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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父亲过年
来源:中国自然资源作家协会(微信公众号) | 刘光富  2021年02月23日07:56

我的父亲,昨天来到县城里,这是我们进城居住二十多年来,首次和我们一起过年。说是过年,除了下午就开始阴冷,不断吹点风,实在没有多大的年味,但许多人在朋友圈里又都在说过年的事,想不明白,年为什么会变得如此寡淡?

这次父亲能从村子过来,也不知道他怎么突然开窍了。我打电话说,儿子去兴文办事,顺便接他到我们这边来。以往父亲是抬不上轿的,这次能乖乖的来,也是我万万没有想到的,父亲一辈子顺从过谁?如此说来,这个年也该是隆重的,毕竟是和父亲一起过。在父亲面前,我反而显得有点手忙脚乱了。

这些年的过年,哪一年又不是潦潦草草的呢?单位要值守,各种各样的事要去应对,有时候又想写一两篇文字。今年经历的事情太多,有点疲惫,也有点懒散,也没为过年特别安排点什么,就是想把整个人放在那里几天好了,什么也不想。但这肉躯安放在哪里也没有个底。自己那个家吧,平时除了睡觉,把自己悬在半空中,也没有停留多少时间。去老家村子里呢,老房子已经不留痕迹,只有一片荒草,不时有野鼠出没。父亲现在住的二弟那呢?二弟一家也是各自东西,父亲和他各顾各的,平时谁也不管谁,回去的时候,问父亲,弟呢?他牛一样瞪一大个眼。哎,最好别问这还好些。前些年,我们每年过年都会赶到岳父母那边。岳父撑起的那个家,不管我们身在哪里,全部都会如约赶去,可岳父三年前不在了,岳母都是跟着我们住,老婆弟妹们没了轴心,各自为着自己的小家转去了。其实,是大家都在外面流浪。和老婆商议,每年由我们替岳父维持过去的过年聚,但弄了两年,也老是聚不齐,再也找不到岳父健在时那种气氛,因此,今年我就不再主张了。

父亲要来和我们一起过年,如果回到那个悬在半空中的家里去过年,父亲愿意吗?心里没底,再说弄点吃的我们也很不方便,平时都没有开厨的。果然,刚一到,他就在不断打听,之前你们租的那个房子还在继续没?我自然明白他这个意思,他在为晚上住在哪里而担忧。父亲抱怨说,我老了,有时候也想来你们身边,可你们又那么忙,来了就把我放在那个半空中的火柴盒子里。父亲什么都没问题,就是不习惯停留在悬在半空中的房子里。让他在那里住着,就连屎尿都拉不出来,有啥办法呢?他说,我生下来就是农村人,习惯了撒野。要说,也不是所有农村人都是他这样,但他一定要这样能有错吗?想来想去,觉得还是把年放在鱼凫书院里过吧,我们把更多的时间放在这里已经有七年了,也一直是把这里当成家来经营的。楼层又低,就在二楼,街边抬脚就到,包括父亲这样上了年纪的人都不会有悬在半空的感觉。

一天到晚匆匆忙忙,很少有在父亲的身边,明显觉得他又老了许多,倒不是他老了,其实我们也在不知不觉中老了,虽然没有人会说你老了,但我们感觉到了自己的老已经是真真切切的了,我们的老在逼着父亲加快老去。下了车,从他走路的姿态就很明显,背弯得很下去,几乎贴着地,头向前倾,身子也比过去矮小了许多,甚至很难相信他就是三年前的父亲,以前父亲走起路来,昂首挺胸,就像在追赶兔子。我牵着他的手往前走,牵着牵着,他又掉队了,我再次放慢脚步,他仍然掉队。显然,他在不断放慢脚步,欣赏人生的最后一程,欣赏着在他面前已经顶天立地的儿子。我停留下来,再次拉住他的手,告诉他,这次我们就在鱼凫书院过年,他没说话,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他或许已经知道,这些年,我比家付出的更多心血的就是书院这一方天地,几乎倾尽了自己的所有,包括我的儿子的黄金岁月也在这里耗掉了近三年,老婆年初又结束了自己开办了十几年的学生托管中心,也把自己放在这里来了。书院是个背不走的大筐,包括许多朋友的关心关注,所有都装进去了。许多到过书院的客人都说,无论世界再大还是县城再小,也需要有这种集万千星辉的场所存在,在这里最适合做时间的朋友,真的可以静静。

