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西湖》2021年第1期|北缺:十八岁的列车
来源:《西湖》2021年第1期 | 北缺  2021年02月03日07:32

此时,离春运还剩几天的时间,火车站已挤满了人,广播里不时说着来往车辆的信息。妈妈背着一个硕大的袋子,手上提着一个包。我们的东西实在太多,这些还拿不完,我拉着一个有轱辘的旅行箱,拉杆上还架着个手提包。下午三点二十多分,离检票时间越来越近,我们就跟着别人在捡票口排起了长队。有几次,妈妈被挤到了外面,我就把她叫过来,使劲地往后挤,然后妈妈又艰难地排在了我的前面。

我们坐的是K226次列车,这趟车是由广州发往兰州的,途经几十个站,总共时长三十六个小时。我们检完票就跟着人群跑了起来,妈妈背的包左右晃动着,我叫她把手上的提包给我,她好专心一意地控制着背上的大包。她怕我的负担太重,不同意,接着摇摇晃晃地跑动起来,直到大包系带断了才不情不愿地将提包放在了我的手上。

我用左手将提包甩在了肩膀上,右手拉着拉杆上架着另一个手提包的旅行箱灵快地跑了起来。一路上妈妈都抱着那个大包跟在我的后面,十分不放心地叫我小心着,小心着。

终于,我们到达了自己的车厢门口。

上车的往里走,不要挤在门口。在外面二次检票的乘务员扭着脖子大声喊。

我跟妈妈使劲往里挤,有些人被我们挤得贴到了车厢铁皮上。

不要挤了,里面堵住了,没看到吗?有人发出不满的声音。

慢慢我们又挪了几步,后面上车的人显得更加着急,举起笨重的行李箱朝着无缝的人墙横插进来,最终他被卡在了我们中间。

快往里走,乘务员暴喝着,站在门口干什么,还让不让别人上车?!

话音刚落,不知是谁在后面猛推了一把,人们就失去重心似地向前倾去。

终于,人群慢慢推进了,我捏着皱巴巴的车票在寻找我们的座位。63和64号。

座位上方的行李架上已经堆满了行李,妈妈趴在地上把大包塞到了座位底下。邻座的一位四十多岁的叔叔将他的一袋食物从行李架上拿了下来,又将几个松松垮垮的包叠在了一起,打理出一块空地,将我的旅行箱放了上去。

谢谢你,我说,谢谢你!

都是老乡,谢什么,大家互相帮助,那位叔叔说。

你们到哪儿下,妈妈问了一句,算是表示谢意。

天水下,那位叔叔旁边坐着的女人说,你们呢?

比你们迟两个站,到陇西的。我说。

火车摇顿了两下,缓缓开动了。妈妈坐下来踏实地吁了口气,过道里仍然有人断断续续地拎着包找座位。那位叔叔从食品袋里掏出了一袋瓜子递到女人手上,看样子,他们是夫妻。

陇西?那你们到是夜里两点多钟。那位女人嗑着瓜子说。

是啊,没办法,妈妈说,火车的时间是规定死了的。

要是晚点的话,四五点天刚亮还好一点。那位叔叔自言自语道,我们晚上十点多钟就到了,比你们早四个小时。

那你们好,能赶上回家。妈妈说。

然后他们招呼我们吃瓜子,我和妈妈谢绝了。

火车已经行驶了半个钟头,车箱里总算比刚才安静了些。我站起来前后看了看,到处都挤满了人,黑压压的,脑袋挨着脑袋,跟向日葵里的瓜子一样。有座位的都在热烈地交谈着,买了站票的就这里站一会儿,又挤去那里站一会儿,再不得劲,还会串去另一节车厢,试图寻到一块稍微宽敞的地方。但这怎么可能,就连盥洗台上都摆满了行李。车厢门口就更不用说了,早被手脚麻利的人抢占了先机。

车窗外是一些低矮破旧的楼房,妈妈说城市也就是里面花番,外面还不如我们的小县城漂亮。说完她就掏出了手机看了一会儿,然后关机了。我的座位靠着窗口,我将下巴拄在胳膊上一直望着外面,天是阴的,像一块巨大的灰色幕布。两旁的青山绿树被我们决绝地抛在了后面,一忽儿,又变成了郊区,一条灰色的柏油路蜿蜒开去,有人骑着摩托车在上面行驶,后面还坐着个背着书包的孩子。再走,出现了一小洼一小洼的鱼塘,远处的农田绿油油地沁入了我的心胸。

车厢里人声嘈杂,充满乡音。我已经有好几次坐火车的经历了,知道他们在出售车票时,会将同一个地方的人集中在一节车里。那位叔叔又招呼我嗑瓜子,他问我有没有十六岁。我说刚好十八,他说看起来还不到十六岁。我将手机掏出来看了看QQ空间,信号不好,什么都加载不出来,后来就锁了屏,一边看自己在上面的倒影,一边想着十八岁应该长成啥样!正在我想着的时候,前排的座位上发出了一串咯咯的笑声,持别清脆,特别好听。这时那位叔叔站起来跪在座位上手扶着靠背,在前面一颗脑袋上敲了一下。

