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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燕》2021年第2期|潘成奎:黑狗槐花树
来源:《海燕》2021年第2期 | 潘成奎  2021年02月23日08:46

大柱子站在三爷爷老屋前面那棵槐花树下的雪地里,他棉袄外面披着蓑衣,头戴一顶破草帽,雪花在他身上越堆越厚,远远看去那就是一个雪人。雪人双手插在棉袄的袖筒里,双臂紧紧地抱着从树上垂下的一根鸡蛋般粗细的稻草绳。猛一看,以为他正在上吊,唯一能够证明他还活着的是,他不停地跺脚踩着地下的积雪。

雪越下越大,槐花树光秃秃的枝桠裸露在风雪中,一根稻草绳挂在一个很粗的横生枝桠上,白雪把稻草绳装点成一条银链子,银链子的一端抱在大柱子的怀里,另一端打了一个活套,放在三爷爷家的堂屋门口。

这是我爷爷生活的年代,一个大雪纷飞,天气寒冷的傍晚。

三爷爷是我爷爷的三弟,我父亲的三叔。那时,我父亲的爷爷奶奶已经过世,三爷爷是老小,还没有成家,住在父母留下的老屋里。那年,我父亲只有八岁。

大雪犹如撕碎的白棉花,一直往地面上堆积,外面的积雪越来越深。三爷爷的屋内,有人轻声对我三爷爷说:“老三,还不动手?”

三爷爷把插在袖筒里的手拿出来抹了一下鼻子,他跺了跺脚上开了缝的麻窝子,几根麦秸从缝隙掉到地上。他走到屋门口,弯腰从门旁边的雪地里扒出一只带着豁口的蓝边瓷碗,这是平时喂他那条黑狗的狗盆。说是狗盆,几乎没有装过狗食,主要是装半碗水放在那儿,狗渴时,会把舌头伸到碗里“呱嗒”“呱嗒”喝水。

三爷爷把蓝边瓷碗里的雪扒出来,碗里的水已经结成冰块,他用手抠了几下,冰块像粘在碗里一样,纹丝不动。

“别弄了,抓紧时间,大柱子站在树下快冻得受不了了。”邹五催促说。三爷爷有点不情愿地站起身,一手拿着狗盆,另一只手把棉袄领子往上拽了拽,头往衣领里缩缩,这样可以防止雪花掉进脖子里。他紧跑几步闪进了老屋西侧低矮土墙的灶房。

灶房里,热气沿着大铁锅和锅盖的间隙往外冒。灶堂里黄豆秸秆燃烧喷发出的火焰正旺,炊烟通过烟囱飘向灶房的屋顶,淡灰色的烟带,被风吹得摇摇晃晃飘散在飞雪的天空中。

我父亲坐在锅灶前面,手拿烧火棍在灶膛里翻腾着。那时我父亲喜欢在冬天烧锅,烧锅不仅可以取暖,有时还会有意外收获,在灶膛里燃烧的黄豆秸秆,偶尔会发出“啪”的一声,他急忙用烧火棍在灶膛内翻找,很快就会把一粒爆开的黄豆粒从灶膛内扒拉出来,黄豆粒散发出焦糊的香味。

父亲说,那时他顾不上黄豆粒烫手,用右手把很烫的黄豆捏起来,放在左手心,一边对黄豆粒吹气,一边把黄豆粒在左右手心倒换几次,然后仰起头张开嘴,抬起右手巴掌,掌心那粒焦糊的黄豆就滚进嘴里,上下牙齿密切配合,很快就传出嘎嘣脆的声音。

三爷爷看都没看烧火的侄儿,笑笑说:“黄豆好吃吧,你看你嘴上和脸上都是黑灰,赶快抓把雪洗一洗,锅底不要添柴了,稀饭好了。”

三爷爷说着揭开锅盖,顿时热气满屋,他把一勺刚煮好的稀饭盛进狗盆里,接着又拿出一个大碗盛了一碗稀饭放在锅沿上:“自己拿筷子,趁热吃。”

