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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州的南山
来源:《民族文学》2021年第2期 | 杨海蒂  2021年02月22日23:09

在中国,“南山”多得数不清,有几座格外著名:《诗经》中的终南山(节彼南山,维石巖巖),《史记》中的祁连山(留岁馀,还,并南山,欲从羌中归,复为匈奴所得),陶渊明笔下的庐山(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苏轼向往的南屏山(卧闻禅老入南山,净扫清风五百间),南宋学者胡宏敬仰的衡山(甘为稼圃南山下,长谢周公与孔丘)……最著名的当属“寿比南山”,可见“南山”在国人心目中的地位。

位于渤海北岸、“辽西走廊”东端的锦州也有一座南山,何以得名无从考证,似乎就因为它坐落于城南。这座历史悠久的“城中山”,最早叫松山,因为松树满山遍野,据说是商代箕子给取的名。商纣王残暴无道,为宠信狐妖妲己,挖掉一个亲叔父比干的心脏,另一个亲叔父箕子“亡命辽东,后到朝鲜”,周武王兴兵伐纣,纣王兵败商朝灭亡,箕子大义将治国要略传授给周武王,却不肯出山为官。三十四年前,南山出土商代“青铜戈”,经国家科学院专家鉴定,此戈并非作战兵器,而是珍稀的国宝“权杖”——商王朝最高权力的象征,它证得箕子的确履及南山。顺便一提,孔子高度评价箕子,柳宗元亲撰《箕子碑》颂其功绩。

说来惭愧,直到置身于锦州,我才算弄明白:古时候广义上的辽东,包括东北三省、俄罗斯远东地区以及朝鲜半岛大同江以北;现如今狭义上的辽西,特指辽西走廊,即从锦州到山海关之间的狭长地带,在冷兵器时代,它不只是兵家必争之地,它可是兵家死战之地。

锦州是国家历史文化名城,西汉朝廷在此设置了历史上第一个县级行政建制——徒河县。辽代是锦州历史上的高光时期,辽太祖耶律阿保机“以汉俘建锦州”,锦州之名始于此时。盛产锦绣的锦州逐步成为辽东的中心,而今辖区内依然屹立的皇家建筑、佛道寺庙等人文盛景,大多建于辽代,它们是历史的遗存,也是文明的密码,使我真切地体察到古人那湮渺久远的足迹。

“锦绣之州”扬名遐迩,历代统治者对辽东觊觎又忌惮,隋炀帝诗句“我梦江都好,征辽亦偶然”就与征讨辽东有关。不过,古时候想从江南到东北,那可是艰难困苦加险阻,好不容易到达辽东,官兵眼前是茫茫一片大“辽泽”——“南北千余里,东西二百里”,该是何等的绝望。

秋气肃杀,寒风在南山松林间飒飒作响,好在有和暖的阳光照拂大地。我们坐在高高的土堆上面,听文化学者、渤海大学教授刘鹤岩先生讲前朝旧事。

锦州是辽西走廊的重要节点,南山是守卫锦州的巨大屏障,曾几何时,多少风云人物在此挥戈驰骋,多少英雄豪杰在此鏖战沙场。南山在清代叫罕王殿山,这得从清太祖努尔哈赤说起。相传,努尔哈赤为探听明军实力,投身于辽东总兵李成梁帐下,后来被李追杀,连夜出逃到锦州南山,睡在山顶巨石上,化身青蛇方得脱险。遥想当年,努尔哈赤的军队锐不可当,飞扬的铁蹄和喋血的宝剑,把往日耀武扬威的将领吓得魂飞魄散,仅为六品官员的袁崇焕挺身出列勇当危局,凭着袁崇焕的神勇与担当,硬是将努尔哈赤挡在山海关外整整二十一年!

