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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选刊》2021年第2期|陆颖墨:丛林海
来源:《小说选刊》2021年第2期 | 陆颖墨  2021年02月07日07:24

1

钟金泽和金钢的第一次相会,是在华北的一个大军港。

钟金泽新兵入伍训练刚结束,就被选入两栖侦察队。作为特种兵,侦察队每一个科目都是挑战,钟金泽的成绩都在前头,大家都称赞他,说训练完了肯定能成个“武林高手”。钟金泽听了很高兴,他初中时就得过省里的少年武术冠军,选择到海军陆战队当兵,就想当个“武林高手”。他心里就是朝这个目标努力的。

但是,一个新增加的科目,改变了他的人生。

从直升机上快速滑降,侦察队训练好几年了,都是平地滑降,钟金泽滑得很漂亮。这一次增加了山地滑降,因为是第一次训练,难度很大,危险也大。之前平地滑降钟金泽得了第一,这回他自告奋勇第一个冲出舱门。

从上百米的空中滑下,他头朝下,戴着战术手套的左手紧握滑降绳,两腿盘起,用陆战靴夹住绳子,保证下滑的速度,右手拿着微型冲锋枪。山峡间的风大,漫山的椰子树都飘起了秀发,远处的山峦涌动着绿色的波涛。绳子随风摇摆的幅度也大了。钟金泽顾不上这些,两眼死死盯着山坡,努力避开树林和岩石,寻找稍微平坦的泥地,同时在寻找阻击他的目标。突然,树林中冒出了两个胸靶,他瞬间启用微型冲锋枪,两个点射,击中了目标。这时,头部已接近地面,他瞄准了一块草地,一个翻身,稳稳落下。就在双脚着地的瞬间,他心里喊了一声:“完了!”

右脚落到一块不大的石头上。石头的表面和泥土平齐,厚厚的青苔让他误认为是青草。巨大的下降力让他的右腿滑出,骨折了。

住院生活非常难熬。三个月后,钟金泽终于站了起来,能和以前一样行走。但是医院的结论给了他沉重一击:两年内,右腿不能进行剧烈运动。

两年,对一个服役期只有两年的列兵来说,意味着什么?难道就这样一边休养一边等着退役?侦察队肯定是回不去了,他不甘心,找领导寻求适合他的战斗岗位。领导很关心他,也为这么一位优秀的士兵感到惋惜。和医生商量多次,结论是回到普通步兵连他都不符合条件,因为同样有大幅度的跳跃和冲刺,除非他还想住回医院。唯一可能的岗位就是装甲车驾驶员,但也要等到明年。因为每辆装甲车都是各个战位协同训练,今年已经开训半年多了。

他着急,领导和战友们也为他着急。

出院后的第十一天,就在钟金泽憋得快要发狂的时候,领导把他找去了——有两个岗位:一,去汽训队学开车,学成后调到舰队机关小车队;二,海军军犬训练基地要开设一个军犬训练员班,去北京学习一个月,然后接回刚刚毕业的军犬,带着军犬去西沙六号岛。

六号岛?

他知道,六号岛现在正处于前线,海上形势紧张,更重要的是他去过六号岛。于是,钟金泽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军犬和西沙。

在北京郊区海军军犬训练基地的训练场上,钟金泽兴奋地看到了一条条生龙活虎的军犬。看着军犬钻火圈、躲炸点、跃高墙、渡激流,钟金泽不由得感叹一只只军犬都是好样的。他们训练员班有二十多个学员,来自全国各地海军部队。每位学员都要在这二十多条军犬中,找到适合自己部队的军犬。

钟金泽看了好几天军犬表演,有点儿眼花。长得都差不多,表演技能上也各有优长。挑哪一条呢?他想了好久,终于找到训练教员,说要找一条不怕大海、不怕风浪的军犬,希望能在海上试一下。钟金泽这么想,是因为他在侦察队时,在西沙海训过。那次礁盘上风急浪高,好多战士在齐大腿深的海水中跋涉,差点儿被大浪冲倒。钟金泽当时也受到了惊吓,所以长了记性。

教员很为难,说在这北京郊区到哪儿找大海去?再说前几天军犬们在白洋淀泅渡,风浪也不小。谁都看到了,哪只军犬也不差。

钟金泽很倔,坚持自己的要求。他说,自己要去的那座岛,是在远海。南海的风浪,白洋淀怎么能比?万一就是在风浪大的时候有敌情呢?

教员只好把钟金泽的要求汇报了上去。没想到上级很快答复:这个建议很好!

