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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坠物之声》

来源:中国作家网 | 胡安·加夫列尔·巴斯克  2021年02月22日09:16

《坠物之声》

作者:[哥伦比亚]胡安·加夫列尔·巴斯克斯 著;谷佳维 译

出版社:上海人民出版社

出版时间:2021年01月

ISBN:9787208167506

定价:59.00元

孤影长

领头的河马是雄性,黑珍珠的皮色,一吨半重。2009年年中,它死掉了。两年前,它从马格达莱纳河谷原先的那座巴勃罗·埃斯科瓦尔 动物园逃了出来,沿途毁坏了庄稼,侵占了饮水槽,吓倒了渔民,还袭击了一座畜牧庄园的种畜。追上它的狙击手们向它的头部开了一枪,另一枪则射入心脏(子弹用的是点375口径,毕竟河马的皮是很厚的)。他们摆好姿势,同这具死去的躯体,同这暗沉的、带着皱纹的庞然大物合影,同一颗刚刚坠落的陨石合影。那时候,在第一批赶到的摄像机和好奇者面前,在一棵遮挡烈日的木棉树下,他们解释说,这头动物的体重不允许他们将其整个运走,于是当即动手肢解了它。我第一次见到这张照片,它被印在一本重要杂志的中间位置,当时我正在波哥大自己的寓所,事发地以南大约两百五十公里的地方。就这样我得知,那头野兽的内脏已经在它倒下的位置被就地掩埋,头部和四肢则会被送往我所在的城市的一座生物实验室。同时我也了解到,这头河马并不是独自外逃的:它出走的时候,配偶和幼崽就伴在身边——配偶和幼崽的说法来自那些并不怎么严谨的报章的感性版本——如今它们下落不明,对它们的找寻旋即又被新闻媒体渲染上了悲剧意味:一个残酷体制对无辜生灵的追捕。而就在那段日子里的某一天,当我在报刊上追看这次的捕猎行动时,我想起了一个久未在我脑海当中出现的人——尽管曾经的某个时期,没有什么比他身世的秘密更能引起我的兴趣。

接下来的几周里,关于里卡多·拉韦德的回忆从一起偶然事件,从记忆的一次不怀好意的捉弄变成了一个忠实且专注的幻影,它的形象时时显现,我睡觉时它立于床边,清醒时则被它远远地凝视。无论是白天的广播节目还是夜晚的新闻报道,人人关注的专栏抑或读者寥寥的博客,大家都在讨论是否有必要将走失的河马杀掉,是否将它们围困,麻醉,或者放回非洲就已经足够了。而我的公寓则远离论战,尽管我一面着迷一面厌烦地听着看着,却还是将心思越来越多地放在了里卡多·拉韦德的身上,想着我们相识的日子,我们短暂的交往以及由此带来的长久的影响。在报章和荧屏上,权威人士正对有可能在偶蹄目动物中蔓延的疾病进行着盘点——他们用的那个词,“偶蹄目动物”,对我来说还是全新的——波哥大的富人区内,也出现了印有“保护河马” 标语的T恤。然而在我的公寓,在微雨的长夜,在走向市中心的途中,我却开始回忆里卡多·拉韦德死去的那天,甚至执意想要将细节弄清。我惊讶地发现自己毫不费力便记起了那些说过的话,那些见过和听过的事,那些曾经忍受,如今已经超越了的痛苦;而同样令我诧异的是,我们竟总是如此迅速,如此专注地沉溺于回忆这项有害的活动时,明明它无法带来任何好处,只会阻碍我们生活的正常运转,就好比是田径运动员训练时腿肚子周围绑着的沙包。渐渐地,我平静地意识到,那头河马的死亡原来终结了我生命中曾出现的一段插曲,就仿佛有人回到自己的家,关上了一扇不小心打开的门。

于是这篇故事就这样开始了。我不知道回忆对我们有什么用处,它会带来何种好处,又或许是怎样的苦恼,我也不晓得当我们追忆的时候,用什么方法才能令经历的东西有所改变。然而对我来说,将里卡多·拉韦德好好地回忆一番,已经变成了一件紧要之事。我曾在某个地方读到过,一个人在他四十岁的时候就应当讲一讲他的人生故事,而这个最后期限业已逼近了我:当我写下这数行文字时,离这可恶的生日只剩几个星期。“他的人生故事”。不,我要讲述的并不是我的人生,而仅仅是许久之前的一些日子,此外我还要真诚地说明,这个故事就像童话里警示的那样,从前曾发生过,将来也会再度发生。

