种局面。要巧笑倩兮,又要在哄笑中眼神迅速恢复平静,时刻观察着,伺机而动,接住每个大佬抛过来并不好笑的梗。还有几位一样的女性,都属于丛林里低级的狐狸兔子,正在另一端用轻视的眼神看她,老虎狮子们一脸无所谓。你头都气炸了,还得微笑。所有的高傲不堪一击,所有的体面都是修饰的。世界向来贯行无耻的信念,权力无所不能,金钱必须跪舔。芥子之微的人啊,求食艰难。

和老丁闹着喝了交杯酒,林碧微去了洗手间,她要吐了,干呕了两声,却吐不出什么内容。她明白,这可能是杨云涛授意的,上次她婉转回绝了他,这是给她点颜色看。林碧微拖延时间,从洗手间出来,靠在旁边栏杆上,看下面舞池里乐队演唱。灯光闪烁中,杨云涛过来,洗把脸,笑眯眯的:“尿这么长时间,以为你掉厕所了呢?”身上散发着热腾腾的酒气和体味,说着,就要拉她胳膊。

如此粗鄙直接的语气,让林碧微惊讶得顾不上气愤,不可思议地傻望着老杨。他一定探问过她的底细,认定她是个愿意付出的轻浮货色,骚扰她也就是顺手的事儿,并不会有什么后患,是以肆无忌惮。

“喝多了,”他揉着太阳穴,抽支烟。这是有言在先,为自己接下来的不要脸开脱,其无耻程度,大约只有我骚扰你,只怪你穿着暴露方可比拟。果然,杨云涛猛地一扯,将林碧微拉进卫生间,并迅速将门反锁。这又是她没想到的,再一次被他的野蛮惊住。林碧微想要挣脱,可他的力气太大,紧紧箍住:“他们都说你为了事业很是舍得,我又不会亏待你……”林碧微又拽又掐。“怎么,到我这儿还吊起胃口来了,”他说,“你知道我给了你们公司多少利好政策,就不该感谢下吗?”他这么无所顾忌借点酒劲猥亵她,是觉得周立在谈成合作意向的时候就把她作为酬报的砝码送给了他?

“你把自己当成什么了?”林碧微乱了方寸,还打算以理服人,“你又把我当成什么了!”

“嘿,你说呢。”那意思都在一个泥坑,就别假撇清了,就把你当成你以为当成的下贱玩意了,怎么了?

“我喊了!”

“喊呀,”他鼓励说,从后面钳制住她,贴着她的脖颈,哈出黏稠的热气,“最好大点儿声。”他笑了,料定她不会喊的,要虎口取食,就得遵循游戏规则。杨云涛胜券在握,拉她后背的拉链,却不急于一蹴而就,拉链滑行得闲庭信步,金属咬合着下行,发出轻微的嘶嘶之声。林碧微弓着身子,一副屈辱的姿势,头发倾泻下来,泪水在眼眶打转,心燃火焰,浑身战栗。那拉开的拉链是犁尖,划破她最后的一点耻辱感……这几秒中她脑子里过了几百遍,她在挣扎,要不要得罪他?敢不敢得罪他?

拉链行走到底端,手要探进去。

“滚!”林碧微扭过身,啐了一口,屈起右膝,朝他裆部猛顶,抓一把他的脸。事出意外,老杨一声“啊”,一时两手上下扑腾,动作生动。

林碧微却在心底叹息一声,怎么就没忍住呢,这下是痛快了,可这些天的功夫也白费了。“我也喝多了。”她努力扮个鬼脸,笑一下,比哭还难看,还试图留有余地呢。杨云涛脸色煞白,咬牙切齿。“好,你等着,”他说,“还跟我端架子,你这样的,别以为我不知道,不就是周立养的高级鸡么。”

这不自知的粗鄙习气彻底激怒了她,周立鄙薄而压迫的眼神,他拽她拉链猫逗老鼠的阴险和悠然,不忍了,忍不住了,不管了,弄他,照死弄他。林碧微抄起墙角的洁厕刷,照他身上一阵猛打,连刷柄都打折了。老杨一身淋漓,护住脸部,辗转腾挪,与屎尿共舞。

她不知自己怎么积攒了如此丰盛的愤怒,像一枚被风浪卷积的叶子,整个人都是抖的。林碧微抱着胳膊,拳头紧握,面目痉挛,下楼梯时心乱,脚步也乱,踩空了一阶,直接磕了下来,好在没人撞见,她拽着栏杆,哆嗦了半天,才勉强站起。

