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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2020年第6期|郑在欢:团圆总在离散前(节选)
来源:《十月》2020年第6期 | 郑在欢  2021年02月10日15:12

从何时起,家变成了旅馆,一年中大部分时间都是空的,只有春节才是旺季。过年的几天,人们从四面八方赶回来,在这里相聚、相亲、放烟花……男人们喝酒、打牌、找女人……女人们聊天、逛街、找男人……小孩子们开心,老年人忙碌……短短几天之后,人们又四散离去,留下满地的糖果碎屑和爱的结晶。还没死掉的老人继续充当酒店管理员,搬张小板凳坐在门前,晒着百年不变的太阳,看着门上的对联慢慢掉色,默默等待下一次的大团圆。

一般来说,是十天,以大年夜为界。前五天人们回来,后五天人们离去。

十天之间,人们久别重逢,把酒言欢,十天之后,人们身心俱疲,踏上不知是归途还是征程的离乡之路。

十天前,人们还在各自的城市,为接下来的十天做准备。

上海·马宏

马宏不能容忍失败。按他的想法,如果不能出人头地,不能开着好车搂着娇妻让四邻艳羡,还不如死在外面的好。无奈命运没有让好事成双而来,照他的计划,肯定是有了跑车之后才是美女们排着队任君挑选,可惜天公不作美,让他还开着面包车送快递的时候遇到了妻子。她美得不太像话,远远超过马宏的想象力。那是马宏最痛苦的时期,面对莉莉的示爱,他不知道该拒绝还是答应下来。最后,他在理想和爱情面前很没出息地向爱情缴械。不得不说,莉莉那句话起到了很大作用:

“没事,不就宝马吗,我们一起挣就是了。”

莉莉是个善良的女孩,她没告诉马宏,他梦想的那台X5不叫跑车。

他们结婚后有大半年没出来,全力在家造小人。莉莉一怀孕马宏就走了。生下孩子后莉莉也回到上海,把儿子放在家让父母照看。莉莉继续在之前的公司做出纳,照例每周买很多东西,只是马宏不用再特地给她送过去。马宏每天送完快递,顺手把自家的带回来。因为莉莉太爱网购,他们一直吵架。按马宏的意思,除了吃饭就不应该再花别的钱。在他眼里除了汽车其他都没有意义,一辆好车象征着身份的尊贵,美妻则证明自身的魅力。他是个完美主义者,总想尽快把这两样凑齐。莉莉的不合作让他头痛,可又能怎么样?说起来,要不是莉莉喜欢买东西,他们也不会认识。莉莉的出现彻底打乱了他的计划,如果没有孩子,他宁愿不回家,直到荣归故里的那一天。小时候,父亲没本事,软弱寡言,总受人欺负。长大后,他一直跟自己较劲,或者说是跟父亲较劲,他发誓要改变这种情况。当他得知马良在北京买了一辆丰田,更加心急如焚,从小到大,马良一直领先于自己,这次好不容易在结婚速度上扳回一局,马良居然不甘示弱地买了车。一想到回家后在门前看到马良和他的车,马宏就气不打一处来。莉莉沉浸在就要见到儿子的喜悦当中,她在网上订票,问马宏什么时间合适。

“我不回去。”马宏说,“没有车回去有什么意思。”

莉莉知道马宏有多固执,当初劝他结婚也是因为没有车,她着实花了一番力气。前两年每一次回家她都要费力劝他,今年马良买了车,她知道事情没那么容易了,还好她想出了对策。

“租一辆呗,看,宝马X5,一天一千,租一辆你开回去不就完了。”

“又不是自己的,开回去有什么意思。”

“你就说是自己的。”莉莉说,“谁知道。”

“你真是天才!”马宏跳起来,“对啊,我开着车回去,不是我的是谁的。”马宏在屋里走来走去,不知道手脚该往哪里放。莉莉没想到那么容易就搞定了,开心地看着他。马宏绕了几圈之后,发热的头脑也跟着绕了绕,突然发现哪里不对,“可是,我怎么会突然有一辆宝马呢?我一个送快递的,按件计费,我每天送三车也买不起一辆宝马啊。”

“你就说你中彩票了嘛。”

“中彩票算什么本事,我才不要中彩票呢。”马宏快把嘴撇到天上去了,“开好车得靠自己的实力,不然有什么意思。”

“这样,你就说,”莉莉歪着头,想了好一会儿才说,“你就讲你承包了一个快递网点,你自己挣的钱。”

“这是我明年的计划,还没做就被你说出来了。”马宏叹口气,“好吧,这样也行。真是的,自从遇到你,我所有计划都变了。”

北京·马良

马良很头痛。他举着一只酒瓶,不知道该砸下去还是给对面的人再倒一杯。按他的经验,如果不砸下去,回家之后恐怕就是别人砸他了。这是一个包工头独有的苦恼。在同乡眼中,他衣着光鲜,抽中华,喝洋酒,出门开车,换女人如换衣服,还不用干活,好像世界上的钱都让他挣了。只有他才知道,自己每天像个孙子一样在外面跑项目,烟和酒都是给别人准备的,女人和车也是。因为这个,父母觉得他挣到钱不孝顺,同乡觉得他挣到钱不仁义,女人觉得他挣到钱不正经。只有他才知道自己根本没挣到钱,还不能对任何人说。曾经,大家跟着他是因为他下手狠,够仗义,他打架总是冲在最前面那一个。做一个老大,可以不顾后果,横冲直撞,现在沦为一个包工头,做事瞻前顾后,做人左右逢源,最让他不能接受的一点是包工头这个称号实在是太土了,就像地主婆一样土得掉渣。他名片上印的明明是总经理,但没有人这样叫他。他才二十七岁,年纪轻轻就背负这样一个名号,带着一大帮子人讨生活。这些人上有老下有小,把养家糊口的重任托付给他,如果要不到钱,怎么面对他们?没有人理解他,大家不知道他买车是为了装点门面,找女人是为了和甲方打成一片。在人们心中,他就是挣到钱变坏了,只有他才知道,自己本来就是一个坏人,是做了生意才变得不人不鬼的。别人这么说还好,多雨也这么认为才是最要命的。曾经他们花前月下,他是个极度浪漫的混混,她是个不谙世事的少女。现在他成了一个唯唯诺诺的包工头,她还在看韩剧,幻想着没有羁绊的爱情。大家马上就二十八岁了,婚姻迫在眉睫,马良推了一个又一个媒人,只想着能挽回多雨。每年春节的例行任务,变成了向多雨表白,阻止她相亲成功。可是今年,今年她就要二十八了,家里没有那么晚结婚的人,他必须要赶回去见她。想到这,他不再犹豫,把酒瓶砸在桌子上,举着碎掉的瓶口摁在自己脖子上,恍然间,他好像又回到了无忧无虑的学生时代。他把瓶口又往里摁了摁,几乎是吼了出来:

