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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2021年第1期∣张鲜明:话梦录
来源:《十月》2021年第1期 | 张鲜明  2021年02月10日06:52

羽毛花

我和几个人一起来到一面山坡上,发现这山坡是由书本变成的,那一畦一畦绿色植物,其实是一行一行文字。这一点,只有我能看出来,所以,我就踩着一行文字慢慢地往前走,这就是创作。这种感觉让我兴奋不已。

左前方的山坡上出现了一尾竖立的羽毛。这近乎透明的白色羽毛,像一株小树那么大。羽毛的背后一片漆黑,就像黑色幕布那样,使这羽毛格外醒目。这羽毛,羽翎洁白如骨,粗壮如椽,羽毛自下而上越来越细软,到了顶端,看上去就是一团白烟。我明白了:这东西叫羽毛花。

羽毛花在我到来之前就出现在那里,似乎是在等待什么。不对,它的出现,应该与我的到来有关——我踩到了某个字,那个字是机关,就藏在一行一行文字中间,我无意间踩到那个字,启动了机关,于是羽毛花就出现了。只是,我不知道踩到的究竟是哪个字。

羽毛花在黑暗中微微晃动,顶端轻雾袅袅,这是它在思考的缘故。啊,我知道了:这羽毛花其实是一支笔,漫山遍野的植物——也就是文字——都是它写出来的。

被坐实的伪证

我给一个人帮忙,把他受贿的证据转移到我身上。为此,我编造了一个行贿人员名单,列出了一张我个人的受贿清单。在那张受贿清单上,其中有一笔,一开始我写的是137万元,后来我换了一种颜色的笔在那个数字后面加了一个零,就变成了1370万元。

办案的人正在赶来,我必须逃跑。

在一条柏油路上,我看见一双深靿胶鞋,这胶鞋里面盛满了墨水,在来回走动。我知道,它是办案人员伪装的,里头的墨水是卷宗中的文字凝聚而成的,如果能够找到一片纸,墨水就可以立马还原成卷宗。走动的胶鞋,在寻找那片纸。

我躲过那双胶鞋,漫无目的地跑着。匆忙间,我看见一个既像房子又像地下室的空间,就闪身躲了进去。从这里向外看,看见有一些人影在晃动,我不能确定是否有人发现了我,心里惶惶的。我飞快地撕碎了那个行贿人员名单,把纸屑装到我的裤子兜里,把那份受贿清单塞进靠墙根的一堆书报之间。干完这些,我就回家了。

母亲扒在我家的窗户上,瞪大眼睛焦急地望着我。她知道有人在抓我,并且知道我是冤枉的。她朝我比画着,意思是:你赶紧把那些伪证拿出来,证明自己是清白的。

我的那些所谓的“罪证”漏洞百出,虚假的性质显而易见,任何人看了都会觉得它是假的。可是,不出示那个伪证,我就会被定罪判刑,因为现在所有的人都知道是我受贿了——这个消息传播得纷纷扬扬。虽说那个伪造的行贿人员名单上的人都可以证明我是无罪的,但目前的情况是:那个名单被我销毁了,连纸屑也找不到了;更要命的是,我已经完全忘记了那些人的名字。眼下唯一的办法是,找回那个伪造的受贿清单。

我开车去到那个藏匿清单的地方,那房子的一面墙被扒掉了;而被扒掉的,恰好是我藏匿清单的那面墙!扒房子的是我表哥——突然想起来了,我就是为他做的伪证。我问他:“扒房子的时候,见没见到一张写着字的纸片?”他一脸茫然的样子,回答说:“没有。”他还说,靠墙放着的那一堆烂纸,是被人用铲车拉走的,那些东西与砖头和泥土混到一块了,他需要找一找,看能不能找到。他说着,诡秘地笑了笑。

我寻找纸片的动静搞得太大,有人在暗中大力地传播这个消息,越来越多的人出现在现场,一个隐秘的行为竟然被弄成了一个公共事件。从当时的气氛看,那个办案人员就在这些人中间,他肯定知道我在销毁证据。这样一来,他就会认定我的那些受贿证据不是伪证——也就是说,我是有罪的。

伪证丢失了,那么,伪证就可能被认定为我犯罪的铁证,事情怎么会弄到这个地步!

