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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2021年第1期|残雪:水乡(节选)
来源:《芙蓉》2021年第1期 | 残雪  2021年02月22日06:20

第一章 有不少人来野鸭滩了

“今天是六月五日了。”马白说,说着就站起身来将墙上的日历撕下了一张。

“日子过得很快嘛。”马白的丈夫秀钟回应道。

这对夫妻六十开外了,他们属于洞庭湖区围湖造田的一代。他们有一儿一女,儿子早就去大城市参加工作了。马白和秀钟都舍不得离开湖区。虽然湖区是他们的第二故乡,但这个地方耗费了他们的全部生命。相形之下,那第一故乡在他们脑海的深处反而只留下了稀薄的影子——那是个中等城市,有着灰色的平顶楼房。

“我们明天吃点什么呢?”马白问丈夫。

“白莲藕炖排骨吧。我找常永三去买白莲藕。”秀钟说。

“常永三?你不是同他有仇吗?”马白心里不悦。

“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谁还记得那种事。前天我在路上遇见他,打了个招呼。我早就想同他来往了,他种莲藕的技术比我好多了。”

“就为这个同他来往?”

“也不完全是吧。我们湖区越来越寂寞了,昨天又有一家搬走了。老婆,你怎么看我同常永三这事?”

“你想同他来往就来往吧。为什么不来往?这附近只有他家,要是不同他家来往,差不多就没人来往了,是吧?”

马白边说边走到窗前去,朝前方仔细看。她的视野里是模模糊糊的一栋棚屋的黑影,棚屋里没点灯。“怎么灯都不点?节约到了这个程度?”她唠叨说。

秀钟听了就哈哈地笑,说并不是节约,是为了生活简单。

“你想想看,那边屋里就两个人,没什么东西要用眼睛看,点灯干什么呢?”

“我明白了,老公。你真是心如明镜啊。”

其实那棚屋离他们家有两三里路远,可在湖区这种平坦地方,看起来就像在家门口似的。他们俩站在窗前看了又看,生出许许多多感慨来。

突然,好像是回应他们似的,棚屋的窗口亮起了一盏煤油灯。马白听见湖水在远处拍击着堤坝,大概起风了。“奇迹啊。”秀钟轻声地说。

离得那么远,居然可以看见有人在堤坝上走,手电光一晃一晃的,说话声还被顺风送过来了,只是听不清而已。马白心里想,这漆黑的夜里其实并不平静。

“你觉得,如果是从他家朝我们家看过来的话,会看见一些什么?”秀钟问马白。

“那应该也是同样的景象吧。不过我们总是点了灯的。不点灯,说明他们是真正的心静啊。从前我家老爷爷也像他们一样,到了夜里,如果要走动,就在黑暗中摸来摸去的。”

站在窗前的两个人都沉默了,各想各的心事。然而堤坝上的那两个人越走越近了,说话声也越来越响,其中一个粗嗓子吼道:

“让他提头来见我!这种天……”

那人的话屋里这边的两个人都听清了。他们还想听下去,可堤坝上的两个人已经下去了,消失了。这附近没有人家,他们是到哪里去?难道是调查什么案子?看那情景他们并不像在闲逛的人啊!他们也不是到常永三家去,他们走的是同他家相反的方向。

马白和秀钟的心绪伸展到很远,在湖水的拍击声中,两人都感到今夜有点异样。

后来马白去了厨房煮茶。马白端了茶走进房里时看见丈夫正勾着腰在墙角倾听。这是秀钟的老习惯了,他总在屋里的角角落落里听。据他说,因为这地方空旷,周围方圆二三十里发生点什么事,在屋里就可以听到。

“你听出点什么动静了吗?”马白大声问道。

“那两个人没有走,潜伏在我们野鸭滩了。”秀钟回答说,“莫非要杀人?要是先前还有可能,现在这地方已经没有几个人了。”他轻轻地笑起来。

“我们野鸭滩人烟稀少。”马白附和道,也笑起来。

煤油灯欢快地闪动着,两人心情都开朗了。他们开始喝茶。他们谈起又要去镇上买米了,这事有点麻烦。每次都是秀钟踩三轮车去买东西,他蹬车的技术不高,马白老担心他。可又有什么办法呢?从前他们家有三亩水稻田,自从“退耕还湖”之后,他们就没有田了,只能到镇上买米吃。不过家里养了猪和鸡鸭,有时还放网捞些鱼,生活还是比从前好多了。

“我们那些稻田啊!”马白伤感地说。

她想起了她家的三亩稻田被湖水淹没的那一天的情景。

“虽然被淹了,可是对洞庭湖有好处啊。它不是仍在湖水下面吗?”

当秀钟这样安慰马白时,马白神情恍惚地说:

“要是哪一天能见到它就好了。原先我最喜欢起早去干活儿,站在绿茵茵的稻田里,身体里什么病痛全消失了。现在我都快忘记打赤脚下田的感觉了……那是什么感觉?你还记得吗?你说得出来吗?”

“我也说不出。”秀钟迟疑地回了一句。

茶水渐渐凉了。秀钟说他要到他家周边去察看一下。马白就嘱咐他走夜路要小心。

秀钟穿上风衣,拿了手电出门了。他想到大堤下面去看看,夜里来的那两个人引起了他的警惕。虽然他知道这个荒凉地带没什么东西可偷,但这种事毕竟太古怪了。莫非是逃犯?秀钟并不是很有胆量的人,他只是为好奇心所驱使想弄清一下。

夜里的确在刮风,但风不很大。他还没走到大堤那里就看见那两个人了,因为他们烧了一堆篝火,正坐在火边吃东西。

秀钟鼓起勇气走拢去,掏出口袋里的纸烟递过去,说:

“弟兄们,抽根烟吧。”

两个人都接了秀钟的烟,又用秀钟的打火机点燃了,开始抽起来。

“我姓南,”高个子说,“他姓竹。您老贵姓?”

“我姓秀,你们是路过野鸭滩吗?”

“不,我们是来定居的。我们的父母都在这湖底下。”高个子说着皱了皱眉头。

“哦。欢迎你们。你们去我家坐一坐?”

“不,不打扰了。今后有的是机会。”

秀钟往回走时想起,总是那姓南的高个子同他说话。这周围没有可以避风休息的地方,难道他们就在露天里,在大堤下面休息?真蹊跷。

然而第二天上午,秀钟并没有找到那两个人在野鸭滩停留过的痕迹。他们烧过的那堆篝火也没有留下余烬什么的,抽过的烟也没有留下烟头。

秀钟走进常永三家的大院,看见常永三正在菜园里忙乎。

“老常啊,昨天夜里有两个人到我们野鸭滩来了,你见到了吗?”