“陆总,今天你不给我结账,我就只能跟你算账了。”

深圳·多雨

多雨是多情的小雨的意思。爱情歌曲里,雨是浪漫的象征,小雨呢,淅淅沥沥,润物无声,在不经意间打湿世间万物。多雨就是这样一个杀人于无形的女孩。当然,惹人喜欢不是她的错。她在这一天打开手机,有三条消息邀请她一起回家过年,更多的则是愚蠢的试探和单纯的没话找话。对于一个漂亮女孩,保持礼貌就等于滋生暧昧,无论她说什么,只要不明确拒绝,就有人会错意。当然,这不是她的错。

世界上大多数人的梦想,对应着小部分人的烦恼。多雨从小就是少数派,她的烦恼只能自己体会。大概从十三岁开始,她就不得不面对这个问题,该怎么拒绝那些或疯狂或愚蠢、质量参差不齐的求爱者呢?和马良在一起,算是一个折中方案。他有足够的震慑力,可以把其他人阻隔在外。如果换作别的什么人,很有可能因为和她在一起给自己带来麻烦。马良不会,他本身就是麻烦。多雨没有多喜欢他,只是觉得他相对不那么讨厌,不像大多混混那样满嘴脏话没有家教,相反,他总是穿着干净,举止从容。他看起来像个城里人,这得益于他的司机老爹,他小时候坐着父亲的长途汽车去过很多地方,见过不少世面。那时候他很瘦,个头也高,走在哪里都很出众。多雨就是不喜欢他身上那种根深蒂固的骄傲,不管对同龄人还是长辈,他习惯高高在上地说话,语气多半是戏谑的。和他在一起,多雨的心总是悬着,她看不透他总挂在嘴角的笑到底是出于善意还是嘲弄。从学校一出来,她就刻意地疏远他,在她看来,马良对什么都缺乏敬畏,怎么会对爱情认真呢?

然而在大家眼中,他们是天生一对。她漂亮,他有钱,如果美貌不许给金钱,美貌还有什么意义?

对面的男人看起来可比马良有钱多了。他放在桌上的车钥匙和手包,他腕上的手表,让马良的钱不值一提。多雨手边放着他送的礼物,一部最新款的手机,当然这不是让她一直坐在这里的原因。他说话慢悠悠的,声音也不大,言谈间的笃定让人不得不把注意力放在他身上。多雨坐得笔直,这是多年职业素养练就的。她微微前倾着身子,这样的倾听姿势大概维持了一个小时。她腰有点酸。有那么一会儿,她走神了。她看着眼前这个近乎完美的男人,他看上自己哪一点呢?长大已经很久了,进城也有十年了,她当然知道漂亮的价值,也知道漂亮的普遍。普遍的漂亮放在普遍的普通人身上,价值是有限的。在家的时候,她明确地知道自己如何鹤立鸡群,如何与众不同,她甚至做过明星梦。进了城,她很快就适应了泯然众人的感觉。起初,她不知道保持漂亮还有这么多道道,学习化妆,说好普通话,知道一些城市知识,上网,读点书,养一两个爱好,偶尔无用的消费……这些才能让漂亮有所依附,才能让人对你的漂亮感兴趣,同时,开出价码。她当然知道面前这人找自己来不是为了闲聊,她多少听过一些这样的事,在她上班的地方,她见多了这样的有钱人。她只是好奇,他为什么和自己说那么多?他该不会真的看上自己了吧?不会。那么,他何时才会谈到正题呢?他已经从发家史聊到最近的烦闷,复杂的经济形势,难以施展的抱负,冷漠的家庭氛围。孩子在国外,夫妻更像是生意伙伴。“说出来你别笑,我和我爱人已经很久没有那啥了。”他说,自己倒是先笑了笑。果然,还是聊到这一步了,只是他说得淡然,和朋友间的闲聊一样,不至于让她觉得难堪。他想春节去欧洲玩,远离那些让他头疼的杂七杂八。“也任性一把。”他说。谈到欧洲那些好玩的国家,他真诚地邀请多雨一起。虽然还没有开出价码,多雨已经有些动摇了。欧洲,她向往过,巴黎、罗马、威尼斯……在电影院的时尚大片里,在热门的网络相册里,人们对美好生活的渲染总是捎带着这些,好像不去一次一生就谈不上圆满。她计划过花多少钱可以去,那钱当然会让她肉疼。现在,这个机会摆在面前,不但可以免费去,还能赚一笔——虽然他还没开出价码,想来数目也小不了。他似乎不知道怎么说出口,这更增添了他的好感。“我们可以在里斯本自驾,那里的海岸线美极了。”他说,“你有驾照吗?你应该买辆车。买辆MINI,很适合做第一辆车。”他终于找到了委婉的方式,一辆MINI,这就是价码。多雨觉得过于高了,她不认为自己值那么多。当然,他还没说完他的全部要求。他不像是个老玩家,说话总是拐弯抹角。她对他有些好感,更多则是未知的恐惧,他比马良更深沉。虽然早就料到是这么一回事,等事情摊在桌面上,她还是忍不住失望与难过。她宁愿相信他是来追自己的,哪怕是装出来的追求,也会让她好过不少。她当然对欧洲动心,对钱动心,但是以这种方式到来,她还是依照惯性感到伤心,依照惯性觉得恶心,好像自己只值得这么对待。她没有表露出任何不快,说不的时候还保持着职业的微笑,这同样是出于一个客户经理的惯性。眼前的人是一个优质客户,她不能失去他。虽然她还是让他失望了。虽然他说没关系。多雨再次感谢他的厚爱,起身离开。他叫住了她,让她带上那个手机。“送你的。”他说,“没有别的意思。”

多雨迟疑片刻,最终拿起来,装进挎包,再度真诚地致谢。

“你能帮我问问别人吗?”他突然低落地说,“我明天就想走,我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好的,我帮您问问。”她笑着说,“但我不敢保证。”

他点点头,多雨得到允许,身体僵持地走出去。夜晚的风有些凉,她裹紧了大衣往家里走。电话响了,是母亲。

“多雨,什么时候回来啊?”母亲说,“你都两年没回家过年了,我和你爸都很想你。”

母亲的声音带着恳求,她鼻子一酸,险些哭出来。“我明天就买票。”她说,“我也想你们。”挂了电话,她站在原地好一会儿没动。她仰起头,想看看星星,她记得儿时家里的夜空,星星总是很多,一个挤着一个。这会儿,天是灰的,除了头顶的路灯和远处大楼上的霓虹,没有别的亮光。家里的星星,还是那么多吗?她快步走着,走在回家的路上。