三爷爷把半桶井水倒进大铁锅,吩咐他侄儿,也就是我的父亲:“吃完稀饭,继续加柴烧水。”

“我不吃稀饭,我等着喝狗肉汤呢。”父亲一边说 ,嘴巴一边还在动,黄豆的焦糊香味,让他意犹未尽。

“你要真不想吃就放在那儿,等会儿全部喂狗。”

三爷爷说完端起盛了稀饭的狗盆,又缩了缩脖子,快步返回堂屋内。他把盛了稀饭的蓝边瓷碗放在稻草绳的活套内,绳套一半在雪上,一半在半湿的地面,碗底正好压住白雪和泥土的分界线。

老屋里几乎站满了人,大家都在等待三爷爷家的黑狗享用它生命中最后的晚餐。只要狗头进入活套内吃食,站在树下雪地里的雪人大柱子,就会迅速拉起绳索套住狗脖子。

父亲用烧火棍把灶堂里的黄豆秸秆挑了挑,燃烧的火焰“呼”地蹿到了灶膛口。不一会儿,大铁锅里的井水就冒起了热气。现在就等着把切成块状的狗肉扔进去,加点盐,放点生姜和辣椒,一锅香气四溢的狗肉汤就好了。有狗肉汤让我喝稀饭,我才不喝呢。父亲这样想着,口水都流下来了。

大雪天里,一锅不断翻滚上面漂着红辣椒和油花的狗肉汤,不仅父亲流口水,那也是全村男女老少,暖身解馋的美味佳肴。

三爷爷家的黑狗,平时喜欢在槐花树不远处的草垛下睡觉。此时,它蜷曲着身子躲在大雪落不到的草垛下面,它不知道自己马上就要被吊起,剥皮,分身,放进大锅里,最后变成人们碗中的狗肉汤。

村里和我父亲差不大的孩子,那天傍晚每人拿着一只大花碗,跟着大人们挤进三爷爷家的老屋里,在焦急地等待着热气腾腾的狗肉汤出锅。

那个年代,每年冬天下大雪时,村里人都有狗肉汤喝。下雪勒狗,剥皮煮汤,每人一碗热腾腾的狗肉汤,一碗下肚,全身冒汗。父亲说,那年月,每年喝狗肉汤的流程几乎都一样。如果说有什么不同,那就是,去年勒的是邹二家的狗,今年变成赵六家的狗。去年喝汤时雪下得小一些,今年的雪更大而已。寒冷的雪天喝狗肉汤,在我爷爷那个年代的乡村,已经成了一种习惯。

寒冷雪天,一碗冒着热气的稀饭,对于平时只能吃点残汤和剩菜剩饭的黑狗来说,无疑是一个极大的诱惑,几乎是它无法抗拒的美食。

有人用狗类能够听得懂的声音,把草垛下的黑狗唤到门前。三爷爷家的黑狗,先是站在门口的雪地里,接着前爪匍匐在地上,它的前爪碰到了蓝边瓷碗,它伸了伸舌头,这是黑狗喝水和吃稀饭的准备动作。

屋里人们的目光都集中在蓝边瓷碗上。大树下的雪人大柱子,更是目不转睛地盯着狗嘴和蓝边瓷碗。他的手已经从袖子里抽了出来,双手紧紧抓住草绳,双脚也跨开了半步,随时准备发力拽绳起吊。

然而,黑狗伸出去的舌头,很快又缩了回去。它站起来,看着屋里,目光似乎在寻找它主人的身影。众人不明白黑狗为什么没有大口享用美食,大家注意到,它甚至都没有舔一下蓝边瓷碗的碗边。

屋里等着吃狗肉的人已经等不及了。有人按捺不住地喊:快吃,吃呀。有人甚至拿着一根高粱秸秆,把盛着稀饭的蓝边瓷碗往狗的腿前划拉了一下,此时黑狗只要一低头,就可以吃到碗中的稀饭。

黑狗依然没有张嘴,它对稀饭表现出不屑一顾的神情。黑狗后退了一步,它抬头看着它的主人,眼中似有疑惑,同时发出“呜呜呜”的低鸣,像是悲伤,又像是哀求。站在门内的三爷爷,动了恻隐之心,本来就不舍得勒死黑狗,只是人们左算右算,今年只有他家的黑狗和邹五家的花狗合适。从轮着转的角度上说,去年勒的是邹五叔叔家的狗,按照公平轮转的原则,大家一致认为,今年的狗肉汤非三爷爷的黑狗莫属。

黑狗不进圈套,众人的目光都转到了三爷爷的身上,人们七嘴八舌。

“老三,你自己看着办!”