“原来是老秀!稀客,稀客啊!快到屋里坐!”常永三立刻往屋里走。

一进屋常永三就去烧茶,直到他将茶端出来,才慢悠悠地对秀钟说:

“我们这里地方大,路人走错了都常走到这里来。昨夜我老婆是听到有人在我们窗子下面说话,不过我们都懒得起身。再说风那么大,谁知道那是人是鬼?”

秀钟低头喝茶,他心里有点吃惊。因为这常永三,从前说话的派头并不是这样的。那时他是生产队大队长,讲话气壮如牛。难道是岁月将他消磨成这个样子了?

常永三就好像从未同秀钟发生过矛盾似的,凑到他面前,很贴心地又说:

“昨天我到堤坝上去散步,看见一只小艇在湖里转悠,好像没有什么目的似的。我心里琢磨,那人是不是同这湖有什么恩怨?老秀啊,我们都是快入土的人了,你说是不是?不然我们还会守在这野鸭滩吗?”

秀钟猜不出常永三话里的意思,就浑身燥热起来。他感到常永三这些年的变化太大了,就像从人变成了鬼似的。他答不出话,只能一个劲儿地点头。由于多年未来他家,秀钟一开始为这个家的简陋感到很吃惊——屋里除了一张大床、一个大米缸、一张茶几、三把靠椅之外,其他什么家具都没有。他们夫妇的旧衣物就堆在大米缸的盖子上。而现在,他俩就坐在破旧的茶几旁喝茶。

秀钟边喝茶边将目光投向门口——外面很亮,是个太阳天。他看到有个奇怪的动物将头部往门槛里一伸一伸的。“啊!”他说。

“那是我的朋友来了。”常永三说着笑起来,“是海龟,你相信吗?难道我们的这个湖与海相通?一年前它就来了,我将它安顿在厨房的大水缸里,它什么都吃——鸭蛋、猪肉、小鱼虾……我怕有一天它会连我也吃掉。你坐着别动,你一动它就跑掉了,它是个害羞的家伙。我总想让它透露一点儿大海的情况,可它不理会我的期望。它大摇大摆地在我家走动,可能它将自己看作鸡鸭一类的动物了。它怎么能这样?”

常永三说了这一通话,秀钟感到自己插不上嘴。他们断了来往的这些年里,这位邻居对他来说变得很难沟通了。在他面前,秀钟成了小学生。秀钟暗想,难道他和马白一直停滞不前,已经成老古董了吗?这种想法使他心里有点刺痛感。

“老常啊,”秀钟终于开口了,“你看我应该怎样融入本地的生活呢?”

“融入?你不是老湖区人吗?”常永三目光炯炯地看着他。

“我是老湖区人,可我,可我……”

“我明白了!”常永三一拍大腿,“你也想养一只海龟,对吧?可我这只海龟是鳏夫,只有一只,没有伴。这种事可遇不可求啊。”

秀钟哭笑不得地望着他。

常永三让秀钟继续喝茶,他自己到外面提了一大篮子白莲藕进来,足有二十来斤。秀钟说太多了,太多了。常永三说不多,不多,几顿就吃完了。

“老常,我今后要向你学习。”秀钟认真地说。

“向我学习?学什么呢?”

“各种各样的事情。我落伍很久了。比如我昨天晚上遇到那两个人,我对他们的想法一点儿也不了解,也完全听不懂他们的话。”秀钟说着有点激动了。

“那是两个走错了路的人嘛。”常永三淡淡地说。

秀钟觉得自己该回家了,他提着那一篮莲藕谢了又谢。

“这一篮子有二十来斤!”马白惊叹道。

“可常永三只收五斤的钱。”

马白感到秀钟有点忧郁,为了什么呢?

“常永三这个人,现在真是变好了。”她说。

“也可能本来就好,以前没有机会让他好。”

“哈,老公,你越来越会说话了。不过这莲藕的确是很难吃到的那种。我要告诉你一件事。刚才你去常永三家时,我到堤上去望风。我刚上堤就看见一个人从水里出来,拖着一个水晶柜,柜里一动不动地坐着个白发女人。我吓得撒腿就跑,跑回了家。”

“你怎么知道是水晶柜?也可能是玻璃柜。”

“反正差不多吧。太恐怖了。这不是洞庭湖吗?母亲湖。湖里怎么会有这种东西?那个人又是谁?他把柜子拖到哪里去了?”

“嗯,这种问题值得深思啊。我觉得好像,这世道要变了。外边有好多人要到我们这荒滩上来定居,我是在深夜里听到的。”秀钟说着又记起了昨夜的那两个人。

马白到塘边去洗藕了。秀钟想起园子里的丝瓜还没有浇水,就挑了水桶往外走。

当秀钟将一担水挑到菜园时,他闻到了空气里头的硝烟味道。莫非他们这个地方真的发生了意想不到的案件?他觉得“案件”这种说法太小题大做了。那会是什么事?

他将水浇下去,每浇一瓢心里就腾起一股快乐,就像这丝瓜藤是他儿子一样。从前儿子和女儿在家里时,他也拥有过同样的快乐。忽然,他一抬头,看见姓南的高个子正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这汉子穿一身黑,还戴着黑帽子,在这湖区显得很扎眼。

“定居的事开始办了吗?”秀钟问道。

“不就是盖房子吗?这并不难。”南说。

秀钟在心里猜测这两个人昨夜是如何过的夜。

“就在那一家的柴棚里。我们有睡袋。”南的声音又响起来,“我和竹,最不怕的就是吃苦。何况这并不苦。”

秀钟还想问南一点儿什么,可他一抬头,就发现南不见了。接着他就听到菜园外面南的脚步踩在他铺的砖路上的声音。“真是个飞毛腿!”秀钟自语道。他想,马白所说的从湖里钻出来的人就是南,或者是竹。他们是真的要在这里定居了。这两个不怕吃苦的人,水里泥里到处钻了去,将这地方的秘密弄个一清二楚——他们会活出一番什么天地来?这么些年了,自从他和马白这一拨人定居野鸭滩之后,外面就没有谁再往他们这里来了,现在却忽然就来了两个人,还要来定居。常永三说他们是走错了,他必定不是信口开河。这个老奸巨猾的人!不过秀钟一贯认为这地方并无任何秘密。野鸭滩的一切都敞露在天底下,丝毫也不遮遮掩掩。这种看法是他昨天之前的看法。从昨天到现在发生的一系列事似乎要改变他的这个看法了,虽然他还并没有想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刚把丝瓜浇完就听到菜园门一响,又一个人进来了。这个人不是竹,是一个大胡子,样子苍老,走路却很有劲。

“老乡,我是来向您借铁锹的。要挖地基。”他用洪亮的声音说。

“您贵姓?您是同南一块儿来的吗?”