丽江·刚子

坐在这个昏暗的酒吧,刚子感觉到没意思。屋子里好像没有灯似的,只有柜台那边有些亮光,别的桌子都点着很粗的蜡烛。这让他想起小时候,没有电的时候,也点着蜡烛,或者煤油灯,火苗子很不稳定,一晃一晃的。半夜去厕所,捧一团火在怀里,风吹动火苗,影子晃动,忽大忽小。有时候会突然害怕得不行。后来他总结了,火就是容易让人害怕的玩意儿,跟水一样,都是控制不住的东西。就说水吧,扯一根水管子,水就按照管子规定的方向流出来,流出来之后呢,依旧不是水管子的形状,而是完全无法预料的形状。比如面前这燃在蜡上的火,要是不管它,它会越燃越亮,越来越暗也有可能,火苗子会左摇右摆,忽高忽低,还会突然跳一下,爆一下,要是被人打翻,或者被风一刮,说不定就顺势燃起其他东西来。那时候的火,可就控制不住了。要不都说水火无情水火无情呢。有水和火的地方,就有不确定因素。水会决堤,火会走风。水坝建得再坚固,锅炉造得再严实,也不能保证能完全管住它们,一旦管不住,它们就按照自己的样子去流了,去着了。也许它们也没想要个什么样子,它们就只是去流、去着而已。现在是什么年代了,还有人点蜡烛,真是越过越倒数了。他出来是想见见世面的,这里的世面,好像和别处也没什么不同。他想走,又不知道该去哪。

这几天他逛了不少地方,去了香格里拉、虎跳峡、玉龙雪山,还有几个古镇。这里的大山连成一片,蔚为壮观,确实震撼了他。家乡是没有山的,后来去北京,去浙江,见的也都是些小山,大多被当作公园围起来,布满了台阶和长椅。这里的山不一样,玉龙雪山没有被雪覆盖的地方呈青黑色,好像山上的石头都比别处坚固。虎跳峡把金沙江夹在中间,这一段的水是为数不多被驯服的水,别看流得那么欢腾,还是干不过山。他在山下看简介,说峡谷最窄的地方才30来米,猛虎一抬脚,就能从悬崖这边跳到那边。每到一个地方,他都会认认真真把景区的简介看完,把各种数据和传说记下来,以便回去跟人讲述。上了虎跳峡,看着峡谷间气势汹汹的水流,他想起小学课本上的一句诗,“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他不是个好学生,小时候的课没一门及格过,背书总也背不过,没想到这两句诗突然钻出来,像是本就刻在骨子里,被眼前的山和水唤醒。他看前后没人,冲着下面的流水大声背了一遍这两句,“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背到后面一句,他模仿起古人的口气,拖长了音调,加大了音量。背完,他环顾连绵的雪山,一种壮志凌云的感觉直冲头顶,这样畅快的感觉得有多少年没有了,或者说是不是从来就没有过,他记不清了。他有点想笑,小时候因为背不过课文被老师用棍子打,后来干脆放弃了他,把他扔到最后一排,交不交作业都不管了。这会儿,在这荒无人烟的地方,又是背给谁听呢。他记不起这是谁的诗了,不过,可真是首好诗啊。两岸猿声啼不住,这水流得那么急,两边岸上的猴子叫得再大声都不能让它停住;轻舟已过万重山,这水流得那么快,刚刚还听到两岸的猴子在叫,转眼已经穿过了万重的山。这水,不就是我心中的壮志吗?谁也叫不停,谁也挡不住。原本这一路,他是很后悔的。都说去丽江旅游去丽江旅游,真的来了,好像也没那么热闹,无非就是看看山看看水,看看哪都一样的人。他出来是想见见世面的,山和水在他眼里不算什么世面,都是些稀松平常自古就有的存在。世面见得不多,钱倒花了不少。走一路,他心疼了一路的钱,打道回去又显得不是那么回事。前些日子,他酒喝得多了,活儿没干好,被工头当众斥骂。他赌气两天没有上工,躺在床上看手机。在手机上,他看到丽江,他真诚地号召几个工友来丽江旅游,没有一个人响应。“旅游,那是咱该干的事儿吗。”大家都这么说,“要过年了,你跟头儿赔个不是,把最后几天干完吧。”他看着这些朝夕相处的人,突然感到愤怒,怎么就和这些货混到一起了呢?还难舍难分的样子。不行,就要去,而且要坐飞机去。还没坐过飞机呢。他激动地买了机票,直到去机场的路上都是激动的。到了机场,候机的几个小时,他开始后悔了。他看着一起候机的人,这些人,好像也不是可以轻易混到一起的人啊。为了和他们混到一起,他已经尝到了恶果,白白花了半个月的工资。再往下的一路,就是后悔的一路。一面走一面后悔,他强撑着要把剩下的路走完。直到站上虎跳峡,把这两句诗大声背出来,他终于觉得不虚此行了。旅游,就是寻开心嘛。

这会儿,坐在这个昏暗的酒吧里,他再次感到不值。网上说去丽江要到酒吧坐坐,于是他来了。可坐在酒吧干什么呢。他干坐着,努力想要体会坐在酒吧里的感觉,网上这么写,一定有网上的道理。他实在无聊,觉得应该买一瓶酒了,刚刚看到一瓶啤酒就卖五十块,他没舍得买。应该喝一瓶酒,坐在酒吧当然要喝酒。他去前台要了一瓶,很快就喝完了。看着空掉的酒瓶,他觉得应该拍一张照。这几天,不管到哪,他都会自拍一张,把最有纪念意义的场景和自己的脸一起拍下来。大多拍的是有字的地方,有字的地方,回忆起来也方便。他把酒瓶转到有字的一面,拿出手机,一再调整角度,最终没有按下快门。他觉得桌上太空了,就一个酒瓶,没有气势。他看别的桌子,人家喝掉的酒瓶都快摆满了。

他来到最热闹的一桌。“你好,这个还要吗?”他拿起一个酒瓶说。他没敢看在座的男女,这些时尚人士让他紧张。“不要了,你收了吧。”一个女声说,大概是把他当作服务生了。他没有看声音的主人,抱着空瓶子回到自己桌。瓶子太多,他抱了两次。第二次时真正的服务生发现了他,问他做什么。“哦。”他赔着笑说,“我想拍张照。”服务生没再管他。他把瓶子码好,蹲在桌边一连拍了十来张。他挑了几张好的发到网上。他想配一两句话,这着实费了一番功夫。他写了删删了写,最终定下这一句:就算夜夜笙歌,喝干天下美酒,也无法阻止想你的心痛。想你的心痛,这句话显得很伤感;喝干天下美酒,听起来则豪气干云;夜夜笙歌是他前些日子在电视里学的一个词。他很满意这句话,点击了发送键,不一会儿朋友们的留言就一条条弹出来。他一条一条回复,脸上渐渐露出笑容。大概半个小时之后,这条动态带来的余波终于消停了。他举目四望,感到满意。原来在酒吧坐坐就是消磨时间嘛。好时光很容易就消磨过去了,他的酒也早就喝光了。他看了一眼桌上的空酒瓶,知道自己该走了。