回到公寓,已经半夜,带着酒意,脸上潮红,发丝凌乱,满脸倦态,坐在地板上,连抽了几支烟,放上熟悉的音乐,才感到一份安全。她感到冷。浴缸里注满水,撒满玫瑰花瓣,如一条惊慌失措的鱼,重回鱼缸里。林碧微在热水里抱紧自己,看着镜子里模糊的身体,她想哭一哭,也没有什么可伤心的,她忽然羡慕朋友圈那些惯于矫情和自怜的女孩,这么些年,在外面,无枝可依,被逼独立,不堪一击。

这样的骚扰也不是没经历过,夜深人静,她抚摩着受伤的躯体,来自骨子里的寒凉和疲倦,觉得一切都是如此荒诞。生活是一场孤独深长的炼狱,她总是和这些无聊的人周旋,总是孤独和厌倦,总是得不到想要的爱,无可皈依。她想,自己最后可能会是一个悲伤的结局。

她掏出手机,想打给谁,逡巡半天,通讯录里数百个联系人,却找不到一个合适的。

左膝的伤口,猩红一片,比起刚才在酒局因周旋于热闹而耗费的心力,这点伤,其实也不觉痛痒,她腿翘在浴缸边沿,任它妖艳绽放。

这时候,她拍下惨红的伤口,顺便把两条光溜溜的腿也收进照片,在微信上贸然发给宋非。

她在玩一场冒险的游戏,带点乞怜的恶作剧心理。

过了很久,宋非竟然回复二字:“疼吗?”

她几乎要感激涕零,心中猛然伤恸,红色的花瓣漂在水面上,血淋淋的,越发艳丽。

她说:“大叔,我闯祸了,能救救我吗……”

图片

03

中年男人是硬币的两面,如果注意保持身材,被岁月打磨过,有地位和资源架着,有份静水流深的从容不迫,像是熟坑的玉,是占了时光的便宜的,再搭配点出其不意的幽默,顺手就把小女生劫掠,别在衣襟上,装点成功。而那油腻的,就如隔夜的卤肉,再被欲望加热,整个儿散发着复杂浑浊的气味。不幸的是,杨云涛就是后者;更不幸的是,宋非属于前者,并且都让她遇上了。要时过境迁之后,林碧微才明白,前者也好后者也罢,不过都是一丘之貉。

杨云涛再没骚扰过她,周立原定的赴新项目对接的工作也另派老孔去了。这仅是一个小插曲,可让老杨和周立都狐疑的是,不知这个看似柔弱的小女子,何以有如此大的能力,让宋非都为她助力?他们无不从狭隘的经验主义出发,得出结论,这骚货一定是陪他睡了。谁会相信从始至终,他们就在会议室见过那一面呢。

之后很长时间,宋非没和她联系,一个是海上飘摇的小船,一个是陆地岿然的大山,他们没有交集。宋非也许不过是顺嘴几句话,捎带着就帮她解了围,可林碧微记在心里,这是一分恩情。她沉不住气。到底是小门小户出来的,一路不易,但凡受了谁一点好处都感动不已,做不到承了情而无动于衷。林碧微急切地想为他做些什么,可她有什么呢,无非一具轻薄的身体,何况即便急不可耐地售色东床,宋非也不一定看得上她。想了很久,宋非爱登山徒步,林碧微给他做了一双绣花鞋垫。

这期间,林碧微做了详细的案头工作,按说到他这个身份,一个海城商会在他手里盘着,该能检索到大量的信息,可网上关于宋非的报道却少得可怜,零星的几则也是他出席一些慈善会议。林碧微想,要么是他低调内敛,要么是他不方便,不愿在媒体上抛头露面。林碧微从老丁这里投石问路,得来的信息,让她讶异。宋非官商根系纵横,实力深不可测,是一匹体量足够大的下山虎。以后每逢节日,礼貌性的问候有之,忽然的暧昧有之,宋非有时回应,有时落空,即便回应,也淡淡的。她想,狮子也好,老虎也好,两人身份过于悬殊,拉不到一个频道上,眼看着一座巍峨大山,林碧微却无法依傍,只好含恨,不作他想。

直到三个月后,忽而接到宋非的邀约,林碧微惊喜、紧张自不待言,心中的影影绰绰的念头,按下葫芦浮起瓢,死灰复燃了。

这边老丁还在不安:“老大,真决定让她掺和进来吗?”