儿子和老婆还在外面继续完成一些该在当年必须完成的事,越是最后一天了,越是急着要处理掉。如果不是父亲进城来了,我也会去忙别的,忙不完啊。父亲过来了,一则再忙也得有个人陪着,二来也不好去忙了,也不能让父亲觉得一年三百六十天都在忙吧。在他那里,老在忙也不是什么好事,他说,我一辈子为一个村子在忙,到头来,有什么结果呢?说不定有人还会骂你傻子,把自己全都归于社会,归于别人了。我明里没说,心里反驳他,难道一辈子只为自己的那些人就过得开心吗?忙是忙点,我们这样过日子也没有不好。我把父亲请到一把椅子上坐着,靠着椅子,他看了看周围,周围很静,他也不说话,就像是在与幽静默默地交流,该向他说点什么打破这种不能太长久的沉寂呢?我和父亲,这样坐在一起的时间真的少之又少,仔细掰起指头数了数,十年、二十年肯定都没有过,严格说来,我和父亲是坐不到一块的,多少年了,也都是这样。像今天这样,我其实内心是惊讶的,到底是父亲向我服软了,还是我变得懂事了,愿意倾听他的唠叨了呢?事实上,父亲又是一个很沉默的人,母亲和他在一起,他很难说上一句两句的。我还是没有说话,等着父亲用目光和书院的空间以及物件对接,就是一位老者在抚慰身边的一草一木,就像是他在与孙子孙女在相望。他的儿子我写的几本书,有的已经出版了近十年,可能他也没有拿着认真看过一下,但书院这部作品,他却仿佛要读透字里行间,而且把言外之意也要读得明白。

就这样过了许久,我就想,这样坐着也是坐着,还是问问他村子里的一些事情吧,但父亲不做村干部有好多年,估计也并不了解多少,即使了解,我也不想通过他去打听,那些年,他担任村干部那阵,什么事情都在他那里消化,处理得对与错,也是他说了算。现在他没做村干部了,别的村干部处理的事,总是不合他意,包括之前对贫困户的评定,他总是说存在不合理的一面,可到底怎么不合理的他又说不上来。父亲没担任村干部了,也就变得偏执了,不讲道理了。这是别人有时候也向我抱怨的,但父亲也许也有他的理由,应该相信,他对几十年走过的路不可能不熟悉,他在村子里,绝对没有人说过他不公平一类的,他说,自己为村民所做的一切,绝对是经得起历史检验的。看得出来,他对书院的一切都还是比较满意的,尽管他可能是一辈子第一次如此认真地观察这样的文化环境,认真面对儿子多年来所写下的这部作品。他是粗人,不懂得多少文化,甚至连字都认不了几个,他说,我认不得,让儿子孙子去认好了,他们认得字去闯闯世界,我嘛,一辈子服务一个村子就好,只要没有人指背脊梁就满足了。