第三天,两辆大卡车出现在了华北的一个军港。一车是学员,一车是军犬。

选择这个日子就是因为风急浪高。下午三点,风更大了。港区内波浪滚滚,不停地拍打码头,轰鸣声中浪花能溅到岸上。而港外的浪涛就更大了,不时有水柱越过防波堤。只听一声令下,一群军犬沿着一千五百米的防波堤朝尽头跑去,看上去像一股黑色的急流。很快,它们冲到了防波堤的尽头。

像紧急刹车,都停住了。早已守在这里的驯犬员大声下令:“跳下去!”面对大浪,所有的军犬都有些迟疑。这尽头是内港和外海的交界处,右边浪小些,左边白浪滔天。它们似乎拿不定主意该往哪儿跳。

一条军犬跳进了外海,马上让白浪淹没,很快又冒出。它艰难而奋勇地向前游动,淹没,冒出。紧接着,所有的军犬都跟着跳进了外海。

登陆舰就在外海,很快驶了过来。舰上的学员们都很激动,没想到军犬个个都是好样的,无一例外跳进了外海。教员在意外中带着自豪说,没有一条给他丢脸。

钟金泽赶紧找到教员:“第一只跳下来的军犬叫什么名字?”

“金钢。”

“我就要金钢!”钟金泽急切而坚定地说。

军犬们都上了登陆舰。教员带着钟金泽找到了金钢。金钢马上明白站在面前的就是自己的新领导,它把脑袋伸过来,友好地蹭了蹭钟金泽的裤腿。钟金泽蹲下来轻轻地拍了拍金钢,也表示友好,说道:“好样的。”想了想又说,“有成绩不要骄傲,出了渤海湾这个小鱼缸,南中国海上的风浪你可要好好见识。”

钟金泽话音未落,几个学员不干了,一下子簇拥过来。

“你,什么意思?这么小看我们渤海湾。”

“谁说渤海湾的风浪比你们南海差啦?我这条胳膊就是去年寒潮时抢险摔伤的。”

……

犯了众怒,钟金泽还真不好辩解。这时,舰上一位军官过来训斥钟金泽:“你这个同志,太不会说话了。”他又回过头去,对那几个学员说,“大家消消气。渤海、黄海、东海、南海,都是我们的母亲海。南海我们经常去执行任务,那里的风浪确实还不大一样。”

2

钟金泽和其他学员一道,带着自己的军犬,在旅顺坐上了南下的军舰。军舰从北到南,沿着祖国的海岸线,经过渤海、黄海、东海,最后到南海。沿途在不同的港点停靠,各部队的驯犬员就近上岸。

首先是经过渤海湾。启航那天,风浪不小,不少战士都晕得吐了,不少军犬也晕得吐了。也许是从小习武的缘故,钟金泽不晕船,但他一直担心金钢扛不住。金钢还真争气,有三分之一军犬都晕了,它还能坚持住,只是没有刚上舰时那样活跃。钟金泽很赞赏地看着它,觉得自己挑对了,没看走眼。他情不自禁地把金钢拉到自己身边,想表扬几句。

好像是要他好看,就在钟金泽自得的时候,一声不响的金钢,哇地吐了。钟金泽虽说躲得快,靴子上也沾了不少呕吐物。因为金钢吐得晚,所以把别的军犬分几次吐出来的,一次都完成了。钟金泽之前有些慌神,看金钢吐完后,反倒平静了。

过了渤海湾,在青岛靠岸了。该离舰的离舰,剩余的军犬上岸休整了两小时。启航前,那些呕吐过的军犬,就是死活不肯上舰。钟金泽拉了拉金钢,金钢也死活不肯上舰,钟金泽硬要把它拉上去,金钢拼命挣脱。钟金泽火了,对金钢吼道:“那么大的浪都敢跳,这点儿晕船算什么!”

一位带队的军犬教员对他说:“别急,跳浪和晕船不是一回事。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就有船员受不了晕船而跳到海里去的。”

教员走过去,摸了摸金钢的脑袋,突然大声吼:“起立!”

金钢一听,定了定神,马上站稳了。

教员又说:“上舰。”

金钢没有动,眼神中露出了复杂的情绪。

教员又说了一声:“服从命令!”

金钢像被电击了一下,又像想起了什么,马上挺起身子,下定决心,大步走上了跳板。

教员对所有的军犬下令:“上舰,服从命令!”

或快或慢,大部分军犬都上了舰。还有三只军犬依然不肯上舰。教员说:“这三只军犬,是谁带的?”