“我姓曹,我同我老婆一块儿来的。南是谁?”他迷惑地眨着眼。

“哈,我弄错了。您是来定居的吧,欢迎!欢迎!”

那人拿了秀钟递给他的铁锹转身就走。秀钟追出去,看见他往西边走掉了。西边是一大片芦苇滩,他怎么能在那里面挖地基?啊,这些外乡人!野鸭滩要变天了吗?

秀钟回到屋里时,马白正在切藕。马白说要好好地吃一顿,还说这鲜藕闻着就让人胃口大开,好久没尝过这样的美味了。

“今朝有酒今朝醉。”马白突然没头没脑地冒出这一句。

“你听到什么风声了吗?”秀钟吃惊地问她。

“没有啊。不就那个水晶柜吗?我已经告诉你了啊。老头子,你今天怎么一惊一乍的?看见什么了吗?”马白放下菜刀走过来问。

“没有没有。我可能受了点寒。”

“那就躺下吧,我来熬姜汤。”

秀钟一躺下去就听到了那些声音。来的人大概不少,他们在芦苇滩里面大兴土木了吗?

“老婆啊,别熬姜汤了,不要紧的。到西边芦苇滩里去看看吧。”

马白出去后他就起来了。他不想出去看,他心里有点烦躁。有人把他家的门顶开了——啊,不是人,是那只海龟!连老常的海龟也来他家串门了,要发生大事情了吗?还是说明他和老常的关系要变得亲密了?他冲过去开门,开了门海龟却不见了。真是谨慎的动物啊,是来试探的吗?它那几条腿跑得飞快,并不是海龟的鳍,就是普通的龟的腿脚。

秀钟脑子里乱哄哄的。为了镇定下来,他就去厨房做菜——排骨炖藕。

将砂罐放在灶上之后,他坐在厨房里,记起了四十多年前他和马白来这里时的情景。他们两人挑着自己简陋的行李,两人的爹妈都来送行了。在码头上,岳母对他说:

“你去的地方可是鱼米之乡啊。我就这一个女儿,她跟着你,我放心。”

这个鱼米之乡让他和马白吃尽了苦头,差点丢了性命。幸亏岳母和岳父死得早,并没有目睹他们受苦的全过程。他们是在涨大水时掉在河里淹死的。岳母先被冲走,岳父去救她,也被冲走了。那些日子里,马白没有哭。就因为她没哭,秀钟吓坏了,以为她的神经要出毛病了。马白扛过了那段悲哀的日子。秀钟觉得也许因为他们自己的生活太苦,马白变得有些麻木了,所以悲哀反倒减轻了。这样一想,他又有点感谢那种苦日子。那个时候,粮食和肉类基本上是给小孩们吃的,他和马白成天饥肠辘辘。他甚至觉得末日要来临了。然而没有。后来便是不断地缓解,熬出了头。再后来就是大迁徙。昔日热热闹闹的野鸭滩,一户接一户地迁走了。不知为什么,每迁走一户,他们的房子就被剩下的人推倒了,据说是为了那些砖瓦,要用来卖钱。两年后野鸭滩就变得光秃秃的了,只剩下四户人家,而且都是老人。“退耕还湖”之后,这地方就显得更为荒凉和寂静了。

秀钟和马白从未有过要离开这里的念头。看着邻居们接二连三地搬到镇上和城里去,他俩反而感到窃喜,因为这样一来,野鸭滩对他们来说就真的成了鱼米之乡。岳母多年前的话终于成了现实。老年的秀钟和马白身体都不错,什么病都没有,两人又都爱劳动,周围是沃土与鱼塘,还有一望无际的大湖,随便动一动就吃不完。再加上他们还有儿女的支援……

“他们在芦苇滩里用木材搭起了一些看鸭人的棚子。”马白说,“太奇怪了,那么高的棚子,从哪里弄来的木材?”

“他们总是有办法的。可能是为了观察洞庭湖?我遇到的那人说,他们的父母都在湖底下。他们一共来了多少人?”秀钟激动起来。

“有十几户。这么多人的父母不会都在湖底下吧?其实我的爹妈才是真的在水底下——再也没浮上来过。你说是不是?”马白显得神思恍惚。

“不管了,不管他们了!湖区的好东西现在吃不完,你瞧这藕,闻到了吧!”

他大声嚷嚷,想岔开她的思路。

“总要下去看看才甘心啊。”马白走火入魔了似的又说,“就像那个拖水晶柜的人一样。”

秀钟摆好碗筷,他们开始吃饭了。美食让马白恢复了精神。她说了点女儿的事,说女儿对乡下兴趣不大。“我也是从湖底下钻出来的。”她突然冒出一句。

秀钟看着马白,觉得她的话很有道理。他自己不也是总在那些地方钻来钻去吗?不过他俩很少交流这方面的经验,因为有点毛骨悚然的味道。

“吃吧吃吧,老常要你多吃。他那里有的是。”

夫妻俩吃了个痛快。他们听到了西边传来的嘶哑的歌声。

“那些人是些疯子。”马白笑起来,“其中有一个,将脑袋插进烂泥里。”

“野鸭滩又要变天了?总不消停。我原来以为这里不会有人来了呢。老婆啊,我觉得老常这人不简单呢,为什么我们以前没看出来?”

“那是因为我们以前比较蠢吧。他可是从来就不蠢。”

“嗯,有道理。他现在变得有点通灵了。我看着他的时候会有种幻觉,觉得我们野鸭滩是个不一般的地方。以前它并不是这样的,老常使它变成这个样子了。”

吃完饭,秀钟感到有点不放心,就往西边走去。

他远远地就看到那些高脚棚子,起码有十几个,它们将这芦苇滩的面貌全部改变了。他们真是神速啊,这么高的劳动效率他想都不敢想。虽然是十多个棚子,但每一个同每一个都隔得很开,形状也不太像本地的鸭棚。他们是从哪里来的?真的像南所说的,他们的父母都在湖底下,所以他们到这里来定居?安营扎寨?秀钟记得他们自己来围湖造田的那些年里,本地的原住民都是一些渔民。他们来了之后那些比他们年纪大的原住民就纷纷驾着渔船去了湖里,都是一去不复返,连房屋都遗弃了。后来秀钟他们这批年轻人就住进了他们的房子。那些人都是老渔民,不可能被淹死在湖里,所以南的说法一定是夸大了的。现在这么多人来这里定居,有没有要复仇的意思?这个仇又怎么复?野鸭滩的人不是都走光了吗?