离晚上还早,我准备带上父亲出去走走,到处看看过年时候的县城,他就答应了。我在想往哪里走呢?县城这些年,盖了无数的建筑,尤其是高层建筑数量在周边县区中是最多的,陆陆续续盖起来的,仿佛要盖到周边的县城里去。带着父亲往这些地方走,担心看惯了庄稼地的他会骂娘,他不知道,在一些人眼睛里,全都是这样的建筑,而不是庄稼,他们寄希望于碗里装钱,从不会把装粮当回事。本来也想带他去公园走走,但他喜欢去公园吗?如果走到半路就不走了,也不是很好。后来,我还是决定带他往人多的地方走,让他感受一下过年的热闹气氛。这些年,村子里的人都往外面去了,难得见几个人,热闹更谈不上,但我又为难了,现在是疫情防控期间,人多地方走需要戴口罩,父亲能行吗?年初疫情严重时候和他聊起过这事,他说,谁愿意戴谁就去戴,就是轮不上我。我是知道父亲那脾气的,弄八头牛能拉回他吗?越往人多地方走,我习惯性地掏出了口罩给自己戴上。万万没有料到,父亲竟然伸出手来,向我讨要,叫我也给他一只。他说,之前村子里党支部和村委会换届选举,都要求必须戴口罩进场。我说,您也戴了吗?父亲说,我又不是猪嘴马嘴,戴个口罩有啥难的?说着,他已经戴上口罩和我继续前行了。父亲戴口罩的样子真的可以拿去向别的老人做范例,遗憾我当时忘了给他弄一张照片发在朋友圈里,他这样的人也戴上了口罩,对于防控宣传绝对是有说服力的。

我们从鱼凫古街出发,向着老城区的永宁路走。走了一段,父亲对我说,记得起不,这一带原来是一片庄稼地呢。我答,嗯。他又说,现在的庄稼都赶到山坡上去了,而山坡上也很少庄稼啊,你们这些管理自然资源的人,随时要保持清醒的头脑哦,都不种庄稼了,饥饿来了咋整呢?父亲可能不知道全国的粮食种植和贮备情况,但他能上升到安全层面和我谈及种植庄稼的事,显然就还不是个糊涂人,他这样的忧心也是值得我们敬佩的。走着走着,他又在问我,你桌子上摆放的那本《悬崖村》,那是一本写脱贫攻坚的书吧,我说,正是。记录凉山州脱贫攻坚的。他说,这脱贫攻坚好啊,特别是两不愁三保障,深入人心,解决的是根本问题,但是,话又说回来,易地扶贫搬迁政策执行有的地方太机械化了……我打断了他的话,问他,大过年的,给您买点啥?衣服还是裤子,或者鞋。他不答应了,我有啊,买那么多干嘛?以后我不穿了,别人也不会穿我的。父亲时时在提醒自己,也在提醒我,他在走自己的归路,他是希望自己早点归去吗?到那边去继续听母亲唠叨吗?这时,我暗自责怪自己,每天就只知道单位、书院、讲座这些破事,也没有拿多少时间去陪陪他,母亲离开这么多年,他也没有为自己找个老伴陪自己;而弟弟也因为性格原因,和他说不到一块,甚至拌嘴;村子里去转转吧,最初没担任村干部的那几年,村民们还要接待他,时间长了,其实这样做,也有些多余。现在的人,要说,还是很现实的,即使你曾经为他做过事、花过钱,也不一定就记得住你,多半在乎的是你有没有利用价值。如此说来,父亲的孤单,也只有他一个人去承受和感受了。多少个长夜,他肯定睡不着,这时,他在干什么又在想什么呢?

走到永宁路口,人明显多起来了,父亲自觉地捂了捂口罩,继续跟着我,这时,他突然拉紧我的手,面露难色,要对我说话,原来是急着要上厕所。他说,你们经常想要我住进城里来,我怎么不想啊,可就是受不了这门事,有时候一个晚上要跑十几趟,刚躺下去,还没暖和,又得起来。如此一想,他真的住在我们家里,确实也有很多无法言说的具体困难。我感觉他已经憋不住了,脑子里在给他找就近的厕所,如果在大街上撒出来了咋办呢?

带着父亲,我们迅速就转进了街边的一个小巷。刚进巷口,父亲就急着要掏出来。我说,使不得,使不得。他很受不了地看了我一眼,仿佛在说,这个时候,要是在村子里,不是就已经解决了吗?那些花下、树下哪里不成?多开心啊别的事也许我可以替他解决,这事换在谁也会无能为力。父亲老了会这样,过不久,我们老了也是这样吗?我心里涌起一阵荒凉,仿佛我们就置身在这偌大无边的荒凉地带。在找厕所这几分钟里,父亲几次急欲掏出来,显然他已经实在憋不住了。就在走进厕所的前一刻,荒唐事还是发生了,从他的裤裆那流了出来,只见他急急地用手捂住,可裤子还是打湿了一大片。后来,我就一直在后悔,父亲是真的老的实在憋不住了,虽然不雅,但给父亲健康相比较,我为什么就没有让他选择就地解决,再怎么也不能让他憋出个大小病来呀!为了维护他的做父亲的尊严与高洁,我选择了装着没看见,但我的眼眶子还是悄悄地湿润了。

