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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伟:作为诗和科幻的科幻诗
来源:“中国科普作家协会”微信公众号 | 郭伟  2021年02月04日09:16
关键词:科幻诗

题记

作为一种文类的科幻诗首先是诗,具备诗的审美特质。与此同时,科幻诗还具备科幻性。“相关或相似”原则可以标示出科幻诗的泛科幻性,认知陌生化能够赋予科幻诗以内在的科幻性,而与其他科幻作品的互文亦可为科幻诗注入源自外部语境的科幻性。

一 诗 性

正如科幻小说本质上是小说,科幻诗在本质上当然也是诗。或者说,科幻诗首先是诗,然后才是科幻诗。

分行的散文并不是诗。诗有其内在的跳跃性,凝练、断裂、留白,甚至蓄意拒绝逻辑的规训。如果散文是小径分岔的花园,诗就是随机组合的星座,词、句、意象彼此之间全依人为想象而勾连成图。诗当然可以表意,可以传情,也可以叙事,但毕竟不同于小说这种散文体的叙事文本。即便要讲述一个科幻故事,诗也并非平铺直叙。

哈瑞·马丁松(Harry Martinson)的科幻史诗《阿尼阿拉号》(Aniara)[1]呈现了一个宏阔悲壮的太空故事,其叙事可谓相当完整。然而这部史诗中的叙事形态,与一部同样讲述人类太空之旅的小说,迥异其趣。《阿尼阿拉号》的故事由103首诗展开,而这103首诗却风格殊异,有娓娓道来者,有冥想哲思者,有插科打诨者,整个“叙事”进程层层断裂,示人以莫大张力,热切、惊惧、冷静、忧郁、悲壮、诙谐、顿悟,凡此种种,皆闪烁其间。借跳跃形成张力,以场景、情绪、意象和象征对抗逻辑,这种反连贯的行文方式使得《阿尼阿拉号》深具诗的审美特质。

二 泛科幻性

那么,科幻诗的科幻性又源出何处呢?

笔者对科幻有一个普泛的定义:科幻是呈现异于现状之无限可能性的杂糅文类,其想象力与科学相关或相似。此定义也可用于界定普泛意义上的科幻诗。从最泛化的视野来看,凡是经由“与科学相关或相似”的想象力呈现出别样可能的诗,都可视为科幻诗。当然,此法无涉价值判断,亦即,它只用来界定科幻诗的科幻性,而不负责测量科幻性的多寡,也不负责评判科幻诗的优劣。

“与科学相关或相似”无疑是科幻诗对其科幻性最为直观明确的展现。一方面,“相关或相似”意味着科幻性并不等同于科学性,联结二者的是换喻(metonymy)或隐喻(metaphor)。科幻中的“科学”不是现实中的科学,而是在换喻的意义上与其相关,或在隐喻的意义上与其相似。这就免除了科幻对科学的绝对依赖,因此科幻中的“科学”不必精准、周延、可证、可行,质言之,不必真实,只需可信。任何虚构作品之可信,都并非源自真实,而是源自读者与作品的契约——读者搁置怀疑,作品敞开世界[2]57-59。

另一方面,“与科学相关或相似”,赋予了科幻诗区别于其他诗类的“科学”特征。准科学也好,类科学也好,伪科学也好,都是与科学相关或相似的话语,都可履契约之责,带读者走进虚构作品的虚构世界。不论这话语在作品中体现为术语、意象、隐喻,还是体现为世界设定、叙事策略、抒情模式等等,皆可为据。依此试读下面这首诗,称之为科幻诗应无不妥:

从太阳黑子到遗传密码

蚂蚁金光闪闪 像星星

从宇宙到舰桥

到处是魔术师

到处是闪电

到处是鲸

到处是神经过敏的时钟

唇红色的中子加速器里

水滴的舰队 飞向异空

彼处有 光洁的电荷

橄榄形的萤火虫

死寂的无云的天

和 甜的心灵①

上述界定方式,意在以最浅明的标记,为科幻文类划定一个最宽泛的疆界。它在客观上允许和鼓励文类内部的多元、差异、互动、流变,同时也正视文类内部与外部的双向渗透。如前所言,此界定方式并不司价值判断之职,无关具体作品的优劣评价。