“三子,你还等啥?动手呀!”

“赶快把绳套给套上,小黑要是吓跑了,这狗肉汤就黄了。”

三爷爷对众人的话语,好像没有听见一样,他抡起一根高粱秸秆,猛地打在黑狗背上。黑狗惊叫了一声,犹如离弦之箭,冲向雪中,转眼就消失得无影无踪,雪地里只留下一串爪印。

许多年前,在我的老家,人们普遍认为,狗活到三岁就可以宰杀了。老家现在还有“狗是三年的命”一说,意思是家里养的狗,活到三年就该被宰杀吃肉。按照狗十年左右的自然寿命计算,三岁大概相当于人类的青年时期,正是膘肥体壮,肉质肥美的时候。

在老家勒狗吃肉还有个规矩,就是狗只有吃了最后一餐,才可以被勒死吃肉,如果狗不吃最后的晚餐,一般是不能强行勒死的,这实际上是人们在吃狗肉时,寻找一个心理安慰的理由罢了。那时,家里养的狗都不专门喂食,吃饭时,狗躲在桌子下面等着吃主人掉下来的饭菜,如果有鱼刺和骨头,还没有落到地上就被狗嘴接住。村里的狗,平时满村庄跑,找到什么吃什么,在大雪天有热稀饭,自然是迫不及待地把头伸过去尽情享用。人们在冬天,想喝狗肉汤取暖,几乎是毫无悬念的事情。

不过,那一年是个例外,三爷爷家的黑狗不按套路来,它对美食无动于衷。

黑狗不上套,人们喝狗肉汤的食欲却已经被勾起来了。等着吃狗肉的人们岂能就此罢休,我父亲他们一帮少年,也跟着起哄,用筷子把大花碗敲得叮当响。

有人喊正蹲在墙角抽烟的邹五,邹五应了一声,他明白人们的意思。他把还没有熄灭的旱烟袋在麻窝子帮子上磕了磕,站起身走进雪地里。当他带着满身白雪回来时,他家的花狗也跟着来了,没有等人们招呼,邹五家的花狗已经迫不及待地吃起了稀饭。

“拉呀!”有人对着站在槐花树下雪中,已经快要冻僵的大柱子喊。大柱子急忙拉动草绳,花狗中套,套在狗脖子上的绳套越拉越紧,大柱子有点僵硬的双手已经有点拉不住了,他对着屋内喊:“再来个人帮忙!”

花狗被吊在半空中,不一会儿就不动了。大家都跑到槐花树下的雪地里,七手八脚地抢着帮忙剥皮。大铁锅里的井水,早已冒泡翻滚。

草绳完成了它的使命,大柱子把它从槐花树上拉下来盘好,装进麻袋里,以备明年再用。

花狗皮剥下来交给邹五,等天晴时用高粱秸秆撑开,挂在槐花树上晒干,春天会有收购狗皮的商贩来收购,那是狗主人一笔不小的收入。

人们很快就把花狗收拾完毕,回到屋内等着喝狗肉汤。毫无疑问,这是一个让人感到满足,令人感觉温暖,味蕾大开,大饱口福的冰雪之夜。

三爷爷家的黑狗,从那天之后就失踪了。有人猜测,黑狗肯定在雪地里冻死了,要不然就是被其他村庄的人逮住做狗肉汤了。有人甚至埋怨三爷爷,早知道黑狗这样,还不如强行把绳索套在它脖子上,好歹不能浪费了炖汤的狗肉。