才走没几分钟,父亲又要求去上厕所,我理解他,许多老人有的难言之隐,父亲肯定也有,直到有一天,我们老了,也许也会遇上。此刻,我终于理解了有一次,他在电话里对我哭诉的:老难受啊。除了夜晚被窝的空虚,由这些日常琐事所带来的困扰,怎么也是难受的。而我们这些做子女的,又能给他们点什么呢?言语的安慰还是物质的满足?什么都谈不上。

后来,我们走到了扬武坊。我们的住家就在这楼上,就悬在这里的半空中。这里是县城盖起来的第一栋高楼,二十八层。当初盖起来的时候,许多人都说它半截在天里头,后来县城里又相继盖了三十、三十二层的,再也没人去说它的高矮了,但对父亲来说,他就是觉得晚上住这么高,实在太不可思议了,他说,哪个时候要是摔下来,不是个粉碎吗?他说,人又不是鸟儿,弄得累了一天睡个觉都不踏实。

我装着不知道地继续和父亲往前走,快要走上东面的桥了。这时,他好像有些急了,问我,你们不是就住这里吗?我们搬进来的当晚,父亲过来住过一晚,之后,每一次过来,他都住在学生托管中心那边。那里是个小院子,相对方便,加之那时候的父亲也要年轻些,包括他自己恐怕也还不知道继续老下去活着会有这么大的困难,也怪我没有仔细去了解过一个老人的这些,可是,我也在开始老了,关注他们这些老人其实也是在关注我们自己。

父亲从来很少对我提要求,包括读书那阵,他说的最多的是,读不了书,回来有犁头、镰刀它们在等着你的,不要去奢望别的。后来工作了更不会要求我什么,他经常说的四个字就是,好好工作。现在,他却突然对我提出了要求,去家里坐坐吧。怎么就想去家里坐坐了呢?我不得而知,也许他是想再去看看,也许是出于别的原因。我何尝不想带他去坐坐呢?父亲转眼这么老了,老得那么无能为力,现在不去坐坐,什么时候才能去坐坐啊?也许在他的意识里,既然到城里来过年,就算把书院当家,在书院里过年,也该去家里一趟,才算是真正意义的在儿子这里来过一次年吧。

以为父亲找不到我们的家了,我故意在上楼前让他走前头,没想到,他完全一点也不糊涂。原来,尽管没经常来,但县城的儿子的家早已安在他心里了,可以肯定,哪怕是父亲一个人来,他也会一下子就走到了。走进门,父亲问我需要换鞋吗?其实,换鞋、吸烟、吐口水这些琐碎小事正是父亲在县城里居住最不习惯的,弄不好就忘掉了,但也是一个讲究卫生干净的场所都应该的,家里更应该如此,我说,您看着吧。结果,他还是主动换掉了,其实,父亲很在乎我们的这些,任何时候,生怕给我们增添丁点的麻烦。