三 内科幻性

倘若只是堆砌科幻术语、意象、桥段,那无非为诗披上了一层科幻的宇航服——保身之物,而非科幻的肌理、血肉与骨骼本身。切身的科幻感源自文本内在的审美逻辑。不妨来考察下面这首科幻短诗:

我看到了我的爱恋

我飞到她的身边

我捧出给她的礼物

那是一小块凝固的时间

时间上有美丽的条纹

摸起来像浅海的泥一样柔软

她把时间涂满全身

然后拉起我飞向存在的边缘

这是灵态的飞行

我们眼中的星星像幽灵

星星眼中的我们也像幽灵[3]

此乃《三体Ⅲ》中歌者文明的古老歌谣,虽是为小说叙事而穿插文中,但其本身未尝不是一首科幻诗佳作。

诗中有诸多陌生化的表达。作为人类读者,我们并不知道“我”和“她”的生物形态与文化特质。为何是“她”,歌者文明的生命个体有性别之别吗,又有几种性别呢?为何要给她“礼物”,歌者文明也有馈赠的习俗吗,个体之间馈赠礼物又有何深意?而这礼物是“一小块凝固的时间”,时间何以凝固,何以带有花纹,又何以涂满全身?在歌者文明中,“飞”是一个修辞吗,倘若并非修辞,那么这飞行所依赖的是肉身之翼、机械之助,还是波态传递?“存在”有“边缘”吗,歌者文明也思考存在吗,对于他们(抑或她们、它们、祂们)而言,存在是哲学概念,还是具体之物?何为“灵态”,究竟是一道优美身姿,还是一番宗教体验?而“幽灵”又是否对他者的终极隐喻?

这种种表达,在不予解释的空白与张力中,给我们带来巨大的陌生感。然而,这一切却又分明是我们能够领会的,甚至让我们身临其境、感同身受。

我们“深知”这个纯粹想象出来的异世界是“可能”的。在彼时彼处,彼文明的两个个体——“她”和“我”,爱恋着彼此。“我们”对诸如时间这类物理概念有独特的理解。“我”随着“我的爱恋”以某种方式翱翔天际,去往某个天涯海角,与某些倏忽闪烁、似有似无的星星相对而视。这种可认知的陌生化,正是达科·苏恩文(Darko Suvin)所定义的科幻。

苏恩文承继维克多·什克洛夫斯基 (Viktor Shklovsky)的“陌生化”(остранение)概念和贝尔托·布莱希特(Bertolt Brecht)的 “间离效果”(Verfremdungseffekt)概念,以 “认知陌生化”(cognitive estrangement)这一颇具结构主义意味的美学特质来界定科幻文学。他认为科幻之所以为科幻,并非源自科学或未来等主题内容,而是寓于人般非人、现实般非现实、此世界般彼世界(this-worldly Other Worlds)[4]的美学属性。

参照苏恩文的思路,恰是在彼与此的相互挑逗之中,科幻诗具备了内在的科幻性。诗中越是陌生晦涩处,反而越能拨动读者共鸣之弦。

从另一个方向来看,以日常熟悉的语言和波澜不惊的语气来“低调陈述”陌生之意象与情境,同样能够促成认知陌生化的审美效果。笔者在此举个极端简洁的例子——源自两岁孩童的“科幻诗作”Everyday Use(《日用家当》):

妈妈

你在早市

没看着

卖火箭的吗?②

这首由无忌童言无意而为的小“诗”,无非就是小孩和妈妈的日常对话,平实而直白。询问早市小贩出售的物品种类,比如,有没有菠菜和西红柿,几家卖豆腐脑的,卖多少钱一碗……充满了人间烟火味。

然而,不对!这烟火却并非人间烟火。孩子问的不是菠菜、西红柿或豆腐脑,而是火箭。家常聊天的慵懒句式中,暗藏着令人惊异的陌生场景和世界设定。把火箭当作日用家当出售的早市,是多么不同寻常的早市啊。这是未来某个年代的早市吗?这是早已不在地球的早市吗?这母亲与孩子是和我们读者同样的人类吗?又或者,“早市”与“火箭”乃是言此意彼的晦涩象征?

