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有福读书
来源:中国作家网 | 戴东英  2021年02月05日14:08

著名历史学家蔡尚思,曾于上世纪三十年代,在南京龙蟠里图书馆翻阅数万卷书。这段读书时光,让蔡老深深感觉到,进研究所不如进大图书馆,并称大图书馆为“太上研究院”。也许你我没有蔡老的那种学养与幽默,但如若想无论何时何处,随手就能抽一本自己需要或可心的书来读,犹如进入大图书馆的那般感觉,还真是一件有福的事儿。

我是有福之人。先生喜爱读书,上世纪八十年代至今,无论何等境遇,手头是否宽裕,亦不论何品类书,只要认为有价值,再贵也会拿在手中抚摸再三,最终从牙缝中挤出钱来购得,每每欢喜不尽。经年积累,家里书架上、书桌上、床头柜上、椅子上,无处不堆放书籍,古今中外关乎文化、艺术、哲学、历史、医学、民俗乃至政治、经济等不同方面的书,已逾万册。传统经典类的《十三经注疏》《二十四史》《资治通鉴》以及先秦子书、唐诗宋词、历代笔记等;中外名著及哲学美学戏剧论著等;书画论及不同版本的古帖和各类大型工具书等等,不胜枚举。不出家门,尽可以信手拈来读书查典,随性而便捷,真有步入“大图书馆”之感。

坐拥书城,家藏万卷。而且,没有一本书不是经先生之手千挑万选摩挲过的,有的摩挲过何止十遍八遍!受先生影响,女儿也是一枚爱书人。家有两个“书虫”,很是热闹,新买来的书,父女俩都爱不释手,争抢着一睹为快。多年来,先生利用晚上或休息日,把买回的一本本、一摞摞新书——特别是《诗》《书》《礼》《易》《春秋》以及孔孟老庄诸子百家等传统文化典籍,不停歇地读个“六头”。我有时无意间随手抽一本架上的书,翻开之后,最抢眼的是先生用红笔所作的钩玄提要。女儿争“强”不甘示弱,欲与乃父试比高。读中学时,怕说她读“闲书”影响功课,趁我们不在家,偷偷在休息日或假期之际,潜入书房“寻宝”似地翻遍架上书,然后取一本“心乎爱矣”的新书或古书,背靠书架,坐在地上,忘我地读起来。刚开始,她读的大多是中外名著与哲学美学论著,以及唐诗宋词或单行本古诗词。慢慢地,不管读懂与否,开始啃起孔子和老子,《论语》断续读过多遍,《老子》成了她最喜爱的书。女儿好奇心重,那时还在读初中,看着先生翻阅《史记》,并在书上勾画得密密麻麻,又见班里有位同学桌上摆着《史记》(后来才知道是《白话史记》),就从家中偷偷抽一本《史记》带到学校,可是云里雾里根本看不懂,很是受伤。先生知道后,便在每个周末抽出时间,为她开讲《古文观止》,当时女儿那叫个愁啊!但先生定下铁律,每周两篇,雷打不动。没成想,这一讲不仅提升了女儿的古文阅读能力,无形中也辅助提高了她的文学素养和写作水平。后来,学理科的女儿出国留学,在专业论文的英文写作方面,经常被导师称赞“写作能力特强”;而且,在散文和杂文的写作上,她也会时不时“露两手”。如今女儿感叹,多亏爸爸当年“强硬”地为我在古诗文方面补课。

是啊!家中不仅有“图书馆”,还有如先生这样的“图书管理员”,为我们选书购书,为我们辅导读书。

至于家中“图书馆”之名,并不是我们自己命名的,而是搬家师傅“赐予”的。两年前拟装修房子,我和先生把书架上的书打捆后,满满地码摞在桌上地上,琳琅满目都是书,诚如先生所说的那样“书到运时方恨多”。搬家的师傅们进门一看,惊呼:“书真多!这是图书馆?”转头走进卧室观察,看着还有那么多没拆包的书,扭头又问先生:“您家是卖书的?”我和先生四目相对,忍不住哈哈大笑!书是我家的“不动产”,当然不卖。但搬家师傅所说的“图书馆”这个名字,叫得好!

