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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选刊》2021年第3期|鲁敏:灵异者及其友人
来源:《小说选刊》2021年第3期 | 鲁敏  2021年02月25日07:28

又有朋友跟我说起了小神仙,第几次了?得有十回了,我想。小神仙,你肯定也听说过,大概每一个基数单位的人群里,比方说,两万人左右吧,就会有这么一位,也有的叫大师、巫婆、预言者,类似的。人们总会在口耳相传中,交换他(她)的各种灵验案例。你们当中的那个是什么名号?我们这个叫千容,据说是朋友圈昵称,就都这样叫开来,虽然大部分人并没有加她为好友的运气。

“听名字是个女的?”虚假地,显示我对她一无所知,以听到更为详尽的其人其事。

“哦!你!”朋友满意地摇头,“居然都不知道,真正的小神仙哎。”显出蓬勃的讲演欲。她学工艺设计的,在新西兰念过一年研究生。她一直对这些感兴趣,并且强调,外国大学或机构里,专门研究转世记忆、巫术原理、灵异事件的,多着呢,也算人类学的一个小切口。

“多大了?长得好看吗?”

“哦!”这回是责怪地摇头。对一个神仙,怎么能关切她是否漂亮呢?但朋友还是迁就了我,认真想了想,像回忆一个太过熟悉的老友:“以前很苗条,结婚生小孩后胖了点,胖点更好看。”

“结婚了,都。生小孩了,都。”我喃喃重复。也一样的程序啊。婚姻、工作、学区房、车牌摇号、婆媳相处、双语幼儿园。她会比平常人笃定和幸运吧,最起码会很顺利。

“她前面还离过一次婚呢。”朋友也若有所思,语调随即上扬,“预言者从来都不算自己的。见过理发师自己剃头吗,医生自个儿开刀吗,送葬人自己入殓吗?再说,也许她命里头,就该着离一两次婚的。”

“也是也是。你接着讲。”懊恼不该打岔。纯粹的“信”,会使讲述更加动人。就前面若干次听闻千容的经验来看,有讲得特别投入的,双目圆睁起来,听得我汗毛为之倒竖,十分痛快。也有一边讲,一边哂笑着自嘲或解构,这就十分的不好玩了。

其时,我们正从屋里走到南阳台,正事已经谈完,随意寒暄到花花草草。朋友窗台上一溜排装置般的草木,配有山石沙地,皆极为袖珍,没一个大过巴掌的,品种我一个也叫不上来。“你可真讲究,我只会水培绿萝,那玩意儿好伺候,从桌子爬到空调,从空调顺着晾衣架,能把半扇窗户都绕得绿油油一大圈。也挺热闹。”我其实带点自夸。

“你绿萝下面的水里,有鱼没?”朋友打断,语气像抓住什么要害。

“鱼?”从没想过,能惦记着换换水就不错了。

“绿萝还好,要别的爬藤类,可不能养在屋子里。那个,最是吸人精气。所以要放点活物,回去买几条小金鱼丢进去吧,游来游去的就好了。真的,千容说过。”她就是这样说起千容的。

为了进一步奉劝,她随即神色凝重地讲到她一个朋友。律师,自己开事务所,精干得不得了,以前专门做经济案子,这几年迷上传统文化,也顺带做些版权保护之类。有一天,她正跟一位书法家在事务所谈事情,书法家中途接个手机,谁的呢,就是千容的。千容一通手机,马上就对书法家说,哎哟,你现在待的地方不大好啊,赶紧的,叫你身边那位朋友,把房间里的大株植物统统都移走。一株不留,快快地。可惜了可惜。

我显得愚蠢地摇头:“这可怎么讲呢。不都说植物净化空气嘛,人与自然的和谐。”

“我那律师朋友跟你想法一样。再说,隔个电话,都不认识,平白无故的,可惜个啥,她可什么都好得很。听之不理。好了,两个月后,查出乳腺癌,晚期。赶紧再求教千容,千容也是老实,说她并没有办法解救或挽回,她只是可以‘看到’必将发生之事。至于爬藤,是她看到事情的一个通道或信号,爬藤与病症是关联的。我那律师朋友现在胸前空空,装了逼真的义乳也没用,还是得了抑郁症,成天地瞅人不注意,要扒窗户往外跳。”