有什么好笑的事,分享一下。他摊开的左手上有着一撮瓜子,右手正捏着一粒在嘴里嗑着。

没,听他说他们厂里的一个人。是个女孩的声音,刚才那串笑声就是她发出来的。

我很想站起来看看,又怕叔叔旁边的女人看出我的意图,就佯装成木讷的样子看着窗外。外面天宽地阔,风景很好,但我怎么也看不进去。仿佛旁边有个巨大的磁场,在干扰着我的心理以及生理。倏地,我想到可以借着上厕所往回走的时候去瞄一眼,可过道里密集的人群使我打消了这个念头,再说厕所上面的指示灯一直亮着。这个时间想上厕所简直不可能,除非一喝完水就挤进人群排队,三十分钟,四十分钟,总之在快尿裤子时准会排到。

瓜子花生矿泉水,啤酒饮料八宝粥,来,让一下。

随着售货员的叫卖声,前面的人群骚动了起来。那售货的小车子刚好比过道窄一点点,但人们似乎都很给面子,马上一个贴着一个向两边倒去。有的人没地方站,就索性爬在了结实的靠背上,双腿翘得高高的。我本来想跟在售货员后边去厕所那里打个圈儿,但还没等起身,就被靠过来的人死死地压结实了。

售货车终于是过去了,没座位的人们又回到了过道里,像冰天雪地里抱团取暖的企鹅一样无精打彩地站着。座位上的人们也都坐直了起来,为刚才的拥挤开怀大笑。

突然,我似乎被电了一下,就赶紧将目光聚焦到刚才扫到的地方。

是那个女孩,跟我年纪相仿的女孩,她转过头来了,正爬在靠背上拿着两根火腿肠给那位叔叔和他的女人。瘦瘦的,耳旁各有一绺头发,中间的头发向后疏去,用橡皮筋束了起来。她发现了我的存在,散漫的眼光一收紧,随后我俩又迅速地将目光游移开去,那女孩重新坐了回去,她在转身的一刹,快速地在我脸上扫了一眼。

你们一起人还挺多的。我对那位叔叔说。

没有,就我们三个人,她跟我们一个县,她姑姑跟我同学。

叔叔说,女孩子家,一个人不放心,就带着一起回了。

妈妈把手放在我的胳膊上,问我饿不饿,她去给我泡面。

我的确想吃点东西,但看着拥挤的过道,就说不饿。

女孩又一次站起来了,她踮着脚往厕所那里看了看,又转过头来看了看我。有那么一两秒钟,我们的目光交接在了一起。她的眼睛水灵灵的,描了眉,神情怔怔的。也就是那么一两秒钟,她又坐了回去,在后面只能看到一点她的头发,脑袋一动一动的,像是闲不下来。

她跟你同岁,也十八。叔叔说,都小小年纪,不好好读书,打工有什么好的。

妈妈听了,就说,是呀!就把人的心伤烂了。我们打了一辈子工,望想着他们能有点本事,唉!她叹了口气。

我听得腻烦,就趴在桌子上看着外面。似乎下过雨,地皮湿湿的,已过韶关,风景变得清秀起来了。有些雾气笼罩在山间,这属于南方的烟雨蒙蒙的小情调使我心里怅怅的。我站起来伸了伸腰,那女孩正跟她们那座的人说着话,时不时咯咯笑两声。

是不是想去上厕所?妈妈问。

我的心情有些紊乱,没有回答她,踮起脚朝厕所方向看了看。我看到女孩对面坐着一位三十多岁、胡子拉碴的胖男人后,整个身体才安静了下来。

没,我想去车厢那里透透气。

这么多人,挤得难受,好好坐着吧!妈妈说。

我没回妈妈的话,径自朝人群里挤去了。

厕所旁边有许多人在排队,我扶着车末的座位站着,这个地方可以看到女孩的额头,她似乎在看手机。我盯了半天,没见女孩抬头,就去了车厢连接处抽起了烟。这时候挤在一起抽烟的人有十来个,呛得我没了兴趣,就任它自生自灭。车厢门口堆着好大两个蛇皮袋,旁边还有胶桶,桶里有晾衣架、铁锅之类的东西。有个妇女还带了个小马扎坐着。我本来想多站一会儿,但实在太呛了,而且挤得连个下脚地也没有,就草草摁了烟头回到厕所旁我偷窥女孩的地方。一来能看到女孩,二来可以排队等厕所。过了许久,厕所门开了,顿时扑来一阵恶臭。我知道这时还轮不到我,就定定地站着,我并不急切地想上厕所,我唯一的目的是多看一眼那个女孩。女孩仍然低着头,突然她站了起来,又朝后排看去,似乎发现我不在,便有些慌张地四处逡巡着。终于,她在人群中找见了我。她知道自己刚才的一系列动作都被我看到了,不知所措了一会儿后,又装作无所事事地将目光游移到车窗外。

到了郴州站的时候,下去了十来个人,站在过道里的人勉强可以蹲一下了。已到傍晚六点,车厢里弥漫着各种泡面的味道。我的座位旁边站着几个年轻小伙子,斯斯文文的,有两个还戴着眼镜。妈妈拿着两桶泡面去开水机那里排队了,我坐了一会儿就去给她帮忙,妈妈怕我被水烫到,叫我回去等着。我没走,她也不让我排队,之后我俩就在那里站着。排队的人聚成一团,黑色的脑袋机灵地晃动着,时而有人大喊大叫。车厢连接处也挤满了人,他们一边抽烟,一边排队,时不时有人端着接满开水的泡面小心翼翼地走过来,或挤过连接处钻进另一节车厢。