装修开始,带班的工长师傅问,您家的电视墙怎么规划?有什么特别的要求?我说,我们家不做电视墙。先生也补充说,所有房间都不要布置电视墙——四白落地,将来放书架就是了。装修不做电视墙?没听说过!工长师傅不禁抬起头来,看着先生的眼睛,足足有一分钟。装修完工,除保留原有书架,先生又“剁手”购进两大排六个“顶天立地”的乌金木书架,并为我定制大尺码的乌金木书画台桌。先生叫来在京工作的两个侄儿,挥汗如雨地把书搬运、拆捆、码放在新书架上,齐刷刷两堵墙全是书。侄儿们由衷赞叹:真壮观!连我自己都感到赏心悦目,顿觉人生有书真足矣!

爱书人最大的难题,只有一个空间问题。总觉得家里不能再购进新书,实在放不下了,但还是“成瘾性”陆陆续续在购进。多少年来,我们家一直保留着一个在某个假日共同读书的“节目”。“节目”开头,往往是女儿拿着一本古诗、新诗或者外国诗人的集子,高声朗读着走进客厅——也就是我们的书房。我说,你读得没有爸爸读得好。于是,女儿就请爸爸用家乡土话来读。读诗只是一个“引子”,常常从一首诗,谈到一个历史人物,谈到一个历史时代,再从那个时代引申开来……窗外的阳光洒落在乌金木书架上,折射出耀眼的金光。

其时,我可能坐在书台旁的椅子上,有时也席地而坐;女儿则会盘腿坐在书台上,有时也会高坐在宽宽的窗台上;先生则是端坐正中央的沙发上,或各自读书,或听先生讲书。比如女儿说,爸爸给我们讲《易经》的《乾卦》吧。先生就会从“元亨利贞”“自强不息”,一直讲到“潜龙勿用”“见龙在田”“终日乾乾”“或跃在渊”“亢龙有悔”,最后讲完“用九,见群龙无首吉”。是日也,美好时光倏然而逝。有时我请先生讲《诗经》。或讲《王风•黍离》“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或讲《小雅•鹿鸣》“人之好我,示我周行”,或讲《大雅•烝民》“柔亦不茹,刚亦不吐”……就这样,美好的一天,在流连于诗书中度过。

当然,八仙过海,各显其能。女儿也会“显示”自己通晓外语的“神通”。她把自己特别喜欢的好书、好文推荐给我们,抑或讲述给我们听。比如从《谈谈方法》讲到笛卡尔这个人;从《物种起源》讲到达尔文的诸多趣事,等等。她更喜欢把正在阅读的一本书之精彩部分,阐述或者朗读给我们听。她说,读李白之人、之诗,会觉得豪气干云;读王安石诗文,就觉得他老先生(其实年龄并不大)就是一个“杠精”;读辛弃疾的词,又有妙趣横生之感——女儿忍不住把辛弃疾《鹧鸪天•博山寺作》,抑扬顿挫地读出来:

不向长安路上行,却教山寺厌逢迎。

味无味处求吾乐,材不材间过此生。

宁作我,岂其卿。人间走遍却归耕。

一松一竹真朋友,山鸟山花好弟兄。

而我则更喜欢宋人陈克《南歌子•爱日烘晴书》:

爱日烘晴书,轻寒护晓霜。

小春庭院绕天香,仙风珊珊来自、五云乡。

庭下芝兰秀,壶中日月长。

要看发绿与瞳方,一笑人间千岁、饮淋浪。

只是我不爱杯中物,故将好句摘出来,改一字,撮成一联:“爱日烘晴书,书中日月长。”先生评曰,妙哉!

2020年11月3日草于京东果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