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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文学》2021年第2期|项静:三友记
来源:《人民文学》2021年第2期 | 项静  2021年02月01日07:50

老家装了无线网之后,我固定在周一和周五下班后跟爸妈视频聊天。视频打开,坐沙发上吃零食刷微博,顺手也翻翻摆在那儿的杂志,一边听我爸妈两个人交替着到镜头跟前说话。我妈保持着稳健的画风,一次不落地问我晚饭吃什么、在哪里吃的、自己做的还是叫外卖。再继续她一般就找不到太多话题了,需要换我问问题,她来回答。没话说的时候,她擅长一边做饭一边给我展示食材。包饺子的时候她最兴奋,不厌其烦地拉近镜头,展示她的馅料和成品,跟美食主播一样。我爸的生活稍微宽阔一点儿,他喜欢交代自己的行程。他说村里早上开过搬迁的动员会,我说你怎么想的,他说我就随大流,别人走我们就走,反正不做带头的第一个。我妈呵呵笑,说你爸爸一辈子就这样。我爸接着说,昨天去老寨一带参观了全自动化的蔬菜大棚,一个造价三十万。我赶紧给他泼冷水,有那钱不如去县城买一套房子,以后去医院看个病什么的还方便。他说黑峪那边的旧村石屋农家乐开起来了,我说每个房子里都有好几代鬼魂,谁有胆住进去啊。我和我爸聊天总是背靠背,聊不到一条道上。我妈进入包饺子的程序,就开始聊亲戚家的动态,表弟表妹家的孩子年底出生,她一次要随两份份子钱,份子钱年年涨。表姐家的早餐店生意太忙,十岁的孩子送到寄宿学校,我妈唏嘘感叹,现在都是要钱不要孩子。我爸原来上班的扬水站改造成养鸭厂以后,小姨、姑姑在那里上班,最近封闭式管理,一个月才休一次班。她声音提高分贝接着说,跟你们读高中时一样,老了老了反而不自由了。

我爸移动了一下手机镜头说,不要扯这些闲话。上次你微信发的水滴筹,还记得吧?信运做了手术说是好转了,回家来还请了几桌客,没几天就走了,年纪跟我一般大。妈妈叹了一口气说,你爸总给你说这些没用的,生死有命哦。我心里酸了一下,我爸离开镜头去泡茶,视频里空荡荡的。我听到水哗啦哗啦流进茶杯里,他推开门清了清嗓子,方桌上骨碌骨碌擀面杖的声音也是闷闷的。妈妈拿起手机对着一笸箩整整齐齐的饺子说,你截图发微信晒晒,让亲戚们看看咱家今天吃三鲜馅饺子。过年这一段,亲戚们没办法走动,换成在朋友圈云聚,三五不时地晒自家人喝酒吃饭的视频和图片,一时间好像再没有别的生活,其实热闹背后生老病死一样没停歇过。

几个话题翻来覆去,每一次都会划拉到生病这个主题。我爸颈椎疼了会说过几天让信运给推拿一下,我寄回家的保健药品,他也会拿过去让信运鉴定指导一下。信运不懂英语,扫了扫二维码说是正规保税仓发货的,他才放心食用。前年我爸胃炎严重,不得已去医院做了各种检查,回来后他忙不迭把拍的片子、开的药方拿给信运看。医院开的药吃完了他自作主张让信运开药,他觉得这种慢性病不是大毛病,信运完全可以处理,不必再去大医院复查。

中秋节,我们正聊搬迁的事儿,因为新造的房子有电梯,家里人都坚持要换电梯房。他突然唉声叹气说,信运真命背,估计住不上新房了,肺上长了坏东西,还差一年就退休了。爸爸妈妈一般不主动提这些事情,这几年爷爷奶奶那一辈大部分人都走了,父母一辈也陆续离开,说起来都是伤感。无意中说到一些人的名字,他们才会淡然地说起那些不可更改的生老病死,每逢此时都是相对无言,匆匆收了线。他们好久没有提到信运了。春上,我爸外出淋了雨,回来感冒发烧,他说孙伟下药比较轻,十来天了还没好利索。聊天中第一次出现一位年轻医生的名字,我心里明白信运的情况一定不好。