妹妹出现在我面前,她大声地吆喝着,很焦急,也很生气。我安慰她说:“我要把那张纸片找出来,证明那个零是后来加上去的,量刑的时候也许会轻一点儿……”

吃愁虫

我在一条小路上走着,路上铺满五彩缤纷的花瓣。

隐约感到眼前有一棵树,我看不见这树,只是看到头顶有一片像云彩一样半透明的东西,我知道这是树冠。我正在走向这棵树,目的是要在树洞里睡觉。我困极了。

我心头一紧,感到心里有什么东西在抓挠。肯定是虫子在咬我的心!我蹲下身子,把心掏出来。我的心里没有虫子,它是一个像拳头那么大的花蕾,外面包着一层灰色油脂,这层油脂叫“愁”,摸上去硬硬的、凉凉的,像金属。

我的心竟然是这个样子!我既紧张,又不好意思,生怕被人发现。我在胸口慌乱地抓挠着、撕扯着,急于把心装进胸腔,却塞不进去。

我捧着心,无奈地望天。这时候,从树冠上垂下来一个东西,细看,是一只接近于透明的虫子,这虫子的形状像天蚕,被一根透明的丝线吊着,它用一种无声的语言对我说:“我吃愁。”

它是一只吃愁虫!

我捏起吃愁虫,把它放在我的心上,那虫子立马像蚕吃桑叶那样哗哗地吃起来。我心的表面出现了一个洞,这洞在迅速扩大,里头的花蕾一点一点地露出来,露出红色花瓣。

等到把我心的表面那一层硬壳——也就是“愁”——吃完的时候,那虫子变成了一枚黑色鹅卵石。这鹅卵石,僵硬,冰凉,表面斑驳,布满纵横交织的丝线。我望着手心里的鹅卵石,突然难过起来:你把自己吃成了石头!

我捧着我的心——此时,它是一朵轻盈、闪亮的花——蹦蹦跳跳地向前走去。我要把那枚鹅卵石做成项坠挂在脖子上,做一个永久的纪念。

就在这么想着的时候,鹅卵石——也就是吃愁虫——不见了。难道是被谁收走了,还是它自己化作蛾子走了?

我哭起来。

是谁让你到这里来的

到一个地方去旅游,寄居在一户人家,这里像是一家客栈。闲来无事,我就踱出客栈,悠闲地四处走动。

这是一个村庄,成片的房子密密麻麻、横七竖八,房子的样式一模一样。本来,我记得是往左边走的,却走到了相反的方向。

我迷路了。

要尽快找到我住的那家客栈。在这个陌生的地方,就我一个人,天要黑下来了,我不能一个人待在这里。

在十字路口,我遇见一个人,是个老年男人,他面容模糊,像是木偶。我向他问路,他没有马上回答,而是像洗脸那样在自己的脸上抹了一把,用诡异的眼神瞪着我,仿佛是一台仪器在对我进行扫描。大约过了几秒钟,他伸手朝他身后的巷子指了指。

巷子很深,两边是鹅卵石垒砌的墙。我走进去的时候,立马感觉到这巷子是一个活物,它向我发出邀请并进行引导。很明显,它是在用一种力量吸引和操纵着我。这背后一定暗藏凶险!我的脚步变得迟疑起来。

正想退出,可是已经晚了。原来,这巷子是一条胳膊,猛然把我举了起来。天啊,这一切都是预谋好的!这一定是村庄或是客栈的主意。

这是一个农家院子,在村子最高处,有一种悬空感,从这里能看到村里的每一栋房子。此时,我置身于一个露台,四周是城堞一样的青砖高墙,没有楼梯。定睛细看,这里其实是一张巨大的床,我就坐在这床上。看样子,我是被人拐到这里来了。我能感觉到,在周围看不见的地方有许多眼睛在盯着我。这里头有一些年轻人,都是农村孩子,我能透视到他们的样子。我躺下来,假装睡觉,而这床竟然能看透我的心思,它警惕地盯着我。大概是为了麻痹我,或是为了转移我的注意力,这床的顶部开始播放投影,都是这个村庄的影像。我知道,这是宣传片。

我一直想着要回到客栈,就悄悄地掏出手机来。对了,手机里有导航软件,可以定位。可是,我入住的那家客栈叫什么名字?忘了。我努力地回想着,最终想到了三个字:“向前去”。不对,这不像是客栈的名字。可是,我实在想不起来了。

总有一种摇摇晃晃的感觉。对了,这是在床上,是床在摇晃。这个地方是不安全的,我得离开。我小心翼翼地挪动身子想爬起来,看能否找到出逃的办法。突然,床的旁边有轻微的响声传来。原来,在床下靠右的地方,有一个人正在坐起来。啊,这是一个高低床,那里也睡着一个人!