宋非端着的茶杯顿下,脸色中含着铁青,老丁知道,风平浪静里藏着雷霆。“天心还不是你们这些玩意儿给带坏的?到了这个局面,你说怎么办?”

老丁不吭,添茶递烟,擎着葵花向日般的笑脸,“平常也劝,真劝了,少爷毕竟还小嘛,贪玩了点儿,不算啥大事。”

“还不算大事,这次要是搂不住,还想做生意?弄不好咱们都得进去。”

老丁还在嘀咕:“不至于吧,天心也就耍个女孩,能有啥?”可看看宋非的脸色,便知道此事深浅,再不敢言。

依据给定的路线,林碧微来到花木环护的林中小院,远远地,看到一个瘦削的中年男子,穿着像是快递小哥的模样,可年纪又不太像,男子潜藏在绿化带里,往林木纵深里探头探脑地观望。很快被保安发现,过来询问,男子支支吾吾的,被保安一阵推搡,跌坐在路边,先是抽烟,后是哭泣。一个男人,大白天的,扭曲着脸,哭起来很是难看。

林碧微路过,和他偶然对视一眼,只是泛起一点好奇,其实并没看到眼里。如她这般匆忙的独立女性,目的明确,眼睛向上,笑容都是有的放矢的,平日里,那些无关紧要的人,诸如保安、快递员、服务生,不过都是布景而已。搞笑的是,知道她分手后恢复单身,同事给她介绍过个相亲对象,聊过两次觉得不合适,屌丝还理直气壮地质问,你是不是看不起我?拉黑的同时,她心说,拜托,大哥,谁有功夫看不起你呀,是根本不想看好么。那种骨子里普遍的漠视,维持的那点礼貌也是因为自己修养好,因礼貌是最省事最敷衍的社交,她可得存着精力对有用的人呢。

可她从男人身边走过,他不哭了,抹一下眼,怔怔地看着她,忽而叹一口气,说道:“姑娘,你也去这里吗?”他沙哑的喉咙里混着抽噎的水分。林碧微不置可否,不想搭理,他接着说一句:“你可要小心啊,他们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他指指丛林里的白房子。在当时,林碧微只觉得他来路不明,多管闲事,要到事后回想,才能读懂,他的脸上和眼睛里,闪过多么绝望和仇恨的光芒,当然还有被糟践的善良。

04

妻子死时台风压境,弥留之际,她势必会想起那个同样台风过境的夜里她下令处置的孩子。十多年来,只有她知道孩子是生是死。他以婚姻为跳板,攀龙附骥,这么多年,对她身后的资源无所不用其极,成就了这一片政商势力,可到底还是有所不得,这是他对她的冷漠应有的惩罚。临死时,她甚至放出话:“你不就是想要个儿子吗,现在可以告诉你了,就算他还活着,也许你还见过,可万千人群里,你这辈子,也别想认出他来。”宋非掐着她的手腕,从外面看上去,似乎是留恋他的发妻,不让她撒手而去。他咬着牙:“说,他在哪儿?”她笑了:“不是告诉你了,十七年前,那个北妹生下来就死了,你信哪个呢?”

她赢了,最后一着,他还是斗她不过。

“你也别得意,你死后,骨灰我会抱回家里,念想着你。”他叵测的嘴角,让她明白他威胁的用意。他会把她冲到马桶里,在后辈面前,对着遗像继续做出恩爱不舍的样子,“这辈子,你别想和我葬到一起。”可她早不在意。“我后悔当年不听父亲规劝,下嫁于你,”她说,“你就是这么毒,他没看走眼。”死到临头,她还在显示她身份的优越,却不想想,没有他的商业运筹,她的后台能变现出什么?宋非啐她一口,撇下她垂死挣扎。现在对调了个儿,她的父亲行将就木,而他早已布局完成一个小型帝国,若真像她所说的,儿子还活着,他不信找不到。

……

李知展,曾用笔名寒郁,1988年生,河南永城人,现居东莞。在《广州文艺》《中国作家》《钟山》《北京文学》《青年文学》《长城》《芙蓉》等刊发表小说100余万字,多篇被《小说月报》《小说选刊》《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长江文艺·好小说》等选载,有小说被译为英、法、意等外语。曾获“紫金·人民文学之星”短篇小说佳作奖,广东省有为杯小说奖,台湾梁实秋文学奖,《莽原》《红豆》《黄河文学》等杂志的奖项。出版小说集《孤步岩的黄昏》《只为你暗夜起舞》等。中国作协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