要不回去吧,这么多人,要排到什么时候。我对妈妈说。

妈妈用她温润的眼睛看了看我,嘴角动了动,想说什么,接着转过头去认真排队了。

你去坐着吧!妈妈说,把包里的饮料掏出来喝,她两手举了举,好像才发现手上拿着泡面似的,又放下了。

你看你嘴唇干的,妈妈说,你脸上有根头发。

我用手在脸上抹了抹,这时围在热水器旁的一群脑袋突然稀稀疏疏地散开了。

没水了吗?有人问。

妈了个皮的,又没了。有人回。

走吧!我说,没水了。

妈妈这才不情不愿地跟在我后面走了起来。可是到了座位旁时,我才发现妈妈没有跟来,踮脚望了望,我看到妈妈一米六的个子在人群里往另一节车厢去了。这多少让我感到无奈,因为刚才我分明看到那节车厢的人跑来这里打水。现在叫住她是不可能的,就任她去吧。我低下头想坐回去, 发现站过道里的那几个年轻小伙子正挤在我们的座位上。他们看我过来,就起身准备让位。

你们坐着吧!我站会儿。

前排的女孩听到我的声音,就赶紧转过头来。

没水了吗?她装出一种淡漠的表情对我说。

我也就装出一副淡漠的表情跟她说,没了。

这之间我们的眼神是勾在一起的,彼此也都能感觉到那佯装的淡漠之下躁动的心的温度。

天渐渐暗下来了,窗外灰蒙蒙的,远处的山峰变得模糊起来。我已经站了半小时了,可那几位年轻小伙子似乎还没有起来的打算。我抬头看了看,仍然不见妈妈的踪影。女孩正在把玩着一个灰色的小毛绒老鼠,应该是包上的挂件。因为我斜靠在她对面的椅壁上,所以她就背靠窗口,将脸对向我这边。有时候我会将目光游移到别处,而她也会趁这个当儿将目光聚焦在我的脸上。

售货员又推着车过来了,女孩买了瓶矿泉水,她将胳膊够得长长地递着钱,我顺手接住递给了售货员。当我碰到了女孩纤细的手指时,一股暖流涌进了心里。

妈妈终于是回来了,两手端着泡面,勾着头,小心翼翼地在拥挤的人群中往来走着。我赶忙挤过去帮她拿泡面,可她还是不让我拿。

她说,走吧走吧,我自己能行。

我知道她是怕我不小心将汤水洒出来烫到人家,可我已经到她跟前了,就又提出来帮她端一桶。

哎呀!别麻烦了,妈妈有些不耐烦地说,几节车厢我都过来了,就这么点路……

最终我还是没有拗过她,那几位年轻小伙子见妈妈端着面过来,就赶紧起身了。我们坐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吃起了泡面。

有水了吗?叔叔问。

现在估计没有了,妈妈说着伸了伸腰,我走了有四五节车厢……

还是你厉害,叔叔说。

吃完面后我准备去丢垃圾,这时满车厢清理垃圾的乘务员提着一个黑色的大塑料袋子到我们跟前了。他停下来看了看桌上的面桶,脸上是无可奈何的厌倦。我将垃圾顺手丢了下去,他问我还有没有,我说没有了,乘务员正要去下排座位,那位叔叔又掏出了个装着瓜子壳的食品袋。他将袋子倒提在手上往乘务员的垃圾袋里抖了抖,然后又把袋子收了回来。

袋子不扔吗?乘务员问。

不扔,留着装垃圾。叔叔回。

行,乘务员说,瓜子壳不能乱丢!

天已经黑下来了,车窗外,遥远的地方有一星点灯光,正孤独地亮着。人们大多已吃饱,有的围在一起打着扑克牌,有的用手机听着歌,有阔气的拿出了笔记本电脑,在看着早已下载好的电影。而买了站票的人们都蔫不拉叽的,有些将一瓣屁股硬挤在人家的座位上,有的索性坐在地上开始打盹。

女孩掏出了面包,小口小口地啃着,叔叔他们也都得意地吃着些干食。

你们在哪里上班?我问。

叔叔说他们在茶山,又问我在哪个地方。我说大朗。前面的女孩听到就转过身扶着靠背看过来。叔叔冲她笑了一下。

她也在大朗,你们在同一个地方。

然后我们又互相问了许多话,比如坐几点的大巴,什么时候到火车站的。

你在大朗哪里?女孩问。

我说在水口,然后又问女孩。

她说在毛织市场附近。

妈妈闭着眼睛酝酿着睡意。在这么拥挤的火车上醒着实在过于难熬,时间似乎停滞不前,要想让时间过得快一点,唯一的办法就是快速地睡着,这样当你再睁开眼时,四五个小时就已经过去了。

毛织市场我常去,我说,你是做什么的?

做毛织的,女孩说,你呢。

模具,我回答。

做模具工资好高,叔叔说,你多少钱一个月?