矛盾意象的巨大张力和凝练留白的阐释空间,使得这几行文字成为了“作为诗和科幻的科幻诗”。

四 互科幻性

倘若放眼外部语境,科幻诗的科幻性亦可来源于互文③。诗作对其他科幻作品的指涉,自然会为其本身赋予科幻性,不论这种互文指涉小到一个意象、一句引文、一处典故,还是大到模仿戏拟、框架嵌套。

韩松的《假漂亮和苍蝇拍手》一诗,开篇便提到千叶:

“我有一个朋友,在千叶。”拍手说。

“那么她会神经铰接术。”假漂亮说。[5]

熟悉科幻的读者当然知道千叶所指涉的正是威廉·吉布森(William Gibson)赛博朋克经典《神经漫游者》(Neuromancer)中的千叶。仅仅“千叶”二字,一下子就将读者带入了科幻的语境之中,为整首诗设定了科幻的氛围和基调。当然,韩松的诗作也同他的小说创作一样,一端指向荒诞狂想,一端指向诡异现实,断然拒绝文类的规训。笔者曾在《科学外世界与科外幻小说》中展开过相关论述,此不详论。

接下来让我们再看看刘慈欣于《流浪地球》结尾处嵌套的点题之诗:

我知道已被忘却

流浪的航程太长太长

但那一时刻要叫我一声啊

当东方再次出现霞光

我知道已被忘却

起航的时代太远太远

但那一时刻要叫我一声啊

当人类又看到了蓝天

我知道已被忘却

太阳系的往事太久太久

但那一时刻要叫我一声啊

当鲜花重新挂上枝头[6]

此诗以沉郁顿挫、如泣如诉的语调,反复吟咏出科幻版“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的心绪。然而诗中强烈的科幻感,更多源自其外部框架,亦即整篇小说的叙事。正是因为小说的科幻设定,诗中霞光、蓝天、枝头鲜花这些日常生活的普通意象,才变成了最令人动容的科幻意象,这首诗本身才变成了毋庸置疑的科幻书写。

在刘慈欣探及诗歌艺术的短篇科幻小说《诗云》中,有个更为极端的例子:

啊啊啊啊啊

啊啊啊啊啊

啊啊啊啊啊

啊啊啊啊唉[7]63

如果单独来看,这首“五言绝句”不知所云,无异于梦中呓语。然而放到其出现的语境之中,却不同凡响、大有深意。在小说的叙事中,来自神级文明的宇宙艺术收集者 “李白”意欲写出超越李白的诗,却煞费苦心而不得,于是以技术之神的偏执走了“另一条路”,即以穷举方式“写”出所有可能的五言、七言诗。用来储存最终巨量作品的,是几乎以全太阳系物质制成的“诗云”。上文所引“五言绝句”便是“李白”的神级量子计算机“写”出的第一首“诗”。而故事中的伊依对其做了磅礴、哀婉、最富诗意的解读:“前三行和第四行的前四个字都是表达生命对宏伟宇宙的惊叹;最后一个字是诗眼,是诗人在领略了宇宙之浩渺后,对生命在无限时空中的渺小发出的一声无奈的叹息。”[7]63在这个外层叙事框架的科幻语境下,这首“啊唉五绝”俨然化作科幻第一诗,展现出技术与艺术的交错缠绕,引发了读者的双重哲思。

源自外部的互文因素与内在的认知陌生化以及更普泛意义上的“相关或相似”原则,当然属于三个不同的层面,因此既非相互对等,也不彼此矛盾,亦可共同作用,生成科幻诗的科幻性。