上次见信运是二〇一三年夏天,我考完编制回家时。太阳像后羿时代一样能量翻了九倍,傅村最勤快的石青夫妇都歇在家不出门干活了。我爸说两个人平常就像老黄牛一样,天不明就出工,热的时候头上盖着湿毛巾,修整土地、拔草、施肥、浇水、给棉花打杈子、给蔬菜搭架子,心里眼里全是活儿,晚上才披星戴月地回来,好像地里有金子,村人都说他们又傻又痴。人只要迈出房门就被热气团团围住,知了的叫声困倦无力,唯一的盼望就是黑夜来临时的凉意。实际上一天的酷晒之后,凉意也打了折,但好歹躲开了火球太阳。

比燥热更难逃开的是我妈,家里出来进去多一个人,好像彼此都不适应。她把我每天的时间安排得满满当当的。起床后她叫我到门口候着流动摊贩买油条、烧饼,还提着小钢精锅去买豆浆,差我去小店里买扎啤、西瓜、蔬菜、油炸花生米,去邻居家借酵母、新碾的小米、水桶、手电。这些都不算什么,我最不想做的差事是去买肉。那个距离走路过去有点儿远,骑自行车也需要七八分钟。最主要的是,从我们住的这条街穿过去至少会遇到一两个邻居;路过淀粉厂,上下班的时候几乎每个人都认识,非上班时间做保安的舅爷爷一个人在门口晃来晃去;然后还必须经过垂柳依依的池塘,那里的树荫下是村民的健身娱乐广场,蹲坐着六奶奶、小四川婶婶、看孩子的启程老婆等一群人。常年不在家,遇到谁,都少不了要停下来絮说一番。

信运听到说话声,从广场旁那排瓦房里撩开门帘走出来,他拄着双拐,招手叫我过去。这排房子原来是一排商店,卖手机、农药、种子,后来都倒闭关门空置了,现在是临时诊所。他指了指路背面的院子说,原来的房子到处漏水,趁天晴正在维修呢,进来坐会儿。诊所里总共三个医生,都是熟识的,一一打招呼。房间比原来那间局促,座位摆放跟原来一样,信运和振国的办公桌对在一起以夹板隔开,振国的迎着门;方元的桌子隔一条过道靠窗,窗台上两盆海棠,隔着翠绿色的防蝇纱窗门可以看到路上稀疏的车辆和行人。

信运问我,不年不节的怎么有空回来?我说休假回来看看爸妈。他说你倒是孝顺,回来了没见着你人影,在家待着干吗?我说在家看看闲书。他们会问看书能来钱吗?我说书里又没有印钞机,哪里来钱。又问,你一个月能拿多少工资?毛估估,也就一万块,开销大,刚能温饱。他说,听你爸说你考编制了,有把握吗?我说没什么把握。他呵呵一笑说,你这么说,估计八九不离十,你说话稳,不把话说满,跟看病一个道理。

读小学那几年,是身体素质最差的时候,逢着换季变天,都要到卫生室打针拿药。他们那时候还在自己家开卫生室,分布在我家的三个方向,信运在东方,振国在北方,方元在南方。不同方位的病人就近选医生,也会按照自己情况各取所需,三个医生三种风格,方元性子温暾擅长小儿科;信运下药比较重,急症一般找他,看得准,恢复得快;振国稳重,家里老一辈儿是中医,擅长慢性病和调理,颈椎病、胃炎、老病都找他瞧治。九十年代以后,本地人口越来越少,家庭卫生室合并起来,赤脚医生被集合在一起,按照基层医院的方式运营。他们每天签到上班,也随叫随到出诊。高中寄宿一个月回家一次,公交车终点在诊所门口,信运每次都招呼我进去坐一会儿,“大学生来跟我们聊聊外边的新鲜事儿。”我说,不要这么叫我,考不上大学人家会笑话我。他们三个人都相信我早晚能考上,一年不行再复习一年呗,时间又不值多少钱。没病人的时候,信运和振国一个喝茶,一个翻报纸,方元经常对着大马路发呆,有时候拿起花洒起身莳弄两盆海棠花。信运坐久了也会费力地站起来到门口打望一会儿,跟来往的路人打几句哈哈,抽一支烟。短袖T恤衫变成长袖衬衫,由夹克外套而棉袍皮衣,身体夏季消瘦一些,秋季一过又有点儿臃肿。院子里的夹竹桃开花、凋谢,变成直愣愣的枝丫,茶杯里的绿茶变成红茶,除了几声的哈欠,好像一切都是静的,光景日复一日。

