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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2021年第1期|王芸:异向折叠
来源:《江南》2021年第1期 | 王芸   2021年01月29日08:07

刚转到13床,手机震动起来,刘子兰没理会,用酒精棉球消毒瓶口,问13床早上吃的啥,吃了多久。13床的父母不在,今天输的一种药不能空腹。13床不看她,也不说话,他本是个长得虎头虎脑的男孩,五官因频繁抽动失去了原有的平衡,像一片经受高频率微震的土地。刘子兰没见他大声说笑过,每次看到他一派沉寂的样子,全然不像个7岁的小儿郎,就觉得心疼。

14床照护的奶奶告诉她,13床一早吃了稀饭馒头,他妈妈刚出去,应该没走远。酒精棉球刚碰到13床的手,一阵猛烈的抽搐就卷过他的身体,紧接着一下,又一下。每到打针的时候,13床抽搐的频率就变快了,又不规律,冷不丁的一下子,就是身经百战的儿童重症科护士也难应付。科里别的护士都不敢给他打针。刘子兰放开13床的手,将针头挂上输液管的卡口,先测体温,待他缓一缓。

趁这间隙,她走到走廊上,电话是老妈打来的。上午这时段,老妈肯定知道她在忙,莫不是爸又闹出了什么事?迟疑一下,拨过去。

“小兰啊,公告贴出来了。”老妈那边闹哄哄的。

“啥公告?”刘子兰心里一松,还好,不是爸有什么事。

“就是拆迁那个,早上刚贴出来……”老妈的声音浮在一片喧嚣声中,像沉浮在水中的一截木头,“这一片都要拆……9月底前得搬完……”

“知道了,等我回来商量。”刘子兰声音没起波澜,心里也没起波澜。

拆迁的消息断续传了好些年,眼见得街对面的电厂宿舍拆了,下米窝那块儿也拆了,就他们这一带一直没动静。现在,叫了多年的狼终于到家门口了。

老妈似乎挺激动,这里毕竟是她和爸生活了大半辈子的地方,可对于刘子兰没那么重的分量。她老早就明白,嵌在中心城区这么一片低矮平房区,城市的一块旧疤痕,迟早得抹干净,像周边一样竖起体面的高楼大厦。这是城市发展的大势所趋。

关键是麻烦。挂了电话,心思还在那通电话里挂着,一根丝牵出另一根丝,再一根,再一根……各种合同、手续,整理,找房,搬家,想想都麻烦。后脑的一根神经开始抽痛。压力一大,她就会犯这毛病。

漏了针。13床滴了不到半小时,刘子兰就被他妈妈叫过去,针口旁肿起了一个鼓包。重新打了一针。刘子兰心里有些自责,都是早上那通电话闹的,她应该打完针再回电话的。

下班前,她特地绕到13床那儿,问了问孩子的情况,手上还肿着,她嘱咐24小时内冷敷,24小时还没消的话,再热敷。

护士们都叫13床小强,他7岁生日后开始莫名地身体抽动,用什么方法都制止不住,爷爷奶奶以为他是受了什么刺激,或在外面染了什么坏习惯,又怕他是脑子出了毛病,按着土法子给他吃各种动物的脑子和脊髓,不管用,抽动越来越频繁,程度也逐步加深。常年在省城打工的父母趁暑假将他接过来,在医院做了全套检查,医生诊断是亚急性包涵体脑炎,感染麻疹引起的。小强的父母不理解,孩子患麻疹在4岁那年,像其他孩子一样发高烧、出疹子,也像其他孩子一样退了烧、消了疹子,没落下一点疤痕,为什么别的孩子没事,偏他到了7岁突然冒出这怪毛病?他们执拗地摇头,不肯相信,坚持让医生再查查。麻疹引起的中枢神经系统退变性疾病,可以在感染麻疹数月或数年后才出现明显症状,等发现时已经没办法根治了,这意味着抽动将伴随小强一生。换了哪个父母,也难接受这一现实。医生将医学术语转化成最简单的文字,翻来覆去直说得口干舌燥。