至于这个故事最终由我来讲述,则是其中最无关紧要的了。

里卡多·拉韦德死去的那天——1996年年初的一天,他在波哥大中心区的拉坎德拉里亚 度过了上午。他行走在狭窄的人行道上,行走在陶土瓦顶的老房子中间,这些老房子镶着大理石的铭牌,上面标注了所属的历史时期,然而根本就不会有人留意。大概一点钟左右,他来到位于14号街的台球室,打算跟那里的常客玩上几局。球局开始的时候,在他脸上看不出神经紧张和心烦意乱的迹象:他用的是常用的球杆和球台——尽头最靠墙的一张,就在电视机的底下,电视开着,却没有声响。他一共打了三局,输赢我倒记不得了,因为当天下午我并没有同他一起,而是在他旁边的球桌。不过我清楚地记得,算清赌资,拉韦德便与球友们告别,向角门走去了。而当穿过门口那几张总是空着的球台时——在场地的这一处,晃动的霓虹灯总在象牙质地的台球表面投下诡异的阴影——他仿佛给什么东西绊住了似的迟疑了一下,跟着转过身来,折返回我们所在的地方。他很有耐心地等我打完了一组六个或是七个连击,甚至还为一场三球开伦鼓了一会儿掌。随后,当我在计分板上计算自己的得分时,他便凑过来向我询问,是否知道哪里能借到什么设备,因为他想听听刚刚收到的录音。那以后我曾无数次地问过自己,假使里卡多·拉韦德当初没有向我走来,而是走向别的某个球友,事情又将会变得如何。然而正如我们对过去的许许多多追问一样,这个问题也是毫无意义的。拉韦德有他充分的理由去选择我。这个事实无从改变,因此其后发生了什么也就无从改变了。

我是上一年的年底与他结识的,就在圣诞节前的两三个礼拜。当时我将满二十六岁,取得律师证书已有两年,尽管对真实的世界知之甚少,但法学的理论世界对我来说却已是全无奥秘可言。获得荣誉毕业生称号之后——靠的是一篇关于《哈姆雷特》中以精神失常作为免除刑事责任情节的论文:至今我仍怀疑它是怎么通过的,更不要说还被授予荣誉了——我便成了本专业历史上最年轻的教授,这是前辈们向我推荐这个职位时告诉我的,他们令我相信,成为一名“基础法学”课程的教师,为那群刚从中学出来、战战兢兢的小孩们讲授本专业的基本原理,就是我的人生唯一可能的前景。就这样,站上木头讲台,面对一排排乳臭未干、浑浑噩噩的小男孩儿和大睁着双眼、轻易便被打动的小姑娘,我学会了关于权利的本性的第一课。我与那群初出茅庐的学生相差不过八岁,然而权威与学识却在我们之间埋下了一道双重的鸿沟——这两样东西为我所拥有,却与人生才刚刚开始的他们毫无相干。他们敬佩我,又有一点点怕我,而我发觉这种畏惧和钦佩就好像毒品,是会让人习以为常。我给学生们讲述几个洞穴探险者被困山洞的事,数日之后他们为求生存开始了人吃人,这么干合法与否?我同他们谈论老夏洛克,谈到他想从别人身上割下一磅肉来,谈到机智的波西亚设法利用诉讼术语阻止了此事的发生 :我乐于见到他们口讲指画,吵吵嚷嚷,企图在乱成一团的轶事当中找出法律和公理的概念,却又被荒唐的情节搞得不知所措。下了课我便从那些学术讨论转战到14号街的台球室。另一种生活在这里发生——烟雾缭绕,天花板低垂,没有学问,也没有法律。在这里,用不着几个钱的赌注配几啖咖啡加白兰地,我的白昼就此终结。陪伴我的有时是一两个同事,有时则是女学生们,她们才喝两口便会上我的床。我住在附近,公寓在十层,那里的空气总是冷飕飕的。从那儿看向布满砖头水泥的城市,视野一贯很好。我的床为了讨论从不设防,切萨雷·贝卡里亚 的刑法思想,博登海默 的某个难懂的章节,甚至还有如何用最便捷的方法将分数改一下。那段日子的生活如今想来,就仿佛是另一个人的,它充满了无尽的可能,然而事后也已证实,这些可能同样也是另一个人的:它们悄然消失,仿如潮汐退散,直至将我变成了现在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