只有三爷爷相信黑狗一定会回来,他与黑狗相处三年,人狗之间已经有了无法言说的默契。从黑狗逃走那天开始,三爷爷对黑狗更多了几分看重,他认为,黑狗能预感到自己大难临头,依靠超常的自制力躲过一劫,这是一条有灵性的狗。

黑狗逃走之后第三天的傍晚时分,天空的大雪停了,凛冽的西北风也停了。西边的天际,露出了夕阳的红色,如血的残阳照在洁净的白雪上,仿佛火焰在白雪上燃烧。三爷爷门前的槐花树,矗立在夕阳燃烧的黄昏里,它冰清的枝桠上,折射出无数个闪闪发亮的金星。

雪停天晴,然而天气却变得异常寒冷,天地之间犹如一个巨大的冰窟窿,冻得人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三爷爷从“吱吱呀呀”响的祖传下来的破床底下,拿出半玻璃瓶散装白酒,他把一个大碗倒扣在饭桌上,在碗底倒了一些白酒,他划了一根火柴,火焰靠近碗底,瞬间就有蓝色的火苗冒出,白酒燃烧了起来。三爷爷把酒瓶放在火焰上慢慢转动加温,这是家乡人冬天常用的温酒方法。

一大碗刚刚出锅的盐水黄豆,还冒着热气。温好的白酒倒进另一只碗里,黄豆就酒,也是冬天驱寒的一种方式。

三爷爷刚喝了一口酒,就看见一个黑影闪进屋内,他定睛一看,是黑狗回来了,黑狗的嘴里还叼着什么东西。黑狗把嘴里的东西放在主人面前,它摇着尾巴看着自己的主人。三爷爷仔细一看,原来黑狗叼回来一只野兔。三爷爷乐了,抓起一把黄豆洒在地上,黑狗这次没有拒绝,歪头伸出舌头,享受美味一般津津有味地把地下的黄豆吃得干干净净。

三爷爷养的这条黑狗是三年前捡到的。那也是一个大雪纷飞的傍晚,三爷爷下河打鱼回来,正在雪地里往家走,感觉到像有什么东西跟在后面,回头一看,见是一条小黑狗,当时小黑狗很小,在雪中冻得瑟瑟发抖。三爷爷那时还是个十六岁的少年,他停下来试图把小狗赶走,然而小狗不仅没有走,还趴在了他的脚上,就这样他把小狗放在鱼筐里带回了家。他用麦秸在锅灶前做了个狗窝,白天把小黑狗放在狗窝里,晚上放在睡觉的被窝里,带着黑狗睡觉。黑狗大冬天把被子都尿湿过好多回,早晨起来再生火烤干。三爷爷自己吃什么就给它吃什么,三爷爷走到哪里它跟到哪里。一晃三年过去了,人狗之间有了很深的感情,这次黑狗没有被勒死,三爷爷反而觉得心里很舒坦。

三爷爷一晃二十岁了,到了成亲的年纪。当初父母给他订了娃娃亲,他的兄弟和几个叔伯一合计,准备把他的婚事给办了。当三爷爷第一次带着聘礼去三奶奶娘家时,三奶奶始终不肯见面。娃娃亲是双方父母订的,现在三爷爷双亲已经不在,三奶奶的娘家就想悔婚。三爷爷的叔伯兄弟,多次登门求婚,他们晓以利害,那时娃娃亲就是婚约,不能轻易悔婚。悔婚在当时对于双方的名声影响都很大,三奶奶的娘家最后才勉强答应下来。婚期就定在春天的三月。

春风中,原野里遍地的麦子还未抽穗。三爷爷家门前的槐花树,满树淡青的花苞尚未开放,它的树冠很大,寒冬之后,它表现出了更加顽强的生命力,春风和阳光让它枝叶茂盛,枝头上细碎的花苞填满了绿叶的间隙,槐花还未盛开,已然幽幽地甜香袭人。

