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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选刊》2021年第2期|倪苡:失语(节选)
来源:《小说选刊》2021年第2期 | 倪苡  2021年02月18日21:51

李小余在阳台上站着,看见楼下空地上,两三个孩子逗着一只穿花衣服的泰迪犬。孩子们对那只泰迪犬的尾巴很是着迷,轮流着瞅准机会冲上去摸一下它球一样的尾巴,一摸就带着笑声跑开,笑声在小区的上空漫天飞。李小余想:我怎么就不能因为一条狗尾巴发笑?那到底有什么能让她笑呢?想了一圈,没有。她整天像生了病似的,表情阴郁,走路拖沓。前天因为受凉嗓子哑,连吵架都干不了。她产生了跳下去的念头,这念头吓得她身子一抖,继而退回到客厅,透过窗玻璃看天空。灰蒙蒙的天空像灌满了铅,低沉低沉的。偶有一只身形娇小的鸟贴着云层疾飞,倏地一下就出了她的视野。一只飞翔的鸟离她越来越远,远到天涯海角。

李小余记不清自己的不快乐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王冬每晚都十点后回家,李小余可以接受,毕竟他是市人民医院的外科主任,饭局多纯属正常。王冬回家后,两只手在手机上忙个不停,像个熟练的程序操作员。无论他是打游戏,还是聊天,李小余不去关心,有些事太关心了,会让他人不愉快,说不定也会令自己不愉快。李小余虽是市图书馆的一般工作人员,但从小到大,她都是个戏迷。人生如戏,戏如人生,她岂有不懂之理。

去年元旦,王冬有了三天不明不白的出差,这之后就三天两头夜不归宿,理由是值班。李小余前天夜里头疼,打不通王冬的电话,就去了医院。她到现在都后悔自己的死心眼,非要到医院看个究竟干什么!

王冬当然不在值班。

李小余问了王冬科室的同事,确定王冬不是今夜值班,她仓皇地逃出医院。深夜无人的街头,寒风刺骨,李小余无声地流泪,她不敢大声痛哭,好像自己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她蹲下来,把头埋在臂弯里啜泣。后来一条狗在不远处对着她汪汪大叫,平时怕狗的她站起来向狗走去,对狗吼道:“你咬我呀,咬我呀。”狗看见她走过去,转身逃走了。

她跌跌撞撞地回到家,瘫在沙发上,想放肆地哭一场。这时儿子起来上卫生间,李小余赶紧关了客厅的灯,天大的事都不能影响儿子,儿子可是马上要中考的人。她一会儿坐靠在沙发背上,一会儿又跳起来,像是要冲出门去,但放在门把手上的手最后总是松下来。她就这样在沙发上过了一夜。

天亮后,李小余像还了魂一样,打起精神给儿子做饭。儿子和往常一样,一言不发吃好饭去上学,并没有看母亲血红的眼。到了上班时间,李小余发信息向单位请了三天病假。领导回答得很爽快,让她在家好好休息。李小余看着领导信息想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了一句话:偌大的地球,不多你一个,也不少你一个。

她把手机调至静音状态,在家躺了一天。将近天黑时,李小余醒来,发现手机上一个未接电话都没有,微信里除了几个微商发了微信,再无有用信息。她存在或者不存在,不影响任何人的生活,谁也不一定非需要她不可。

如果说这世上还有一个人需要她,那一定是儿子。李小余起来煮晚饭,她头痛欲裂,估计是感冒了。上初三的儿子,每晚下自习课回家后都要吃一通。

今晚的儿子也不例外,边吃饭边看手机。李小余很想跟他说点什么,她已经一天没有说过一个字了,可她不知道跟儿子说点什么,最近儿子的脾气大得很。每晚回来,第一件事就是去房间拿手机,然后眼睛不离手机,吃饭走路,甚至刷牙。儿子刷牙是学的网上的规定动作,刷牙要三分钟才有清洁作用。三分钟,儿子的刷牙就有可能是坐着的,他边刷牙边翻手机。李小余看他刷牙都不放过手机,心里很不爽,总是要说上几句:“就三分钟你都做不到不看手机?”儿子心情不好时,就戗她一句:“一分钟都不能没有手机。”

她担心儿子的眼睛,可她没有办法让儿子放下手机。儿子的理由很简单,学校的学习生活已经够紧张了,回到家为什么不能放松放松?母子俩在机不离手这事上从没有达成过一致意见。特别是坐着刷牙看手机,李小余最不能接受,这动作本身就很奇怪。特别是早晨,李小余从自己上学到上班,到儿子上学,觉得早晨就是匆忙的代名词。儿子有时因为早上的时间不足,可以少吃早饭,甚至可以不吃早饭,但就是不肯克扣早晨刷牙的这三分钟,李小余心里笃定,儿子给足刷牙时间,是因为这三分钟可以看手机。

就在又一次早晨,儿子坐着刷牙看手机时,李小余跟儿子商量早上不看,只晚上看手机行不行。儿子说:“前几天跳楼的高浩就是因为学习压力大,受不了了。”此后,李小余再也不敢为儿子看手机这事啰唆了。

儿子下自习到家后,吃完去卫生间洗漱,然后就去房间,整个过程,眼睛交给了手机,没看她一眼。李小余将碗筷收进了洗碗池,就坐到客厅沙发上。昨夜去医院的事恍若前世,但值班女医生看她的眼神,又像发生在刚才,那眼神是同情,又像是讥讽。那眼神只是一瞬,却刻在了她心上。

这个夜晚多么静啊,没有人声,没有狗叫。李小余决定等王冬回来,问个究竟。其实有什么好问的呢?不就是那回事吗?李小余就想吵架,狠狠地吵一架。王冬去年元旦三天的去向不明,李小余并没有放过他,正儿八经提出离婚,离婚的事八字还没有一撇。母亲上得门来,把李小余大骂一通。母亲说:“你哥哥已经离婚了,你再离婚,是不是想气死我?我不管你有什么理由,你如果敢离婚,就不要认我这个娘。”

李小余说:“明明就是他出轨了,妈怎么不讲理?”