夜晚的步行街很热闹。卖小吃的,卖各种新鲜小玩意儿的,还有卖花布的,应该是少数民族的花布。他的原则是只看不买。看到花布,他觉得应该给妻子买一块,她会高兴的。一问价钱,他又吓了一跳,“有便宜的吗?不就一块布吗。”他买了一块最便宜的。他没想过有这么一天,在离家那么远的地方,他一个人漫无目的地走在街上,手里拿着一块花布。他突然觉得难过了。这几天一直没有接妻子的电话,怕她絮叨,怕她说自己不好好干活瞎胡混。即使从来没有喜欢过她,甚至厌恶她,这一刻,他还是感到难过和愧疚。毕竟一结婚,她就用最快的速度给他生了两儿一女。这几年她在家照看三个孩子,可以想见是很辛苦的。她虽有怨言,起码没有像别的女人那样撒手走掉。当然,她长那么丑,料想也没什么地方可去。这样的婚姻太多了,两个人都不容易,又都没什么地方可去。都不容易啊,他想,这几天找不到他,她一定急疯了。他拿出手机,给她打电话。

“你死哪去了刚子!电话不接信息不回。他们都说你旅游去了,你是去旅游了吗?你旅什么游啊。我们娘几个快饿死了你知道不?老三的奶粉都断了,老大的幼儿园伙食费都交不上了,我叔叔住院了我都没钱买东西去看他。你到底去哪旅游了?旅游不花钱吗?你有钱寄给我们不好吗?你几个月没往家里寄钱了……”

她的抱怨就像水管子里流出来的水一样没法控制。以往这个时候,刚子只消用更大的声音骂一句就能让她闭嘴。这一次,刚子打算忍住先让她把牢骚发完,忍到一半他还是没忍住。他拿着电话走到角落,大声叫停了她。

“你不会好好说话吗,就知道钱钱钱,我会屙钱吗。”刚子注意到自己的语气,他努力把声音缩小,“要多少钱你说,我给你打过去不就完了。”

“都给我。”妻子说,“你把钱都给我。过年哪哪都要花钱。”

“好,我都给你,你先把气儿喘匀了再跟我说话。”刚子说,“你不是问我在哪旅游吗,我在丽江。我跟你说,这里可漂亮了。我前天去了虎跳峡,你知道什么是峡吗?就是峡谷,就是沟。我为什么来这,我来探探路啊,等以后挣了钱带你们也来旅旅游。”

“别瞎放屁了,你快把钱汇过来才是正经事。”

妻子挂了电话。虽然她说了脏话,刚子还是能感觉到自己的话让她高兴了。他蹲在墙角查询余额,发现剩下的钱只够买一张回去的车票。他不由得骂了一句,没想到这几天花了那么多。他打开通讯录,挨个看能找谁借钱,或者谁愿意借钱给他。通讯录里都是认识的人,他太认识这些人了。他把一个名字点开又关上了,他料定这人能借的数不超过五百。翻来翻去,他最终还是拨通了一个几次划过都故意跳开的号码。

“喂,张全,你有两千块钱吗?”

丽水·张全

自打要成为一个作家,张全很少工作了。他要确保有足够的时间每天写出八千字,写不出那么多就没有竞争力。一开始,他写得很慢,需要一整天才写得完。整整两个月,他没有出去工作。他那辆五菱宏光停在院子里,积了厚厚一层落叶。他除了吃饭睡觉一直在写。吃饭也没有点,饿了就下一锅挂面,吃不完下一顿接着吃。等到八千字全部写完,传到网站上,他依然不能休息。他要看看网站上的其他小说,特别是排名靠前的那些,去分析他们哪里受欢迎。他做好了吃苦的准备,至少是半年没有收入。他看过那些已经成名的作家访问,知道他们最开始写作时也要忍受穷和寂寞。曾经连吃三个月泡面的人,如今摇身一变成了年入三千万的富豪。不吃苦中苦,难为人上人,这个道理被他写在书桌前的墙上。反正不管怎样都是吃苦,还不如豁出去了赌一把。在此之前,他从没有想过要成为一个作家,毕竟他小学都没读完,字都认不全。他唯一仰赖的,就是自己还算热爱阅读。

小时候,只要看到字,他都会贪婪地读完,不管是药物说明书还是化肥袋子,就像倒在手心里的白糖,他会一粒不剩地舔干净。父亲死得早,母亲没有赚钱能力,为了哥哥的婚事她花光了所有积蓄。他一年级到三年级的学费一直都是欠着的,后来实在说不过去了,他就离开了学校。那时候他个头还小,没办法出去打工。他每天无所事事,看到同龄人去学校只能躲起来不被他们看到。他在田野里乱逛,经常遇到逃学的马宏。马宏不爱读书,光一年级就读了四年。他和马宏成了学校围墙外的朋友。两个人一起在水沟抓鱼,在田间逮蛐蛐,把抓到的鱼和蛐蛐用火烤熟,胡乱撒点盐吃。吃完了,他坐在还未熄灭的火堆旁看马宏书包里的书。马宏不光有课本,还有一些课外书,他全都一字不落地读完了。这让马宏恼火,他想跟他玩,他却总在看书,还看得那么入神,叫都叫不醒。不过马宏也没有别的办法,毕竟出了校门只能找他玩。两个人这样的友谊一直延续到小学毕业。他不单看光了马宏书包里所有的书,还把他家所有的化肥袋子、挂历、桌布、桌上供奉的牌位、门上贴的对联都看光了。可惜马宏不是一个热爱学习的人,不能让他一直这么白看下去。小学毕业后,马宏嚷嚷着要去打工,这时候他们个头也稍微长大了些。过完寒假,他们一起去了河北一个小镇的作坊里打工。他终于能挣钱了,虽然工资很少,总算可以自己买书看了。地摊上的书一律十块,他总买最厚的,这样耐看。他看了一堆神仙、外星人和黑帮故事。这些书的主角一开始都是苦命人,大多是没爹没娘的孤儿,靠着天赋和努力成了神仙、宇宙霸主和黑帮老大。这着实鼓舞了他。人定胜天,这些书无不在向他展示这四个字的魔力。那时候他还不知道这些书最初发表在网络上,读者成千上万,书的作者被称为大神,这些要等他有了手机之后才知道。那时候,他只是单纯地看并激动而已。他从不认为自己可以写作,能够写书的人,必然都是学养深厚的人。