春天的晨阳闪着金光,三匹枣红色的高头大马拉着的马车,从槐花树下出发。三爷爷把三匹红马的马鬃和马背,用梳子梳理了一遍,又摘了几束含苞的槐花,在三匹红马的身上轻轻拍了一遍,他要让马身上也带着槐花的香气。

三爷爷一袭新装,马的缰绳和马鞭上都系上了红布带。马车上载着聘礼,两边坐着两个接亲的同伴,其中一个是大柱子。三爷爷一手牵着缰绳,一手挥舞着马鞭,迎着朝阳,满面春风,向他的新娘,我三奶奶娘家飞奔而去。黑狗也跟着马车,一路奔跑。

三奶奶嫁过来时,黑狗已经四岁了。

按照老家的风俗,新媳妇进门要打一把红色的纸油伞。三奶奶一身红妆,加上一把红油伞,图得是一个喜庆。或许是三奶奶红油伞的味道刺激了黑狗,当她刚下马车,脚还没有迈进家门,黑狗不知从哪里窜了出来,扑上去把纸油伞咬个大口子。三奶奶吓得惊叫了起来,继而红颜大怒,这被认为是一件很不吉利的事情。她用伞把狠劲儿打在黑狗腿上,黑狗汪汪叫着跑走了,三奶奶进门好几天,黑狗都没敢回家。

三奶奶嫁过来之后,就把草垛下的狗窝拆了。三爷爷下地干活儿,黑狗就趴在地头,三爷爷下河打鱼,黑狗就趴在岸边等三爷爷上岸,然后一起回家。夜晚趴在槐花树的树根上,守护着三爷爷的家院。

三爷爷对他的新媳妇宠爱有加,无论多忙,从不让她下地干活儿。三奶奶闲着无事就带着一双永远也纳不完的鞋底,和村里一些同样悠闲的女人们,坐在自家门前的槐花树下拉家常。

那年槐花盛开的时候,村里来了一个年轻的补锅匠。在老家,人们把走村串乡,修补锅碗瓢盆的手艺人称为补锅匠。补锅匠不过二十来岁,身体很瘦,显得单薄,皮肤很白,像个书生,和女人们说话脸都红。这样的人不是种地的料,只能做做手艺,不然在那时的乡下,生存都是问题。

槐花开满枝头,洁白如雪,沁人心脾的花香,弥散在空气中。不甘寂寞的小鸟,躲在槐花和绿叶之间,欢快地叫个不停。采花的蜜蜂,在花朵上轻盈地飞舞。女人们在槐花树下聊天。

年轻的补锅匠,每天准时来到槐花树下,为女人们修补漏水的旧盆,带豁口的瓷碗,有沙眼的铁锅,漏水的铁勺,裂开的瓷盆等等。他一边做着手艺,一边听女人们闲聊。因为三奶奶是新媳妇,她只是漫不经心地有一针没一针地纳鞋底,安静地听女人们说笑,很少插话,偶尔仰起头,目光掠过槐花,怔怔地看一眼远处一望无际的麦浪。

有多事的大婶,问补锅匠成家了没有,甚至张罗着为他说媒,补锅匠又是一阵脸红,也不说话,只顾低头补锅。三奶奶手里的针线失去了方向,一针扎在自己的手指上。三奶奶“哎哟”一声惊叫,大嫂大婶们关切地问:不要紧吧,扎破了没有?

“没事儿,没事儿。”三奶奶有些不好意思,低头继续纳鞋底。

补锅匠听到三奶奶的惊叫声吓得一哆嗦,失手把正在修补的邹五媳妇的一个花碗掉在地上打碎了,一上午的工钱都赔了邹五媳妇。这让三奶奶很过意不去,中午端来一大碗槐花饺子送给补锅匠。

三爷爷家没有什么可补的,锅碗瓢盆勺都是新的,总不能敲破了再去修补吧。三奶奶实在找不到可补的东西,就把缺了一块的狗盆拿去修补。补锅匠对三奶奶拿去的狗盆很用心,他仔细打磨修整豁口,又找了一块形状和花纹相近的破碗片,花了整整一个上午的时间,修补得很合缝,几乎看不到修补的痕迹,装满一碗水一滴也不漏,女人们都夸他手艺好。当然,工钱三奶奶也没少付,因为三爷爷经常下河捕鱼卖,三奶奶不缺零钱。