诊所里没有重病号,注射室里躺的最严重的病人,也不过是头疼脑热的毛病。诊所里都是相熟的人,躺着输液不妨碍扯闲篇,看个病五分钟,可能聊十分钟才走。看完病不着急回家,到输液室里闲坐一会儿,方元一般会出面“驱赶”:“不舒服还不回家躺着,都是感冒发烧的,别被传染了。”病人更愿意跟医生聊,夏天养生吃什么、冬天保暖喝什么,年纪大了多吃豆制品、少食红肉、少盐少糖。嘴里说着晓得了晓得了,下次来还是这些话题。不在说什么,在乎说,抚慰人心变成了村医的一项义务。医生们闲生怪,每个人都爱耍嘴皮子,这是诊所里闹的部分。

方元是诊所的门面,利索齐整,长了一张干净的瓜子脸,跟小朋友打交道多,脑子里备着些稀奇古怪的招数儿,逗弄怕打针的孩子。去他家打针,他先是喝住,别动,看我的手。白皙修长的手指在空中上下翻飞,左右摇晃,比画一阵,问这是什么字?我随口说那是一个天空的空。他轻叹一口气说,你的学问还是没长进,我只要伸出手一比画,我儿子马上就猜出那是什么字。他从来没公布过答案,我也没有一次答对过,盯着他问答案,他让你回去仔细想。他还喜欢聊成绩,这次考试数学得了多少分?八十八分。他说我儿子得了九十分,昨天回家被我打了一顿,不得一百分他不配做我的儿子。方元儿子很聪明,但傅村人都怀疑他吹牛,你说多少就多少咯,谁还真去查他儿子考几分啊。有一次我得了满分,方元愣了一会儿神说,我儿子数学奥林匹克竞赛得了一等奖,一般数学考试题目他早就超越了。被比得一败涂地,我在方元家大哭。就像沿途令人绝望的登山运动,好不容易爬上去,天黑了,前面还有数十座更高的山峰。被比得大哭又成了一个把柄,接下去又被他念叨好几年。你还记得吧?上次你比不过我儿子,当着那么多人面大哭,哈哈哈哈。那笑声毁了他的面孔都浑然不觉,振国和信运也跟着笑,只不过笑得厚道一点儿。成年之后,问他以前在空中比画的到底是什么字,他说乱写的,哪有什么答案,哄小孩子的。

方元家在傅村最平坦的一条胡同中,但他家宅院高门高阶,进去之后有分门别院的几家人。原本都是他家的老宅,后来分散给本家的另外几户人家,各家另立门楼围起小院墙,样式材料相差无几,进去像个迷宫。小商小贩一般都不愿意进去,在大院门口吆喝。大院有足够十亩地的场面,夜里敲打大院门,房间里基本听不到。很多次,晚上大院的敲门声响起,犬吠连成一片,方元却没有出来应诊,只得去找振国。傅村人说他资产阶级习气,不喜欢人家半夜打扰他。白天方元听诊、开药、包药、打针,动作娴熟轻巧,一气呵成,跟城里医院的医生相比也不差什么,傅村人又原谅了他晚上不出诊。

方元家的高宅大院像个传奇,他妈妈更是一个传奇,方元是传奇的儿子。我爸爸那一辈都称呼方元妈妈科婶,我们叫她科奶奶。科奶奶是西乡地区大地主的女儿,嫁给傅村地主科爷爷,科奶奶娘家爹是当地大汉奸,有没有作恶傅村人也讲不清楚,但的确威武了一阵,腰里驳壳枪不离身。日本投降后,傅村人举报他在山林里藏匿武器,这事到底有没有,无人证实。“文革”期间,群众威逼着科爷爷交出藏匿的枪支弹药,他交不出只好上吊自杀,科奶奶也疯癫了。科奶奶平时干净体面,衣帽服饰常人一样,她看书看报纸,说话头头是道,懂法律,连火车上的乘警都被她蒙骗过。她只要心里不平就去北京,背着轻便的青色包裹,去告迫害她老公的村长,也去告对她不够恭敬的儿子,一分钱不花几次来回北京。她是傅村去北京次数最多的女人。

