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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宋文儒——欧阳修传》

来源:中国作家网 | 邵振国  2021年02月05日09:18

《北宋文儒——欧阳修传》

作者:邵振国

出版社:作家出版社

出版时间:2020年12月

ISBN:9787521208276

定价:80.00元

第一章 别梦庐陵

第一节 拜谒翰林学士胥偃

“谒选”在北宋是一项制度,不同于现在的拉关系、走后门,凡是想走仕途的人,都必须这么做。朝廷有诏令,参加礼部贡举(而非州试举人)者,须有一定资质的官员举荐。尤其是“制科”,则需五名官员保举。天圣二年(1024)正月甲午,诏曰:“礼部贡院、开封府、国子监及别头各增置点检试卷、封弥、巡铺、监门官有差。开封府举人无户籍者,召有出身京朝官保二人,无出身曾历任者保一人;外州召命官、使臣为保,不得过一人。所保不实,以违制论。”①

举人竟然如此严格!

此时距离那道诏敕过去四五年时间,二十二岁的欧阳修尚“无出身曾历任”,只有一具“孤寒”之身,他经历了一次州试和一次试礼部,均蹉跎落选。欧阳修虽然在母亲和叔父的教导下读了不少经史子集,所撰诗文流入社会颇获赞美,但是若想步入仕途、改变自己和母亲的生活境遇,“谒选”——争得京朝官的赏识,是他的必由之路!

欧阳修四岁时,父亲去世,母亲带着他依傍叔父欧阳晔,过着贫寒的生活。每回顾童年,他的诗文都有“饥寒”两个字,所谓“顾我实孤生,饥寒谈孔孟”“仕宦希寸禄,庶无饥寒迫”。①

欧阳修是从叔父所在的随州(今湖北随县)来胥学士府邸的。因为叔父时任随州推官。推官,月俸禄“十五千,春、冬绢各五匹,冬绵十两”②。可谓菲薄,自不会生活富裕。之所以来拜谒胥学士,而不是其他重臣,是因为胥公时任汉阳知军,任所距离随州不很远,这样可免了前往京师的车舟盘缠。欧阳修身上只带了母亲给的稍许几个钱,再有就是他准备上呈胥公的文章了。

欧阳修从未见过胥公,心中忐忑,只略知汉阳军乃是胥公贬职后又起用,几经迁转的任所。当初胥公被贬为监光化军(京西路河南府)酒税,监税恐怕是最重的贬谪了!据说,胥公遭贬的时间恰是欧阳修第一次落选之年。天圣元年(1023),欧阳修才十七岁。还是为贡举的事,胥公在开封府发解举人中被查处。发解官共三人,被告发“擅拆举人卷首,择有名者居上”③。举人试卷本该是封弥的,非进入御试之后不能拆开。三位发解官为选择有名望之士,忘乎所以,都被贬谪了。

胥公的经历,或许此时的欧阳修尚且不知。胥公少年时即得到先朝名臣柳开的扶持引荐,举进士及第甲科,授大理评事、通判湖州。不多年即迁官直集贤院、知太常礼院,属于“两制”官员了。此时欧阳修还有所不知,有宋以来,尤其是仁宗朝,善待士人和朝臣,即使罢黜,很快就又恢复了。欧阳修不知在此去五六年之后,胥公不仅晋擢尚书刑部员外郎、知制诰,翰林学士、权知开封府,而且再次知礼部贡举。

至于他喜好人才与否,欧阳修更不必担虑,这几乎是仁宗朝士人的通“病”——想要不爱才也难。宋庠、宋祁兄弟未举进士之前,其文章已有盛名,恰在胥偃为考官判卷之际,宋庠试《良玉不琢赋》,被胥公爱不释手,说此试卷“非二宋不能作之!”但是卷文中有一韵重叠,很遗憾,恐怕难得高名次,胥偃的“病”就又犯了,惋惜之余,终还是派人持卷秘密地令考生自改,把“瑰奇擅名”之句,“擅名”改为“擅声”。因为下文紧接的即是“而无刻画之名”,改后而判它为第一。等到御试拆去封弥,该卷果然是宋庠之卷!①