让三爷爷感到奇怪的是,自从破碗被三奶奶拿去修补之后,黑狗不仅不吃装在狗盆的残渣剩饭,就连碗里的水,黑狗也不喝了。三爷爷想,哎,这个黑狗,还认盆哩。

整个槐花盛开的季节,补锅匠天天准时来到槐花树下,悠闲的女人们也从不缺席,当然也包括三奶奶。

一阵阵春风,把槐花吹落一地,夏天来临之前,枝头上的槐花,已经全部谢了。女人们该补该修的东西也修补得差不多了,补锅匠在村里的生意做完了,他就没有再到村里来。女人们说,他去别的村庄做手艺去了。

午收开始了,三爷爷把田里的麦子收割运到槐花树下的场地上,套一头黄牛拉着石磙绕着槐花树转圈给麦子脱粒,脱粒的麦子晒干,装进麻袋里。三奶奶对农活儿从不伸手,三爷爷在槐花树下忙碌,她坐在屋里,依然纳着那双没有纳完的鞋底。

麦子用石磨磨成麦面,那是细粮,一年的好粮食。三奶奶嫁过来之后,除了纳鞋底,做饭的次数也不多,都是三爷爷屋里屋外忙活。三奶奶只在槐花盛开的时候,包过一顿槐花饺子。三爷爷觉得那是他吃过的最好吃的东西,他一直念叨着说媳妇包的槐花饺子好吃。三爷爷把盛开的槐花摘下来晒成槐花干,装在布袋子里挂在老屋的横梁上。他盼望着自己的媳妇哪天高兴了,能把干槐花用水泡开,再包一次槐花饺子。

盛夏的一场大雨,让河水猛涨,也带来了捕获不完的鱼虾,大水时节也是夜捕最好的时机。那一天,当三爷爷提着一竹篮鲜鱼回家的时候,天刚刚放亮,黑狗睡在他主人经过的路边,远远地摇着尾巴迎接它的主人。

三爷爷看到黑狗很高兴,放下竹篮,随手拎起一条鲫鱼,扔给黑狗,黑狗没有吃,而是叼起鲫鱼,跟着主人一起往家走。

走到家门口,三爷爷把一篮子鲜鱼挂在槐花树的树杈上,推开房门,三奶奶不在家。一定又是赶集去了,三爷爷这么想。他知道自己的媳妇有两大爱好:一是坐在槐花树下纳鞋底聊天;二是赶集。

只是三爷爷有点纳闷,今天赶集咋这么早?怎么不等我打鱼回来,把鱼拿到集上卖了换钱呢?三爷爷一边这么想着,一边走进灶房内。

灶房里,大铁锅灶堂里余火还在,揭开锅盖,里面是冒着热气的槐花饺子。三爷爷很高兴,又能吃到媳妇亲手包的槐花饺子了。

三爷爷闻到槐花饺子的香味,顿觉饥肠辘辘,夜捕的疲倦和劳累,让他迫不及待地拿起碗,盛了一碗槐花饺子放在桌上。他转身去取筷子,黑狗摇着尾巴走到桌边,它的主人笑着说:“好东西怎么能少了你的呢,来,我们一起吃饺子。”

三爷爷说着,夹起一个饺子扔到地上,黑狗低头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

吃完饺子,看着一篮子的鱼,三爷爷想,这大热的天气,鲜鱼不能放太长时间,要趁早拿到集上卖掉。卖了鱼再给三奶奶买一件新褂子。

家里到集上不过五六里路程,黑狗跟着它的主人不一会儿就到了。三爷爷到集上先转了一圈,没有看到自己媳妇,他心想,媳妇可能在哪家店铺里买东西吧,先把鱼卖掉再说。

主人在街边卖鱼,黑狗就趴在篮子旁边,有人过来买鱼,黑狗摇摇尾巴,讨好地嗅一嗅买鱼人的裤子。

一篮子鱼卖完,已经接近中午时分,赶集的人们都陆陆续续回家了,街上的人已经很少。三爷爷到店铺里左挑右选买了一件花褂子,他觉得自己媳妇穿上一定好看,然后带着黑狗匆忙往家赶。