坐在沙发上,我问他看不看电视,他说,不看,没啥看头。也好,就我爷俩在家,是难得的独处时光,该好好聊聊。我在想,书院里开不了口,也许某种原因,家里,还有什么原因呢?家就是聊心里话的地方,可父亲照样沉默着。我打开话匣子,尽量把他的话引出来。他又在说家里的事了,也许,在过去的那些年里,我可能会觉得他尽挑拣一些陈芝麻烂谷子的说。和父亲坐不到一起,有一个最重要的原因正是这,总觉得他太不配做我的父亲了,尤其是年轻时候更是有这种很强烈的感觉,谁不想有一个高大伟岸的父亲啊。也可能是经历多了,更有可能是耳顺了吧,现在反倒愿意听这些了。也正是这些不那么重要的东西,才串起了人间的挚爱亲情。他又说到了幺叔。已经离开人世近三年的幺叔,父亲的兄弟,一辈子都以小欺大,明里暗里,父亲吃过他的不少亏,好像偏偏是他的霸道,反而更让父亲永远忘不掉。幺叔死于高血压,父亲一直心存怀疑。我说,人都去了,您谈别的吧。他又说我的岳父,他的战友。你岳父在世时,你们就有个去处,每年腊月廿九、三十都在那里备有团年饭,现在没了……说着,他动情了,有一天我走了,你们更走不到一块了。所以,不管兄弟姐妹有什么过错,平时还是得多走动,多交流,隔三差五打个电话吧,微信里聊聊也好啊。说着,他拿出自己的手机,让我加他的微信。我真的不敢相信,这头老倔驴也开始使用微信了。他说,前几天,还和孙女视频通话呢。人老了,主动介入当前环境和生活,也许生活总要多一些生机与活力,而且也不会那么寂寞吧。

一说开,父亲真不少说的,我也学着做他的听众,静静地听着。他大约很久没有对着谁说话了,很久远的都被他统统翻了出来,一件一件地陈列在那,这也许就是过年应该有的味道吧。以我猜测,三爹在世时,他们俩兄妹说得上话,父亲也许说起过这些,但三爹患疾病走了,他向谁说去?在老家那边,父亲找不到人说话,经常蹲在墙根那,背对着太阳,只留给世界一个背影。有时,他寂寞极了,在电话告诉他的孙子我的儿子,哪天干脆自己挖个坑把自己埋掉算了。我能感受到那一刻父亲对自己的失望和无助。儿子没办法,回过头又给我打电话,让我抽时间回去陪陪他,可我确实是一方面没时间,二来不喜欢他说这些。当有一天我静下来听听这些,也许我是该检讨一下自己了,到底什么是孝敬,平时给点钱,或者生病了找个医生难道就是孝敬吗?寂寞了没人陪,说闲话没人听,老了的生活还有滋味吗?也许没有这次父亲过来过年,与我这个短暂下午的相处,可能这辈子都不知道人老了活着到底会有多么的困难。

虽然父亲谈兴未尽,天色已经暗了下来,但我敢肯定,今天却是父亲这多年来难得兴奋的一次,看得出来,他是很高兴的,对我今天的表现也是够满意的。接下来还要吃团年饭呢?我问父亲,吃啥呢。他说,吃啥都是过年。那些年,几片肉煮一锅汤,加上几块红薯不也把年过得照样开开心心吗?你看着办吧,只要一家人能聚在在一起,就是过年。平时,我们一日三餐的生活都在书院,吃得卫生又生态,而且还丰富,但现在厨师回去过年了,平时的那种生活显然没人安排,可父亲又不常来,又是过年,也该慎重一点吧。

沿着街道走很长一段,父亲走得比先前来时快多了,感觉他好像年轻了好几岁一样,他也没有再提出要去上厕所了。边走他也边和我聊,聊的内容也宽泛了许多,包括村子里的这次换届选举,市住建局驻村扶贫第一书记为村子做了什么,他都如数家珍。我感觉,以前那个村干部父亲又回来了,整个村子好像就装在他心里的一样,作为一名称职的村干部,村子永远都是装在他的脑子里的。也许村子里把他聘请去当个发展顾问什么的,说不定还能发挥他多少一点的余热,让村民对他刮目相看。

回到书院,老婆、儿子还在外面忙着,抽不了身,而且还要在客户家吃晚饭,可我出来工作以后,亏得老婆照料,从来就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又弄不好饭吃,该怎么办呢?父亲见我发急,安慰我说,哪怕煮几只鸡蛋也行,爷俩吃不了多少。这么通情达理的父亲,怎么就被我们认为是个难缠的人呢?总是责怪他这样那样的,有时还对他发火,难道就因为他老了吗?老人就这么不受欢迎吗?可谁又不老呢?我为我的过去愧对父亲感到无地自容。