那几年,他和马宏出双入对,俨然一对铁哥们儿。马宏总是惹事,和这个打架跟那个叫板,脑子里装得也都是不着边际的幻想:要开饭馆啦,要学车当司机啦,要出国打工啦……所有这些,他都没办法跟上马宏的节奏。马宏打架的时候,他也帮不上手,只能一味地拉住马宏,让他冷静下来。这着实惹恼了马宏,不帮忙也就算了,还拉着他让他吃亏。一起学了车之后,他们就分道扬镳了。那是他跟马宏干的最后一个工作,在KTV做服务生。马宏个头高大,长得漂亮,在KTV吃得很开,每天下了班都要请同事喝酒吃烧烤。在他看来,这太费钱了。他和马宏,终究不是一路人。母亲总是跟他念叨:“你和他们不一样,你没有爹,没有人操心你的事。”母亲所说的“你的事”,就是他的婚事。母亲虽然嘴上说没人操心,还是操了不少心,这些年给他安排了不少相亲,大多是不太正常的女人,身体有残疾或者相貌丑陋,后来连带着孩子的都给他安排上了。一开始,他还能接受母亲的说法,老老实实和这些女人表达自己的诚意,即便这样,仍然没有一个女人看上他。他失望了,甚至是绝望了。这些年,村里的同龄人都陆续结婚了,很多人有了一个孩子甚至更多,只有他还是孑然一身。他受够了“你和他们不一样”这种说法,小时候因为不能读书他要躲着他们,长大了因为成了光棍还是要躲着他们。躲到什么时候是个头啊。后来,他干脆不在过年时回家了,实在想看母亲,就等过完年,大家都走了他才回来。即使这样,仍旧会碰到那些多嘴的老人,问他有没有找到对象,问他挣了多少钱。这样的问题以前还可以用年少的羞涩来搪塞,现在呢,似乎除了承认自己没本事没有别的办法。

马宏去了上海之后,他来到丽水,在工地上干了两年。工友们每天干活睡觉都在一起,很嘈杂。他和他们玩不到一起,他不喝酒,不打牌,也不抽烟,和这些男人完全没有共同话题。他唯一爱干的事,就是吃完饭洗过澡之后躺在床上,用手机看小说。工友们总是闹闹哄哄,时不时打扰到他。后来他实在无法忍受,从工地出来,用多年的积蓄买了一辆五菱宏光,给人送货。他租了一间小房子,每天开车出去,很少和人来往。一个人的时间多了,想得也就多了。开车的时候没法看小说,他只能胡思乱想。有一次行驶在山间的路上,他看到远处云雾缭绕,好像书中描写的仙境。也许,就有修仙者栖身在此,他想。接下来一发不可收拾,他想到修仙者如何在泉水中修炼,在山中采药,遇到猛虎和仙人……这时候一个念头冒出来,迫使他把车急停在路边。对啊,我为什么不能写小说呢。当天晚上,他就拟下了题目:《直冲云霄》。那时他还不知道要写什么,只是有一个感觉,要让他的主人公“直冲云霄”。云霄上有什么?大概就是神仙吧。直冲云霄,与神仙平起平坐,这就是他的目标。然后就是给人物取名字,否定一堆之后,曹冲这个名字钻出来,挥之不去。他知道这是小学课本里的人物,曹操的儿子。他故事里的曹冲当然不是曹操的儿子,而是谐音草虫,一个不起眼的小孩。他必须要足够不起眼,足够一文不值,他必须靠着自己的努力一步一步变强,一步一步成为冲上云霄被世人仰望的那个人。故事一开始,曹冲全家就被灭了,原因是他父亲选错了老大,这位老大入了魔道,曹冲父亲作为老二,即使什么都没干,还是被灭了。张全写到这,想到自己的父亲,干活的时候他要是选择站在墙的那边而不是这边,死的就是别人了。选择是何其重要。写到这他汗毛竖起,隐约中似乎接近了这么多年困扰着自己的那团迷雾。他写得更卖力了。从曹冲被打柴老头收养,到曹冲遇到落难的武林高手段无涯,从曹冲拜段无涯为师,再到段无涯被杀,曹冲又一次流落江湖……他写得废寝忘食,可以一连好几天不出门。这时候他意识到自己住在哪已经不重要了,他退了城中村的房子,在郊外的山下租了一处更便宜的民宅。这里有院子,山上有大片的梯田。写得累了,他就到梯田散步,这里种着他不太熟悉的作物。他喜欢给这些植物命名,作为各种功效的仙草写进小说。这时候他已经摸着些门路了,小说题目也从原来的《直冲云霄》变成《弑神之直冲云霄》。这是他通过大量研究其他作品之后的一个发现。叫《直冲云霄》太过隐晦,很容易让读者迷茫,不知道这部小说讲的是什么,加上“弑神”二字就好多了。根据字面意思就可以猜测,这里涉及人和神的战争。直冲云霄,与神决斗,想想都让人激动。他写得也快多了,一般一个上午就可以写完,剩下的时间,他会开车出去,接一些送货的活儿。他的读者还不算太多,字数也是,还不足以开通付费阅读。不过每天都有长进,按这个速度,大概再过两个月就可以有收入了。这一段时间他心无旁骛,完全活在他的故事中,在梯田散步时都在想曹冲下一步要干什么。这一天,他写到曹冲加入的洪山派遇到麻烦,洪山上有一条蛟龙为害人间,老帮主为了屠蛟葬身水底。老帮主的女儿广发英雄帖,谁若是能屠蛟不单可以接替老帮主的位置,老帮主的女儿也会以身相许。这是他写到的第一段爱情。他让曹冲在不被所有人看好的情况下踏上屠蛟之路,写得手心冒汗,时不时双拳紧握。曹冲终于站在了那深不见底的水潭边上,“他微微有些害怕”,他写下这一句,也禁不住提心吊胆起来。就在这时,好久没响的电话响了,是马宏。

“张全,过年什么时候回去?”

“我不回了。”

“你都几年没回了。”马宏说,“回来吧,给你看看我的宝马。”

“你买车了?”张全感到诧异,还是宝马,当然他没说出来。

“对啊,赶紧回来坐坐我的马。”

“还是不了,我走不开。”

张全费了好大的劲才让马宏闭上嘴。挂掉电话,他无法接着刚刚的思路写下去。在电脑前呆呆坐了一会儿,他知道自己写不下去了。他关掉电脑,开车去了山上。漫步在堆叠的梯田之中,他无法迫使自己重回仙境。脑子里钻出的都是过往的事情,那些好久没想的事情,同龄人的孩子,母亲的唠叨,老人们濒死的嘴脸……他刻意想要摆脱而不得的记忆。这些记忆有什么好处呢,为什么要记得呢。他冲着远山大叫了几声,多少痛快了一些。他努力去想站在深潭之前的曹冲,想他即将去搏杀的那条恶蛟。“直冲云霄,直冲云霄……”他念叨着自己的小说题目,“直冲云霄,与神决战。”这时电话又响了,他想要挂断,看到来电显示还是接了,是姐姐。

“全,什么时候回来?”