这些事虽然发生在景祐中,对于欧阳修那还是“未来时”,他不得不由是发问:自己在哪里缺少悟性或是才华了?前两次与试所以失败,固然原因多种,例如自己的经史功底不够扎实,正像后来他在《与荆南乐秀才书》中所说:“仆(我)少孤贫,贪禄仕以养亲,不暇就师穷经,以学圣人之遗业。而涉猎书史,姑随世俗作所谓时文者,皆穿蠹经传,移此俪彼,以为浮薄,惟恐不悦于时人,非有卓然自立之言如古人者。”②

这段话如此坦诚,除表白自身学识不足之外,还说自己对“时文”没有参悟,根子上是觉得时文浮华浅薄,实际上没有“卓然自立”的文章内容,是欧阳修所不愿意为的。它不像欧阳修尚在十余岁时所捧读的唐人韩愈的文章,有一股孟子的“浩然之气”,过目而不忘。那是欧阳修在城南东园李尧辅家中获得的,它已被时人遗弃在废垣敝筺之中,成为残篇。

但是欧阳修要“禄仕养亲”,又必得学习时文。因为这种文体为朝廷行文、官员奏疏所必须用的文体。它起于汉晋、六朝,即所谓骈文,注重声韵和对仗,是谓“骈四俪六”的句式,并讲究词藻华丽、运用典故。不能不说它有一定的艺术之长和文章之美,但是莘莘学子、文武百官都把时间和精力花费在声韵句式上,那么文章内容、朝政建树从何而来啊?可这无关欧阳修个人的事,汲取教训吧!欧阳修这次准备呈递的《上胥学士偃启》,就是标准的时文,足够“骈俪”和“四六”的!而且不会有缺乏思想之嫌,比三代历史之流变,承本朝既往之担负,那些句子,似从欧阳修之胸臆喷薄而出,他都能默诵:

……秀野颁春,过蘅皋而倦目;清言捉尘,临雅俗以镇浮。然而未央居半夜而生思,安石以苍生而待起。望之补吏,意雅在于本朝;主父出游,帝已嗟于见晚。行奉一封之传,入随三节之趋。见堂堂之姿,送之逆目;对雍雍之表,威不违颜。登乎赤墀之途,进重于高门之地,卓然远韵,度越诸公。沾芳润者漱其清芬,仰龙光者思其末照。英风有焕,物议攸归;矧此妄庸,盍希品目?①

哦,真够“时文”的,可说是浮艳艰涩!请容笔者把上文试作“白话”:

这个前往游学的士子,奔赴春光秀野,经过草木茂盛的水边,顿感视觉怠倦;就像拂去语言辞藻上的尘垢,使文章置于雅俗共赏之间以避免浮华。然而寝睡未尽,半夜就惊醒而思想:自己怎样才能以天下百姓的需要被起用呢?于是便希冀步入仕途,志向当朝;竟然作为这春光万物葳蕤的主人,来游学了!会让当今皇帝叹息,见到这个学子已经太晚了!而这个学子还梦想到:自己接到一封诏敕之传唤,奉命进京师,手捧君王赐予的玉符,而行《礼记·玉藻》规定的“凡君召以三节”,登上庙堂。看见上殿以其堂堂之姿,迎接我的目光,揣测我的心志;使我面对他那和悦的表情,感觉到威严,却并不形于颜面。我登步铺着红色地毯的殿阶,数重台榭的高门,顿觉自己有了汉唐文章的神韵,而且卓越超迈先贤。所以至此,仅仅是:自己切近了芳润圣贤者,才倾吐出个人的点滴清芬;因为仰望到龙光者,才思觉到自身微弱的光亮。是因为学生拜谒的贤者英风焕然,而学生莫过遵从众议而归。何况修素为平庸,末学肤受,怎能超众,超越尘俗的眼界呢?

欧阳修就携着这种“句式”,步向胥公的“高门”!

待胥公从容读完欧阳秀才的文章,急忙遣人传唤他至客堂,胥公好像重新打量着这个二十余岁的青年,大为惊奇啊!没想到年轻秀才竟然写出如此佳作,激情豪迈似屈子《离骚》,道义担当有过韩愈!至于俪句文采,运骈入散,规而无拘,实可谓“固将备西昆之玉府(这‘西昆玉府’是指先朝宋文泰斗杨亿、刘筠所开创的‘西昆体’之文学殿堂),奚独易东堂之桂枝,允矣难能,诚哉可畏”!

