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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乡子
来源:《今朝》2020年第4期 | 唐小斌  2021年02月08日07:03

旧时那些时常脱口而出的乡话,在时代的冲击下,如今,只能是残存在脑子里了。偶尔,会在不经意间的某个时刻泛起,但也犹如时间长河里,小鱼儿吐出的泡泡罢,转瞬就逝去了。谁也挡不住时代的变迁,残存在我脑子里的乡话,再过个几十年,或许就没人听得懂了。在乡话遥远的时光里,我想,或许可以用文字,让乡话在书香里缱绻。

天还蒙蒙亮,母亲穿衣的窸窸窣窣的声音就从堂屋后厢房传来了。鸡早就啼过了,但偶尔,还有鸡啼声在村间各个角落,此起彼伏。

母亲起得这么早,是为了赶一家人一天的饭。幼时的杨坊人家,主妇一早起来的大事就是煮饭。客家人煮饭叫捞饭,一清早就做好一家人一天的饭食,这样,外出干活,不管干得多晚,一回来,蒸好饭随便弄点菜就可以开吃。捞饭,这两个字似乎是有点久远了。以至当我写下这两字之时,大米的那种香甜,就在我嘴角汩汩地流出。我依然记得,常常是在放学后,饿得不行,我踮起脚尖,掀起甑盖,用饭勺挖起一角冷饭,就津津有味地嚼起来。我想,也只有在那样的年月,那样的一种吃法,才能真正咀嚼得出大米的那种香甜。

我睡在楼上,是堂屋正中的楼上。因为只有这一处,是“紧过楼的”,就是木板紧紧实实地固定钉在了房梁上,其他的几间房子,房子做好后是陆陆续续把木板铺在房梁上的。我有几次踩上去,木板那头翘起来,吓得我再也不敢再踏过去,生怕一不小心,就从楼上掉到了楼下。反倒不时有老鼠“咚咚隆隆”地不时快速滚过。我的木床,挨着家里的米仓。而米房,就在我的床前。说是米房,其实就是一个大大的木桶,杉木做成的,防潮。每次早晨,迷迷糊糊中,我都能听到母亲把梯子靠近木梁的声音。其时我可以想见,母亲手里拿着竹箕,正一步一步踏上楼来。母亲手里的竹箕,因用得时间久长,已从原来的黄绿色变得黑褐色,这样反倒多了一种庄重。母亲踏着楼板的声音响了起来,听到她打开米房的盖板,用米筒量起米来。母亲这时会小声地说:“崽啊,天了光,炕些(起床了之意)。”我揉了揉惺忪的眼睛,一骨碌就爬了起来,走到梯边,倒着身子踩着木梯就下去了。

那时刚分了单干(承包到户),生产物资严重不足,我家和显熹爹家共用一头牛,两家轮着放养。如果轮到我家放牛,那我就会提着牛绳,手下夹一本小学课本,就出门去了。那时,我们放牛就是到濂江河畔去。但濂江河畔是一垌的稻田,为防止牛吃禾苗,须牵着牛绳。我边跟着牛走,边朗读起课文来:“上中下,人口手,大小多少……”看看时光差不多要上学了,就赶着牛回家。有时回到家,饭还没好,但母亲却在捞饭时,特意剩下一点米,和着米汤,煮了捞饭粥等着我们回来吃,那时觉得,捞饭粥就是人间最好的美味。偶尔母亲会用手把刚捞好的饭,用手攥成一个个小饭团,乡话叫“拿斋的”,放在饭甑里蒸,等饭好后,抓起那带着母亲手印的米斋粄,吃起来是格外地带劲。但这样的事一年也难得碰几次,大多数时候,捞饭时米少薯丝多,让我实在难以下咽。所谓薯丝,就是红薯刷成丝晒成的干。我家的谷仓,其实放着更多的是薯丝。记得那时,父亲最怕“过春过腊”时节。所谓“过春过腊”,就是青黄不接之时,那时,家家户户米仓里都是空的,连薯丝也所剩无几。记得未搞生产承包责任制时,我有半个月就吃那个薯丝粥,好一点时有一小点米一起煮,但大多数时候,就全是薯丝,加了一点盐,连一丝油星儿都没有。这也没有办法,我家兄弟姐妹六个,而能挣工分的劳力就只有父母和姐姐,每年“超支”款就压得父母的头抬不起来。那时我尚不晓“超支”的涵义,只是特别怕听到这两个字。因为每到年末,就听说我家欠了谁家的钱,而我家根本就没借过那家人的钱。后来我才知道,是因为我家工分不够,而生产队又必须按人头分配口粮,工分不够就欠了生产队的,而生产队又把超支工分划转到户,这样,工分少的人家就欠了工分多的人家的钱。反正生产队时,我家年年都是欠账大户,年底刚还清,债务又来了。你可以想见那时娃儿多人家的生活,用捉肘见襟来形容都算是极好了,拿海爹那翻着白眼的话来说就是:“这家人这么穷,崽又多,养大了也是一窝子的光棍!”这种白眼话说到人家家里几十年后的事情,拿现在流行的话来讲,就是“也是醉了”,从这话也可以想见到那时有多穷,也怪不得人家浅见短眼了。