“我不回去。”

“妈病了,你要是还有点良心就赶紧回来,她想见你。”

他捏着电话,不知道如何作答。他也不知道自己算有良心还是没良心。在心里,他是怨过母亲的,后来他也知道,这埋怨来得毫无缘由,只能说是赌气,因为母亲也像别人那样把他当作无能的人,总是为他做最坏的打算。这两年他不愿回去,只是想回去的时候让母亲看看,自己也不是那么一无是处的人啊。

“好,我明天就回去。”

挂了电话,他抬头去看远山的云。他看到那条蛟龙了,它从水面一跃而出,张着满嘴獠牙朝他猛扑过来。

腊月二十五·村口·高飞小卖部

从335省道下来,再走大概700米就到村口了。这是一段坑洼的单行道,村里人称其为小柏油路。村口的标志是一座小桥,因为年久失修残破不堪,两边立着限宽的石礅。石礅上方,是新修的38号高速公路。宽大的高架上不时有车驰过,高架下阴凉干燥,如同整个村庄的门洞。夏天,人们喜欢在这里乘凉。冬天,这里堆放着附近人家的柴火。过了桥第一家,就是高飞的小卖部。小柏油路两旁是一座挨一座的楼房,两层的是前几年建的,三层的是这两年刚兴起的,唯独高飞的小卖部是一层。几间石棉瓦搭建的简易房紧邻马路,卷帘门很宽,里面放着几排货架,卖一些简单的日用品和过年会用的礼品。货架旁有两张麻将桌,上面常年坐着一些老年人和妇女,过年这会儿,老年人和妇女退居二线,把地方腾给刚回来的年轻人。刚回来的年轻人声音大,抽的烟好,玩的牌也新鲜多样。他们让这里焕发出新的活力,一时间热闹非凡,人头攒动。高飞不能走动,常年坐在柜台后面的一张小床上。有时天气好,父亲会把他抱出来,放在小卖部檐下一张堆满破衣服的太师椅上。高飞三十岁了,因为从小没有走过路,不怎么晒太阳,还是像个少年一样白皙。这几天他常坐在外面,太师椅微微朝向高架桥,这样他可以第一时间看到穿过桥洞从外面回来的人。这么多年,他一直以这种姿态迎接回家过年的每一个人。前几年,人们一般背着大包小包从省道的公交车上下来,慢慢走完这最后的七百米。这两年开车回来的越来越多,车子刚下省道,转眼已到近前。高飞小卖部聚集了太多人,车子一般会在这里停下。车上的人带着笑容和香烟下来,散一圈烟,和熟人说几句话,再发动车子回家。

腊月二十五,天阴着,地上敷着一层薄薄的雪和泥,西北风穿过高架桥汇聚成强烈的乱流掠过小卖部。高飞从早上就坐在这里了,他身上盖着一件破旧的羽绒服,眯着眼迎着风看着来往的车辆。在他身后,几个早起的老人和妇女在闲话家常,墙的拐角处,不怕冷的小孩赤裸双手捧着手机蹲在地上蹭高飞的Wi-Fi。男孩子联机打游戏,女孩们听歌看视频。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多的人往这里会集。大概九点过一刻,麻将牌已经支起了两桌。一辆出租车停在桥墩前,刚子背着一个小双肩包从车上下来,急匆匆往这边走。司机探头叫住他,让他把车钱付了。刚子一脸窘迫,让司机别叫,等他回家取钱。刚子家就在高飞小卖部斜对过,两层气派的楼房邻着马路,后面是很大的院子,院子外面是被雪覆盖的麦田。刚子家之前也开过小卖部,光麻将桌就有五张。后来母亲死了,小卖部无人打理,人们又重回高飞小卖部的怀抱。高飞看着这个曾经的竞争对手,没想到他连车钱都付不起了。

“刚子回来了。”高飞先跟他说话,无论是谁,高飞都会先开口说话。这是他总结的经商之道,要笑脸相迎每个人。

刚子没有说话。刚子不想跟任何一个人说话。他只想赶紧回到仅有一步之遥的家,无奈他家的大门紧闭,高飞这里人声鼎沸。高飞的提醒让几个老人也注意到刚子,纷纷打招呼。刚子只好走过来,掏出烟散给大家。“怎么样刚子,今年挣大发了吧。”老年人喜欢用这种口吻恭维每一个回来的年轻人。不管他们有没有挣大钱,老人们都觉得他们应该挣了大钱。“挣个毛尾啊。”刚子说。毛尾,一般指动物皮毛,当地方言有时候也把头发和其他部位的毛发称作毛尾,有点脏话的意思。刚子已经是个能挣钱养家的男人了,这样跟老人说话大家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妥,相反,而是觉得他在谦虚。只有刚子知道自己说的是实话,看高飞脸上那笑,他似乎也知道。刚子等大家的注意力从他身上移开,弯下腰小声对高飞说:“先给我拿五十,没零钱给车费了。”高飞笑着:“那你拿大票让他找嘛。”这么说着,他还是打开腿上的铁盒,拿出七十二块钱给刚子,“给你,凑个整,你媳妇上次赊了一罐一百二十八块的奶粉,刚好欠我二百。”刚子接过钱,没有说话。给了司机车钱,他快步走到家门口,开始不耐烦地拍打铁门。

上午十一点,路上车多了,天有些要放晴的意思,也许太阳早出来了,只是穿不透厚重的雾霾。高飞拿掉盖在身上的破羽绒服,把铁盒搁在细瘦的双腿上。车太多了,他目不暇接。不光村里的车走这条路,北面几个村子同样要从这里经过。一辆五菱宏光出现在路上,高飞想起张全,他两年没回来了。小柏油路缺少养护,多少有些坑洼,五菱宏光开得很慢,像一只癞蛤蟆匍匐在路面上。等车来到桥下,高飞认出来了,浙K的牌照,肯定是张全了。高飞冲着车子挥手,五菱宏光缓慢驶过限宽的石礅来到近前。高飞还在兴奋地挥手,五菱宏光保持将停未停的速度,车窗摇下来,是张全。

“张全回来了。”

“回来了。”张全朝高飞身后的人群投来匆匆一瞥,已经有妇女看过来。张全一脚油门,五菱宏光局促地抖动一下,往北疾驰而去。

高飞脸上的笑还未散去,面前只剩下五菱宏光留下的一团黑烟。一个妇女问他刚刚过去的是谁。

“张全。”高飞说,“孝子啊,这么急着回家看他老娘。”

