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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月
来源:长江日报 | 鲍尔吉·原野  2021年02月08日06:27

查干萨日在蒙古语里面的含义是白月亮,多好听——白月亮,艾特玛托夫有一本书名字叫《白轮船》。查干萨日的含义还包括白色的月份,即汉人所说的正月。查干曰白,在蒙古语里与吉利同义。比如碾压五谷的石头碾子,巴林人称之为“白色的老汉”,给你加工粮食嘛,这是最吉利的事。查干木伦河自然是吉利的河。在蒙古语的人名里有许多跟“查干”关联的美妙词汇,比如白色的檀香树:查干珊丹,白度母:查干巴拉,等等。查干系列就是吉利系列。你趴在内蒙古的地图上看,能看到好多跟查干有关的地名、山名或河流的名字。这里说说白月。

在白月,蒙古人迎来了热气腾腾的春节。然而在北亚的寒带草原上,寒冷仿佛让万物冻结于一瞬,山峰好像还摆着结冻那一天的姿势。上冻前,山峦好像还在奔走、涌动。至少山上的树林里还有野兽奔走,山泉水从石头缝里流下来。结冻后,一切都不动了。结冻的草原十分严肃,脱光了树叶的树木用每一根手指指向蓝天,河流在低于地面的河床里变成查干冰面。云朵在天空白白飘过,它的影子在大地以黑翳跟随。

蒙古人在白月里高兴呢,他们一点儿都不严肃,四处动。在初一的早上,牧民家的孩子耳朵最警觉,他们听到屋外有嘚嘚的马蹄声。蹄声停止,传来马打响鼻的声音。如果到屋外看,马从鼻孔里喷出两道白烟,比烟筒冒的烟白多了。这是马奔跑停下之后在严寒中的鼻息。马身上带着汗,不到一分钟,这些汗变成了马脖颈上、肚子和后背上的白霜。白霜很厚,并不比冰箱里面的白霜结的薄。然后呢?客人在杂沓的脚步声中走到门口,他们的祝福声先于脚步到达屋里。这是拜年者在发声的高音区域喊出来的祝福声:啊,过年过得好吗?主人答:啊,很好的。

客人冻得红彤彤的面庞像一盏灯笼照亮了屋里。他们戴着蓬松的大狐狸皮帽子,穿着沉重的羊皮蒙古袍。客人不急着坐下,他从怀里拿出两个酒壶,捧在手里,躬身向主人敬酒。他把大酒壶送给主人,自己拿小酒壶。或者是把满瓶的酒送给主人,自己拿半瓶的酒。敬酒,这才是最重要的仪式。他们只喝一点点。这一点酒虽然不多,但它像服药的水一样,足以把祝福冲进肚子里。饮毕,客人把小酒壶揣进怀里,他知道小孩子们的眼睛在他身边早已发出热切的钻石的光芒。他继续从皮袍里拿出好东西——自己家烙的馅饼,一个孩子送一张,再给每个孩子一只冻梨。在北亚的寒带草原上,过年的时候从怀里拿出水果,是一件神奇的事情。冻梨黑如煤炭,但黑黑的把柄竟然没被冻掉。把冻梨放在水里缓,当黑梨外表结了一层薄冰的时候,证明它苏醒过来了。咔嚓咬一口(第一口很大),嘴里嚼梨肉,眼睛盯着雪白的梨肉观察。看啊,梨肉比牙齿还要白。咔嚓第二口,看看黑梨上白的面积扩大了多少。咔嚓第三口之后,已经没有咔嚓第四口了,剩下的事是略微啃一啃梨核。啃不了一会儿,梨核就露出像小鸟眼睛一样黑溜溜的种子。不过没关系,明年过年还有冻梨吃呢。这是四十多年前的事情。现在牧区拜年不讲送冻梨了,送冻梨也不能一人只送一个,改送压岁钱了,这都是跟汉人学的,没意思。冻梨呢?他们为什么不拿钱买冻梨送给小孩子呢?

客人敬完酒后给小孩子送一张馅饼、一个冻梨。一般按着礼数,还要送每个小孩子一块饼干。只一块,而不是两块,因为没有那么多饼干,还要去好几家拜年。这款饼干像扑克牌那么大,边缘却带着拐弯的花纹。小孩子舍不得吃,学着客人的样子,把饼干揣进怀里。

主客落座,奶茶上来啦,黄油上来啦,奶豆腐上来啦,炸果子上来啦。主宾二人坐在椅子上,拿着各自的酒壶喝酒。主人把酒壶里的酒喝了一些之后倒满交还客人,客人继续揣着两壶或两瓶酒,到另一家拜年,如法炮制。他们坐着,小口喝酒,不能大喝,因为过一会儿还有人来拜年。初一聊天,聊的都是吉祥话,换句话说,他们聊的全是神的语言——风调雨顺,人畜平安,就像祭敖包念诵的赞颂词一样。是的,人在查干萨日不能乱说话。过年,我们的理解是神在过年。人先把人的话收起来,讲一讲神的话。太阳神、月神、山神、河神、碾子神、动物神都在过年。人是仆人,跟着神凑凑热闹。小孩子躲到角落,从怀里掏出冻梨和饼干(馅饼早吃没了)跟兄弟姐妹们比较谁的冻梨和饼干更大。他们舍不得吃,仅仅在脑子里想象咔嚓第一口,咔嚓第二口,咔嚓第三口之后就没有第四口咔嚓了;啃一啃梨核就露出小鸟眼睛一样黑亮的种子,想象100遍之后才开始真吃。

大雪把屋外的群山掩埋变矮之后,草原上的车辙也看不到了。蓝天的蓝,在雪山头顶竟变得十分锋利。马站在拴马桩边上,它照射阳光那边身体上的白霜融化了。马把蹄子轻轻抬起来,轻轻放下。它脚下的雪地上留下一个套着一个的圆圆的蹄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