五 文类悖论

行文至此,不畏自唱反调。笔者素来反对侈论某一文类的本质,抑或不同文类之间的界线。文类本就是虚构的建制[2]51,“何为科幻诗”这个问题与“何为文学”一样,是无解的。这倒不妨碍我们谈论和赏析科幻诗,因为界定何为科幻诗与品评何为好科幻诗,是两码事。当然,即便在这个表述中,不论“好”“科幻”还是“诗”,也都是要打引号的。

由此笔者提出如下10条观点,是以作为对科幻诗这一文类的悖论式宣言。(一)科幻诗是诗;诗是无法精确定义的。(二)科幻诗是科幻;科幻是无法精确定义的。(三)科幻诗是无法精确定义的,这并不妨碍谈论、赏析、研究和评价科幻诗。(四)科幻诗的评价标准与诗的评价标准无异,虽然并不存在所谓“诗的评价标准”。(五)科幻诗的科幻性可以从不同层面加以考察,如泛科幻性、内科幻性、互科幻性,及其他。(六)科幻诗与现实世界的关系是相异、错列、类比。不论泛科幻性的“异于现状”、内科幻性的“认知陌生化”,还是互科幻性的“文本指涉文本”,都否定诗作对现实世界的直接指涉或模仿。(七)科幻诗可以抒情、叙事、审美、思考、反讽、戏仿,等等。科幻诗当然也可经由类比与现实世界发生联系,或以文学述行(performative)对现实世界产生影响。(八)种种后/非人类所生产或参与生产的诗,可能但不必然具有科幻性。其具体诗作是否具有科幻性,可参照第五条。(九)科幻诗拒斥意图谬见(intentional fallacy)。诗作科幻与否,与诗的写作者/生产方式无关,与读者对科幻文本的感知和界定有关。(十)现阶段,科幻诗的预设读者是地球人类。那么在或近或远的未来,科幻诗也将拒斥感受谬见(affective fallacy)。

小冰、古戈尔·权斯莱特(Google Translate)等“诗人”“译者”已经出版了自己的诗集、译诗集。陈楸帆2.0也与陈楸帆1.0联“手”合“谋”,构造出了层叠、缠绕、相互寄生的小说文本。换言之,后/非人类 “创作”或参与“创作”文学作品供人类阅读,已成事实,而不再是科幻中描述的情境。

那么,不妨敞开心扉,面朝未来。由人类创作、以后/非人类为读者的科幻诗,由后/非人类生产、以后/非人类为读者的科幻诗,生产与接收一体化或无限分化的科幻诗,脱离了语言、脱离了编码系统的科幻诗,及其他种种可能或不可能的科幻诗,将会呈现何种样态?让我们拭目以待!

作者简介

郭伟,文学博士,北华大学外国语学院副教授,科幻文学方向硕士生导师。主要研究领域为科幻文学、西方文学理论。

注释和参考文献

注释

①本诗由刘慈欣编写的“电子诗人”软件生成,生成时间2020年6月5日21时29分21秒,所生成的文本经笔者微调。

②本诗出自郭伟、郭弈茗著《此系集》,拟于近期由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出版。

③本文中的“互文”乃狭义用法,指文本之间明确的指涉关系。在更为广义的结构主义/后结构主义用法中, “互文”乃普泛现象,一切“文本”都是“互文本”。

参考文献

[1] 哈瑞·马丁松.阿尼阿拉号[M].万之,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

[2] 郭伟.解构批评探秘[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9.

[3] 刘慈欣.三体Ⅲ[M].重庆:重庆出版社,2010.

[4] Darko Suvin. Metamorphoses of Science Fiction[M]. New Haven:Yale University Press,1979.

[5] 韩松.假漂亮和苍蝇拍手[M]//韩松.假漂亮和苍蝇拍手.南京: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8.

[6] 刘慈欣.流浪地球[M]//刘慈欣.带上她的眼睛——刘慈欣科幻短篇小说集Ⅰ.成都:四川科学技术出版社, 2015.

[7] 刘慈欣.诗云[M]//刘慈欣.梦之海——刘慈欣科幻短篇小说集Ⅱ.成都:四川科学技术出版社,2015.

本文转载自《科普创作》2020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