这是一个女人。这女人年纪很大,花白的头发披散着,脸上戴着一副皱巴巴的橡皮面具。她坐起来以后,朝脸上抓了一把,露出一双大大的浑浊的眼睛。啊,竟然是我的母亲!我是说,她看起来像是我的母亲,她试图伪装成我的母亲。她眼神冰冷,显得很陌生。她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用意念告诉我:“我可以帮助你离开,但你必须告诉我:是谁让你到这里来的,为什么到这里来?”

我答不上来,只好惊恐地站在那里……

我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东西

屋里黑着。

这是一张床,也许是土炕。身边躺着一个女人,是我一个朋友的老婆;而那个朋友此时却在门外屋檐下躺着,这让我很不好意思。

那个女人没有睡着,她闭着眼,装睡。夜色很深,我竟然能看见她胸部的起伏。我望着门外的朋友,有一种既紧张又愧疚的感觉,好像我做了什么对不起他的事情。其实,我什么也没有做。

我心里慌乱,于是就急于起床。

就在从床上爬起来的时候,我的一只手摸到了一条尾巴。原来,在我身旁的角落里还有一个人,是一个老年男子。通过他的侧影,我认出来,他是我老家的一个邻居。此刻,他正慌慌张张地下床,我摸到的是他的尾巴。这尾巴有两尺多长,有椽子那么粗,感觉像是狐狸尾巴,又像是狼尾巴。这尾巴摸上去软中有硬,很有弹性,手感极好。我甚至能感觉到,那尾巴是银灰色的。

被我摸到尾巴的那个人迅速扭了一下屁股,一声不吭,消失在黑暗中。我站在那里,突然紧张起来:我怎么摸到了人家的尾巴呢?如果不是被我发现,别人也许不会知道他是一个长尾巴的人;可是,我竟然看到了,而且摸到了。我不好意思起来。我想,他一定非常生气,可他没有生气,而是仓皇地逃走了,这使我更加羞愧。

我想跟那人说,我不是故意的,可他已经不知去向。我知道,他是找自己的裤子去了。他的裤子肯定与一般人的裤子不一样,它应该有一个能掩藏尾巴的袋子。

正这么想着,无意中瞥了床上那个女人一眼。哎呀,我看见了她的屁股沟。

我怎么会看到了人家的私处?

我怎么总是看到不该看到的东西?

我既羞又愧,就闭着眼睛在黑屋子里奔跑起来,好像只要一直这样跑下去,就会把我看到的东西跑掉。

战斗之蛇

一条蛇出现在我面前,白蛇,有水桶那么粗。

这蛇跟我有关系,它好像是被我从什么地方放出来的,却想不起具体细节了。本来,我是应该用网兜或是布袋把它装起来的,但也许是考虑到它太大了,也许是由于疏忽,也许是出于懒惰,总之,我没有采取此类措施。白蛇一直跟着我,但不是在地上,而是像风筝那样在我头顶上方不高的地方悬浮着。蛇头白中泛黄,向前伸着,很像和谐号列车的车头。它的芯子一伸一伸的,两眼发出警觉的光芒。

我和白蛇出现在城市的街头。从街景看,这是20世纪七八十年代中国的某个中等城市,街道两旁是两层或三层的楼房。我知道这条蛇有自己的想法——它想挣脱我,去干它想干的某件事情,而且是一件危险的事情。明明知道它的想法,却没有办法阻止它——当然,我也没有想阻止或控制它的愿望。我茫然地站在街头。

突然,白蛇好像发现了什么,高高地抬起头,愣了一下,然后猛地一个俯冲,冲到街道右侧的墙根。原来,那里有一条与白蛇差不多大小的黑蛇,白蛇是冲着黑蛇去的,它们在街边追逐、纠缠、打斗。

等我明白过来,已经看不清它们的身影了,只见两团黑白相间的影子像一团烟雾呼啸着向前冲去。两蛇经过的地方传来噼噼啪啪的爆响,闪耀着一团团火花,天昏地暗,飞沙走石,树叶与烟尘纷飞,整个城市顿时陷入昏暗和混乱之中。这是那两条蛇触碰了电线,造成了电网短路,城市停电。

天啊,惹下大乱子了!