他很想同这些人打探一下,可是他们都缩在棚子里不出来。偶尔一个人开门往下面倒一盆脏水,马上又进去了。秀钟虽然穿了长筒套鞋,也不敢走太远,怕陷在泥里出不来。他来到一个棚子下面,向上面大声喊:

“老乡!在家吗?我是本地人,你们需要帮忙吗?”

那上面静悄悄的,里面的人显然是不愿回应他。

他不甘心,又走到另一个棚子下面,又喊,还是没人回应。他看见门开着,里面有人。

秀钟觉得事态有些严重。忽然出现这么多不速之客,不由分说地就成了他的邻居,而他又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到此地来定居。他隐隐地意识到了这里头的威胁。他和马白在几十年里头已经习惯了凡事朝恶劣的方面想。他想去找老常商量一下这件事,可又记起老常下午有活儿要干,不便去打扰。

下午他在家门口织渔网,织一会儿又往西边张望一会儿,老是不放心。可是那边毫无动静,也没看到有人走出来。大概那些人都累了,正在睡觉吧。他刚想到这里,又有一些人从他背后的东边走过来了,他们都背着很大的行李包,有的还挑着一些餐具。

“老乡,你们是来这儿定居的吗?”秀钟主动问他们。

这些人都停在秀钟家门口,仿佛没听见他的问话似的,一个劲儿地朝他屋里窥视。

“进屋歇息吧,喝杯茶,坐一坐。”秀钟邀请他们。

听到这句话,十来个男人和女人便立刻往后退,同秀钟拉开距离。

“我们去大堤下面。不麻烦您。”那位老人板着脸说道。

这一大群人头也不回地往堤坝那边走了。看来他们同芦苇滩里搭棚子的那些人不是一起的。难道是不约而同?难道外面的世道发生了巨变?秀钟这才想起,几十年里头,他已经将外面那个世界忘得干干净净了。然而对里面这个世界,他也没有弄清。他完全不像老常那样如鱼得水。那么,当老常遇见这些外地人时,他会如何与他们打交道呢?秀钟实在想不出。

马白从屋里出来了,她走到他面前说:

“老头子啊,不用担心。既然他们是来这里住的,他们就不可能谋害我们。我们是这里的老住民,他们人生地不熟,就不担心自然灾害吗?要对付自然灾害,老住民的经验还是最管用的嘛。你说是不是?”

“奇怪了,老婆,你怎么知道我担心他们?我觉得反而是他们担心我们!”

“哈哈,彼此彼此吧。”马白进屋里去了。

秀钟疑惑地望着马白的背影,心里想,马白上午也许在芦苇滩里还看见了一些别的?她为什么不说出来?人心叵测啊,哪怕是自家老婆……她还说“彼此彼此”,真是个精怪女人。可她先前并不是这样的。刚才她一下子就想到自然灾害上面去了,可见她的思维比自己灵敏。是啊,马白说得有道理,这些人不但不会害他们,在今后的日子里也许还要依靠他们呢。这个地方是很有些险恶的,从前那两次溃堤的经历至今历历在目。尤其是后一次。开始是一个鸭蛋大小的黑洞,秀钟一看见那小洞就发狂了,他像疯狗一样乱窜,脑筋完全乱了,是邻居一把将他拖到了机帆船上。他一上船就晕过去了。至今他也想不通自己怎么会那么怕死?他对这个问题想了又想,好多个夜里睡不着。他觉得,应该是那小黑洞的魔力所致。当时他就站在离堤坝不远的地方,他眼力好,看得清清楚楚,那个洞在旋转,里面有东西,像是一个涡轮。怎么会是这样?但是溃堤确实发生在那个小洞所在的那一段。他还记得他当时嘴里在乱喊着:“马白!死!死啊……”他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看来马白对那件事有清晰的记忆,但从不提起。当时她在家里,一听见外面的骚动立刻就往屋后不远处的红砖房跑去,手里还提着两只鸡。那一次全家人都好好的,因为两个小孩都去城里了。事后马白哭了又哭,哭得那么舒畅。

如果这些人真有父母在湖底下,说明他们对于这一类的灾害是知情的。想到这里,秀钟黑暗的心田渐渐亮起来,仿佛一切都释然了。

吃过晚饭,秀钟拿了手电要出门。

“你又要上大堤吗?”马白问道。

“不,我去老常家。”

常永三也是个闲不住的人,他正坐在小凳上搓麻绳。他要起来倒茶,秀钟拒绝了。

“看来这些人不是走错了路,而是先头部队。”常永三嘲弄地说。

“你听到什么风声了吗?”秀钟问他。

“我才不去打探呢,来了就来了吧。”

说话间常永三的妻子珠端来了一壶黑茶。

“尝个新吧,老秀。这是儿子托人捎来的。”珠说。

“这茶很有劲。”秀钟喝了一口说,“嫂子在家里听到什么风声了吗?”

“你是说芦苇滩那些人?他们来借过工具。都是些苦人儿啊。”

“可我觉得他们并不想要别人帮他们。”

“对。他们的事业是没人帮得了忙的吧。要让死人复活,这雄心太大了。”

秀钟被她的话吓了一跳。他已多年没听过她说话了,如今这些难懂的话是什么样的一种风格?二十年前她就不是一名普通的农妇,但是也没有像现在这么让人摸不着头脑。望着这对夫妇,秀钟再一次感到自己是落伍了。他在心里叹道:“野鸭滩,野鸭滩,你在怎样地飞奔向前啊……”

珠走开了,她在外面赶那些不肯归窝的鸡。常永三向着门外努了努嘴,说:

“这位妇女对湖区的生活悟得很透,我基本上由她带领着往前走。”

秀钟想问点什么,又觉得难以开口,于是默默地喝茶。这风味特殊的黑茶好像撞开了两人尘封的记忆,一下子将两颗心拉得很近、很近。秀钟心里有个声音在说:“如果发生灾害,老常现在会怎么做?”他突然感到过去的仇恨变得不可理喻了。也许,那时的老常是有病?那个他同眼前的老常无论如何也对不上号。也许,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大都如此?秀钟在人群中的交往面很窄,他对这类问题没有把握。

“你的两个儿子真孝顺,捎来这么好的茶叶。”秀钟说。

“湖区的孩子,往外走又能走多远?”常永三像在问自己。

“他们以后还有可能回来吗?”