回到家没有见到三奶奶,家里的摆设还是他早上出去时的样子。没有赶集,三爷爷认为媳妇一定是回娘家了。

当天下午,三爷爷带着花褂子,又到集上买了几盒甜果子,准备去媳妇的娘家,给她一个惊喜。黑狗就像一个忠实的跟班,始终跟在它主人后面。

到了三奶奶的娘家,才知道三奶奶并没有回娘家,三爷爷的岳母阴着脸说:“嫁到你家就是你家人了,你不能把我女儿弄丢了,还不赶快去找!”

三爷爷深感愧疚,默默回到家中。

黑狗好像知道主人的心事似的,一路悄无声息地跟着它的主人。

三爷爷回到家,打开装衣服的箱子,媳妇常穿的几件衣服不在了。从来不烧饭的三奶奶,早早起来做了自己喜欢吃的槐花饺子,三爷爷明白了,她是诚心出走的。媳妇为何不辞而别,三爷爷百思不得其解,他最后认定一定是自己做得不够好。

回到老屋,只有黑狗陪伴,三爷爷倍感孤单,想到媳妇的种种好处,他躺在床上辗转反侧,茶饭不思。不把媳妇找回来,也对不起娘家人,想到这里,他下定决心,无论如何也要找到三奶奶。

三爷爷带着他的忠实伙伴黑狗,踏上了寻找媳妇的漫漫长路。为了生存,也为了找人方便,他置办了一个货郎担,一边走乡串村卖日用杂货,一边找人。他知道,在货郎担买东西的差不多都是妇女,说不定哪天就能遇到自己的媳妇。

三爷爷和他的黑狗,经常饱一顿饥一顿,居无定所。夜晚三爷爷和黑狗睡在一起,一碗饭菜,三爷爷和黑狗分着吃,人狗相依为命。

这天他们没能在黑夜来临之前赶到下一个村庄,黑狗和它的主人都累了。三爷爷把货郎担放在路边,铺好简单的床铺与黑狗一起席地而卧,和满天的繁星隔空相望,劳累让他很快就进入了梦乡。深夜,一条毒蛇悄悄爬到了三爷爷裸露在外的脚边,机警的黑狗嗅到了危险正在一步步逼近它的主人,它迅速起身,与毒蛇大战好几个回合,毒蛇伤痕累累地逃走了。

从春末到盛夏,转眼又到了深秋时节,三爷爷带着黑狗,在离家二百多里的方圆之内都找遍了,没有三奶奶的影子。不过,三爷爷不死心,他相信总有一天会找到自己的媳妇。

平原的深秋,北风已经带来阵阵寒意。

这一天黑狗和它的主人,来到了徐州正西方向一个叫杨庄的地方,他们进村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三爷爷打算要点水喝,再要点吃的东西,然后在村里找块空地住下来。

刚进入村东头,黑狗就不走了,绕着它的主人转了好几圈,然后一路低头闻着地面,向一户人家走去。看来你也是饿了,好吧,我们就去这户人家要点吃的。三爷爷想。

黑狗走到门前嗅了嗅,摇着尾巴看着他的主人,那意思你快去敲门。

一间破屋的门虚掩着,三爷爷通过木门的缝隙往里看,一个女子坐在屋里的煤油灯下纳鞋底。

三爷爷心里咯噔一下,他揉了揉眼睛,仔细再一看,那个纳鞋底的女子正是自己日思夜想的媳妇。

媳妇突然出现在眼前,让三爷爷惊喜而慌乱,他本准备敲门的手,停在了半空。黑狗始终摇着尾巴站在三爷爷的脚边。

三爷爷定了定神,轻轻拍了两下虚掩的木门。

“谁呀?”一个男人的声音问道,接着木门打开。

开门的男人看到三爷爷,先是一愣,紧接着惊呼道:“是你?”