我六岁的时候,感冒发高烧引起肺炎,姑姑带着我去方元家打红霉素。方家的院子,有飞檐斗拱,像古代社会,从院门到房间小心翼翼地走了好久。房门两边是两个小藕池,砌着两砖高的围墙,荷花开得正艳,七八条耀眼的红鲤鱼,在荷茎间东游西逛。姑姑拉着我走进堂屋,有两条装饰用的红绳子横贯堂屋,绳子上满满的都是毛主席像章,各个年代各种版本,大小不一。门砰的一声关上,绳条缓缓晃动,像章发出丁丁零零的碰击声,像黑暗中的音乐。房间暗暗的,八仙桌旁坐着的科奶奶悠然地抽着烟袋。闹毛病了呀?她用烟袋指指方元的房间,姑姑嗯嗯啊啊打个招呼。方元出来带我进房间打针,红霉素并不是红色的,他拿纽扣大的砂轮沿安瓿瓶颈周围点划一圈,轻轻一掰,玻璃瓶盖脱落,啪的一声掉在备好的医用垃圾桶里。接着把药吸入注射器,在尖细的吱吱声中推出空气泡沫,折磨着耳膜,酒精棉凉丝丝的让人清醒,细小的针管扎进我的皮肤里,心脏一紧刚要大号一声,已经结束了。姑姑让我到堂屋静候观察半个小时,她在方元的房间聊天。砰的一声带上门,只听到嘀嘀咕咕的声音,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傅村人都知道,姑姑想嫁给方元,医生能种地还能挣现钱,但我奶奶不同意,好好的姑娘怎么能嫁给疯子的儿子。科奶奶大部分时间是正常的,但发起病来,跳脚骂人,谁都拦不住。暗影重重的堂屋只有我和科奶奶,她取下两枚像章给我摸一摸,一枚茶壶盖大小,蓝底金色人像;一枚纽扣大小,红底金色人像。“你看到了哪里有这种像章,记得送给我,我要集齐所有的像章。”

她倒一杯开水,放进一枚牛奶糖,拿一支调羹在碗里搅来搅去。我内心像被刀扎了一下,一颗高甜的糖,被这个疯子给浪费掉了,姑姑不出来,只能硬着头皮喝完那碗寡淡的糖水。科奶奶戴有吊坠的银耳环,头发梳成一个圆髻盘在后脑勺上,发网饰有暗红色花骨朵,头发油亮纹丝不乱,清瘦的脸庞上星星点点的斑点,像烟头烧的疮疤。她幽幽地说,你以后长大了也做医生,不论谁当权,吃五谷杂粮就会生病,治病就需要医生。

方元支走了母亲几个月,骗过媒人和上门相看的姑娘,才娶了一个外乡女人。方元说,空间距离远的男女结婚,后代会更优秀。果然,他儿子考上哈尔滨医科大学,他高兴了好一阵子,走路都唱,唱的是京剧《沙家浜》,傅村人都说听着就有精气神儿,适合他。二〇一六年,方元六十岁,办了退休手续去带孙子,全家搬到一千多公里外的城市。他在微信上发带娃的照片、跳操的视频,当然也发养生保健知识。方元太忙了,一直没回来过。傅村人都说,多少因为他老子和娘的事儿,方元跟傅村隔着心,但他看病没马虎过,十足有义气。

振国跟方元、信运相比人很闷,有人叫他“圣人蛋”,圣人跟普通人有距离,而蛋是农家男孩常用的贱名,把他从圣人的位置上拉下来。他几乎不笑,也很少聊家常,除了看病的问询,他说得最多的话是“好的”“行”“就这样”这种肯定性的话。如果心里是否定的,他掉头就走,或者低着脑袋不接茬。除了夏天,他习惯穿休闲西装,里面穿白色衬衫、白色T恤,冬天是灰色鸡心领毛衣。傅村人都说,振国是讲究人,内外有别,只要出门必有一套装扮。他不吸烟也不喝酒,骑雅马哈劲豹150,从街上穿越而过,咚咚呜呜,有一种跳跃的动感。振国宽脸庞,下巴上布满新鲜的藏青色胡楂,有人看了娱乐新闻,出来讲,振国长得像山口百惠的丈夫三浦友和,但他孤身一人,家里没有山口百惠。

九十年代的赤脚医生算高收入群体,医药费贵,进医院难,感冒一次打吊瓶输液动辄几十块,全是自费。傅村附近有一所高中,秋冬季节流行感冒,学生成群结队地来吊盐水,振国家特别有人情味,置办了十几张病床,供人坐着躺着。还找了女邻居给需要的人做一点儿简单的饭菜,一时比医院都受欢迎。他跟方元、信运相比,更把医务作为事业,客厅就是医务室,里间才是他的卧室、饭厅。他在傅村或者本地已没亲戚朋友,唯一的姐姐随军跟姐夫去了新疆石河子,全家落户那里,来家里找他的都是病人。