“他们根本没走多远,我们随时都在对话。等于他们还是在家里。”

秀钟模模糊糊地记起了那个小名叫“铁锤”的孩子。他只记得这个孩子很少说话,甚至表面上显得迟钝,但脑袋灵活得很。常永三的儿子,还能不灵活?

秀钟刚想到这里,外面就响起了绝望的哭叫声,是珠在喊“救命”。

两个男人都冲到门外。珠浑身是泥,神思恍惚,中了邪一般。

“珠!珠!你怎么啦?”老常摇晃着妻子问道。

“巨蟒,巨……”珠语无伦次,眼睛发直,“我,没能逃脱它!”

“你不是逃出来了吗?啊?你现在是在家里!”老常紧张地说。

“不对,我没能逃脱!没人能逃脱……”

珠说完这一句就晕倒在地。老常将她抱到床上,帮她脱了鞋,盖好被子。

“你怎么看这事?”他问秀钟。

“可能是见到了可怕的景象。会是什么呢?你认为她遇见了什么?”

“应该是家园守护者吧。”

“他们在荒地里建造了新的家园吗?”

“我想是这么回事。”

他们说话间那只老海龟又在门槛那里探了探头,然后走了。

老常起身去熬一味中药时,秀钟就告辞了。

秀钟一边走一边后悔不该来他们家,他觉得是自己害得珠受了惊吓。看看人家老常吧,自己什么时候才能变得像他一点点?虽然后悔,他还是对珠的遭遇感到无比好奇。他自己也去过芦苇滩,怎么没见到巨蟒?真有巨蟒吗?不知不觉地,他又走到大堤上去了。风特别大,吹得他有点站不住了,他连忙退下来。

下堤之后,秀钟看见一名穿着土色风衣的汉子朝他走来。汉子走到他面前,大声说:

“老乡啊,您认不出我来了吗?”

秀钟迷惑地摇头,挤出一个笑容说:

“您贵姓?原先住在这里吗?”

“我姓黄,名叫黄土,这名字好记吧。我以前没来过洞庭湖,但我老爷爷是这里的渔民。从前啊,西边的半个湖都是他的。”他用手臂朝西边画了一个圈。

“原来您是来寻根的。”

“对,我就是来寻根的。我要在这里走来走去的,找灵感。这湖原先是我家的,对吧?为什么不是我家的?”

“当然是你们家的。”秀钟镇定地说。

“这话说得好!”黄土笑了,“您贵姓?”

“我姓秀,名叫秀钟。上我们家去休息一会儿?就在那边。”

“好。不过只一小会儿。我要在这里走来走去的……”

黄土一进屋,马白立刻就溜到后面房里去了,再也没出来。

“喝花茶还是喝园茶?”秀钟问他。

“谢谢秀大哥。喝园茶吧,我老爷爷以前总喝园茶的。”

“您怎么知道?有人告诉您?”

“不用告诉,一到这块土地上就知道了。我还知道他的渔船是什么样子。”

“真神奇。能给我讲讲他的事吗?我不是渔民,我们这些晚来的都不是。但我最想知道的就是洞庭湖里早先的渔民的生活。”

“我不能给您讲,因为讲不出。我毕竟不是他本人。”

他喝完一杯茶就站起来说要走了,还说他不能偷懒,因为有数不清的具体工作等着他去做。他先要全面视察一番,让自己心里有底。他走出去之后又返回来问秀钟:

“秀大哥,我想问您一个问题:会不会东边这一大片也是我家的?”

“这是有可能的。”秀钟想了想说,“你们一家应该都很有雄心壮志。”

他似乎对这个回答不满,犹豫了一下,想说什么又没说,走了。

“这个人,属于摸不透的一类。同他说话把人累死。”马白的声音从里屋传出。

秀钟走进里屋,问她是怎么回事。

“我也不知道这个姓黄的是怎么回事。我在大堤上遇见他,他主动告诉我他是来定居的。我问他看好住址没有,他就说不用看,他要在整个湖区定居。老头子,你看这是什么鬼话?我最讨厌像这样说话的人。”马白愤愤地说。

“世上各种怪人都有。我们见得少,是因为好多年没有外出同人打交道了。”

“哼,我是不会同他来往的。”

秀钟回忆这位黄土说的话,又把他的话同南的话联系起来想,他俩一个说父母在湖底下,一个说老爷爷是这湖的主人,莫非都是要来清算?这里面好像隐藏着什么阴险的计划。从昨天起他就在想这个问题:究竟谁是洞庭湖的原住民?显然不是他和老常这一拨儿。方圆八百里,一眼望去水浪滔滔的大湖,一共养育了多少原住民?

“也许有什么事情在向我们逼近。”他说。

“那会是什么事?啊?”马白兴奋起来,“我们都老了,打算等死了,到头来竟还会发生一些我们预料不到的事?我太想知道了!”

“可我们没法预先知道。”秀钟想了想又加了一句,“因为我们不是原住民。”

傍晚时,天发红,湖里起风。现在天黑了,那些鸡迟迟不肯归窝,都往外面走。马白手执竹扫帚赶鸡,大声吆喝着。“要出事吗?”她隔得远远的,问门口的秀钟。

“不会。你不是说他们要依仗我们吗?你忘了?”秀钟回答说。

秀钟打水洗了脚,早早地躺到小床上去想心事。

常永三家发生的事给他的刺激太大了。从前他将常永三看作他命里的煞星,可现在,在这命运转折的关头,他不知不觉地又把常永三当自己的定心丸了。看来湖区要大乱,各种奇怪的势力都在向这里渗透。这位老常,是怎么样保持内心的镇定的?也许他没有刻意去保持镇定,而是从来就料事如神?秀钟记起这个人从前就具有某种一般人不具有的能力,那种能力令人不快。对于湖区近来发生的变化,秀钟既不安,又像马白一样感到隐隐兴奋。他想象不出“翻天覆地的变化”是种什么景象。他已经是老年人了,对于有些事用不着那么恐惧了。有时候,他甚至觉得自己的恐惧是产生于过日子的平淡无奇,引不起他的兴趣,所以近来发生在本地的这些怪事还是挺有刺激性的。当他想到这里时,就听见妻子在外面骂人,恨恨地骂。

“马白,你在骂谁?”他大声吼道。

“还不是骂那些外乡野鬼!”马白走了进来,“他们抓了我的鸡跑了。要吃鸡,大大方方地来找我可以,为什么要耍流氓?啊?”