小学三四年级时,我也晓得捞饭了,但好多事还得踮着脚尖去做。晓得捞饭在乡下的小孩子来说,那可是大事。记得超弟那个有些不聪的弟弟,乡话叫“也崽”,就不知轻重地打她的妹妹。我就听到她妈妈骂“也崽”说:“你别打坏了你老妹,你老妹都晓得捞饭了。”言语里透着一种特别的自豪。其时,“也崽”的妹妹比我还小,那时我也就小学二年级罢,捞饭这事还用不着我去做,我只在灶膛里放放火。那时家家户户烧柴,烧得柴火精贵,没办法,母亲就常去山上割些草皮来烧,放火时常常是熏得头污面黑。我常常在放火的间隙,还得抽出时间洒扫。那时的地板,是相当的接地气,就是泥地打平打结实了,并没有任何的石灰沙石水泥。那时我们扫地叫“扫地头”,倒垃圾叫“泼地尘”,因为地上也没有什么垃圾,所谓的垃圾就是尘土罢。常常门梁上好多的蜘蛛网,蒙了尘,当当吊吊挂在屋子的各处。庄户人家如果哪里不小心伤了手脚出了血,常常就门梁上取点带着好多灰尘的蛛网按到伤口上,很快就能把血止住,且伤口也愈合得快。

就是这样的庄户人家,也是特别注重学习的,这也就是客家人“耕读传家”由来已久的习俗吧。记得那时前院的荣华崽,每天都起得特早,在那高声朗读:“早上起来,面向太阳,前面是东,后面是西,左面是北,右面是南,东南西北,认清方向。”而我也不甘落后,边扫地边高声大叫:“公鸡公鸡真美丽,大红冠子花外衣,油亮脖子金黄脚,要比漂亮我第一!”想来我现在的大嗓门,就是那时练出来的。我并不是一个聪明的人,但那时学习成绩却好,穷家的孩子,亦稍稍让父母的脸上有了一点光。