我沿着两蛇相斗的那条街往前跑,想去看个究竟。街边的电线都是断的,一根一根垂在空中,一个女子在捡拾落在地上的电线包皮。她看了我一眼,我赶紧躲闪开了,怕被她发现我与白蛇的关系。幸好她不知道白蛇是我放出来的,其他人大概也不知道。我悄悄地往前走,想看看那两条蛇是死是活,以及它们对城市造成了多大的破坏。

没见到那两条蛇,只见街道的尽头有一个像是仓库那样的院子,院子周围有一些面容模糊的人,他们在议论什么。从只言片语中我听出来,那两条蛇被收容到了这里,有关方面正在审查它们。听说一条蛇已经受伤,伤势严重。隐约觉得那黑蛇很有来头,不知道最后会不会把我给牵连进去。

我原路返回,慢慢地走,留心观察街上的情况,悄然搜集与那两条蛇有关的信息。突然,街道中央出现了一个有三间房子那么大的长方形深坑。我和报社的一位同事一起出现在这个坑里。在这里,我看到有两个或者三个黑衣警察在水中直挺挺地躺着。水很清,很浅,漫住警察的半个身子。这是一种侦查手段,每个从这里经过的人都要像警察那样躺在水里,经过这样的检验之后才能通过。我猜想那几个警察大概跟黑蛇是一伙的,他们在用这种方式破案。由此推断,那黑蛇也许是死了或者是受了重伤。

我从坑中间走过去,心里很虚,可是不从这里经过又不行。看见一个身材壮硕、黑红脸膛的中年男人站在坑的前端,也就是出口的那一端,他负责盘查。我虚张声势地冲他大摇大摆地走过去,他竟然认识我,朝我谦卑地笑着,满脸崇敬的表情。他点头哈腰,做了个“请”的动作,意思是:您可以过去。跟我一起的那个同事紧跟在我身后,把记者证掏出来亮了亮,那人笑了笑,不吱声,也不看证件,就让我们过去了。我在心里默默地替那人担心:万一被人检举出来,可怎么办?

我们爬出土坑,感觉城里的气氛依然紧张。这紧张的气氛表明,马上就要召开公审大会,但究竟要审判谁,却不知道……

垃圾雕塑

有一家报社搞一个大型系列报道,报道大概持续了一年,在这个过程中产生了许多垃圾。于是,这家报社就决定搞一个行为艺术,也是一个装置艺术,就是将这些垃圾集中起来做成一个雕塑,以纪念这次活动。

按照设计,每个参与系列报道的人都要把自己产生的垃圾收集起来,作为制作雕塑的材料。其实,这个设计是自带编程的,一旦启动,那些垃圾根本不需要专门收集,它们会按照先后顺序形成一个链条,自动往一起集中并形成雕塑。

这件雕塑形体太大,大到看不到它的具体形状,只是能感觉到它头小尾大,头部像象牙又像笋芽,白生生的,朝着一个方向延伸过去,许多东西就是从这里开始排队,自动进行拼接,那状态就像是一列正在自动拼接的火车。

大概是已经完成了拼接,这雕塑晃动了几下,开始立起来。

一开始显得生硬、粗糙,一片片垃圾之间充满空隙,给人一种松散和不结实的感觉。渐渐地,这雕塑像醒着的面团那样,开始变软,越来越柔软,越来越瓷实。到最后,它竟然成为一个巨大的泪滴。这泪滴有些浑浊,一团毛絮状的虫子在其中浮游。我知道,每一条虫子都是一个人物;那种浑浊感,是故事造成的,它充分表明:这个系列报道中的人物和故事,具有不确定性,有许多似是而非的东西。

而这由垃圾雕塑化成的泪滴呢,其实是一本书。

由于这书是以泪滴的形状存在的,所以我一时手足无措,不知道是该把它捧起来,还是找个什么容器装起来。我围着它不停地走动,想用我的身影把它包装起来。我的身影,是它的封面。

飞行,其实是坠落

那时候,我没有想到自己会飞。大概是在傍晚时分,或者更晚一些,天空呈现茶色,周围的景致淡远而模糊,我从一个院子里出来,站在山崖边,闲来无事,伸了个懒腰,身体就升起来了。

我像在水中那样,划动四肢。呃,我的胳膊依然是胳膊,我的身体依然是人的肉身,怎么就会飞了呢?这是一件靠不住的事情。那么,不妨在附近试一试,检验一下我是否真的能飞,以及能飞多远。

在正式飞行之前,我站在一块石头上大声说:“我是一只试飞的小鸟,我的身上没有羽毛。”我这样说,是为自己留后路,万一飞行失败,这是一个很好的说辞——你看,我有言在先,我只是在做试验,而不是为了显摆。

天完全黑下来,不辨上下左右,不分东西南北。我朝着前方——大约是东方吧——试探着飞过去。凭感觉,我身体的下方是山坡,山坡的下面是山谷,我朝着山谷飞去;或者说,是在黑暗的虚空中滑翔。

飞着,飞着,我心里一惊:不对,怎么是向下啊?!