“嘘,小声点!他们不是外乡野鬼,也许在他们眼里,我们才是外乡野鬼呢。”

马白不说话了,过一会儿就在隔壁房里踩起缝纫机来。

秀钟想,这并不是多么大不了的事!人总是要吃饭的,这些人说不定是饿了很多天了。既然他们来捉他家的鸡,说明他们对他家没有敌意嘛。要真有敌意的话还不敢来捉呢,因为有可能掉进陷阱啊。

“老公,你说得对,我不心疼那只鸡了。”马白在那边房里大声说。

“像你这么灵透的人,这种事很容易想通的。”秀钟回应道。

他在床上嘻嘻地笑着,然后有了睡意,就盖上被子,在缝纫机的响声中半睡半醒。真舒服啊,管他什么外乡人的阴谋呢。

当缝纫机不再响了,马白也在那边睡着了时,秀钟却又醒来了。他近些年总是这样,睡一睡又醒一醒,一夜要醒很多次。有时睡不着,他干脆到堤上去走。这项运动是他最好的安神药。“大湖啊,亲人啊。”他总这样在心里嘀咕。这一次他醒来之后就听到了大堤下面的脚步声。应该是某个外乡人,竹,或者高个子南。脚步声是越来越近了,就是说,那个往他家这边走。

秀钟起身到窗前张望。外面月光如水,就连泥土都显得那么生动,好像在起伏波动似的。但是那脚步声却又渐渐远去了,根本看不到人的身影。也可能那人既不是竹,也不是高个子南,是从湖里走出来的某个原住民?当他自己在大堤上走的时候,睡在那边屋里的老常有没有听到他的脚步声?现在野鸭滩终于变得热闹起来了,而从前,多少个夜里,秀钟感到此地只住着他和马白。那时他甚至连老常都不怎么感觉得到,可见他有多么迟钝。像他这么迟钝的人生着敏锐的听觉又有什么用呢?他相信妻子看到的湖里的异象。也可能那水晶柜根本不是什么异象,就是一桩事故,比如说多年前发生的事故。到底哪一年?难道是退耕还湖的那一年?秀钟想着这类事就变得更兴奋了,于是披了衣往外面走。

没有风,气流却在他的脸上抖动着,湖区的月夜总是这样的。忽然,他发现前方升起一小股青烟,他抑制不住好奇心,便往那边走去。但他走了一会儿,大堤下面的那股青烟却又消失了。“你找不到他们。”他对自己说。

“嘿嘿,我在这儿。”

一个声音在旁边响起,秀钟吓得腿都软了。一会儿他就放心了,因为说话的是一位中年妇女,小个子,眼睛有点像鸟眼。

“我是住在芦苇滩里的,我在那边见过您。”她定睛看着他说道。

“你们真有勇气,像草莽英雄……”

那妇人的眼睛在暗处一闪一闪地射出很强的绿莹莹的光,秀钟被她盯得受不了,就胡言乱语起来。

“我们没有什么要害怕的。”她不动声色地回应他的胡话。

“再说你们不也是什么都不怕吗?都这么多年了。”她说。

秀钟没法回她的话,又觉得这个时分同她站在黑地里说话有点不合时宜。他于是说了声“再见”就往回走。

他重新在屋里躺下时已经快黎明了。这下他再也睡不着了,脑海里不断浮出芦苇里面的那些高脚棚子。他仿佛看见每个棚子里都有人,他们手里端着杯子,边喝茶边抬头看天。秀钟的目光在棚子间游移着,他从前生活中的一些片段就被他想起来了。奇怪,那全是一些愉快的片段:突然发现了两只被人打死的野鸭啦,女儿长了恒牙啦,生产队解散了啦,学会了种芋头啦,等等。他忍不住高兴地大声说:“你们!”他一说出口,那些棚子就都消失了,芦苇滩又恢复了原样,只有芦苇。

“老公,你在和谁辩论啊?”马白在厅屋里问。

“还有谁,不就是那些外乡人吗?”他边说边起来,穿好衣。

“我拿不准自己的态度。”

“不要把他们当外乡人,情况很复杂。”

马白吃惊地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到厨房里烧火去了。

秀钟看见那人坐在他家鱼塘边钓鱼。没多久他就钓了一条两斤多的草鱼。他将鱼放进桶里,提着往家里走。他的钓竿扔在地上,也不要了。

“老乡!”秀钟追上去喊他,要还给他钓竿。

“我姓赵。就让它放在那里吧。我会打草来喂鱼的。”他笑了笑说道。

“老赵,我欢迎您来。我们鱼塘里的鱼其实吃不完。”

“我见过您的妻子。她好像对湖里的事很有兴趣。”

“啊?”秀钟吃惊得说不出话来。他想起了“水晶柜”的事。

“我姓秀,名钟。”过了一会儿他才说。

“我在那里面听人说起过了。您也知道我们里面的人不欢迎外人去做客。大家都怕陌生人,觉得他们背景复杂,应付不了。不过他们全知道你们一家人的名字。”

“大概是那些从这里迁走的人告诉你们的吧。”

“有可能。迁走的和迁来的是一伙的。”

他告辞了,往芦苇滩那边走去。

秀钟手里拿着钓竿,扔了也不是,带回去也不是,就将它放在那块大石头上了。他心里想,这老赵,真洒脱啊!都已经过去多少年了?这辈子都快过得差不多了吧,可他还是做不到像老赵那么洒脱。秀钟猛然感到这有点像洞庭湖的风度,老赵刚才说他们是“里面”的人。哪个里面?当然是湖里面。他和马白在湖区过了几十年,但并没钻到湖里面去过。他俩都是普通人,普通人怎么能到大湖里面去生活?能在那里面生活的必定是水陆两栖人。秀钟同老赵说话时打量过他,并没看到他面部有鳃。老赵还说迁走的和迁来的是一伙的,那么,他秀钟和马白是落单的?那么,老常又算是哪一类?老常和珠肯定同他和马白不是一类。今天他总算结识了芦苇滩的一个人,从这个人口中得知了一点儿信息。当然也可能那些信息全是虚假的。

他刚要转身回家,忽然发现那块石头好像动了一下。石头半截埋在土里,怎么会动?他一定是产生幻觉了,下一刻说不定还会看见海龟从石头底下爬出来呢。他用手在脑袋上拍打了一下,心神不定地回家了。

回到家,看见马白提了篮子要出去打草,他一挥手说:

“别去了,有人给我们打草。”

“那种人的话你也信?”马白翻了翻眼。

“哪种人?你全看见了?为什么不相信他?”