“千容,她替你看过什么吗?”我听她谈起千容的口气,很是随意。

“哦,我还不认识她呢。”朋友扭开头。“那你怎么说她胖点儿好看?”“我是一直觉得吧,女人,还是稍微胖点耐看。反正我从此就不再养大株植物,体质本来就寒,再给吸了气,还了得。小盆景也好的,你凑近点,定住了往深里看,有点日式小庭院的意思吧。”

最早听到千容的神异预言,是一桩好姻缘,十多年前了。也是听一个朋友所说。朋友是个泛指,但也对,大家每天出门,碰上的、彼此说话的,不都是朋友吗?这个朋友,跟千容是真的认识,故而讲得要详细些。

千容啊,她有一双好唇,圆圆的,微嘟。她喜欢松松地扭一根辫子,系一条复古的艳绿色丝带,拖过来搭在一侧肩膀上,搞得小年轻们挺爱慕呢。可一听说她有那本事,嗬,全跑了。你想,谁能接受枕边躺个巫婆啊。其实她挺能干的,一直在外头自己做事,给各处的网站做客服外包、旅行社、培训班、连锁酒店、小剧场、茶庄,什么活儿都接。第一次嫁人的时候,辞了工回家。离了就又出来做。再嫁,就又回家,专心备孕带小孩,算是贤惠型的吧。

那她帮人看这看那的,收费吗?才不,从不,连谢礼都不要。千容也从不有意地拿腔拿调,给人家看个高考或大买卖什么的。我感觉着,她做这事是要有灵感的,碰巧看到了、晓得了,就自然会告诉对方。硬赶着问,似乎不成。

她替你看过啥呢?记得我当时多次追问,朋友也是多次地避而不答,反倒更紧地抿起嘴巴,似乎哪里牙齿漏一道风,也会走漏命运的信息。碍于我们的交情,她会略做解释。这么跟你说吧,你在外面按摩过吧——打个不恰当的比方,跟那个一样的。她按得我哪里痛、哪里酸,只有我自己才有数。讲给你也是白讲,你听不出窍门的。

她倒是愿意讲讲别人的事。下面是她说的,那桩姻缘——

我有位朋友,算是老师兄,八六届的复旦中文系,出名的书痴书疯子,出来后分到古籍社,一头扎进去,万事不管,慢慢做成古书上的头块牌子。他太太呢,研究宋词,比他还要呆上十倍,从不社交,只给学生上课,可她的讲义,整理出来,卖得很好,也是著名学者了。他们有个宝贝儿子,不负书香子弟之谓,一门心思专攻古代戏曲研究,也是三记大棍敲不出一个闷屁。有什么与众不同吗?哦,他特别耐寒,一件厚衬衣就能过冬。千容不知是什么场合见到这孩子一回,远远看了一眼,便对我那老师兄断言道,你家公子啊,二十七岁上结婚,会娶个演员,小演员,不是太红。

师兄掰开指头数数,儿子那时已虚岁二十七了,时值年底,他生日是五月,满打满算也就还有半年,他连初恋都不曾有过,就能结婚?再说,演艺圈,怎么可能!他们全家人就是分三批次绕地球跑上一圈,也遇不上那个圈子的呀。不用说,师兄跟我们转述时,口气是大大地发笑的,也带点骄傲。

千容不可能看错。半个月后,我这师兄被邀参加地产公司的一个年度庆典,这家地产公司的所有楼书,都喜欢做成线装古籍的样子,摘引些文绉绉的断篇,跟社里算是有些合作,这且不讲。碰巧那几天师兄患上风寒感冒,西药汤剂齐下,也不见效果,只落得个昏昏欲睡,不敢开车,便让儿子接送他往返。地产界都是活络的人,哪里肯让他公子回家呢,留下来一起参加庆典吧。而这庆典上的蓝色水钻短礼服的主持人,便是他儿子当晚将一见钟情的明日娇妻。