就是那样的时光里,我学会了捞饭。但我并不晓得淘米,我就是量好米到竹箕后,用眼睛把米里夹杂的沙子挑一下,洗干净米,就倒到滚开的锅里,看大米煮到半生不熟之时,赶紧用木瓢舀起来,放到笊捞上(笊捞是客家人用竹编的一种带柄的生活用具)。笊捞下垫好了一个高大的木盆,米汤就漏到木盆里,客家乡话叫粥汤。看粥汤漏得差不多,还得用左手托起笊捞,用右手打几下笊捞的竹柄,让米汤的水充分漏掉,才会倒进饭甑里去。我那时还不够高,捞出来的米饭倒进饭甑时,还得踮起脚尖才够得着。别看捞饭就那几下功夫,但如果动作快了或慢了,蒸出来的饭就不会软硬适中,而是太干或者太烂而少却那种米饭的香甜。我记得好几次,由于动作太慢,大米在水里煮得太久,米粒之间变得粘粘夹夹,在饭甑里蒸时,水汽都透不出来,整个饭甑在水里蒸得“啵罗啵罗”响,客家话叫“舌鸭麻”,就是蒸老母鸭之意。透不出气来的米饭是蒸不熟的,这时就必须用筷子在米饭里插几个孔,才能熟透。往往这时,我们就会唱起那烂熟的儿歌:“抬砻唧唊,倒米煮夜,煮到三餐夜,烧了三担柴,莫上汽,甑下舌茄贝(蒸茄子),舌莫烂,拿去给爷爷嗙(和着什么东西吃之意)烂饭。”

时光就隔了那么个一二十年,就再也很难吃到捞饭了。偶尔在请客的宴席上或者饭馆里还能吃到,似乎也少了幼时的那种清味。怀念,似乎总是那么地美好!

大姐铲完河堤边的那一大块草地,直起腰来,顺手就用衣袖揩了一下额头上沁出的汗。身上的粗布衣服,早已被汗水浸透。她放下镰铲,顺着河滩的一条被村人踩实了的泥沙路下去,濂江水的沁凉就从脚底传到了心头,她弯下腰,洗了洗手,捧了一口清清的濂江水,开始喝了起来,喝完水,又顺手洗了把脸。

大姐原本被太阳晒赤了的脸,在江水的清润下变得光洁了起来。大姐转过身,看着那绿绿的草坪被她用镰铲一块块翻转过来,草根向上,均匀地摊在河滩上,被毒辣辣的太阳炙烤着,心里就乐开了花,那可是一家人的工分。这是生产队分配给每家每户的任务,就是烧火土,用来作肥料。那时很少有化肥,肥料基本就是草木灰或者烧制好泛黄的泥土,叫火土,中含钾肥,是一种有机肥,于现今的说法就是绿色肥料罢。大姐人小,占不到好位置,就选了没人愿意去铲的河滩。河滩边上生着的草乡人叫石根草,草是贴地而生的,草根连着草根,盘根错节的,铲这草特别费力气。姐靠着一股干活的蛮劲,硬是一上午就把这么一大块草地铲平了。看着时光差不多了,大姐连忙上岸,扛起镰铲,从浅水处涉江而过,她要赶回家做全家人的饭食。生活虽然清苦,亦没有《楚辞》里“涉江采芙蓉”之美好,但其时,河中心飘荡起大姐清亮的歌声:“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我家就在岸上住,听惯了艄公的号子,看惯了船上的白帆……”这是大姐刚学会的歌,昨晚晒场里放露天电影《上甘岭》,大姐看了一场,就学会了。看一遍,就能学唱起来,我真是佩服大姐。大姐并没什么文化,小学还没读完,就辍学了。原因是大姐去上学,背上一个弟弟,手里还要牵着一个弟弟,而弟弟在课堂上却不得消停,常常是撕心裂肺的哭叫。一哭叫,老师就把大姐叫到教室外面去。那时候的父母,是没多少功夫带孩子的,为了生活,必须去挣工分,更大的孩子就得帮带更小的孩子。那时的教室里,特别多背着弟弟妹妹去上学的孩子。弟弟的哭闹,让姐姐根本就不想去上学,姐姐在四年级时,就下定决心弃学。我那八十来岁的老母,至今讲起老师劝学时的情境,仿若昨日。母亲喃喃地说:“仕群宝(大姐的班主任)看你姐不去上学,几次上门来劝学,有一次你姐背着二哥,远远地看到老师来了,没处躲藏,就背着你二哥躲到门角落里。门角落里是暗的,二哥一躲进去,就‘哇’的一声大哭了起来。仕群宝看到姐的窘样,看来实在是很难劝学成功了,就对你姐说不上学没文化以后找老公都找不到,你姐就反驳说,村里好多没上过学的。”仕群宝几次三番的好心,也终于没劝返大姐回学校,其时仕群宝还是一个民办老师,但凭着他对教学的执著及对学生的挚爱,后来他成为县城最有名小学的校长,村人亦不为奇,从母亲的话里,我亦可知端末,诚者,爱人也,爱人者,亦仁人也。十一二岁的大姐,很快就成了家里干活的一员主力。但由于年纪小的缘故,大姐在生产队出工时,一半的工分都很难记到。但即使生活再艰辛,大姐仍然不缺一种对生活的热爱之心,譬如大队部的晒场上一放完露天电影,电影里的主题歌大姐第二天就基本会唱了。在那物质极其贫乏的日子里,那种对精神生活的追求实在是一种难能可贵。于今想来那时年月,犹潸潸泪中矣。