“我觉得啊,这个人属于大湖,说不定哪一天又钻进去了。”

“你说得倒也有点道理。你要去打草就去吧。”

“那我就不去了。”

马白去鸭棚里捡蛋了。

本来秀钟今天是要把家里的东墙修一下的,工具都准备好了,只等和泥灰了。可是这个姓赵的人将他的计划打乱了,他心里痒痒的,只想去芦苇滩看看。家里这堵墙并没坏到不能住,急着修它干什么呢?虽然老赵说了他们不欢迎他,但他还是想去。他怀疑住在那些高脚棚里的人有一些就是先前迁走的人。

马白提了一篮鸭蛋出来了。秀钟问她:

“你看见的那个拖水晶柜的人是不是今天我遇见的这一个?”

“是啊。我没有胆量面对他,我一见他就发抖。你把这篮鸭蛋给他送去吧。”

秀钟进屋换上长筒套鞋,提着鸭蛋去芦苇滩那边。他在心里感叹:马白真是通情达理啊。很可能她对这些人的好奇心更重,这只要联想一下她父母的遭遇就知道了。他常常觉得,马白并不认为她的父母已经死了。或许她在悄悄地做某种调查?

他刚走近芦苇滩,就看见乱草丛中露出了老赵那张宽脸。

“来送鸭蛋的啊,快给我!您回去吧,别站在这里。”

“可我想去您家看看。”秀钟说。

“啊?那么跟我来吧,其实没什么好看的。您不要东张西望。”

秀钟跟在老赵后面爬木梯,那梯子摇摇晃晃的。终于进了屋,秀钟看见一位穿着天蓝色裙子的妇人坐在几副巨大的鱼的骨骼旁发呆,他估计女人是老赵的妻子。这地方没有人穿裙子,所以那天蓝色特别显眼。而且女人的大眼睛也是天蓝色的,不像这里的汉族人。

“我妻子是维吾尔族人,她听不懂我们的话。”老赵笑嘻嘻地说。

“你们、你们去过湖里吗?”秀钟脱口而出,脸发烧了。

“这问题提得好!”老赵高兴地一拍手,“我和妻子经常驾着船去湖里!她找她的东西,我找我的东西。”

秀钟听了他的话不知道要如何回应,就问他:

“您的妻子贵姓?”

“她的姓很长,不好记,您下次遇见她就称她‘欢’吧。”

他俩谈话时,欢突然就转过脸来了。秀钟看见她的大眼睛的颜色在变深,那颜色令他想起画报上的海洋。她仍然一言不发,表情很严肃。

“您好,欢。我叫秀钟,是您的邻居。”

女人缓缓地点了点头,指着那几副大鱼的骨骼,又指了指自己的心窝。

秀钟也朝她点头,因为他觉得自己懂得她的意思。

“老秀大哥,您坐一下,我去煮几个鸭蛋给大家吃。吃完鸭蛋,天就差不多黑了。天一黑,我们就进入湖里面了。您不就为这个来的吗?这一回,您爱待多久就待多久。”

“太感谢了,老赵。”

秀钟刚一在木椅上坐下,天就黑了。欢将汽灯点燃了,老赵在后面房里煮鸭蛋。

一大盆鸭蛋很快就端上来了,上面浮着葱花和麻油,老赵的厨艺很不错。

他们三个人静静地坐在那里吃。

“我们家在下沉,老秀,您感觉到了吗?”老赵忽然说。

“我没有感觉到。从窗口望出去什么都看不到,无法对比啊。”秀钟迷惑地回答。

老赵哈哈大笑,欢也笑起来,秀钟又感到脸发烧了。

“不要、不要盯着外面。”老赵说,“外面是看不到大湖的。您得盯着这几条大鱼。”

老赵指着那几副骨骼,用筷子用力敲它们。

“这几条大鱼是住在湖里的吗?”秀钟问。

“是啊。”

秀钟望着大鱼的骨骼,回想起进门的时候欢对着它们出神的情形。这一刻,他感到欢这个女人离自己无比遥远,就像住在月球上那么远。他也试着用筷子去敲那些骨头,可是他被筷子上传来的电流击倒了,差点倒在地板上。

“哈哈,您还没有习惯湖里的风浪!您啊,得稳住自己的情绪!”

秀钟听到老赵在远远的地方说了以上的话。他将目光扫向那个方向时却没有看见老赵,只看见黄绿色的湖水。他自己已经在湖里了吗?欢在什么地方?湖里很亮,可他除了湖水什么也看不见。他是坐在一条木船上吗?他觉得应该是。

湖里有很多声音,听起来都像他熟悉的生活场景,说话的也是他熟悉的人们。秀钟也试着想发出一些声音,但怎么也发不出来。忽然,有人从他背后用力推了他一把,他在水面上滑出很远,滑到了岸上。

“这么晚了,您还在外面散步啊。”

秀钟听出是黄土的声音,连忙站起来了。

“啊,是黄老弟,您不也是吗?黑地里看得更清楚,对吧?您已经确定了您的家族的疆土了吗?”

“黑地里的确更适合我的视力。我的工作很复杂,需要时间。比如现在,我遇见了您,虽然我看不见您的脸,可我回忆起来了,您是我们家族里的一位远房叔叔。”

“太好了,黄土,原来我们是亲戚啊。您上我家去喝杯茶吧。”

“谢谢您,秀大哥。可是我还有些疑问急于解开呢。来这里之后,我心里总平静不下来,我走来走去,哪怕睡着了也在走。”

“请问您住在哪里?”

“我住在大堤下面。”他的声音从远处传来,他一眨眼工夫就走远了。

秀钟心里疑惑:住在大堤下面是怎么回事?他肯定不能在堤下修房子,那么,他怎么住?回想起刚才在老赵家时的情景,他感到这条熟悉的路在他脚下浮动着,不再像一条卵石路了。反正周围也没有人,离得远远的他就大喊大叫起来:

“马白!马白!”

窗户那里马上亮起了灯,马白打开了大门。

“马白,你也学会在黑地里摸来摸去了呀!”秀钟哈哈大笑。

“我在打一双麻鞋,不用灯也能打。这样心更静。那一家人怎么样?”