三名驯犬员站了出来。

教员问他们是哪个部队的。得知一个是南海陆勤部队的,两个是东海守岛部队的。教员马上通知刚下舰的三名北海陆勤部队的驯犬员,让他们把三条没有晕船的军犬送回来,把这三条晕船的军犬调整过去。

青岛启航后不久,蔚蓝色的海面渐渐变成灰白,甚至泛出淡淡的黄色。钟金泽想,应该是进入黄海海面了。这一段航程,风浪小了点儿,可是还有几只军犬,包括金钢,虽然服从命令上了舰,航行中依然晕得厉害。钟金泽对这几条晕船厉害依然上舰的军犬,内心产生了敬意。

到了上海军港,教员把依然晕船的几只军犬,也调整到内地部队去了。

钟金泽怎么能同意放金钢走呢?他请求教员把金钢留下,继续南下。

教员说:“金钢确实不错,但每条军犬的特点不一样。它晕得这么厉害,能一路吐到南海吗?到了南海,又怎么吐到西沙?给你换条不晕船的,也是对你们部队负责。”

钟金泽想了想,终于同意了。

让钟金泽没有想到的是,金钢得知它要被别的军犬员领走时,冲着他叫了几声。那叫声里带着不满、埋怨和委屈。更让钟金泽想不到的是,金钢挣脱着要离开码头,走上跳板。

钟金泽心头一热,对教员说:“让它跟着走吧。”

教员想了想,叹口气:“好吧。”

从上海启航后,军舰接着南下,舰上留下的驯犬员和军犬都基本正常了,只有金钢在独自呕吐。钟金泽看它吐出了黄水,知道它好几天没吃东西了。这样下去,不会有生命危险吧?

他有点儿后悔一时心软,让金钢上了舰。弄不好吐废了,不是把金钢害了吗?古人说,慈不掌兵。他自己虽然是一个新兵,但金钢是他掌的兵。

很快到了舟山渔场,看到上万条渔船打鱼的场面,军犬们又兴奋起来了,一个个跑上甲板欢叫。就是金钢连站的力气都没有了,依然没有进食,钟金泽有些紧张了,找到教员。教员说:“坚持到下一站吧。”

钟金泽回到船舱,摸着身体极为虚弱的金钢,说:“一定要坚持住,坚持到下一站。”

金钢吃力地睁开眼睛,看了他一眼。面对金钢的眼神,钟金泽眼睛有些湿润,喃喃地说:“对不起。”

他看到金钢的眼睛也有些发亮。

很快就要经过台湾海峡了。

就在要进入台湾海峡的时候,就在钟金泽估计金钢快要撑不下去的时候,他尝试着给它递上食物,没想到金钢突然开始吃了。一口,两口,钟金泽想让它停一下,怕它吃多了会吐,没想到金钢饿极了,吃了好多。

钟金泽揪着心看着金钢,怕它吐出来。

终究没有吐。

“金钢!”钟金泽紧紧地抱住了金钢。

金钢也挣扎着站了起来。双方都是热泪盈眶。

在福建军港,军犬们都上了岸,一个个都撒开了欢。金钢也上了岸,走起来晃晃悠悠的,像在扭秧歌。钟金泽又紧张了,问教员:“金钢是不是晕船晕废了,还能不能恢复?”

教员笑了:“这是好事,晕完船,就晕大陆。我敢保证,这回再启航,再大的风浪,金钢也不会晕了。”停了一会儿,他又说了一句让钟金泽感动又自豪的话,“这样的军犬,我也少见。”

再启航不久,海水变得湛蓝起来,看来是进入了广东海域。金钢果然和别的军犬一样,变得精神抖擞了。

经过伶仃洋,没多久就到了湛江,钟金泽和几个驯犬员,带着军犬上岸报到。军舰带着最后两名驯犬员和他们的军犬,穿过琼州海峡,去北部湾方向了。

一个星期后,钟金泽带着金钢向西沙出发,到六号岛报到。

从此,金钢跟着钟金泽走向深海,上了西沙六号岛。在西沙,它立下了赫赫军功。特别是有一次,它和海军陆战队两栖侦察队的连长张亚平比武,战胜了张亚平,在整个西沙名声大振。后来,金钢又跟着钟金泽去往南沙,在那里,它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困难。

……

陆颖墨,男,1963年生,江苏常州人,当代军旅作家。1987年在《当代》发表小说处女作。曾获第五届鲁迅文学奖等多种奖项。著有《海军往事》《寻找我的海魂衫》《白手绢,黑飘带》《中国月亮》《远岛之光》《军港之夜》等。小说《礁盘》2008年收入湘教版小学语文六年级课文。小说《小岛》收入2019年全国统编五年级语文课文。选刊》2021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