其实我只是个八百块钱一月的学徒,但为了不在女孩的面前丢份,就报了半技工的薪水。说,我干这行没两年,才能拿三千多。

三千多可以了,叔叔有些羡慕,说,我们才两千多。

一时我不知道再说些什么,女孩一直在叔叔的头顶盯着我看,我就对她说,你跟我妈是同行,她也是做毛织的。

那阿姨做的是哪一道工序?

缝盘,我说。

女孩用手捋着头发,缝盘很伤眼睛的。她说。

妈妈听到我提了她,就将眼睁了条缝,但没多久,又闭回去继续酝酿了。

她上班爽,叔叔说,她姑姑就是开毛织厂的。

那你做些什么呢?我问。

接接电话,帮忙拣拣料子。女孩说,不过有时忙起来也要加很晚很晚的班,我还加过通宵。

夜里,温度降下来了,人们都披上了外套,车厢里的暖气也开启了。过道里,所有站着的人都坐在了冰凉的地上。妈妈小声地打着呼噜,叔叔仰着头睡着了,女人扭得像麻花似的枕在他的腿上,头发凌乱,妆容破败,显出几分老态。火车进了市区,窗外灯火通明,高楼大厦林立,一派繁华。渐渐地车慢了下来,繁华不复,在灯光的笼罩下,旧城区散发着历史的气味,有些湿冷,还有些阴沉。车厢里时不时有穿着铁路制服的工作人员走过,已近凌晨,大概是去换班的吧!我蜷缩在坐位上,接连打着哈欠,两腿酸麻,浑身发软。女孩也睡着了,车里安静了许多,但仍有没睡的人,小声地交谈着。后面几排似乎有人在用笔记本电脑看相声,时不时传来郭德纲跟观众的掌声。车摇顿了两下,停了下来。有人从睡梦中醒来,揉着饧涩的双眼,发出困倦的破音。

到哪儿了?

长沙。

噢!他妈的,冷下来了。

是啊,长沙一过,就是岳阳、赤壁。

快到湖北了,咸宁、武昌、孝感,等天亮就是河南。

……长长的哈欠声。

那能看到雪了。

呵呵……

我站起身来四处看了看,有些想抽烟了,这时妈妈也睁开了眼睛。

到哪儿了?

长沙,我说。

你睡一下,饿不饿?

不饿,我去上个厕所。

妈妈斜了斜身子,我站在坐满人群的过道里,我叫妈妈去里面睡,她犹豫了一下,挪了进去,很快,又睡着了。

我捏了捏口袋里的烟和打火机,却有了重新坐回去的念头。实在太挤了,我要过去,就得打扰到人家。那几个年轻小伙子互相挨着,斜靠在旁边的座椅上,有个戴眼镜的没睡着,低着头木讷地看着手机。还有些机灵的直接将厚衣服垫在身下,钻到座位底下睡着了。我想,那估计是很舒服的,起码比坐着睡觉要强得多。

女孩的确也是睡着了,我在离开时看了看,她正趴在堆满食物的小桌子上,身形瘦弱,头发有些蓬松,我能听到她细弱地呼吸。如果我和她都是单独坐火车而且我俩的座位在一起的话,我会让她舒服地躺在两个人的座位上,我会把自己的衣服给她盖上,然后坐在地上忠诚地守护着她。

乘务员穿着制服,戴着大檐帽笔直地站在站台。我扶着门朝外面看了看,清爽的冷空气迎面扑来,困意顿时消退。

可以下去抽根烟吗?

乘务员看了看手腕上的表,说,时间快到了,不能下来。

我就靠在门旁站了会儿,风一吹来,打了个哆嗦。不一会儿,乘务员手上的对讲机响了响,接着是长长的吹哨声。火车要发动了,乘务员上了车,准备关门。我回到车厢连接处,点了支烟。旁边有个短头发的河南妇女,正站在一堆大包小包的蛇皮袋旁。她在等待着乘务员的离去,好继续回到门口那偌大的一片“地盘”,接着睡个好觉。左边车门口也被占满了,摞得高高的行李下,躺着三个人,两个中年女人,一个典型的农民工模样的中年男人。他们盖着一个早就准备好的脏兮兮的被子,看得出来,他们对这片“地盘”早以蓄谋已久。车顿了顿,已经发动了,缓慢地走了起来,一会儿出了站,速度便提上来了。乘务员用三角扳手锁好门,走了过来。

烟灰不要乱弹,他用两根手指在我肩上点了一下说。

知道了,我都是弹到盒子里的。

乘务员没再接话,径自走过去,一开门,踅进了乘务室。

一支烟抽完,我觉得晕晕的,有些难受,就扶着膝盖站起来,将两手举过头顶,站了那么十来秒钟。刚好有人从厕所出来,我就顺便踅进去了。厕所里弥漫着铁腥和尿骚的混合味儿,我又抽出一支烟来点上,不一会儿,那些异味便被压下去了。我靠在铁扶手上看着对面的镜子,我的头发油油的,脸上也是油汪汪的。我将烟从嘴里吐出来,又让它钻进鼻孔,然后吞进肺里。我对自己的相貌不是很满意,就拧开水龙头洗了把脸,冰凉的水从我的皮肤里渗进去,一股冷意钻进了身体。末了,我又用水抿了抿头发,剩下的半截烟我实在不想抽下去,就丢进了装着水、厕纸和卫生巾的垃圾桶里。

看着挤在一起打嗑睡的人们,我就不想从过道里去到座位上。可站在这里,又冷又累,也不是办法。我长长地打了两个哈欠,这时,我看到那个女孩正在人堆里往过来挤着,估计是来上厕所的吧!我的心跳有些加速,女孩的目光落在我的脸上。

你不睡觉啊!女孩说。

不困,睡不着,我说,过来凉快一下,抽根烟。

女孩站了会儿,我有些紧张,不知道说些什么,就问:

你要上厕所吗?

