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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族文学》2021年第1期|陆源:夏日孩提时
来源:《满族文学》2021年第1期 | 陆源  2021年02月10日07:25

父亲摸不清黎明的边界,仿佛行走在爷爷早年为司令部长官绘制的军用地图上。五万分之一比例的地图:房舍、路桥、沟渠,甚至独株的大树,无不逐一标明。

时序将活人推到河边。圆石上长着碧茸茸的青苔。水底是漆黑的苲草。下游灯火燐燐,远处传来一阵阵鼓响。这一刻,枯枝腐烂,菜叶沤烂,骨殖朽烂,纷纷化为泥土,融入那幽冥世界的无垠苍穹。

滩涂上,萤火虫组成的巨大光流,没有丝毫温度,如一道酣醉的熛焰,昏昏然、悠悠然飞往太空,去向月娥复命……

细雨蒙蒙,父亲在宁谧的夜暗中泅渡。他十岁半的胳膊还相当细瘦。星星,恍若发白的蜜饯,通宵闪烁于尚且晴朗的天空一角,递送着凡人不能理解的仙宫代码。父亲的脑袋瓜似浮似沉。他感觉今晚的星星尤为浓密,比城市里浓密得多,好像满坑满谷的野浆果,在云端振颤,轻声爆裂,银灰色汁液到处流淌。

近岸的火堆,把它们晃动、起伏的幻象留在河面,抛在竹丛深处,不经意映亮了夏夜的睫毛,形成一个个晕圈,令孩子为之魂迷。雨点、光,散射着兽息,似神灵鉴照,月亮是一处废弃的冶炼场……节庆一过,下游新龙镇的灯火又将归于黯淡。而暑假一过,父亲又将回到城市,继续上学读书,继续在灰扑扑的街头巷尾玩耍。

父亲胯间系着根绳索,绳索另一端绑着个充气的废车胎。他收拢绳子,抓牢废车胎,爬上去,调整好姿势,顺水漂了几分钟。仰面躺在又湿又滑又暖的大胶环里,父亲依照七爷爷陆宪彰传授的诀窍,集中精神,锻炼自己的耳朵。首先,他摒绝虫鸣水响,于是听见窸窸窣窣的风鸣树响,再摒绝风鸣树响,即听见天地间万千物类迸发的宏大低鸣沉响。目前他还无法更进一步,谛听那星辰的共振和月光的波荡……父亲枕着废车胎,他忠实的、圆稳的废车胎,望着河道上方的茫茫天宇。雨云飘离,视野之中是一层罩住了大团光明的黑纱布,他认为自己跟那团光明息息相关,认为那团光明应该在做梦。这样一个夜晚,这样一条河,真正的童年。此时睡眠在左岸,死亡在右岸,流水缓缓将父亲送入明天。他要去什么地方,见些什么人,干些什么事,大概只有它才知道。

破晓时分,父亲翕动着嘴唇,感到浑身乏力。院子外头的猪窝、牛栏静悄悄暗沉沉,偶尔传出牲畜哼哧哼哧的痛苦啽呓。

“阿宁,”他们说,“你长高了……”

当初,父亲的大伯娘一过门,便每天清晨去河边挑水。等到父亲的二伯娘从邻乡嫁来,改由她去挑水。等到我祖母嫁来,又改由她去挑水。祖母一直挑水,因为往后再无半个新媳妇嫁来。父亲两岁那阵子,他父亲领着娘儿俩住进省城,祖母抱着父亲日日安睡到天光彻亮。

“阿宁,”村中老人言,“你耳上生毛,是大富之相啊。”

这大富之相父亲没能够保持到成年。高考前夕,他耳轮上发黄的绒毛一夜尽落,从此不见生长。

父亲三下五除二写完了当日的暑假作业,获得七爷爷准许,出门四处游逛。男人提醒侄儿,不要跑太疯。他仅凭晨烟晨雾晨霜,就可以推知这一天会不会下雨,是下牛脊雨还是下连阴雨,而此刻飘荡的轻霭显然预示着冷风和水汽。晃到村边,父亲望见山外的朝云像一位俏生生的姑娘在巨岩上斜卧,想指给别人看,可惜同族的小伙伴们不爱搭理放长假下乡的城市孩子,大多远远躲开。父亲遇到了一名怪汉,此人前几天走山路,被一条半空中掉下来的过树龙吓得乱喊乱跳,当即发誓要弄死这畜生。但是,他一连追踪七日七夜,不眠不休,也没逮着那条黑蛇。

“非逮着不可!哪怕你蜕了皮,我照样认得!……”

怪汉说罢,递给父亲一捧三枝九叶草,告诉他,这东西补精、壮阳。

绕过一爿菜园子,父亲看见有老人拿木棉花喂猪。又宽又深的畚箕盛满了大朵大朵的木棉花,红瓣黄蕊,沉实厚重,其中掺了些玉米头、葛薯叶子。那只肥猪吃得正欢,满腮浆液飞溅。吃吧,吃吧,你逃不过年终岁末那一刀啊!父亲暗想。猪油省着点儿用,能用到来年七月,之后还要用油,便须向亲友赊借了。

下午,大雨冲刷着扶西县的四乡八镇。农田、村庄、山林,无不蔫头耷脑。邻家妇人急急忙忙把晾晒指天椒的几个笸箩收进堂屋。接着,她径直解开衣襟,扶起自己圆硕的焦糖色奶头往婴儿的小嘴里塞去,结果辣得他哇哇大哭,中气十足的号啕声刺破雨幕,将这个小生命的惊骇、愤怒、委屈一路传播到苍茫迢渺之处。