原来,飞行,其实是坠落。

啊,我这是在一个深渊里!这深渊没有底,四周是无边的虚空,不知道我将坠落到哪里。

不行,不行,我必须回去,必须回去……

我转过身,双臂挣扎着挥动,终于,摸到一块石头。凭感觉,这是梯田的石壁。我用尽全力,抓着石壁把身体向上支撑,就像从水中抓着什么东西向上漂浮那样,一层,一层,拽着身体向上去。身体很沉,很沉,我的双臂抓着石壁,用力地,向上,向西。

我的身体在空中飘浮着,伸手不见五指。我这是在哪里?

突然,我摸到一根旗杆。知道它是旗杆,是因为我摸到了旗杆顶端的旗帜。

既然找到了旗帜,也就是找到了大地!

我紧紧地紧紧地抱着旗杆,沿着旗杆向下滑,向下滑……

我就要哭出来了。

无影之树

一个陌生的村庄。

村庄正中间有一个院子,院子靠左偏下的地方还有一个院子。这两个院子的房子与村庄其他人家的房子明显不同,一是格外高大——单层,却有三层楼那么高;二是青砖墙面上刻满神秘的图案,是一些特殊字符。我知道,这是老高家的老宅子,他退休之前把房子翻修了,供退休之后享用。左侧那座房子是他的,右侧那座是他弟弟的。这两座院落给人一种清冷而孤寂的感觉,离老远都能感受到它们的威严和拒斥力。

在这两座院落之间的空地上有两棵树,已经长到天上去了,白云在树的腰间飘动,根本望不到树顶。更神奇的是,这两棵树没有影子,这就是著名的“无影之树”。这充分说明,这两棵树太古老了,它们应该是在太阳诞生之前就有了,所以阳光照不到它们。这个地方有这么古老的树,当然可以开发成旅游区,门票收入可以包住那两个院落的物业费。

在那两棵树之间的空地上有一个女孩子,大概是老高的女儿吧,大约有二十来岁,面如满月,肤色红润,脸颊和额头上却爬满皱纹。她蹲着,捡地上的枣子。她指着那两棵树中的一棵对我说:“枣树其实是大地的子宫,每一颗枣子都是婴儿,最小的婴儿只有0.6厘米。”原来,这两棵树中有一棵是枣树。女孩一边跟我说话一边用拇指和食指捏搓着一粒枣子,也就是捏搓着一个婴儿,她是要把它制作成工艺品。她微笑着对我说:“要是做成一千个,就可以成正果了。”从她庄重的神情判断,她决心把这些婴儿制作得尽可能小巧而精致。这是她献给大地的礼物。

一转身,我看见老高的女儿把一个制作好的婴儿作为礼物送给村支书的老婆。那个胖乎乎的中年女人露出白花花的牙齿,笑着说:“我保证你们的安全。”原来,虽说这是老高家的老宅子,但如果没有当地人保护,这房子随时可能被收走,或者自己跑掉。

大概是为了证明这宅子是老高家的(当然,也可能有更深的想法),老高的女儿手里捏着一个一个婴儿在两棵树之间——也就是在两座宅院之间——松软的土地上播种着。她一边干活一边跟我说话,从她的表情看,她对我充满了敬意——她是我的粉丝;而我却对那宅院心生敬畏,就像面对大人物那样。

我知道,那些被播种的婴儿是被压缩过的,如果展开,应该有芦席那么大吧。我很想看到婴儿展开之后的样子,就站在那里等待着,等待着。我对老高的女儿说:“至少,我要等到那些婴儿发芽,看看他们的头发是红的还是绿的。”其实,我内心的想法是:看看那些婴儿长出地面之后,有没有影子。

长木耳的手机

屋里闹哄哄的,我躺在一张像舞台那么大的床上,静静地望着窗外。我看见外面下雨了,就掏出手机看天气预报。手机屏幕上出现一串红色的字:这雨,是来巡视人间的,你要保守秘密。

门口进来两个人,一个是我的老同学阿平,另一位是大个子男人,看上去有五十多岁,不认识,他应该是阿平的朋友。我赶紧起身与他们握手。阿平的脸像揉过的卫生纸那样皱巴巴的,谦虚地笑着。从来没有见过他这样笑,这大概是疲劳的缘故;当然,也许另有深意,是一种伪装。他们的出现,与刚才那条天气预报有关——他们的头发是湿的。

我请他们坐到我的床上,让他们休息一下。阿平摸了摸床铺,匆匆忙忙地去找厕所,从他的表情看,他是在侦察地形。他们果然是带着某种特殊使命来的,我不好意思指出来,就开始留心他们接下来会干什么。