“张全啊,那孩子就是不会说话。”妇女吐出一口瓜子皮,“这可咋办呢,那么大了还拉寡汉呢。”等意识到面前的高飞也是寡汉,她闭了嘴。

到了中午,太阳终于在正当空现出一团模糊的光晕,以此证明它真的存在。牌局都散了,只有几个住在附近的还恋恋不舍留在这里。男人们谈着刚刚牌局的得失,女人们饶有兴致听着,不时发出惊叹。父亲给高飞端来了饭,两个馒头一碗人造肉炒肉。人造肉是当地的说法,其实就是油豆皮,早年吃不起肉的时候多放些油可以吃出些许肉的口感。父亲要把高飞抱进屋,高飞坚持在外面吃。“这会儿暖和。”高飞说。他把饭碗放在腿上的铁盒上,用蜷缩成爪状的手夹起一个馒头,用完好的左手拿筷子,埋头吃得滋滋有味。一声急促的刹车让他抬起头,这是一辆黑色的丰田轿车,看起来很高档。高飞盯着车门,好奇从车上下来的是谁。先下来的是一个陌生的小伙,他快步绕过车头去开副驾驶的车门。一只长靴迈出来,很长,长靴尽头是贴身的类似丝袜的裤子,高飞叫不上这种时髦衣服的名字。这两年好多大姑娘小媳妇穿这种像是夏天该穿的裤子,甚至有的妇女也穿。毫无疑问,这条腿穿这种衣服是很好看的。丝袜裤仅仅露出一小截,就被驼色的毛呢大衣遮住了。等这条腿的主人完全从车里出来,高飞认出来了:多雨。他一手拿着馒头一手拿着筷子,嘴里还有没嚼完的人造肉和肉,一时间没办法跟她打招呼,只是一味地笑着看她。小伙殷勤地打开后备厢,提出一个白色的旅行箱。多雨客气地跟他道再见,回头看到一直在笑的高飞。

“吃饭呢。”多雨说。

“吃饭呢。”高飞说,“你吃点吧。”

“不了不了,我走两步就到家了。”

“噫——这谁家的闺女那么漂亮啊。”一个妇女突然大声惊呼,她把“噫”字拖得老长,以此来表达惊讶和赞叹,因为拖得太长,“噫”字慢慢变成“嘢”的音。

“还能是谁家的,你家的呗。”多雨笑着说。

在场的男人望向多雨,匆匆一眼之后赶紧收回目光,只有两个老头儿坦然地一直看她。大家都默不作声,没有人问“挣大发了吧”这种话。对于多雨这样的大姑娘,男人们一方面是尊重,一方面是避嫌,也有可能是为了彰显清高——总之方方面面吧,对多雨这样的女人,男人们多半选择视而不见。只有妇女们分外热情,问东问西。

“刚才那帅小伙是谁,对象吗?”一个妇女问。

“哪啊,他是顺路的司机。”

“司机,哄谁呢?”另一个妇女撇着嘴说,“司机会又是开车门又是提行李的?”

“人家那是绅士风度。”多雨笑着说。

“啥绅士风度,咋没人对我绅士风度。”

“你也不尿泡尿照照自己,你要有多雨一半漂亮,连恁家那口子都得对你绅士风度。”

“你过来,我对你绅士。”一个男人加入谈话,不过他没看多雨。

“你还绅士呢。”妇女这次是真的撇嘴,“我看你是西红柿。”

多雨看着长辈们开着因自己而起的玩笑,讪笑着,寻找一个可以告别他们的间隙。这时候又一个妇女惊叫起来,“噫——多雨你看看谁来了,你爸你妈来接你来了”。

多雨回过头,她的父母正快步往这边来。母亲几乎是跑着过来的,泥水在她脚下发出“嚓嚓”的响声。路过一个大点的水洼,溅起的泥水打湿了父亲的裤子。“你急啥,她还能飞了不成。”这么说着,他们谁都没有放慢脚步。母亲离着老远就喊:“俺闺女可回来了。”跑动的颠簸让她的声音微微发颤。母亲跑到近前,摸着她的头发,“你看看,都瘦了”。母亲眼里有些湿润。两个人抱在一起。父亲在一旁不知所措。他看到多雨身旁的箱子,拿过来扛在肩上。箱子上的泥水流下来,滴在他本就不干净的裤腿上。

“你看看,这娘俩多亲。”周围的妇女们啧啧称赞。

母亲说:“你说的什么屁话,恁闺女跟你不亲啊?”

“不亲。”妇女说,“我们家那妮儿,有多雨一半争气就烧高香了。”

母亲和妇女们客套了几句,挽着多雨的手说:“我做好饭了,咱们回家。”母女俩挽手走在回去的路上,父亲扛着箱子跟在后面。直到他们走远,大家还在夸赞多雨的漂亮能干和她家的幸福前程,当然,也捎带着质疑了一下多雨迟迟定不下来的婚事和她与马良的关系。又因为说到马良,讲到今年去北京打工的人能挣到的钱,听他们说,今年的工程款不太好要,能不能发出来还不知道呢,这都得等马良回来才能见分晓。

下午三点,是小卖部人最多的时候。打牌的,围观的,叙家常的,坐着发呆的……半个村子爱凑热闹的人几乎都在了。马良的丰田霸道离老远就被注意到了。“那是马良吧。”“是马良。”“除了他还能有谁。”丰田霸道霸着道,过路车辆自觉停在路边避让。除了几个痴迷打牌的,人都拥向马路两边,找一个好位置注视着驶来的霸道。好像这辆车是什么外太空来的新鲜玩意儿,人们眼都不眨地凝视着它每一个细小的动作。大家看到轮胎狠狠卷起泥泞又狠狠甩在地下,看到泥点溅在又高又宽的引擎盖上,看到车头如同巨兽的嘴平滑地吞没着来时的路。人们最想看到的还是挡风玻璃后面的马良,这个有钱人此刻是怎样的表情,他高不高兴,和不和气。面前站着的人太多了,太师椅上的高飞处于很不利的位置,他在有限的空间内尽可能转动脑袋寻找能看出去的空隙。霸道驶过桥洞来到近前,宽大的车身似乎比限宽礅还宽。人们议论着是不是能开进来。马良打开车窗探头看路,缓慢地驶进限宽礅。几个热心观众走到近前充当指挥员。“倒,再倒点。”“好,往左打。”“再往左点。”“行了行了,往右,往右!”大家七嘴八舌指挥着。马良像是也没开过这么坏的路况,来来回回开得乌龟一样慢,最终他不耐烦了,把头伸出车窗笑骂:“你们是不是傻,一帮子人都架势说我听谁的。我这车有雷达知不知道。”大家当然不知道啥是雷达,不过也都闭嘴不语了。“都别说话了。大傻,你帮忙看着点。”大傻是个胖憨胖憨的年轻人,得到马良钦点,大傻很高兴,在马路上来回走动,时而低头查看车轮时而侧身观察车尾,最终不负众望引领这辆大车开了进来。马良把车停在刚子门前,拿着一条中华烟下来。他在众人的注视下穿过小柏油路,拆开一包烟散给大家,散了大概四五个人,他把整包烟扔给大傻,让他接着散。

大概一分钟之后,所有男人都得到了一根中华烟。有的别在耳后,有的放在牌桌,更多的则迫不及待点燃,几十号男人一起在小卖部喷云吐雾,呛得几个抱孩子的妇女骂骂咧咧躲了出去。

“怎么样马良,今年挣大发了吧,整了这么个大家伙。”

“挣大发?还挣沙发呢。”马良咬着嘴唇说,“不瞒你们,贷款买的,这叫什么,这叫打肿脸充胖子,谁疼谁知道。”