每到历史紧要关头,总会有人不计世俗得失“国而忘家,公而忘私”:岳飞“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文天祥“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于谦“粉身碎骨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袁崇焕“策杖只因图雪耻,横戈原不为封侯”……有他们的存在,国家才有前途,因他们的奉献,民族才有希望。

袁崇焕,这个一提起就让我心如刀绞的悲剧英雄,锦州的城防工事是他派人修建的,载入史册的“宁锦之战”是由他坐镇指挥的。努尔哈赤去世后,继承汗位的皇太极率大军围攻宁远、锦州,在袁崇焕的部署下,名将赵率教在松山——锦州——大凌河一带严阵以待,皇太极屡战屡败,明朝取得“宁锦大捷”。

然而,历史自有它的安排,明朝注定要灭亡。兵部尚书孙承宗是“辽东三杰”之一,是“锦州八景”勘定者(期间巡视过松山),最要紧也最要命的,他是袁崇焕的老师。在明朝,师生关系就是政治关系,忠臣孙承宗与宦官魏忠贤的博弈,导致两大阵营的政治搏杀,光风霁月之心怎敌鬼蜮伎俩,奸臣得道小人得势,阉党逢君之恶,崇祯忠奸不辨,袁崇焕大难临头。行刑台上,即将遭凌迟的袁崇焕遗言铮铮:“一生事业总成空,半世功名在梦中,死后不愁无勇将,忠魂依旧守辽东。”

赤胆忠心,惊天地泣鬼神!

袁崇焕与岳飞、文天祥、于谦并列为名垂青史的民族英雄,后来,康有为饱含深情为袁崇焕庙题写对联:“其身世系中夏存亡,千秋享庙,死重泰山,当时乃蒙大难;闻鼙鼓思东辽将帅,一夫当关,隐居敌国,何处更得先生。”谙熟历史的康有为学生梁启超,对袁崇焕尤为推崇敬仰:“若夫以一身之言动、进退、生死,关系国家之安、民族之隆替者,于古未始有之,有之,则袁督师其人也!”

又一阵朔风吹来,松涛阵阵,如诉如泣。我看见风儿掠过,我听见这片土地叹息,生命挽歌苦涩沉重,我的心灵漫无依泊。

南山等待着见证千古兴亡,明、清还有精彩大戏要在南山上演。松锦大战,明、清各投入十多万人马,最后战场就在松山一带。皇太极驻跸松山,亲自指挥亲自部署,松山城被清军攻陷,蓟辽总督洪承畴被俘。据清朝官方正史记载,起初表现得很硬骨头的洪承畴,终于为皇太极的规劝感化,加之以袁崇焕为“鉴”,最终“识时务”而归降清朝。野史可不是这么说的,民间传说洪承畴不敌美人计,拜倒在皇太极的庄妃(即后来的孝庄皇后)石榴裙下,一旦百炼钢化为绕指柔,江山便可以不要了,何况这江山还不是自己的。此说法不仅在文艺作品中多有体现,甚至连著名清史专家都认为真实可信。松锦之役奠定了清军入关的基础,具有历史转折意义。

说到清兵入关,国人第一反应就是吴三桂“冲冠一怒为红颜”。一代战神袁崇焕蒙受千古奇冤,洪承畴吴三桂叛明降清,明朝焉能不亡?袁崇焕被一刀刀凌迟时的哀号,奏响了大明王朝的丧钟,崇祯皇帝上吊结束了生命,中国历史结束了一个朝代。清代著名诗人吴梅村,以洪承畴兵败松山为题材写下诗词《松山哀》,又以吴三桂与陈圆圆为题材创作了《圆圆曲》。康熙、雍正、乾隆、嘉庆、道光等清朝皇帝,只要前往盛京祭祖,必定驻足锦州、登罕王殿山。他们留下了几十首关于锦州和南山的诗词,也就康熙大帝的《锦州道上》还算过得去。

岁月暗淡了刀光剑影,南山远去了鼓角争鸣。当历史推进到二十世纪,锦州再次展现出英雄城的风采。“九一八”事变爆发,全中国第一支抗日义勇军在锦州诞生,锦州成为中华人民共和国国歌《义勇军进行曲》的发祥地;一九四八年,国共三大战役拉开序幕,首战辽沈战役的主战场就在锦州,南山也迎来了历史辉煌。解放军占领南山阵地后,革命洪流摧枯拉朽,解放军从一个胜利走向另一个胜利,中华人民共和国的第一缕曙光在锦州的南山升起。

南山全称为“南山生态运动公园”,是锦州市民的休闲中心,虽然古战场遗迹犹存,金戈铁马已为轻歌曼舞取代。

俄罗斯作家阿•托尔斯泰在他的《苦难的历程》中写道:“岁月会消失,战争会停息,革命也会沉寂下去。”是的。革命,不就是为了让人民过上和平、安宁、幸福的生活吗?

(发表于2021年第2期《民族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