那个陌生男人与我并排躺在一起,顺手拿起我的手机与他的手机摞在一起,说是要充电。从未见过这样为手机充电的,这里头一定大有文章。我瞥了一眼我的手机,果然,出问题了——手机的下部生出了两朵木耳!这不是一般的木耳,它像灵芝那样坚硬,完全是人的耳朵的形状,带着一道一道黄蓝相间的花纹,泛着神秘的光。这两朵木耳,一大一小,大的像拳头,小的像五分钱硬币,两朵木耳之间有一根连线。这木耳一定是某种侦察装置,它在偷我手机里的信息。我很紧张,却不知道该怎么办。

阿平从外面回来了,笑着说:“我肚子痛。厕所太脏。”我不知道他是否已经解决了问题,就急忙起身替他找厕所。让客人找不到适合的地方方便,是一件很丢人、很失礼的事情。于是,我带着阿平来到院子里,指着北面的一座平房说:“那里也可以解决问题。”他笑了笑,说:“我去过了,那是一条水沟。”

等我回到房间的时候,我看到那人的手机还在原先的位置上,我的手机却不见了。我抖开被子一遍一遍地寻找,却还是没找到。

一转身,那人和阿平也不见了。

我站在那里念叨着:“木耳!木耳!”似乎只要这样念下去,我的手机就会听到;听到之后,它会回来的。

小石潭记

半山腰上有条小街,沿着与街道垂直的石阶路向下去,就来到一个小石潭边。这小石潭看上去就像是山里农家的水窖;当然,也可能是某个民宿的游泳池。池水清澈见底,粼粼波光里晃动着山石的倒影。

我来到潭边,看见水潭内侧的黑色石壁上出现了巴掌那么大的一幅画,画面由苔藓和石纹组成,从整体构图上看,像是一朵花。这时候,一位画家朋友和一位诗人朋友出现在潭边,也在欣赏那幅画。我知道,这幅画是眼前这位画家朋友的作品,他把这幅画卖给了潭边的石头。此刻,这幅画正在朝石头里头洇,画面正在成为石头的一部分,画面上的石纹在迅速改变自己的形状,以便与石头上的纹路对接和重合。这表明,石头在接收这幅画。这正是这幅画的独特价值所在:能与它所置身的环境融为一体。

啊,这幅画是活的!

正在惊叹呢,一转身看见石阶边的草丛里露出一条竹根。这竹根是青色的,像蛇那样抬起头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莫非,它是我这位画家朋友带来的另一幅作品?为了检验它是不是一件艺术品,我抓住它朝向我的那一端,把它从地上薅起来。它盘根错节,与一条小一些的竹根紧紧相连。我身旁有一个小伙子,他是某大机关的宣传干事,他动手帮我把这条大竹根与小竹根分开。分开的一刹那,大竹根显得很悲伤,我已经猜出它的来历,也明白了两条竹根之间的关系,心里突然有些难过。

当我用手指捏着那条大竹根的根部时,我发现,我捏着的竟然是蛇头。它果然是蛇!我担心它会咬我,又担心它会盘起身体缠住我的胳膊,但是它没有挣扎,而是把身体伸得直直的,顺从地让我捏着它。我知道它很不舒服,它是在忍着。

我紧紧地捏着蛇头不敢松开,担心一旦松手,它会咬我。

我把蛇放到小石潭里。

一到水里,这蛇,立马成了一根竹竿在水面上漂着,被我捏过的地方,也就是蛇头那个部位,像绳头那样绾成一个结。这是怎么回事儿,难道我把它捏死了?我用手碰了碰竹竿上的结,这东西在水里左右晃动,它依然是竹竿,只是颜色开始变灰。

这东西究竟是什么?是竹根、竹竿还是蛇?我吃不准,因此也就无法认定它是不是一件艺术品。也许,不应该把它从地上薅起来,它脱离了自身的环境,就什么也不是了。我懊悔起来。

为了进一步检验这东西是不是艺术品,我又一次试探着慢慢地把手伸向它。就在即将触碰到那东西的一刹那,猛地,我缩回了手:万一它是一条蛇,突然咬我一口,那可怎么办?