女孩似乎才想起来,她朝门上看了看。

没人,我说。

她给了我一个微笑,然后踅身进去了。

我站在车厢连接处,冷风从缝隙里挤进来,扑在我的身上。车厢门口躺着的人们都用被子死死地裏着自己,那个头发散乱的男人正打着呼噜。

厕所里传出被压抑的水暴裂地冲击便池的声音。不一会儿,女孩出来了。她一边关门,一边看了看我。

你还不睡吗?她问我。

太挤了,我都不想走过去。

她留念的目光似是期待着什么,说,那我先过去了!

我跟在她的后面一起往回走,有时前面的人睡得太死,她不好意思叫醒人家,就停下来,然后转过头看看我。我就在人家肩膀上拍两下,借过借过地把人家弄醒。

车窗外面黑得像被墨染过似的,车大抵是行驶在荒野。女孩回到座位,临坐下时,又对我笑了笑。妈妈睡得很沉,鼻息很重,呼呼的。我闭上眼睛记忆着刚才女孩的每一个动作,不知什么时候,睡去了。我梦到了工厂的宿舍,梦到了那只刷过一层白灰的屋顶。凌晨三点多钟的时候,我醒来了一次,车窗外是昏黄的灯光。

武昌到了,武昌到了,乘务员在车厢连接处喊了几声。

没一会儿,车就停了,外面哨台上站着的工作人员披着厚重的大衣。暖气越来越旺,后半夜终究还是冷的。我把外套的拉链拉上了,接着闭回眼,迷迷糊糊地又睡着了。再次醒来,已是六点,妈妈的座位是空的,我站起来四处看了看,不见人影,就又坐下了。女孩仍然趴在小桌子上睡着,瘦弱的身体让人怜惜。天色灰蒙,窗玻璃上结着冰花,建筑物的轮廓模模糊糊,渐渐变得清晰起来了。大地似乎在冒着寒气,巨大的混凝土的建筑物显得异常冰冷。

妈妈回来了,手里拿着洗漱用品,毛巾搭在肩膀上,还是干的。

水用完了,妈妈说。她的表情有些不悦。

列车上的广播正在温和地介绍着信阳的风土人情,餐厅工作人员推着餐车在人群中艰难地走着。我想要买两份早餐,妈妈说她不吃,买一份就够了,这不得不让我忍下来。不知什么时候,女孩也醒了,她正在用手指疏理着头发。一个多小时过去了,太阳朝气勃勃地洒在大地上,建筑物巨大的影子被拉得长长的。我看了看手机,七点三十多分,熬过这十来个小时就能回到我日思夜盼的家乡了。发小们发QQ,问我到哪儿了,问我有没有带好烟。他们说前两天家里下了场雪,现在已经化了,天晴得很坦然。他们说明晚在我家喝一场,大家都来。或许我思念的不是家乡,而是他们吧!我有些兴奋,有些迫不及待。可想到女孩,我又不想让时间过得那么快,我宁愿放弃他们,让时间定格,永远地待在女孩身边。

时间已经不多了,我在心里想,在女孩下车之前,我一定要加上她的QQ。

餐车转了一圈又回来了,我趁妈妈不注意,买了两份。早餐是装在格子饭盒里的土豆丝和榨菜,以及炸过的几片馒头,还有盛在一次性汤碗里的白米粥。馒头片金黄金黄的,看着让人很有食欲。

女孩站起身对我笑了笑后,一边拽着衣摆,一边朝厕所方向去了。

妈妈叨叨着说我不该买两份,她根本不想吃这些东西,而且包里的食物还有许多。不过最后她还是将十五块钱的早餐吃了个精光,连我剩下的一点榨菜也归进粥里一并喝了。

那位叔叔跟他的女人就着饮料吃着松软的小面包,还招呼我们一起吃,最后他强行丢了一小袋在我怀里。女孩还没有来,我站起身去看,厕所门口已经被堵严实了,根本找不到她。妈妈掏出一大瓶汽水放在桌上。

少喝点,不然不好上厕所,她说。

我拧开瓶盖啜了一口,就又放回去了。当我再回头时,女孩已经站在了我后面的座位旁。我们的目光很自然地又交接在了一起,这次我们都鼓足了勇气,足足有十几秒钟才闪烁地游移开去。当时我几乎看到了她脸上的毛孔。

火车在飞快地驰骋着,时间过得很快,太阳已爬到了正空。窗外是一望无际的平原,土地翻整过,杨树稀稀落落地伫立在冷硬的大地上,叶已凋零,光秃秃的树杈上架着臃肿的鹊巢,远处的地方有人在清理柴草,浓烟向天空升去。渐渐地火车慢下来了,出现了低矮的房屋,再然后一栋又一栋的商品房,铁道分岔蔓延,窗外出现了老旧低矮的红砖墙、布满灰尘的绿皮车厢。城市出现了,高速公路、大桥、灰沉沉的大厦。火车缓慢地又行驶了半个小时,郑州站到了,车站巨大的顶棚投下的阴影笼罩住了远道而来的铁的巨蟒。过道中间早已站满了人,他们拿着各种行李焦急地等待着车门的打开。