振国家在胡同底部。大部分人家盖房子都选马路边的新宅基,振国在这一点上极为保守,他家的房子深深地藏在胡同里。院子维持着旧装配,院墙与邻居家一种样式,夹墙并用,院子中央一座石砌的水瓮,水瓮上搭一花棚,四时鲜花不断。他只翻盖了旧房子,建成六间宽敞的套房。西厢房窗前种着一株高大的夹竹桃,如果在夏季,夜晚的灯光下,艳丽的红色特别出挑,夜来香气扑鼻。地上刚洒了水,泛起燠热的气息,红色胶皮水管平躺着,噗噗地冒着细小的水柱,湿漉漉的清新和神秘。

振国有二亩地,原来看病不耽误种地,先种小麦再套植玉米,一年两季。麦收的时候找邻居帮忙,一次性收割停当,一整年都去磨坊磨面粉自己吃。傅村人都不买精粉面,他们说精粉面吃了长脚气,他们深爱没精加工的面,做出的面条和饺子皮是白中带灰的健康色,特别筋道。种植玉米从前是为了养猪,需要一颗颗掰下来,用脱粒机脱掉玉米粒,碾成玉米糁做猪食。后来大型养猪场驻扎进本地区,个人不再养猪,玉米只能直接卖给粮食贩子。粮食价格多年来上涨有限,振国越来越觉得种玉米是一个累赘,索性转给邻居耕种,一年到头收五百斤面粉了事。振国不缺钱,长相也排场,但他一直单身。有人说婚恋跟庄稼一样,一茬过去了,就换下一茬,过期了就没有配对权。二十多岁的时候,他短暂结过婚,老婆生子的时候不幸去世。他大为哀恸,好多年不允许他人提再婚,慢慢的此事就淡下来了,单身变成常态,好像世界本来就应该是这个样子的。众人为他多少惋惜,他并不在意,窝在舒适的小窝里,治病开药打针,根本不管外边的世界,傅村人看不懂他。

振国四十五岁的时候才再婚,与他结婚的女人是一个矿工的遗孀。八十年代中后期,一批傅村人出门寻路子、找生机,有人跟着亲戚朋友去山西挖煤。有挖到狗头金发财的传闻,有戴着两只手表的青年衣锦还乡,更有骇人的矿难传闻,运回来的尸体就埋在桃山墓地里,说起来都是悲壮带泪的历史。九十年代末期,去挖煤的人越来越少,女人的丈夫是个工头,原本计划攒够本钱,回家转行做生意。女人独自在家带两个女孩,消息传来,家轰然倒塌了。

女人得了一笔赔偿金,病病歪歪半年有余,带着两个孩子艰难度日。她经常到振国那里看病,谁都知道她是心病,谁都开导她日子还要继续呀。振国开一点儿药,也开导她几句。二十多年过去了,振国基本忘记妻子去世时的痛了,这个女人又让他回忆起来。女人落泪,振国也落泪。振国说,你还有孩子,孩子就是他,你看我什么也没有,也熬过来了。女人说,带着两个孩子更难。振国说,你下次带孩子过来,不要单独放在家里。女人下次来,就带着两个花朵一样的女孩。孩子忘性大,不会被痛苦囚住太久,她们起先还拘谨,后来就东看看西摸摸,振国安静的家里有了一些欢笑声。

傅村人听到笑声多了,有人牵线搭桥,两个人也算熟识了,合计了半天决定结婚。振国的生活发生了变化,堂屋恢复成客厅的样子,两个孩子奔来奔去,爸爸爸爸叫个不停;老婆占据了灶间,烹炒煎炸的声音从窗户里传出来;诊间挪到东厢房,振国稳坐那里。傅村人说,振国比亲爸爸还像个爸爸,太宠孩子,也宠老婆,有求必应,想要什么,他就骑着雅马哈劲豹穿梭在城里与乡间,去给老婆买生日蛋糕,给两个女孩买衣服,在诊间反身过来给一个女孩绑头发。傅村人发现,振国原来是一个会生活的人。