这时候,小石潭的颜色变深了,像是一只混浊的眼睛……哦,我知道了,这小石潭是个艺术馆,它正在全力以赴地掂量和评估这件东西的价值。

尾 巴

在一条幽暗的山道上,我飞跑着。不知道为什么奔跑,感觉是在跟一群小孩玩游戏。

跑着跑着,我突然放起屁来,一个接着一个,很响,很大,就像是在发射机关炮。

怎么会有这么多的屁呢?我很吃惊,就停下脚步,回头望了一眼。咦,那一串屁,竟然像一朵一朵花儿,像一个一个气泡,像一只一只水母,显现出一种接近透明的白色,闪闪发光,在与我腰部等高的地方随风飘摇,仿佛一条飘浮的尾巴。

一群孩子忙乱地捧着一个一个屁的气泡,试图把它们连接起来。我知道,他们是要把这东西收集和珍藏。

那东西是气体,早晚是要飘散或炸裂的,要把它连接和收藏,是一个技术要求很高的活儿。我一边担心,一边好奇地看他们怎么完成这个高难度的任务。

一个意念说:“你要动起来。”

这是一个程序,我必须配合。

于是,我大步往前走,越走越快。我这样快走,其实是想把那个尾巴甩掉。可是,那一串气泡紧紧地跟在我屁股后头,飘着,欢快地摇摆着,使我看上去就像是一只大尾巴猫。

那群孩子满脸恭敬的神色,庄重地捧着一个一个屁的气泡跟在我身后,很有秩序地走着,就像是一群信徒走在朝圣的路上。

追赶双手

一座山,从地平线上升起来。

这山,有巨大的底座和一个一个山峰,每个山峰都像是柱子;山峰与山峰之间是巨大的沟壑,十分夸张,山体和山峰上布满皱纹。

感觉这山有点面熟,跟我有某种特殊关系。果然,它在向我暗示:追我啊,追我啊,我是你的!

我突然明白过来:这山,其实是我的双手。

既然是我的手,怎能让它孤零零地站在那里呢?我像遇见了丢失的儿子那样,难过起来。

我奔跑着去追它。可是,那山总是与我保持着固定的距离,任我怎么追也追不上。

我浑身冒汗,已经喘不过气来了。我灵机一动:脑袋肯定是在手的前头,应该让它去截住手。可是,我的脑袋在哪儿?我看不见脑袋,也就没办法指挥它,只好甩开脚丫子继续追下去。

到了最后,我的整个身体只剩下一双脚,却依然追着,不停地追着……

荒 村

有一个人,是个老男人,带我往一个地方去。

我们沿着一座房子的墙脚走动。这座房子是悬空的,墙脚那个地方十分狭窄,只能容下脚掌,而且是向下倾斜的,人一旦仰过去,就会坠入万丈深渊。好在墙壁上有一根一根布带子,在必要时可以抓住它们。这些布带子在微微飘动,给人一种不结实的感觉——它能禁受住一个人的重量吗?

我的脸贴着墙面,脚步慢慢地挪着,有一刻,我的身体就要向后仰过去了,我急忙抓住一根带子,走到了墙的拐角处。带我的那个人,一直在我身后跟着,却一点忙也帮不上;或许,他本来就不是为了引导和帮助我,而只是一个盯梢者。

拐过墙角,我发现房子后头是一个坑,坑里有一个大杂院,还有一些菜畦。本来,我是可以从这坑中走过去的,可是所有的地方都充满了粪便。原来,这是一个巨大的化粪池。粪便冒着泡沫向上鼓荡,像是在满怀恶意地搞恶作剧。带我来的那个人茫然无措,我决定沿着坑中的一道砖墙的顶端往西南方向去。

从坑的西南角爬上去,我们进入荆棘丛。那荆棘高大茂密得就像是巨大的森林,每一棵荆棘都粗壮如水桶,浑身长满花椒刺。我们慢慢地走着,没有遇见一个人。走着,走着,突然在荆棘丛中发现了一座木屋。说它是木屋,从造型上看更像是一个巨大的木柜,通体黑色,油漆斑驳,一些地方露出木头的原色。我突然意识到,带我来的那个人是生产队队长。他把这木屋的门打开,里面分成两间,靠右的那间分成上下两层,上层是卧榻,感觉是睡过人的,现在是空的;左侧那间,黑洞洞的,深不可测。那生产队队长对我说:“那个老头就是在这里死的。老太太住在另一间。”我知道,他是不想让我要这个木屋才故意这么说的,他想收藏这个木屋。

原来,这是一个无人的村庄。村庄一旦没有人,就会立刻长满荆棘。从荆棘生长的情况看,这里已经荒废很久了。

那个木屋在无声地传递着一个信息:在村庄消失之前,上头有一个政策,就是村庄必须迁走,每家每户自找出路,允许投亲靠友——这是优惠政策。人们为了享受优惠政策,眨眼间就走光了,这里就成了一个无人的村庄。

悬 崖

从一个地方出来,在院墙下的小路上遇见了我的一位同事,跟他匆匆打了个招呼,继续往前走,走着走着,眼前出现了一堵土墙。它只是看上去像是土墙,细看,是一面土坡在我眼前突然侧翻,像一堵墙那样直直地竖着,挡住了我的去路。此时,我的任务是要爬过这土坡。