母亲说:“出轨了就离婚?出轨了的都离婚了吗?丫头,看开点,娘不会害你的。你看看哪个离婚的女人有好下场的?睁只眼闭只眼算了,天下没有雪白的猫。”

李小余并没有理会母亲的劝说,离婚的事闹了一个多月。王冬一口咬定,他是出差了,跟人合伙做医疗器械生意。李小余表示反对,既然是做生意的,为什么不告诉她。王冬说:“告诉你有用吗?没用的话说了做什么?”李小余一时语塞,这做生意,她确实帮不上什么忙。最后两人为孩子抚养权的问题,谁都不让步,后来是儿子吼了一句:“你们如果离婚了,我谁都不跟,去孤儿院。”

婚还怎么离呢?婚可以不离,但吵架总是可以的吧。李小余在沙发上坐着,设想了若干个问题,也设想了王冬会怎么答,但最满意的结果,她要王冬说出那个女人是谁,最好逼着他交出那个女人的电话号码,她当他的面骂那个贱人一通,那才爽呢。

这想法令李小余浑身发热,头脑发胀。她从沙发上站起来,想去阳台上吹吹风,无奈脚下一软。她到现在才发现浑身一点力气都没有,像个软柿子。她发烧了,但她坚持坐在沙发上。

王冬是午夜十二点零五分回来的,看见李小余坐在沙发上,不免一惊,但还是很镇定地问了一句:“怎么还不睡?”

李小余瞪着他,想问他昨晚到底去哪里了。李小余忽然发现自己失声了,嗓子眼儿像压着一块石头,使出浑身的劲,声音都出不来。

王冬倒是不罢休,说:“你瞪着我干吗,有什么事你说出来。”

说话是件多么简单的事啊,李小余从没想过自己会说不出话来。她急得抓住自己的脖子,那样子像是有鬼魂附体了似的。王冬看了她一会儿,说了声:“你又在玩什么花样儿?”

她知道他又在瞧不起她了。之前闹离婚那会儿,她急晕过几次,晕不多会儿又自己醒过来,真的像是装死一样。

王冬说着就要去卫生间洗漱,李小余过来拉着他,凑近他时,她忍不住用鼻子嗅了嗅,一股浓重的烟味直钻鼻孔。

“你这是要干吗?有事说事,动手干吗?”王冬说着甩开了李小余的手,李小余一个踉跄,差点摔倒。

王冬不禁笑起来:“你真想成戏精啊,在家也演戏啊。”

李小余果真如演员一般,瞪得大大的眼睛里,两行清泪喷涌而出。

阳台上吹来一阵风,茶几上的富贵竹叶子晃了晃。李小余的身子也像被这阵风吹得晃了晃,她靠向墙壁,两手在背后扶着墙。她依然瞪大着眼睛看王冬,眼泪不断线地静静往下淌。

王冬终于明白李小余是出了什么状况,他表情严肃起来,问:“你到底怎么了?”王冬靠过去,职业的敏感使他摸了摸李小余的额头。

李小余依然不说话,只是眼泪更为汹涌。

“怎么这么烫,发烧了?你可不能倒下,儿子还有三个月就要中考了,他可是最爱吃你做的饭。”

泪水模糊了李小余的视线,她哭得接不上气,张开了紧抿的嘴巴,像个哮喘病人。

“我带你去医院吧。”

“不!”尽管李小余竭尽全力喊着,可这个字还是卡在她的喉咙里,但她的动作和表情都很好地诠释了这个字。王冬听懂了。

“难道你就不管儿子了吗?”

每次他们相持不下时,王冬总能以各种理由扯到儿子身上。

李小余不服。

自己生病了,丈夫没有担心她的病,担心的是家里没人做饭。这不是她想要的看病的初衷,她不去看病。

“不!”纵然发不出声音,李小余还是要喊这个字。

“好好好,不去不去,我熬生姜红糖汤你喝。跟我有再大的仇,也要把身体养好才能报仇。”

说罢,王冬走进厨房。李小余跟进去,她不要他做什么汤。她进了厨房,王冬正在切生姜。李小余去夺他手里的菜刀时,王冬胳膊肘被李小余一碰,鲜血就从王冬左手食指上汩汩地流出来。李小余呆立在原地。王冬右手捏着左手食指,从厨房里出来找备用药箱。当他用右手去打开药箱时,左手上的鲜血像李小余的眼泪那样源源不断地往外流。

李小余不知是真傻了还是不想帮他,她就远远地站着,看着他小心翼翼地处理伤口,整个过程,如入无人之境。他是故意忘记家里还有一个她吗?

王冬包扎好伤口,看着李小余,似乎在等什么,可李小余一个字也没有说。她不知道说什么,也什么都说不出。王冬的目光在李小余的沉默中一点一点硬下去,接着起身去了卫生间。

李小余知道他现在不仅仅是嫌弃她,他们之间已经不是吵架能解决的问题。不过,自己为什么不可以像他一样?养好身体,才能跟他斗,李小余不想死,就要跟他耗。李小余从药箱里找了退烧药。

……

倪苡,女,本名倪瑞美,1971年生于江苏如皋,现居如皋,教师。2018年开始小说创作,已有数十篇小说在《钟山》《作家》《青年文学》《雨花》《小说林》等杂志发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