下去的人挺多的,叔叔的女人说。

下去的越多越好,他妈的挤死人了。叔叔说。

是啊!这车里大多是河南人,要是光我们甘肃人的话,还是很宽敞的。妈妈附和着。

这是个大站,看时刻表,火车要停半个钟。等人下得差不多了,还没到目的地的人们又开始熙熙攘攘地往下涌。我和叔叔也跟着一起下去,我点了支烟,扶着外边的铁栅栏看着远处公路上奔跑的汽车,时不时也会走到同车厢的人们中间跟他们笑笑,听他们说说话。那几个年轻小伙子也下来了,排成一排蹲在不远处,蹲了半天似是觉得无聊,也向我们靠拢过来。我踱着步子四处走动着,眼睛却一直往车窗里看,看了半天才确定了我的座位。再往下一个窗口看,空落落的,女孩不在。我慌忙朝四周看去,原来女孩也下来了,她正跟叔叔的女人一起,拿着手机拍照,拍一下,换个地方,再拍一下,再换个地方。后来她看到我了,隔得远远的,我还是看到了她对我发出的微笑。我是个腼腆的人,但如果女孩身边没有别人的话,我还是会过去搭搭讪的。女孩停止了拍照,站下来似是在查看着刚才拍到的照片。后来她就把手机拿得与脸齐高,开始拍人,拍一下这堆人,又拍一下那堆人。最后她装作漫不经心地将镜头对到了我的方向,我知道她在拍我,心里咚咚跳着,不由得摆了个抽烟的姿势。她拍得很快,拿着手机在一边翻看着,我知道她会把那一群一群的人都删掉的,心里正甜得厉害,女孩却上车了。

火车又开动了,女孩那排座位上的胖男人不知从哪儿弄来一副扑克,叫叔叔过去一起玩,叔叔便和女孩换了座位。

啊!谢天谢地。我在心里说着。

女孩就坐在我的对面,她的目光在我脸上闪闪烁烁地来回了几次。

小老乡,会不会斗地主?叔叔问我。

看来他们没找到伴,我实在不想离开女孩,可嘴里却老实地说会。我们打了很久的牌,直到太阳西沉,起初女孩只是趴在靠背上看着我打,后来干脆站在了我的身旁。慢慢地我发现她也会斗地主,但斗得很烂,每次按她的主意去打,都是输了的。叔叔和胖男人一赢就看着我笑,我不知道他们在笑些什么,我担心他们看出我对女孩的爱慕,不由得心里一虚,脸上有些发热。

已近傍晚五点,妈妈泡好了桶面,我就把牌位让给了一位围观已久的老乡。

车厢里早已没那么拥挤了,但还有零零落落的一些人没找到座位,那几个倒霉的年轻小伙子仍然扶着我们的座椅站着。女孩与我相对而坐,一抬头就是近在咫尺的彼此的脸庞。时间所剩不多了,过不了几个小时女孩就得下车了,到现在我仍然没有得到她的任何联系方式。我开始厌烦起妈妈和那位叔叔的女人了,我知道,只要她们其中的任何一个在我们身旁,我都不好意思张口。我不知道女孩是否也渴望着得到我的联系方式,但从她时不时打开QQ,把手机放在小桌子上的举动来看,或许心情跟我是一样的,她似乎在跟我暗示些什么。我后悔昨天夜里没能在车厢连接处要到女孩的QQ,那简直是一次绝佳的机会,我感到沮丧。上天已经给过我机会了,而我却没意识到。

我拿起还剩半瓶的汽水喝了一口,那群年轻小伙中的一位拿着个空矿泉水瓶子,问我能不能给他分点。我感到惊讶,因为我是用嘴对着瓶子喝的,他也看到了,再说得有多么干渴才能让一个年轻人提出这样的请求呢?我接过他手中的瓶子,分了一半给他,他仰着脖咕咚咕咚地喝了几口,然后递给了另一位。

他们说自己是兰州某大学的学生,临毕业要实习,在半个月前被学校安排到了深圳富士康。去的时候带的钱也不多,大概是想着有工资可拿的吧。他们说原本以为是去做与他们专业能对上口的工作,谁知道被安排做了普工,一天十来个钟就站在不停运转的流水线旁,干着千篇一律的枯燥活计,还时不时要被初中未毕业的线长组长呼来喝去。几日下来,他们打起了退堂鼓,拿着仅剩的一点钱买了火车票。

我们原本以为火车上有水喝,那位戴眼镜的说,谁知道这么多人,根本打不到水。

那你们吃些什么?女孩问。

就买了几袋方便面,早就干吃完了。

旁的人听了,就将多余的水给了他们。叔叔的女人还将一大包小面包送给了他们。女孩也拿出些零食递了过去。

我也想馈赠些什么给他们,但妈妈说,外面的人,你能帮几个,食物和水,我们自己也所剩不多了。末了,她还把手放在我的脖子上夸我心肠好。我把她的手甩开,对她做了一些批评。她听了就嘿嘿笑,说我怎么那么能,说要不是她这样“自私自利”的人,我怎么能长这么大。我不想再搭理她了,女孩听到了我们的聊天,在吃吃笑。

