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王晋康:我与哲理科幻
来源:“小说评论”微信公众号 | 王晋康  2021年02月05日09:19

我的本职是机械设计工程师 ,干得还蛮投入,那时绝对想不到,自己会在45岁时非常偶然地闯进科幻文坛,并埋首耕耘近30年。偶然的起因,便是科幻圈中熟知的“十岁儿子逼老爸每晚讲故事,把老爸逼成科幻作家”。这确是事实,但细究起来,儿子的逼迫只是诱因,深层原因是从我孩提时代就深种心中的科学情结,是对科学震撼力和自然玄妙机理的敏锐感觉。少年时我有过一次“顿悟”,那时从科普书籍中突然得知,七彩颜色原来只是由于电磁波频率的不同。于是,多彩的童话世界在我心中轰然坍塌,代之以干巴巴的物理定律和数字——但后者也以其简洁、优美、深邃、普适而让我入迷,从这次顿悟后我就成为虔诚的科学信徒,终生不渝。虽然作为“老三届”高中生,人生途上有种种阴差阳错,此生未能从事科学研究,但这种情结一直埋在心中,一旦遇到一个喷发口(科幻写作)便尽情释放。其实就科幻作家这个职业而言,我青少年时代的科幻阅读是不足的,也从未关注科幻文学理论,30年前就这么贸然而入、信步而走,走出了一个独属于我的小小的科幻文学流派——哲理科幻。需要说明的是,这个名称并非由我命名,也并非我创作时的自觉,而是来自于读者的概括。而我今天的剖析只是一个作者在创作晚期的回首伫望,是一种追认。

另外需要说明一点,哲理科幻并非是我首创,它散见于不少前辈的科幻作品,尤其是阿瑟·克拉克的一些作品更是典型的哲理科幻,不过在我的作品中表现得更为集中而已。

什么是哲理科幻?这么说吧,写哲理科幻本质上类似于扮演“传教士”,作者向读者努力讲述着精彩“圣经故事”(科幻故事)——这当然是小说作者的职责和本份——而内心更关注的是向读者宣扬“上帝的荣光”,宣扬科学本身的震撼力和自然深层机理的无比玄妙。这类作品中,作者常常借助“上帝”(科学)的慧目来看世界,超越时空、超越人类、超越表相。

我的作品,可以说从处女作《亚当回归》伊始,就具有哲理科幻的特质。《亚当回归》讲述了这样一个故事:宇航员王亚当独自驾着失事飞船回到200年后的地球,被地球人尊为英雄。但一个老科学家钱教授秘密告诉他,其实这时的地球已经被机器人统治,因为地球人的大脑中都嵌有芯片,其人工智力完全碾压自然智力。地球上只残存少量的自然人包括这位钱教授(他其实是新人类之父),但他们在智慧上处于完全的劣势,无力反抗。王亚当经过痛苦的思考,决定给自己大脑也嵌入最高级的芯片,以便从内部反抗机器人。小说结局却是一个悲凉的反转——具有了高等智慧的王亚当很快认识到:反抗这种所谓“科技异化”是愚蠢的,就像是进化史上最后一只老猿人拒绝用火。他沉痛告别了去世的钱教授,开始了新的生活。这部小说虽然以“人类视角”倾诉了最后几名自然人生活于“异类社会”的孤独悲伧,但其实目光是超然的,阐释了某种“高于人类”的合理性。

另一篇作品《生命之歌》写了机器人小元元与奶奶、父母、姐姐的爱恨情仇。作品基于这样一种设定:生物都有生存欲望,它镌刻于DNA的次级序列中,是回荡于宇宙之中的悲怆壮美的生命之歌。生存欲望是数字化的,可以被破译并输入机器人脑中。这种消去神圣色彩的、被赋予物理学定义的“生存欲望”,与其说是小说的科幻设定,不如说是“上帝的原始设计”。

另一部长篇《十字》(英文书名为《四级恐慌》),从故事层面看是一个与天花病毒有关的跌宕起伏的惊险故事,而其深层的哲理支撑是这样的:进化论认为生物的演化缘于随机的基因变异,大部分变异是有害的,但大自然通过残酷高效的“死亡之筛”,有效控制着有害基因的积累,保证了种群沿着正确的方向演化。所以,上帝并不关心个体的生存和健康,而只关注群体,用《十字》中一句话:“上帝只关注群体而不关注个体,这才是上帝大爱之所在。”而人类医学,从希波克拉底时代开始便秉持“只关心个体而不关心群体”的信念。医学的伟大进步挽救了亿万人的生命,使遗传病患者也能终其天年传宗接代,但也使不良基因逃过“死亡之筛”而悄悄累积,在人类头顶悬上一柄阴险的达摩克里斯之剑。那么,在这样的两难中人类该如何办?没有办法。这个悖论源于自然界的深层机理,源于人道主义和优胜劣汰机制的天然对峙。人类只能时刻紧盯着头顶的达摩克里斯之剑,用试错法摸索着前行,正如小说中一个科学教派的箴言:信仰科学,敬畏自然。

上述风格的作品在我的科幻小说中占据多数。从上述例子可以看出,哲理科幻从某个角度上说有点儿“主题先行”的味道,作者的灵感常常来自于哲理上的闪光点,然后再围绕这个核心骨架去组织情节和人物。众所周知,“主题先行”是写小说的大忌,但在科幻文学领域中它貌似走得通。这是因为,科学本身确实具有极大的震撼力,大自然的深层机理确实无比深邃、简洁优美。如果作者能通过表层故事而彰显出“上帝的荣光”,那么它就至少能打动一部分感觉比较敏锐的读者。就如上面举例的《十字》,当读者透过故事层面真正理解了水面之下的哲理主线,他就会聆听到一首黄钟大吕般回肠荡气的宇宙之歌,感受到生命的悲伧和壮美。还有,哲理科幻中的科幻构思常常直接借用或接近“上帝的原始设计”,因而更为厚重——毕竟,科幻作家的微末智力哪能与上帝他老人家的浩渺智慧相比?这样的科幻构思也更容易成为小说情节的内在推动力,更容易承载深刻的人文内容,这些正是哲理科幻的先天优势。常有人把科学和人文对立,这是不对的,科学其实是最深刻的人文,因为只有以上帝(科学)的目光,才能真正弄懂诸如人性、伦理道德、母爱、爱情等人文主题,才能真正弄懂诸如命运、宿命、两难、生存意义等哲学主题。当然哲理科幻也有先天的劣势:尽管作者绝不会轻忽小说的文学性,会倾力打造小说的张力,打磨语言情节和人物,但由于作者内心更关注的是传教,是剖示大自然的深层骨架,这就难免会在某种程度上忽视它的雪肤花貌,忽视生活细节的鲜活。而且对哲理科幻而言,无论作者还是读者都需秉赋比较锐敏的对大自然深层机理的感觉,理性大于感性,这就注定了它只能是小众的流派。

前面说过,我写科幻小说是贸然而入、信步而走,凭直觉写作。其实直到现在,我不敢说自己的作品真的能称得上一个流派,不知道这个多少违背小说创作规则的流派是否有生命力。但不管怎样,这就是我在晚年回望时所看见的自己走过的路,我把它不加掩饰地呈现在读者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