铲下来的草块,经过一天的暴晒,第二天一早,大姐就极早地起来,赶到河边,把草块垒成一个土堆,土堆底部放上干的柴禾,在中间留一个大洞,基本就可以点火熰火土了。大姐从口袋里掏出火柴,因了汗水,火柴盒上的图案都有点润润的,黑色的火柴皮也变得不太干爽。火柴盒上的图案很好看,是一个穿蓝色衣服的胖小孩顶缸耍杂耍的样子,非常地可爱。大姐小心地抽出火柴,对着火柴皮一擦,因火柴皮被汗水润过,并没有擦出火花,反而火柴头上的磷硝被擦去了一半。大姐换过那一头,“嚓”,火柴没擦着,整个火柴反倒成了没有磷硝的光棍司令。连着擦了几根,火柴终于被擦着了,但土堆洞里点火并不好点,土堆里冒过好几次的烟后,那火才终于被点着,而大姐那原本清澈的双眼却被烟熏得泪水直流。但大姐并不介意被烟熏得咳嗽,反倒看着地上的没有划着的火柴梗,心疼起来。火洞越烧越旺,看看烧得差不多了,大姐赶紧用草块把草洞堵实,让烟从土堆中慢慢地袅袅而出。为了让草块烧熟烧透,大姐又去水田边的水沟里,挖取淤泥,用竹箕挑到土地边,用手把那些缝隙糊好。草块这样子闷烧一天,待泥土从黑色变得泛黄泛红,火土就算烧好了。大姐把一切搞妥当,东山上的太阳才刚刚露了出来,照在大姐汗湿的脸上。河岸上,开始有老牛的“哞”声,晨曦中,开始有人影闪动。不久,村里别家的火土堆也开始冒出了青烟。

大姐并没有停下来,而是很快融入了刚出工的队伍中,去搭田塍。搭田塍就是在平整水田前,先得铲除田塍上的杂草,然后人在田里侧身而立,把田里的湿泥铲起覆在田塍上,同时搭一把在田塍内壁上,右脚跟进踏平,让新泥旧泥融合,再把田塍拍实修平。搭过田塍后的田野,杂草难生,等田塍稍干后,就可以在田塍上播种大豆,乡话叫“掂豆子”,就是在田塍上隔一小段挖一个小坑,放上点草木灰,把豆子放进去,再把土盖好,也不用再浇水施肥之类的,豆子就可以生长起来了。我常常在想,土地真是不欺人,你种上什么,它就生长什么,哪怕再贫瘠的土地,都一样能让生命生长。还在梳着羊角小辫的大姐,就这样,融入了生产队的氛围中。