确实是小演员,排不上号的过路角色,三四集之后就不知所终,是闹热娱乐圈的寂寥人。可能正因为如此,他们互相感知并爱慕了。当晚所有能同时看到他们两个的人,都会看出来,有爱降临了,端庄庞大,空气都在颤动。独我那师兄后知后觉,他被安排在主桌,因药物缘故,总是倦眼蒙眬,只靠拼命喝水提神。晚宴过后的回家路上,他从一上车就开始让儿子找公厕要撒尿。直到他第二回放空膀胱,坐到车上,猛然发现,后排坐着一个亮闪闪的蓝衣少女。他惊骇地询问驾驶室里同样脸颊带光的儿子,后座传来细丝丝但毫无怯意的抢答:我是他女朋友,可以叫你爸爸吗?

三个月后,他们在民政局排起短短的队伍,怀揣旁若无人的甜蜜。

这朋友的讲述大头小尾,把老师兄夫妇介绍得挺详细,对新人的终身之定只草草带过。但在当时听来,反显得更加可信。毕竟,一对年轻人,如何结识,如何闪电相爱,并不重要,比这更离奇的姻缘可有的是。厉害之处在于千容,是真的提前知道,她“掐”出来了呀。我都能够想象到,那一对老书虫夫妇,面对这戏剧化的飞来横喜,回想千容半年前的预言,会是什么反应呀。跌落海底,还是升入高天,就此修正笃行大半生的辩证唯物主义吗?

那个时候我就有点动心了。我想,得结识千容,让她也给我看看。当时我正好陷入一段荒谬的恋爱,是一个诗歌论坛上的宿敌,我们观点相异、势不两立,总是鼓捣着各自的队伍大吵,有一天被坛主拉着,在线下结识,并……强烈地互相吸引。他太年轻,一无所有,脾气很暴,所有理性可及的现实主义条目,都不符合婚配中最起码的杠杠。我对他而言,恐怕也一样。我们像拙劣的对子,明显不工整不对仗。可他妈的,激情又像大江大海似的在奔涌啊。

我这情况,不是比她师兄的儿子那根本无影无踪的缘分有更多线索吗?假如千容也能远远地看我一眼,肯定就会提前“看到”,我这场恋爱到底有没有结果了。然后给个暗示也行啊,是否要继续纠缠和犹疑下去。我这人从小被家里教育得对“珍惜时间”很有执念,替自己想,也替别人想着,别瞎耽误工夫。而搞恋爱,免不了要看苦月亮,没完没了地谈话,幻想或辩论将来的可能性。多浪费时间啊,等于慢性自杀或谋财害命,鲁迅先生都这样说的呀。当时我真太急于解决此事了。

可我没有吭声。我这位朋友是因为别的事情认识千容的。就算认识了,她也从来不问千容任何事情,只等千容无意中看到了,才会得到忠告。总之,要结识到千容,并得到其指教,这简直比恋爱本身还要微妙,连介绍认识都不被允许的——因为你先自就存着主动的想法。而千容的天眼,得在全然“空无目的”的状态下,才会开,其预言才有如神算。

这些,都是我这个老朋友很早就警告过我的。确实,我完全同意。命啊,多么玄虚,哪能那么容易识破呢?故我始终压制着请她引见的渴求,只茫然等待“无意中”结识千容。

好在我总还是能继续听朋友讲到千容。

……

鲁敏,女,1973年生,现居南京。江苏省作协副主席。1998年开始小说写作,已出版作品《奔月》《六人晚餐》《梦境收割者》《虚构家族》《荷尔蒙夜谈》《墙上的父亲》《惹尘埃》《伴宴》等三十余部。曾获鲁迅文学奖、庄重文文学奖、冯牧文学奖、《人民文学》小说奖、郁达夫文学奖、《中国作家》奖、中国小说双年奖、《小说选刊》读者最喜爱小说奖、《小说月报》百花奖原创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