青蛙们倾巢出动,大肆欢庆。父亲蹲在门边发愣。四伯阿通逗弄着一只稀罕的圆盾螳螂。七爷爷陆宪彰坐在角落抽水烟筒。此时一道奇异的唿哨掠过湿淋淋、翠森森的广阔乡野,让父亲觉得这一日轻盈而空虚。

等到黄昏放晴,太阳已无力撑开它神威无匹的炎官伞。仿佛一枚红缟玛瑙,它冰冰凉凉,只剩下饥瘦的余晖,使山坳、林谷中充盈着夕影。日光仍从老菩提榕的枝叶间斜漏下来,斑斑驳驳,它们是父亲童年的金币。终于,连虚弱的火浪也渐渐消逝,四伯阿通跑出院子,去招呼比自己小两岁的堂兄弟。

“阿宁,”大头少年跟父亲已再度熟络,他饥肠雷动,胳膊乏乏一挥,“先回屋吃饭……”

四伯阿通因为我父亲,挨过七奶奶一顿打。假期结束时,父亲要返回省城,大多是由七爷爷自己送至火车站。他们凌晨四点起床,匆匆早餐,走过六七十里乡间小路,去赶一趟下午一点钟经停扶西县的列车。两人出了村子,七爷爷才蹲下来,让父亲在他背上趴好……有一回,七爷爷忙公事,脱不开身,便问友邻借来两匹马,让儿子阿通和侄子阿宁骑到火车站。我四伯爱耍闹,半道上突然纵缰疾驰,于是父亲胯下的灰牝马也跟着飞奔。沿途的村庄一闪而过。“四哥,四哥,”父亲第一次骑马,极为惊慌,死命攥紧鞍头,“我快跌下来了!”四伯阿通连说不怕,不怕,命堂弟身体伏低,双腿夹紧,目视前方。好歹撑到县城的火车站。父亲下了马,掏钱买了票,走入月台,发觉裤裆里又涩又潮又辣。伸手一摸,指掌间鲜血淋漓:大腿给磨破了。后来七奶奶闻知此事,气得一边打四伯阿通一边冲他嚷:“你以为多啊?死崽子,你以为多啊?……”七奶奶的意思是,你弟弟不多,就这么一个,非常金贵。

傍晚,彤霞如焰,天穹之蓝一层层染深。朝生暮死的蜉蝣,从水洼、池塘络绎飞向远树,迎接自己的亡殁。这些轻灵的小虫子已完成使命。它们纯粹为爱而存在。它们的肚腹是一枚枚气泡。

父亲比前两日多吃了半碗大米粥。他感到白昼并没有终结,仍持续在自己体内闷燃,潜入幻想的层面。今晚不用读课文,也不必拨算盘珠子,父亲跟伙伴们去村西头捉龙虱。蛙声、蝉声、蟋蟀声,以及风吹稻畦的呢喃声如雨一般冲刷着每个人的听觉神经,就像雾天看不到阴影,却处处阴影。胶凉鞋踩在烂泥上滋滋作响,父亲缄默不言,努力分辨着众多音部当中隐匿的大团寂静。

肚皮饱胀,令人犯困。父亲幽幽思量,等到年尾放寒假,村里人又要围在那边的空地上烤火,他们烧一根长长的木头,缩着脖子,烘着手,消磨着农闲的滞缓辰光……不知不觉,好少年走进了一轮白日梦,走进了自己体内残留的白昼发酵生成的白日梦,而它本该属于冬天,不属于仲夏。父亲看见老老少少拥着火堆,讲笑话,讲古,同时煨芋头,煨番薯,煨玉米。好动的小家伙把玉米粒一颗一颗埋到热灰里,它们嘭嘭地炸开花,弹到人的身上脸上。不晓得为什么,如果火堆的浓烟朝某个孩子袭去,大伙一定会说,他是濑尿鬼。陆续有人抱着柴,加入烤火的行列。他们想必千百次聆听过长辈谈仙论怪,千百次承受了倦意的侵袭,千百次起身回家,上床睡觉,清晨返醒时魂魄归位,再千百次重拾昨日的忧愁期盼,重温昨日的事事物物。总之,他们千百次经历过同一场游戏,穿过循环的节令,才在这一天到达彼此面前。映着火光,通常寡言少语的汉子越来越兴奋,他们既忍不了别人插嘴,更受不了自己闭嘴。那一双双油亮油亮的眼睛,让讲话者陶醉,他们互相争夺着听众的好奇、诧异,惧怕失去听众所给予自己的尊崇与敬佩。长辈的故事在小孩子头脑里烙下了永不磨灭的印痕。当年父亲也几度溶散于这些奇闻怪谈之中,说不清自己的感受。他想象有一只大手不断上探夜穹,似乎要抓住无物之物,可是终归徒劳,不得不落回地面……

村边的坟墩上磷火点点,笑声、言语和甜蜜的幻觉在它们周围荡漾。父亲看到,远近伙伴的魂火也似星星,或明或暗,五颜六色,悬浮于累累时日和朦胧光影之间,又与更多魂火一同闪动,使大地变为星空,引来无数灯蛾。

当晚,父亲梦见一匹白马沿河岸飞驰。下半夜,乌云低垂天际,雷暴在百万大山的峰岭上腾滚。

陆源,从事外国文学翻译及小说写作。广西南宁人,1980年生。现居北京。著有长篇小说《祖先的爱情》《童年兽》等,中短篇小说集《大月亮及其他》等,译著有《沙漏做招牌的疗养院》和《苹果木桌子及其他简记》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