三爷爷也认出来了,这个男人不是别人,正是在槐花树下补锅的补锅匠。

三爷爷万万没有想到,是补锅匠拐走了自己的媳妇。一股怒火在三爷爷的胸膛里燃烧,老天有眼,总算让我找到你们了。

情敌相见分外眼红,三爷爷一把推开补锅匠,黑狗跟着三爷爷闪进屋里。

黑狗见到三奶奶,仿佛故人相见,讨好地对她摇着尾巴。

屋里的两个人,被这突然出现的一幕吓呆了,三爷爷的突然出现,是他们无论如何都想不到的事情。不过很快三个人都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你这个无耻的小人,居然拐骗我的老婆。”三爷爷因为愤怒,脸涨得通红,拳头握得嘎嘣响,手臂上青筋暴跳。黑狗也竖起尾巴,汪汪地叫了起来。

补锅匠被三爷爷推得倒退了几步,此时不知道是因为惊吓还是愤怒,脸色煞白:“她本来就是我的老婆,是你抢走了她。不信你问杏儿。”

杏儿是三奶奶的乳名。

三爷爷伸手就去拉三奶奶:“别听他胡说,走,跟我回去!”

三爷爷说着,狠劲儿拉起媳妇的手就往外走。补锅匠就算再文弱到底还是个男人。此时,眼看着自己的心上人就要被人抢走,那怎么行,男人的血性促使他抱住三奶奶往回拖。

黑狗在旁边乱叫,几次张嘴含住补锅匠的裤子,不过,始终没有下口。

身单力薄的补锅匠,哪里是三爷爷的对手,三爷爷拽着媳妇眼看就要出了房门,补锅匠松了手,随手拿起门后夜晚抵门用的木棍。

补锅匠抡起的木棍,眼看就要落在三爷爷的身上。此时,黑狗狂叫一声,一口咬在补锅匠的腿上,补锅匠疼得“哎哟”了一声,身体本能地一哆嗦,手里正准备砸向三爷爷的木棍,转移到了黑狗的头上。

随着一声闷响,黑狗脑袋冒着鲜血倒在了地上。

失去理智的补锅匠这一闷棍力道太重,黑狗当即气绝而亡。

三爷爷见状,放开了三奶奶,蹲在地上抱起脑袋汩汩流血的黑狗放声大哭。

三奶奶往后退了一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哭着对三爷爷说:“是我对不起你,都怪我,不应该听从父母之命,被迫跟你成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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补锅匠此时已经恢复了理智,他丢下木棍也跟着三奶奶一起跪在地上:“不怪你,都怪我无能,没有能够阻止你嫁过去。”

补锅匠把他和三奶奶从小青梅竹马,到情窦初开两情相悦,再到以身相许,最后三奶奶被父母逼着和三爷爷成亲的事情,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三爷爷此时也冷静了下来,听到这里,一切都明白了。本以为是补锅匠拐走了自己媳妇,原来他们早已私定终身,他们才是情投意合的一对。

三爷爷无奈地看着眼前跪在地上已经哭成泪人的一对有情人,心中五味杂陈。

三爷爷又摸了摸怀里的黑狗,悲痛不已。他抬头看了一眼不停抹眼泪的三奶奶,转过脸去,对补锅匠说:“希望你永远善待杏儿。”说完抱起黑狗,转身出门,转眼就消失在黑夜里。

离家半年之久的三爷爷,扛着他的黑狗又回到槐花树下。三爷爷在槐花树下挖了一个大坑,把黑狗埋葬在了槐花树下的泥土里。

第二年,满树的槐花,又多又香。

作者简介

潘成奎,工学学士。作品散见《长江丛刊》《海燕》《作家天地》《扬子晚报》《中国冶金报》《马钢日报》等报刊杂志。多次在全国以及省市级征文大赛中获奖,曾荣获第三届中国冶金文学奖三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