啊!我对妈妈的厌烦到达了极点,尤其是当着女孩的面,真是太丢人了。

车行驶在陕西境内,嶙峋的华山高耸云端,满车的人都趴在窗玻璃上寻找着沉香的杰作。山脚下是白白的积雪,枯干的树木在窗外一闪而过,人们呼喝着“看到了”,“看到了”。远处一座高峰从中间裂开,的确像被巨斧劈了一下。天又暗下来了,一切都变得模糊起来。火车为了挽回晚点的一个半钟,正开足马力疾驰着。穿不完的隧道令人生厌,冷风从连接处挤进来扑向车厢,鼓起的耳膜使我有些不适,某个地方在尖锐地疼着。女孩看出了我的不适,大声地叫我叩牙齿。后来她不无炫耀地说,这是她坐飞机时学来的。说完她似乎察觉到了什么,脸上的神情变得羞怯怯的。

叔叔他们停止了打牌,正说些不着边际的话,我有些担心他跟女孩把座位换回去,可等了半天,见他无动于衷,才慢慢安下心来。女孩趴在小桌子上,瘦长的腿在桌下逼仄的空间受着罪。有时我的腿会不小心蹭到她的腿,一时微妙的触电感又会将我们瞬间弹开。她仍然定定地趴着,我不知道那平静的身体内部是否和我一样起着波澜。但空间太小了,我俩又都坐在靠窗的位置,经过几次触电般的微妙反弹,慢慢趋于融合了。起初是我的运动鞋和她漂亮的黄色短靴靠拢在了一起,像某种试探般的,一种三十多度的温热在我心里扩散,女孩的脚像一个拘谨的孩子,有些刻意地一动不动,似乎一动就会失去什么似的。妈妈又闭上了眼睛,叔叔的女人正在认真地看着手机。女孩从桌子上起来,窝进座椅的角落里,她用冲满爱慕的眼眸看着我,那一刻,我想将她拥进怀里。

已是晚上八点,车窗外,黑夜掩住了西北大地的粗犷与萧索,列车上的音响里正说着车速与下一站即将正点到达宝鸡的事宜。

时间已经越来越紧迫了,该死的火车居然强行赶上了正点。

我和女孩的目光紧紧地缠绕在一起,仿佛誓将另一个吸进体内。

妈妈睁开眼睛不知在兜里寻找什么,她像一个莽撞的闯入者,阻断了流畅的信号。我赶紧将目光游移开去,妈妈问我冷不冷,要不要把箱子里的棉衣拿出来披上,都被我坚决地驳回了。很快,她又挪了挪身子,闭上眼假寐去了。

当我们的目光再次连在一起时,显得温和多了。慢慢地在桌子下面的我跟女孩的腿挨得越来越近了,两人的脚交叉开去,腿肚子碰在了一起,我们的目光变得有些贪婪了,再后来整整半条脚都紧紧地挨在了一起。彼此的体温传导进另一个身体内,一路向上,扎入心里最柔软的那块地方。

叔叔的女人问女孩要不要睡一会儿?她说还有两个多钟了,想眯一会儿。女孩和她换了座位,坐到过道旁边去了。被她一搅和,我有了些尿意,就去了厕所。出来后我又站在连接处抽了支烟,女孩的目光朝我这边闪烁着。我故意拖延时间,想着女孩过来,那样我们就不会走散了,而且我也下了十二分的决心,只要女孩过来,我一定会跟她要联系方式的。可那个傻丫头一直傻傻朝我这边望着,根本没有过来的念头。

当我回到座位旁时,妈妈串车厢活动腿脚去了,两个年轻小伙子坐在了我们的位置上。他们看到我过来就起了身,待我坐下之后其中一个示意我往里面坐坐,他跟我挤挤。我就往里面挪了挪让他坐在了我的身旁。我看到女孩嫌弃似的用眼睛不满地瞥了瞥他。

那位年轻小伙子坐下后跟我套着近乎,虽然这一路下来早已不生疏了。他问我多大,我说十八,他又问女孩。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女孩说。

问一下又少不了什么,他说,语气有些调侃。

我说,她也十八。

那你们两个刚好一对。

女孩有些羞了,佯装出一副怒容,嗔怪地剜了他一眼。

那个年轻小伙子哈哈地笑起来,笑完在我耳旁悄悄地说,她喜欢上你了。

我也有点羞,脸上热热的,难为情地笑笑。

他问我是哪里人,我说陇西。他说我看起来像南方人,我问为什么,他说我的皮肤好,脸白,像奶洗过的一样。这时站在一旁的另一个胖胖的小伙朝着我们蔫笑着,说,小白脸。女孩听了脸上便露出一种仿似是知道我一切秘密的神情,很赞同地笑着。

那位小伙子也捕捉到了这些细节,露出一丝坏笑。他对女孩说,你看人家,比你白多了,又高还又帅气。

女孩没言语,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那位胖胖的小伙子看着大家熟络起来,就往女孩空出来的一点位子上坐去,可他还没坐下,就被女孩推开了,事后他们又对女孩调侃了半天。等女孩一放松警惕他就赶紧一屁股坐下去,女孩又把他推开,还用手在他刚坐过的地方拍拍打打。