不错,胥偃是个爱才的人,就因为爱才过度而遭贬谪。略聊了聊年轻秀才的生活境遇,胥偃当即禁不住说:“不知欧阳秀才可愿意留在我之门下?鄙府有一书房,藏有几卷经史而已。”

欧阳修连忙起身拜谢,知道自己得到了器重!

我们不知道欧阳修这篇佳作如何激荡着胥偃之情感的世界,那样激情久而不熄。不多日,胥公又撰写一篇书面回复。具体谈到该文的优长,好在哪里必须点拨出来,以利于青年的成长。譬如这种语言、句式的表述,有承前世贻赠的智谋之长,而倾(超迈)群言之妙旨,深达渊源。这种优长在于欧阳修以往“敏学该乎变贯(擅长变化贯通),英识极于覃研”。我们还是摘引一段胥公的原文吧!

(欧阳修之文)飘飘之逸思无穷,籍籍之芳尘自远。偶衄一飞之翼,行跻多士之魁。何误采于虚声,辱远垂于厚顾。……幽意绚于道德,高义薄于云天,飞染遒丽以盈箱,凋缋纷华而满眼。①

如此之高的评价,对于青年欧阳修或许过奖了,但是胥偃指出他之文章重道德、义理,并诉诸文采的表述之长,确是准确无误的。欧阳修捧之拜读,我们想象不出他当时心情是怎样的,这为他日后的学业乃至学术之路的前行、发展,增添了多少信心和力量!我们只知他又写了一篇很长的回信,其中有这样的句子:胥公何以“悯吾之芚愚,丑以爱忘!”是的,欧阳能够体会到,不是自己的文章真有多么超凡脱俗,而是这里饱含着一位前辈的心血点拨、前程厚望!

在胥公府邸数多日子,的确只见欧阳修在那间书房内如饥似渴地读书。正值胥公内兄刁约,字景纯者,也在府邸。称作“内兄”,其实刁景纯比胥公年轻得多,胥公夫人即是刁约之妹。刁景纯“待人和乐,平易敦厚。周人之急,甚于己私,至诚有过人者”。庆历中,景纯已是直史馆之职,“馆阁”乃“两制”官的储备者。但他却不勤于政务,不看重仕途,而喜好交游,与新政诸贤过从甚密。他的政治观点亦完全倾向新政,呼吸与共,而非苟同于自己的妹夫胥公。人们说他“浩然有山林之志,挂冠而归”①,也就是辞官回家了。不过,景纯“挂冠而归”,当是很晚的事情。康定元年(1040)欧阳修已为馆阁校勘之时,朝廷命其与直史馆刁约一起编修《礼书》。直到至和元年(1054),刁景纯尚为开封府推官,与欧阳修的关系始终亲密友好。

此时刁景纯不会知晓,庆历中欧阳修已是朝廷栋梁,新政中坚!此时他觑其一有闲暇,便邀请交游。欧阳修一丢开书卷,会看望独居在随州家中的母亲。欧阳修在胥府很少游闲,更不喝酒饮乐,在一起聊聊天倒是常有。

一日胥公来书房看望欧阳修,他正在捧读《周易》,忙释手与胥公行礼。胥公落座略聊几句,问欧阳修以往读书的状况。欧阳修说“家无藏书”。幼年,母亲无资买纸墨,“以荻画地”,教他识字。母亲出身于江南大户人家,略识经史,二十九岁孀居后,独自抚养他成人,从未思改嫁。他所读书,多是从邻里家借得,也有从叔父处借来的。

胥偃点点头说:“我观汝之文、听汝之言,似韩愈文章皆能默诵?”欧阳修惭愧地说,因他手边唯有韩愈残本,捧读而日月相继。他十岁许,于城南东园结识一伙伴,常赴李家玩戏,一日有见他家后院,断垣下破竹篓内存有残篇,便拾捡起来,李尧辅便送与欧阳修了。

胥偃不禁叹息,孟子有曰,“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

胥公府邸不仅有书,还有《邸报》,可供人足不出户而知天下消息。中国时至唐宋,新闻业已很发达了,该报关于朝廷要闻、官员升黜、各州县天灾匪盗、贡举诏令和年月限额,无不尽有。转眼到了初冬,胥偃说:欧阳秀才,我爱才就爱到家,如不嫌弃,胥某陪汝亲赴京师引荐,那里诸公,鄙官尚且熟识。

欧阳修当即跪拜,半晌没抬起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