土坡表面坚硬如石,没有一点缝隙。我像攀岩者那样,手脚并用地往上攀登。最后,我的双手摸到了土坡顶端一个向外凸出的地方,整个身子倒悬在崖壁上。这是最后的选择:如果我决定上去,就必须用尽最后一点力气,让倒悬的身体翻转到坡顶;但从此时的情形看,即使用尽最后的力气,我也依然会从坡顶上掉下来。

我刚才遇见的那位同事,此刻在土坡下面仰望着我。我对他说:“如果我掉下去,你接住我。”

突然,我发现我正在攀缘的所谓土坡,其实是一张写字台。写字台的外沿就是悬崖,我是从悬崖这一面往写字台上攀登。我用尽最后的力气,才攀登到桌面下方的抽屉上。我一边喘气一边思考怎样才能爬到桌面,这时候,我看见我的一位老领导抬腿登上了桌面。原来,他是从写字台的另一面上来的。我这才发现,我选错了方向!

我转身从写字台的另一面来到写字台前,也就是站到那位领导刚才站立的方向,双手扒在写字台上。我看见,写字台上出现了一片山水和林木,就像一幅三维动画。这画面在我眼前快速倒退,那山水和林木越来越小,很快缩小成一个盆景;而桌面却越来越大,正在变成广袤的大地。

正在暗自惊叹,我的身边出现了两个年轻女人,一个女人对另外一个女人说:“嘻嘻,他——”她指着我,继续说,“竟然从那个方向上来,费了那么大的力气。”我知道她是在嘲笑我,却不好说什么。

一恍惚,我又像倒悬在屋檐的蝙蝠那样倒悬在悬崖上。不知道是那个女人的法力使我回到了原先的状态,还是我又一次选择了原先的路径,反正我是继续倒悬在悬崖上了。

“写字台就是悬崖!”我自言自语起来。

真累啊!

无 解

我奔跑着来到教室,可是已经晚了,班上坐满了学生,一位老师正在出题,考试即将开始。

我给学校带来了一堆台球。那位女教师接过去放在地上,用一个三角形框子把台球分作两部分,说是给孩子们当足球用。我这才发现,这里的学生个子都很小,像皮影戏里的人物,最高的也就二十厘米左右,小的只有拳头那么大。

试卷出来了,就放在老师的讲台上。这是一个直径大约三十厘米的玻璃桶,里面盛满了水,水里有一株半透明的植物,那植物看上去像是塑料的,葡萄藤一样的藤蔓和柳叶似的叶子从桶口垂下来,一直垂到桶底,藤蔓的中间部分模糊不清,若断若续。这是一道论述题,意思是:“根据这棵植物的形态,请你说出它与房价的关系。”

教室里乱哄哄的,同学们窜来窜去,兴高采烈,因为这个题目是有标准答案的,事先已经透了题,大家都能得高分。这场考试,其实是给我看的,是一场表演。

突然,我的儿子出现在课桌上。他只有拳头那么大,这就充分证明他是一名差生。此时,他仰着颏儿,用一种崇敬的眼神直盯盯地看着老师,大声说:“这个题目无解!”

女教师的脸像气球那样猛然肿胀起来。她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紧张地看了我一眼。

我的儿子用自信的语气接着陈述:“那个植物虽然标明了房价起落的趋势,但是这个题目缺少基础数据。你需要提供一百年来房价的常数和那个植物的DNA;如果没有这些数据,这个题目就无解。”

儿子说完,跳下桌子,背着手,扬长而去。

我恍然大悟:原来,这个考题的答案,其实就藏在那株植物藤蔓若断若续的地方。那是一个隐喻,它的喻体是:无解。

现在我突然明白,那个女教师何以那么紧张地看了我一眼。我为我的儿子自豪,因为只有他看透了那个题目——那个试题其实是一首诗。

张鲜明,1962年生,河南省邓州市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系河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河南省诗歌学会会长,现供职于河南日报报业集团。在《诗刊》《十月》《大家》《星星》《中国摄影》等刊物发表文学作品和摄影作品,出版诗集《梦中庄园》《诗说中原》,报告文学集《排场人生》,摄影集《空之像》,散文集《寐语》。曾获第二届中国济南当代国际摄影双年展最佳摄影奖、第23届中国摄影艺术大展优秀作品奖、天津市第十八届全国孙犁散文奖一等奖、中原诗歌突出贡献奖,河南省优秀文艺成果奖、《莽原》文学奖等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