诊所合并,振国是最不情愿的,中间他撤回过一段时间,傅村人都说他是不情愿离开家。到联合诊所等于朝九晚五上班,还要去补考医生执照。形势如此,个人有什么办法?合作医疗需要报销费用,个体诊所不允许他继续做了,也做不下去。诊所合并之后,个人收入少了,振国拿回原来的田地,加上老婆孩子的土地,和其他村民一样,种果树、种粮食贴补家用。振国才发现,他需要从头学起,早上上班之前,先去地里忙碌一阵,妻子不让喷灭草剂,他窝着腰一垄一垄拔草;中午休息的时间,要去谷子地里赶鸟;傍晚天气凉爽,月色皎洁,他和妻子摘白花花的棉花朵。那一段时间他是最忙碌的。振国说,四十五岁他才知道什么是家累。傅村人都替振国算账,老婆带了一笔钱,振国也有积蓄,但如果两个孩子都上大学,还是有不小的压力。

两个女儿都读高中,是振国的压力。除了在诊所上班,他已经跟一个普通村民没有两样,还加了一些副业——头上戴着大矿灯跟着附近下班的工人去山里捉蛐蛐、蝎子,换班时去做临时工到林地里收核桃,去蔬菜基地帮人装菜、搬运化肥。那天,是女人四十五岁生日。他在蔬菜买卖中心忙了一天,傍晚从城里回来,摩托车滑坡了,没有人说得清什么原因,他孤零零地躺在回家的路上。有人说,他是去给老婆买一枚金戒指的,女人跟他说过几次了,她觉得别人都有,她也应该有。女人哭得昏倒几次,她只说一句话,是自己害了振国,他原来生活那么清闲。傅村人劝她,振国已经享受过人生了,这辈子什么都体验过了。医不自医,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儿。女人说,都是我的命。

振国去世后,保险公司上门理赔,得了一笔钱,女人又一次哭倒。傅村人得到一个常识,命运无常,振国不愧是医生,对自己身体大概早有预感,想得周全,买了意外险,赔付了一笔钱。听说那个月,很多人悄悄去买了保险。他们都知道,人没了就没了,留下点儿钱给活着的人,也是好的。

信运的腿脚有问题,有多种传说。我妈经常警告我不要光脚到河里去,她说你看看信运的脚,他就是小时候天天浸在水里,冰了脚筋然后瘸了。有人说,信运是天生残疾,他爷爷奶奶霸占那么多土地作威作福,作孽报应在孩子身上,这是相信生死轮回、因果报应的。也有人反驳,信运爹妈人很厚道呀,谁说得清楚。也有从科学的角度讲的,说信运是小儿麻痹症患者,早先医疗不发达,没有预防医学,打了预防针就不会生这种毛病。这是打预防针的时候,用来说服怕疼不肯去的孩子的。日子长了,众人会忘记到底哪个是真哪个是假,他们都是实用主义者,喜欢按照情势编排故事。

信运走路吃力,挪动的时候眼睛会硬凸出来,眼白多眼黑少,看人的时候,一副凶相,加上他又是拿着针管扎屁股、开药水的人,小孩子怕信运成了傅村的常识。信运在傅村跟麻虎一样的地位,可以对付夜哭的孩子。奶奶会说,再哭麻虎回来吃小孩,奶奶还会说,再哭就把你送信运家去。信运有时候帮着大人劝小孩子,说再哭的话晚上我会去家里看你。小孩子眼圈里噙着热泪,令它无声落下,胸腔里堆起无数委屈,一抽一抽地往上返,也会抑制住哭声。

赤脚医生选拔的时候,傅村人没想到信运会报名,腿脚不方便,怎么到处行医呢?但他读书不错,理解能力强,也能坐得住学习研究,当医生需要这些品性。信运的父亲到处拜托村干部,也有傅村人去帮忙说项的,这个条件的男孩子,总要给他个糊口的营生,以后父母去世了,他靠哪个?到时候谁也不能看着不管不问,给他这个机会,就是给他一个依靠,也是给咱们自己减轻负担。信运顺当地被推荐去做赤脚医生,父亲每周送他到卫生院去学习,平时住在镇上的亲戚家,

跟一群想当赤脚医生的年轻人在一起,学习按摩、针灸、注射,信运顺利地通过了赤脚医生的培训。培训的医生多次以他为例,讲解如何舒缓肌肉疼痛、残疾人如何借力发力,最重要的是一个年轻人如何身残志坚,心里有追求。

出门培训锻炼了信运的自理能力,也增加了作为一个年轻人的信心。信运在大街上拄着双拐,一只脚轻触地面,另一只脚搭在拐上,靠着触地的惯性,熟练地抻扯着往前走。他拿药的时候,甩开拐杖,蹲下左右摇晃着挪过去,熟练地剐蹭着药柜绕来绕去,像一只灵活的海豹在水中游动。