不让坐就不坐嘛,你至于吗!坐在我旁边的小伙子依然用调侃的语气说。

女孩不说话,只是嗔怪地哼哼着。

火车终于行驶在有人烟的地方了,窗外有了一星点灯光,随着火车前进,灯光也逐渐变得多了起来。宝鸡到了,停车两分钟,还没回过神,又一顿一顿地开动了。挤在我座位上的小伙子叫我起来去女孩那边坐,让胖子跟他挤挤,他还用胳膊肘捣了捣我。我知道他是在撮合我们,反正也被他们看出来了,我就厚着脸皮站了起来,他再把我一推,很自然地我就出去了。胖子及时坐了下去,我已没了回头路,看看女孩,再看看她旁边的一丢丢空位,我坐了下去,女孩不但没推我,还往里面挪了挪。那两个小伙子看了,就猥琐地笑着。没一会儿,他们一个同伴跑过来叫他们,说前面几节车厢都空下来了,都可以睡觉。然后他俩就跟着走了,我只好不舍地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去。

火车出了宝鸡,行驶在黑夜里,正当我瞅准机会准备跟女孩开口的时候,叔叔说快到天水了,让女孩把座位换回去,他好整整行李。妈妈也回来了,她坐下来把眼睛睁得大大地看着外面。叔叔叫醒了他的女人,然后他们说了一会儿我半通不通的方言,又开始嗑起了瓜子。

你睡一下,妈妈说,还有五个小时就到了。

我不困,你睡一下吧,我说。

饿不饿?妈妈问,包里还有两桶面,现在有水了,我去给你泡。

我不想理妈妈,她就又问了一遍。

不饿不饿,五点多钟才吃的,我说,你要睡就睡,别烦我。

妈妈有些不悦,说,我就问一下,还把你烦了!

窗外好像是个小县城,灯火通明,远处的一座桥梁上挂满了霓虹灯。看看手机,已到了晚上九点,还有一个小时女孩就要下车了,我有些伤感。我看了看前排,女孩正跨在过道旁的座位上,漂亮的短靴上面紧致的浅色牛仔裤裹住了瘦长的细腿。这时,她探过头来瞄了我一眼。之后,她打开了手机音乐,动听的歌声飘了过来。

我会好好的,花还香香的

时间一直去,回忆真美丽

我是想着你,一直想着你

你在我心底,变成了秘密

……

到现在还是深深地深深地爱着你

是爱情的友情的都可以

那是我心中的幸福

天水,天水到了。乘务员喝着。

叔叔和他的女人早就站在过道里排起了队。女孩一边从座位下掏着自己的行李箱,一边时不时露出一种不舍的眼神看看我。妈妈又开始啰嗦着让我把厚衣服掏出来。车停了,门也开了,有十来个人慢慢地往出走着,女孩经我座位时我的胳膊蹭到了她,她就停下来对我浅浅一笑,之后三步一回头地走了。我趴在靠背上装成随意看看的样子盯着女孩,她在临出门时停了下来,回过头看了看我,我们的目光又缠绵到了一起。这次流露出的不再是单纯的爱慕,眼神里夹杂着一些复杂的东西。我将缠绵的目光抽离开去,她的表情怏怏的,我知道,那是一种失落。最后,她还是一转身出了门去。我赶紧去到前排的窗玻璃前,等着再看女孩最后一面。我感觉自己等了很久,女孩还没有出现,就在我快要绝望的时候,女孩拉着行李箱出现在了车窗外。她一路走过来都是朝着车窗看的,好像知道我一定会守在那儿等着她。看到我之后她停了下来,让彼此的目光交缠起来,就那么一小会儿,女孩慌慌张张地转过了头,嘴里朝前面答应着什么,随后又慌忙地向我挥了挥手,然后拉着箱子小跑开去,彻底离开了我的视线。

女孩走了,她消失了,再也不会在我的生命里出现了!

车厢里空空旷旷,我窝在靠窗户的角落里,寒风挤进来感觉更冷了。人们都打开了行李翻找着厚重的衣物,大多都快要下车了,要为御寒做好打算。

妈妈叫我把箱子也拿下来,我心里悲伤得厉害,没有理会,拿着烟径自去了车厢连接处。我把烟点着,吸进肺里,望着女孩的位子,想象着那里会有一颗脑袋探出来,朝我看看。

陇西到了,陇西,要下车的赶紧。

我拉上了旅行箱,妈妈又将大包抱了起来。

我和妈妈伫立在火车站的广场上,凛冽的寒风像刀子一样刮着,不远处,几家店铺里亮着昏黄的灯光。妈妈把包放在了地上,用围巾将头包住了,她把我的衣领立了起来,给我戴上了连衣帽。

冷不冷?妈妈问。

不冷,我回。

不远处几只塑料袋在风中打着旋儿。

那走吧,去前面牛肉面馆吃碗面,妈妈说,然后烤烤火,等天亮了坐班车回家。

我没有理会妈妈,拉着旅行箱径直朝她指的方向走了。

北缺,原名马益林,1992年生。甘肃天水人,现居东莞,业余写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