“我不知道啊,他俩到湖里去了。我本来也在湖里,可有人将我推上岸了。大概洞庭湖不愿接收我吧。”

“你,在湖里?湖里有人吗?”

“很多人。很热闹。可我看不见他们。”秀钟说话时茫然地看着窗外。

“你这样一说我就放心了。你吃饭没有?”

“在赵家吃了。”

秀钟一边洗澡一边想着马白说的那句话——“你这样一说我就放心了。”他总觉得这句话同她去世的父母有关。她大概一直觉得父母还活着,因为从来也没见过尸体。那一年,马白回家的路途是如此遥远。轮船晚点,整整晚了一天一夜。秀钟感到妻子快要发疯了。她一动不动地坐在候船室的座位上,一脸铁青,既不肯吃东西,也不肯站起来走一走,连厕所都不上。这些细节秀钟至今历历在目。

睡觉前秀钟对马白说道:

“下一回,我一定要稳住自己,蹲在水里不动。为什么我总是这样浮躁呢?”

“秀钟啊……老头子啊……”马白抚摸着他的背含糊地说。

夜很漫长,秀钟中途又醒来了。怕吵着了马白,他溜到屋檐下站着。

院门外的大路上有一些影子飞奔而过,他无端地激动起来。那是他的那些邻居吗?还是新来的?他忍不住吹了一声口哨。立刻就有一个人停下了,朝他走来。

“您好,秀大哥,我是竹,您在叫我吗?”

“我想起来了,您是两人当中不说话的那一位。你们还是睡在别人的柴棚里吗?或者已经自己盖起了房子?”

“我已经同南分开了,我们现在是各自单独行动。我不睡柴棚了,我把自己绑在路边的柳树上睡觉……您白天里就会发现那棵柳树的,离这里不远。”

秀钟暗想,其实竹还是喜欢说话的啊。

“我要开始工作了,秀大哥,再见!”

他说完就飞奔而去。马路上变得空空荡荡的了。

刚来湖区那一年,一切事都是新奇的。沟里、田里、水塘里,总有少量黄鳝啦、螺蛳啦之类,这类发现几乎让他和马白忘了饥饿,短时间沉浸在生动的欢乐中。“城里面可没有这种意外的收获。”马白站在洗衣服时踩脚的石板上,拍着手里的小竹篓认真地说。而现在呢,一年又一年,他们任凭那伸进水塘的石板上结满螺蛳,也不会去捞回来吃了,他们嫌这种过去的美食有泥土味。虽然生活在湖区,他和马白也常做关于大湖底下的情形的怪梦,可实际上他们与大湖是不是越来越有隔膜了?

秀钟听见马白在屋里叫他了。

“我也想养一只龟。”她在黑暗中清晰地说。

“可那种事可遇不可求啊。老常说他家那只是海里来的。怎么可能呢?从未听人说过世上有这种事。”

“有了第一只,就会有第二只。”马白固执地说。

“你说得有道理。我以后去大堤上散步时就留心一下。任何事都有可能。这只要想一想近来发生的事就会转变思路了。看来你比我灵活。”

他俩快入睡之际同时听到了湖里的水响,又同时吃了一惊。这个时分了,谁还在湖里?是老赵他们还是竹?抑或是不知名的大型动物?好在那声音没有持续多久就终止了,他俩又一同昏睡过去。

这一夜特别长,他们醒来时天仍然没有亮。

他们一块儿到厨房忙乎起来,一个烧火,一个蒸饭。马白说,她想将湖里的人叫回来吃饭,湖里太冷清了。秀钟就说:“好啊好啊,只要你马白找得到那些人。”

后来马白就出去了,那时外面还是很黑。

饭蒸好了,菜也炒好了,秀钟等马白回来吃饭,他不相信马白会带人回来。

然而天亮时分马白真的带了两个人回来,他们既不是老赵也不是欢,而是湖区仅剩的两家邻居家的老太婆,平时秀钟几乎没同她们来往过。

“欢迎欢迎。”秀钟说,“今天我们吃白莲藕。”

两位老太婆坐在桌边,眼珠往四处乱溜,也不怎么夹菜,匆匆吃了一碗饭就告辞了。秀钟觉得她们好像在掩着嘴笑。

“这就是你从湖里带回来的人吗?”秀钟问马白。

“是啊。她们坐在小木船里,大概饿坏了。”

“你一叫她们,她们就答应来吃饭?”

“你不相信?正好是这样。她们还说早就该上我们家来了呢。”

秀钟吃了一惊。他隐隐地感到那两个人有点不怀好意的样子,不过也许是他自己多心。既然从不来往,他就不可能猜透她们的心思。两个当中那位胖一点儿的名叫陆姨的,年轻时总喜欢偷邻居家的菜,就算被发现,被捉住了,也满不在乎,若无其事地将那些偷的菜还回去。如果抓住她的人是男人,她还打情骂俏一番。刚才陆姨坐在这里吃饭,秀钟观察到她显得有点无聊的样子。现在无菜可偷,也没必要去偷了,她是怎么打发自己的日子的呢?秀钟有点惭愧,他听说这两位早就成了孤寡老人,她们的丈夫都是驾着渔船消失在湖里了。这么多年了,他怎么从来没有想起去关心一下她们呢?不过马白也许偷偷地同她们有来往?

“看来你同她们的关系还不错。”秀钟干巴巴地说。

“我同她们并无来往。是她们看见我在水里挣扎,就把我拖上了木船。”

“你?在水里挣扎?马白,你怎么啦?”

“没什么,你不要紧张,我不过是放胆去湖里试探了一下。她们真热心。”

“天哪,马白,我觉得我已经不是你老公了。”

他的话音刚落就发现马白已经不在屋里了。

他追出去看,居然看到远处有三个小小的人影,正是马白和那两位。她们不是去湖里,而是朝着镇上的方向走。马白居然有了游伴,这是一件好事。她通过受苦赢得了那两人的心。她跳进湖里即将被淹死之际,想了一些什么?很有可能,她相信自己是不会死的,她从来没有真正想死过。

……

作者简介

残雪,本名邓小华。1953年生于长沙。做过铣工、装配工、赤脚医生、个体裁缝等。1985年首次发表小说,至今已有600多万字作品问世,是作品在国外被翻译出版最多的中国作家之一。主要作品有《黄泥街》《山上的小屋》《苍老的浮云》《五香街》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