近几年,他买了一辆残疾人助动车,像长了一双翅膀,他开着车在四里八乡到处转。有一段时间,出诊的电话打进来,总是他出去了。小时候第一次做手术,信运躺在床上,看着对面墙上的中国地图发呆,后来他撕下那张地图来回翻阅,他记下了这张地图上的一切,每一个省份的省会城市、下面的地级市和更小的城市,他知道很多陌生地方的山川地貌。父亲给他买了一本地图书,他了解了更多远方的知识、风土人情和动物植物。信运幻想着腿好了以后,能踏足到每一个地方,后来他拄上双拐,做了村医,知道自己不可能实现那些愿望,没有办法像方元那样到远方去,他只属于这个村庄、这一间房子,他是傅村人一起举荐去做医生的,他属于他们。他丢了那本地图书,但山脉河流城市已经烙在脑海里了。

一九八〇年起,傅村的年轻人开始出门寻出路,有人去东北,有人去山西,也有人到县城去读书、去周边的工厂当工人,他们都是腿脚健康的年轻人。信运送走过一起长大的弟弟妹妹们。出去之后,人们都变了,衣服花哨起来,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经常骂骂咧咧地说,嗐,我们这个鬼地方。傅村通了公路之后,他艰难地乘坐过几次公交车,每次都麻烦司机和售票员上下帮扶他。他每去一次就想再也不出门了,下一次还是忍不住想出去。他出去也就是在县城、镇上的商场里走走逛逛,在大街上溜达溜达,那里根本不需要他。

诊所合并后,振国开摩托车载他出诊过几次,去的地方都不远,每一个地方都在视野之内,踏足以后,跟傅村几乎没有区别,亲戚连着亲戚,聊几句都是熟人,不过他觉得还是有不一样的地方。他想起小时候父亲驾着马车带他到医院去,来来回回,路过的溪水和山川,他躺在车里,白云和山尖从头顶闪过,麻雀呼扇着翅膀呼啦啦飞入麦田,漫长颠簸的道路让他昏昏欲睡,却又舍不得闭眼。柏油马路修进村里的每一条支路,堂弟给他买一辆老年乐,教了一中午就学会了。此后,卫生院开会的时候,他主动要求去,方元、振国担心他的安全问题,开始总有一人陪他去参加,几次下来发现他对周遭熟悉不亚于别人。信运买了本市的地图,乡村公路的每一条岔路他都记住了,每去一个新地方,他都画上一个红三角旗,贴得跟作战地图一样。

二〇〇三年,信运花了三千块钱买了一台组装的台式电脑,除了吸烟,他几乎没什么额外花销,这是一笔让人咂舌的支出。傅村人说,你又没什么业务,买这么贵的玩意儿干吗?他说,电脑就是人的脚,从这里到外国几秒钟就能连通。上门安装电脑的小伙子,给他下载了游戏、QQ,宽带上网还赠送许多电影电视剧。信运除了看病,就是看电脑,看得头昏脑涨也不放下,电费比从前多了一倍。信运妈大为不满,说这个机器好是好,就是费电费眼睛。信运在网上认识了很多朋友,他艰难地学会了拼音打字,从“一指禅”到盲打,足足用了半年。之后他就开始找人聊天,每天键盘打字嗒嗒嗒嗒,聊个没完。聊什么呢,聊正在看的电影电视剧,聊足球,接下来是小时候的故事、诊所的故事,有时候也说家里的烦心事。不知道对方是男是女,感觉就像倾泻一样,一股脑把自己交出去了。一个人对着几十个人聊天,有的比较专注,有的就是有一搭没一搭的。时间久了,有许多头像再也没有亮起来,他们不再上线,或者隐身了。只有一个做钢材生意的小老板“南方的春菜”和工厂女工“孤独守望”经常跟他打招呼聊两句。“春菜”因为生意不好,有的是时间,他最近在考驾照,发很多路上的图片给信运。信运在网上的名字是“北方的信使”,他们是因为名字对仗而互加好友的。“孤独守望”什么信息都没有,他已经回想不起来最初是怎么找到她的,像是大海中浮上来的一片海草。她总是跟他聊工厂里的事情,她每天都做运动服上的拉链,做一条一毛钱,每天做两千条,睡觉的时候感觉满眼都是白色黑色的拉链。