那些带着无数草根的泥块,在火的闷烤中,由原先的黑色变得泛红泛黄。下午四五点钟,生产队就要开始收火土了。村民们陆陆续续从水田里上来,到自家的火土堆里去整理火土。大姐耙开那火土堆,热气还灼人,但火土带着的那种喜人的金黄色,还是让大姐忘记了那种灼热。在把火土锄碎时,一不小心,一块灼热的小土块,刚好就滚到了大姐的赤脚上,灼热感很快就让大姐感到了不适。大姐赶紧跳到了河边,看烫处,只是红红的,又立马上来继续劳作。大姐用竹箕挑着一担锄碎了的火土,兴冲冲地来到生产队收火土处。把秤的海爹看到单薄的大姐趔趔趄趄地挑着一担火土在自己面前放下,立马白眼一翻,少了门牙的嘴马张开,指着大姐的火土说:“你家的不能上秤,不合格!”大姐急了,指着别家已收的火土说:“我的火土烧得全都是透红的,怎么就不合格了?”海爹手一挥,说:“说了不合格就是不合格,赶紧挑开,下一家!”下一家的火土根本就没烧到多少,全是黑黑的泥块,草皮草根还嵌在土里。不服的姐姐倔在那里,人渐渐地少了,天渐渐地昏暗了起来。

在生产队另一处劳作的母亲回家,看大姐这么晚还不回来,走到祖祠前收火土处,只见生产队收火土的人早就走了。空空的祖祠前,放着一担火土,大姐缩在墙角,两个小羊角辫耷拉着,正在端着手擦着眼睛在小声地抽泣。母亲一把拉过大姐,借着昏暗的天色,看到大姐的脚上,隆着一个大大的火泡。

大姐左手拿着袜底,举到头顶,右手拿着连着短短金黄丝线的绣花针,在乌黑的秀发上擦了几下,拿下来,低头看了看手中袜底的图案,嘴角就有了一丝微微的笑意。她把手中的针在线上左绕右缠,然后扎向袜底正面,穿过去,低头用牙咬断线头,一只袜底就打成了。

我接过大姐打好的袜底,有一种美艳,在眼中分明起来,此时,日光正好。我看到大姐打出的袜底上,一个大大的双喜字在袜底的上头,袜子的下部则有一圆清荷,清荷边一朵红艳艳的荷花旁逸斜出,挨着一朵绿绿的莲篷,花下却有一对俩俩相向的绿头鸭浮在水面上,似在轻拔着清波,一只嘴是红色的,羽色鲜艳华丽,冠子艳丽无比,另一只嘴是黑色的,灰灰的,不太醒目,但两只鸭儿配在一起,却极为相宜。姐姐说那不是绿头鸭,那是鸳鸯,代表着坚贞的爱情。我不知道什么是爱情,但我知道,大姐要结婚了,大姐打的袜底,就是她的嫁妆。

大姐的婚事,父亲一直不同意。原因就是姐夫没一门手艺,在家种田,农闲时到玉石岩脚下的石灰窑挑石头赚点家用钱。其时姐姐为了一家人生计,每日间起早贪黑,到石灰窑挑石头,就这样和姐夫认识。姐夫家在杨坊最边远的山脚下,处于丰收陂灌溉水渠的末端,地名叫黄沙坪,听这名字就知是地瘠土荒水旱之地。由于干旱严重,黄沙坪人主要靠出产黄麻和种植胡萝卜为生。黄沙坪人所种的胡萝卜,色泽金黄,腌渍晒干后,叫“黄金条”,切成丝下饭,特别地开胃。但纵使拥有“黄金条”,也是个不值钱的东西,那时靠天吃饭的黄沙坪人,家家都是穷得要命。黄沙坪是龙南“黄金条”的主要出产地,“江东马蹄莲塘蔗,萝卜青菜水西坝”,这是龙南以各个地域特产的顺口溜,这么有名的“黄金条”竟不在顺口溜中,可见当时的黄沙坪,穷得连歌谣都能把它忘掉。