“那也是知道你能还人家才贷给你款嘛。”

“就是就是。”

“这车得上百万吧,那么大。”

“那肯定。”

“这一个轱辘子都得个十万八万吧。”

“熊人(讽刺人)是吧。”马良说,“傻吗?还一个轱辘十万八万,谁给我拍这儿十万四个轱辘全卸走。”

大家哈哈笑。高飞坐在太师椅上仰头看着马良,根本插不上话。马良把烟蒂扔在地上,用脚蹍灭,进屋看打牌的。他站在人群外,看到父亲坐在里面打麻将。围观的人意识到他的存在,纷纷给他让出位置。他来到近前,打牌的给他递烟,招呼他坐下来打。“麻将没意思,牌九我可以跟你们玩一会儿。”马良看着父亲说。父亲抬头看了他一眼:“刚回来?回去跟你妈报个平安去。”马良从一条烟里掏出一包扔到父亲面前,说:“我玩一会儿再回去,你先回吧。”父亲打出一张牌:“我打完这把。”众人笑起来:“你看看,现在老子都得给儿子让位了。”

“那没办法。”父亲说,“谁让咱老了呢。”

高飞侧头往屋里看,这个姿势很难拿。他看到马良他爸点了炮,把牌摔在桌上痛骂自己不该打那张牌。马良走过去坐在他爸的位置上,招呼大家拿牌九。牌洗好,马良掷出骰子,众人呼啦一下围上去,高飞彻底看不见了。他恢复了朝向高架桥的坐姿,听着屋里的吵闹声,把手里的中华烟放进铁盒。

屋里的喧嚣一浪高过一浪,人也越聚越多。高飞不禁暗暗感谢马良,他彻底点燃了小卖部的热情,一时间买水买烟买槟榔的络绎不绝。天色渐暗,今天恐怕不会有什么人回来了,高飞决定趁着天还没黑再坐最后五分钟。他不知道的是,此刻马宏驱车行驶在38号公路上,一直在超速,他想趁天黑之前赶回来,为此一直责怪莉莉早上化妆耽误了时间。“那么着急干什么,不耽误回去吃晚饭就行了。”莉莉说:“你懂个屁。”马宏说着,又把油门踩低了几分。

宝马车驶进高架桥时,天还没黑,人还没散,不过没有人过分注意,大家以为只是一辆过路车而已。高飞身上盖着破羽绒服,以一种纯粹欣赏好车的目光看着宝马车缓缓驶近。限宽礅同样对高大的宝马车不太友好,它磨蹭了一会儿没进来,几个热心人再次上前充当指挥员。车窗摇下来,人们惊叫起来。“这不是马宏吗?”“是马宏。”“这孩子是抢了银行吗,宝马都开上了。”“宝马?”“宝马!马宏开宝马了!”人们纷纷站在路边看着这辆车,连马良都捏着牌出来了。在众人的注视下,马宏突然有些紧张。他本应该很享受这一刻,大家炽热的目光让他有些心慌。他紧紧握着方向盘,只想赶紧通过这该死的限宽礅,好潇洒地停下车再潇洒地走下来潇洒地把早就准备好的中华烟发给大家,然而这两个石礅提供的狭窄通道让他根本潇洒不起来。热心人们还在七嘴八舌地指挥。“倒,再倒点。”“好,往左打。”“再往左点。”“行了行了,往右,往右!”马宏的注意力散了,随着“刺”的一声众人发出惊呼。马宏心里一慌,知道坏了。他坐在车上,这下彻底不知道怎么开了。热心人上前查看,车屁股一侧蹭了几道细长的口子。大家议论纷纷,惋惜不已,猜测这几道口子得要多少钱来弥补。马宏骂了一句下车查看,莉莉也跟着下来。热心人们还在分析刚刚应该怎么开才不至于蹭到。

“看你们一个个能的,咋不去当交警啊你们。”马良走过来骂那些热心人,他看了一眼车损状况,问马宏,“有保险吧?”

“当然有。”马宏说。

“有保险也不能这么开啊。”马良说,“我帮你倒出来。”

“不用。”马宏叫住他,“我会开。”马宏拉开车门上了车。

马宏小心翼翼看着倒车影像,他还不太习惯这个玩意儿,他觉得这是不会开车的人才要依赖的发明,这会儿,他老老实实看着摄像头把车往回倒。

“都别说话了。”马良说,“听我的,往右打,好,回正,走……”

马宏不愿听马良的指挥,他根据摄像头往里开,其实和马良的指挥基本一致,这让他恼火,可又没有理由让马良闭嘴。马宏心里窝着火把车开进来,开到刚子家宽阔的大门前,与马良的车并排停下。马宏下了车,热心人们再次围上来查看宝马车的伤口,再次惋惜并猜测需要的维修费用。

“有保险花啥钱,一分钱不用花。”马宏说着,把烟散给大家。

众人听马宏这么说,也都放宽了心,气氛重新变得轻松起来。

“你们姓马的真是一个比一个厉害啊,一个霸道一个宝马。”

“厉害个毛尾啊,瞎混。”马宏说。

“马宏,这车是你的吗?”

“不是我的,这怎么能是我的呢。是你的。”马宏说。

“马宏干什么呢那么能挣?”

“承包了个快递网点,小打小闹。”马宏说。

“送快递那么挣钱?也带带我们啊。”

“不是送快递,是快递网点,管送快递的。”马宏说。

“厉害厉害。”

“不简单啊。”

大家毫不吝惜赞美之词,又是追溯马宏的过去——“这孩子小时候就比别人机灵!”又是展望马宏的未来——“这么搞下去不得成亿万富翁?”连高飞都插进来一句:“马宏这是抓住机遇了啊。”长这么大,马宏算是头一回听到自己的名字跟那么多好词联系在一起。他又发了一轮烟,进屋去看打牌的。马良作为庄家,在牌桌上吆五喝六,派头十足,马宏扔在桌上的烟让他抬起头。

“怎么样大老板,玩两把?”马良向他发出邀请。

马宏知道莉莉不喜欢他打牌,面对此情此景,他还是选择在别人让出的位置上坐了下来。马家两兄弟相对而坐,一个老炮,一个新贵,这样的强强对决让众人蚂蚁般拥进来,黑压压填满了屋子。高飞也急不可耐呼唤父亲抱他进来。父亲把高飞放在柜台后面的小床上,这个位置同样不太理想,看不到牌桌上的情况,只能看着人群的屁股。人们聚精会神观察着牌局的动态,不时爆出惊呼和哀叹。

高飞坐在床上,看看人群,又看看门外,天慢慢黑下来了。要过年了,而今天,又是收获的一天。高飞看着铁盒里积攒了一天的营业额和几根不同品牌的香烟,都是好烟啊,高飞珍宝般一一抚过,重新盖上铁盒。

……

郑在欢,1990年生于河南省驻马店,现居北京。著有短篇小说集《驻马店伤心故事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