早上出门之前,信运打开电脑看看有没有人留言,无关紧要的事情变得越来越牵扯情绪。“孤独守望”上线的声音像啄木鸟,咚咚咚咚,她说我想去看看你,如果你的地址是真实的话,我们离得并不远,三百公里。信运心里一阵热浪,他抓起拐杖就出门了。老狗皮皮一路摇着尾巴围着他打转,他抬起拐杖打了它的屁股,皮皮叫了一声朝诊所跑去。路中央那株百年槐树又到了落叶时节,刺藤时不时落下来,傅村人挂了一面尼龙网在树冠下面,鸡羊零星的粪便黏在马路上,车子来来回回从上面碾过去,只剩下干瘪的斑点。他抬头看了看诊所晒成黄灰色的石头外墙,满眼的厌弃。一天下来,除了两位拿感冒药的,几乎没有病人,信运蔫蔫地看《水煮三国》,闲的时候会抄写一两页。

傍晚下班,方元、振国回家了,他扫了一眼自己的办公桌,写满钢笔字的处方笺上滴着茶渍,隔板上贴着几张便利贴。有个病人,高血压禁食大荤大油,但又有贫血需要补充营养,感冒发烧的时候,各种用药禁忌让信运格外头疼,人真是一具到处互相矛盾的肉体。信运磨磨蹭蹭地回到家,陪着母亲看了一集电视剧,昏昏沉沉地在沙发上睡着了。第二天一早接到电话需要开电动车出诊。第三天,他想起应该回复“孤独守望”一句,说什么呢?他想不出要不要她来,也不知道她是谁,来这里看什么。信运从此对聊天不再上心,晚上回家上网打打扑克、下下象棋,这些都是父亲活着的时候教他的;玩烦了又下载了空当接龙玩,这个更新鲜,需要全副心思去解开那些排列组合;再后来玩植物大战僵尸,每一个都可爱爆表,捶捶僵尸心情特别放松;喜欢上和平精英以后,信运狠心换了一台电脑,他觉得旧电脑装备跟不上战斗的速度。他戴着耳机一边晃鼠标一边叽里呱啦说话,老母亲关上门看电视,两个人互相不打扰。

那天,振国提前下班去送孩子到镇上补课,方元收拾药箱出诊,诊所只剩下信运和我。听说你会写文章,我有好多故事素材,哪天拿给你看看。他说。你自己写的吗?我问。信运说,是,取名叫《三友记》。我说,这是模仿《老友记》取的吧?信运说,不是,咱们古人不是老爱说岁寒三友嘛,我借用一下。这些东西写了好些年,就是我们三个人的故事,写了些看病的事儿,还有我们闹矛盾的事儿。他有点儿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嗐,都是些鸡毛蒜皮的事儿。文章存在家里的电脑上,你哪天走,走之前去家里看看?我说还没定下来,就这一两天。改天有空去我家里一趟,我把文章拷给你看看。他又说。

我没来得及去拿优盘就接到面试通知,那个通知对我来说太重要了,我可以拿到户口和房补,甚至还能有一个安稳的未来。我爸也激动地说,不容有差,快回去准备准备。

面试之后,自我感觉不错,按照招考比例和其他人的面试情况看,几乎板上钉钉。晚上我跟一帮朋友去唱歌庆祝,好几个人都喝大了,半夜才回家,手机响了几次,也懒得管它。早上十点爬起来,才发现QQ、微信上都是信运的抱怨。听你爸说,你直接回上海了,我都给你打印好了,你也不来拿,肯定是看不上我的素材。我回了一个电话,说信运哥,实在对不起,没有看不上的意思,走得太急了,你发到我邮箱,直接线上发过来也是一样的。他支支吾吾,说我再整理一下。过了半个月,他微信上说自己的侄子到上海机场工作,让我帮忙照顾一下。我说没问题,让他有空来找我吃饭。我问他,那个《三友记》什么时候发给我?他说你还记着呢,我再修改一下,写得太啰唆了。

后来就没有下文了,他不再提这件事,我也不方便问。他的世界大部分都在那间三个人的诊所里,不知道他选取了生命中的哪些故事和片段。现实中人们看上去的样子和记忆中的总是不一样。愿没开封的故事与他们同在,同生同死。

项静:任职于华东师范大学,著有评论集《肚腹中的旅行者》《我们这个时代的表情》《在结束的地方开始》,小说集《集散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