父亲这次进城过年,和我们一起吃年夜饭,如果老婆、儿子没能参加,其实也算不上真正意义上的团年饭。就在我和他吃得正香的时候,儿子们却打电话过来了。父亲听说是儿子,丢下啃了一半的一块椒麻鸡,就和儿子说话去了。儿子说的什么,我不太清楚。但父亲却一直在问,你们回来了吗?还留着鸡等你们呢。有什么好吃的,父亲总是想着我们,怪不得先前一直慢吞吞的,还以为是他老了,牙齿不好,啃得慢,我哪里知道,他这是在等着除夕了还在外面奔波的人呢?小时候更是如此,饿着肚子回来,看我们已经把锅碗弄个底朝天了,就又饿着肚子出去。我笑着说,他们在外面吃更好的再回来。父亲幽幽地说,吃什么倒不是重要的。不要说城里,就是在农村,过年也比这要丰富很多,主要还是要看哪些人在一起吃,吃得开心不?我明白父亲的意思,不是说所有人都到,但我们的小家庭,在这万家团圆的日子里,只要不是极为特殊情况,无论如何,还是得一起过年、跨年,只要一家人能在一起就是像模像样的过年,亲情浓喝水甜。电话挂断了,父亲说,孙儿和他妈一会就到了,我们等着他们,你给我倒半杯酒吧。为了过好这个年,父亲现在竟然自己破例了。我拿出一瓶一斤装书院秘制酱酒——时间的朋友,也不管自己是否正在喝中药,就给父亲满上了一两的一杯,自己的也斟满了。和父亲这样喝酒,也许还是人生第一次。小时候,一是他不让我喝酒,二是没有酒喝。后来参加工作了,和父亲在一起的时间少之又少,肯定轮不上喝酒这档事。母亲离世办完丧事的那天,父亲土灰着脸,要和我喝满一杯,但他告诉我,那是他从此与弟弟断绝父子关系的酒。我当时就喝不下去这酒,最后,他和我生气三年不说一句话,却和弟弟三个月又住到一起了。父与子,到底是兄弟还是仇人,我经常被父亲和弟弟搞得很糊涂,在社会中,我的很多糊涂,也许大半正是缘于这样的家庭。

儿子、老婆在路上堵了车。这样的夜晚,谁都在忙着赶回家团聚,儿子他们也在忙着赶回书院,能不堵车吗?父亲说,年夜饭,久点,长长久久,好啊,再晚也没关系。显然,父亲对团聚,比我看得更重,他说,谁又知道明年我还能和你们团聚不呢?而且这话还没说完,这时,他又突然问我,你知道我的出生地和时辰吗?母亲离世时,不要说这些,就是一张照片都找不到,父亲肯定有这方面的担心,才特别提醒了我。他一一说出来,我还真不知道,但我记住了,做儿女的,得让父母离去时有个交待。这些都没有,怎么交待呀。我怎么就觉得我就是个混帐儿子,一天到晚忙的什么自己都不知道,还经常动不动就父母都不去过问了,要是我们没有了父母,从哪里来呢?

我正在和父亲聊着,老婆和儿子进门了。儿子阳光,一见爷爷,就甜甜的说,我也来啃一块椒麻鸡,这可是我们年夜饭的大头菜。儿子今年参加工作了,也许在我们看来没多大点声,就是成年了得找点事情做,可在父亲那里,却是家里的天大事,到县城一起过年,很难说与这没有关系呢。不管怎么,只要老爷子开心就好。我们爷孙仨在一起总是那么开心,初夏,父亲七十六岁生日,我和儿子赶去老家,留下的那张照片绝对是很经典的,忍不住放在朋友圈里,惹起多少人都羡慕呢。儿子嚷着要和爷爷喝一杯,父亲却一点都没推辞。和我很少在一起喝酒,和他的孙子就更少了,而且又是过年这么特殊的日子。