受了一辈子没手艺之苦的父亲,不愿意再看到自己的宝贝女儿,再像自己一样吃苦受累,断然拒绝了这门亲事。被父亲拒绝了亲事的大姐,茶饭不吃,天天趴着凳子,在家哭哭啼啼。母亲看到大姐这么伤心难过,也跟着哭泣。母亲的哭泣,不只是流眼泪,她是叫哀,就是那种拖长了声调,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叫着阿爸娭佬(客家话即母亲之意),诉说着自己悲苦的一生。那时我也就六七岁模样,天天听着大姐和母亲那愀心的哭泣,心揪得紧紧的,生怕原本就风雨飘摇的家再出什么意外。因为前不久村里的阿英矮,也是因为家人对其婚事的阻挠,鬼使神差,半夜三更一个人偷偷跑出去,在几里开外的玉石岩下的玉虚洞里,放声悲泣,好在被家里人及时发现,才未酿成悲剧。据说阿英矮本就抱着必死之心去跳岩的,否则一个娇娇小小的弱女子,何以敢摸黑到玉石岩去?我生怕大姐也会像阿英矮一样,在哪个晚上就跑到了玉虚洞里。这样的日子就像那阴雨连绵的天气,持续了好久。父亲拗不过姐的倔强,终于松口了,但提了一个条件就是,姐夫要想娶亲,必须学会一门手艺。龙南有乡话曰:“十田九地,不如一门手艺!”有手艺的人,才有立家之本,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永远只能是看天吃饭,这是苦了一辈子的父亲得出来的经验。就因为这,姐夫跟着他那做泥水工(建筑工人)的叔叔学起了泥水这门手艺。随着姐夫的出师,大姐的婚事终于提上了日程。

这不,大姐每天干完农活,一坐下就马上拿起针线打起了袜底。这袜底是用穿不着了的烂衫烂裤剪成一块块布,然后浸在捞饭后的粥汤里,把家里的门板卸下,放在太阳底下,然后把布条一层一层地摊在门板上,待其晒干,就成了好多布条粘连在一起的褙子了,龙南乡话叫布壳,而做褙子就叫打布壳。打好了的布壳依鞋样剪好,就可以用来打袜底或者做布鞋了。做布鞋的要贴好几层布壳,这样才厚实,然后用麻绳沿着最外围缝几一圈,把布壳固定在一起,然后蒙上一层白布,用苎麻制成的线一针一针打得密密实实,再用小锤子将鞋底通身打平直,鞋底就做好了,缝上鞋面,就是一双透气干爽的布鞋了。而袜底则不同,剪好了的布壳蒙一层红布,心灵手巧的乡间女子,就在五颜六色的丝线中,在袜底上开出自己心中最美的花来。幼时的我常常就游走在乡间人家的院子里,看立起的竹杈上晒着的袜底,有喜鹊登梅、鸳鸯戏水、竹报平安等等好看的图案,还有的袜底是一些字,譬如双喜字、一帆风顺、万事如意等等不一而足。像我的大姐,此时,打着的袜底就是并蒂莲,针针线线里,都带着大姐对美好生活的无限向往。出嫁之前,新娘子必须要做多少双布鞋、打多少袜底,这不仅是显示新娘子的心灵手巧,主要是这些布鞋和袜底是要打发给亲朋好友的。村里女孩子出嫁,女伴们都会帮衬着为新娘子打几双袜底,也算是姐妹好过一场。

大姐打的袜底,红艳艳的,放在竹篮里,吊在屋梁上。我每次都喜欢看着大姐用竹棍把竹篮撑下来,有着各种各样图案的袜底,衬着竹篮里做好的黑布鞋,极是相宜相谐。我知道,这些带着这么多喜庆的鞋和袜底,会在某个时候,喜气洋洋地装上写着有“晋阳堂”字样的杠盒里,亮过一村的眼睛。

阳春三月,桃之夭夭时节,我那为爱情奋争了几年的大姐,终于穿着那粗布衣服,带着那打了一个冬天的袜底和布鞋,在哭嫁声里,喜气盈盈地成为了黄沙坪的新娘。姐姐的嫁妆里,没有当时流行的“单车手表收音机”,而我去送嫁时穿的未打补丁的衣服,我依然记得,是借来的。但所有的这一切,都挡不住春风拂面带来的盈盈喜气。我们走在桃花掩映的乡村路上,姐姐红灿灿的脸醉了朝霞,醉了桃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