后来,我们真的就开心了,我和儿子聊天,父亲又在书院里转了几圈,仿佛要把这里的一切都装进脑子里,带回村子里去,带到更远的地方去,母亲知道我创办了一座书院吗?也许父亲以后也会把这样的事情告诉她的,还有他们的孙子参加工作了,肯定老两口也会逢人便提的,有高兴事,他们是按捺不住的,父母都是心思比水还要明澈的农村人。没料到,父亲这时却忽然走过来对我竖起大拇指,说,我在你的微信圈里看到了,你办的这所书院,原来还是叙永的一张文化名片,文化交流窗口,还接待过那么多的大人物,阿来这些作家也来过,是吧。了不起,我的儿子。你干的这事,我支持你,你平时给我的那些零花钱,我逐渐积攒下了一点,你不容易啊,我把它捐献出来,也算我为推广地方文化尽一分力可以吗?想不到吧,平时我给他的那么少的一点零花钱,他都是一个分成两半使,舍不得花掉。父亲说着话,就从衣服里间的兜里掏出来一只我多年前用过的破旧皮夹子,把这些年我们给他的部分百元、五十元一一排在桌子上。父亲的这一举动,就像是一阵暖风,把我们一家的泪花在这一刻全催开了,这是这个春天里我见过的最灿烂的花朵。

我们在书院里一直守夜到晚上十一点,接下来我们就得回去休息了。这时,父亲却又以一个小插曲让我犯了难。他向我们提出来,只要不去我们家里住,哪里住都行。我说,我们家里有老虎吗?他打趣说,有老婆。我不太明白他的意思,但我知道,他不想因为自己带来的卫生状况等哪怕一小点原因让我的老婆有丝毫的不愉快,他一辈子受够了我母亲的唠叨,也不想让我的老婆继续在我耳边唠叨。也许,在这方面,他是想多了点。这就是一辈子都在替我着想的父亲,很多时候,令人难以触摸的老村干部,令我肃然起敬的老父亲。其实,我已经为他写过许多文字,但再多文字也表达不了我对他的感激。好像是莫言说过,许多作家一辈子都在挖一口井,他自己就长久在挖东北高密乡这口井,出了那么多的作品,后来,他的这些作品有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我想我呢,也许这辈子要是能把做了几十年村干部的父亲这口井不断挖出汩汩清泉就够了。

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我的脑海仍然一直在浮现出年夜饭一开始时的那副场景。其实,我之前在书院里真的没有任何准备,也不知道弄什么好,周围到处餐厅都关门放假过年去了,幸好书院对面的佘家豆花餐馆还为那些回不了家过年的人开着。按照父亲的意思,我去弄了一共三道菜:豆花、腊味、椒麻鸡。摆上桌子,一顿简单可口的年夜饭就有了。我敢说,在父亲心里,这顿年夜饭胜过世间一切美味,也可能包含着对我这个儿子几十年来的原谅和理解。一开始,我是提议喝点酒的,在我们白酒金三角地区,有这么一道习俗,无酒是不成席的。父亲却说,我好多年没喝了,你不知道吗?他这话,同样让我脸上火辣辣的,比一记耳光更有劲。父亲的日常生活,起早睡晚,这些年,我又关心过多少呢?

我嗯嗯地答应着,给父亲挑了一块相对好啃一点的椒麻鸡。老小孩啊老小孩,父亲就像一个被饥饿困扰了很久很久的小孩子,啃得那么开心,口水都从嘴角流下来了,我赶紧用餐巾纸帮着擦了,他也没察觉,继续啃。担任过四十余年村干部的父亲,更是从腊肉炒蒜苗的香喷喷里,慢慢地咀嚼出了一家团聚的亲情味道,新时代好日子的美好味道。而我却在父亲的片刻满足中,忽然觉得,整座县城的中国年的味道也好像浓郁了许多,包括窗外的雨,同样也都带着这种味道在飘着。

刘光富,四川叙永人,主要创作出版有散文集《夹缝里的行走》,报告文学《新时代的映山红》等,在《人民日报》《北京文学》等刊物发表过作品;获过第六届中华宝石文学奖、冰心儿童文学新作奖等,中国自然资源作协全委会委员、中国自然资源作协驻会签约作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