那天,打扫卫生的阿姨来找刘子兰,“护士长你去厕所瞅瞅,有个女的在里面哭。”医院里有人哭太正常了,刘子兰没起身。“她锁了厕所门在里头哭,我敲了几次门都没敲开,外面等了好几个病人,我让她们去别的楼层了。她一个劲地哭,哭得我这心里……”保洁阿姨拿手抚着胸口,一副难受的样子。刘子兰只好跟她去厕所。

门敲开了,小强妈的脸哭成了煮水泡肿的枣子。这样子肯定没法面对小强,刘子兰让她到护士休息室先缓一缓,泡了杯热茶,温了条毛巾。那天下午,刘子兰从小强妈那儿知道,小强属于超生,他上面还有两个姐姐,婆婆公公发疯样想要个带把的,她没办法,躲在外面难产生下来,又在外面养了两年多,才假借是深圳的小叔子的孩子送回老家。那两年东躲西藏,不被人发现是头等大事,小强没接种任何疫苗,本以为孩子生下来八斤多,身体皮实扛得住,没想到害了他一辈子。

从医生那儿出来,她望着睡梦中还在不停抽动的孩子呆呆坐了半天,忽然小强睁开眼睛,冲她软软地叫了声 “妈”,这一声“妈”让她再忍不住,扑进厕所里。没想到自己成了悲伤的湖,眼泪怎么也收不住,身子仿佛被抽掉了所有力气。

刘子兰没有安慰她。无从安慰。在儿童重症室5年,她见过被一块肉噎得心脏停跳的孩子,抢救过来后大脑严重损伤,再也无法正常走路、说话。她见过感染爱泼斯坦-巴尔病毒的孩子,皮肤比纸还脆弱,轻轻一触碰,就有一块皮肤剥落。她见过抢救了大半年没能好转的孩子,父母在决定是否拔掉抢救设备时抱头痛哭。她见过本来还有着微弱呼吸的孩子,在自己手里慢慢变得冰凉。见得太多了,她知道对于真正的痛楚,所有安慰都是浮皮潦草的,是让皮肤剥落的碰触。所有的苦、痛都得当事人自己承受,自我消化,然后将自己交给时间去疗救。

还没走进上米窝巷,刘子兰看到远处窝堆一群人,人缝中隐约可见一张大红公告的上半头。公告贴在围起御风大厦的墙皮上,这堵墙只抹了一层粗糙的石灰,绕御风大厦的正脸包了一圈。从不高的墙头看进去,原来高耸的大厦门楼玻璃碎裂洞开,依稀看得见内里耷拉下来的电线,凌乱的钢条。走到大厦的背面,仿佛一个垃圾场,堆满了垃圾和破烂。十多年前御风大厦开业时曾轰动全城,她带着爸妈来赶过热闹,谁曾想当年这座城市最时尚亮丽的风景,而今却像个灰头土脸、落魄不堪的弃人。

御风大厦传说要拆好些年了,却一直屹立在江边,身披几年前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留下的墨黑烟痕,潦倒又醒目。它仿佛被众生遗忘了,却又没被任何人遗忘过,特别是住在这一带的人。刘子兰还记得父亲清醒时,每次走过这里,都会叹息一声,“可惜了!”

房东前晚从深圳赶回来,连夜敲她的门,说恐怕得赶紧另找住处了。吴玥有些慌,好半天才镇定下来。正式的消息还没发布出来,等于那只靴子没落地,她暗暗期盼还有回旋的余地。

她在上米窝租住快三年,这一带要拆的消息荡过好几波了,浪头再汹涌,最终也是个烟消云散,人们照样蜷缩在一间间狭窄房子里过日子。吴玥巴望这次也一样,现在可是女儿冲关的最后一刻。

大红公告贴上墙的时候,吴玥正好从菜场走出来,远远瞅见了一群人。她拎了一条鲈鱼、一只鸽子、一根砍断的猪排,隔着人群听见有人大声念,“御风大厦及周边地块旧城改造项目正式启动……”

走到路口,一阵旋风刮过来,卷起几片樟树叶和尘土,她迷了眼,站在路边揉了一会儿眼睛,待视线清晰了再往前走。高考倒计时还有28天,这时候去哪里找房?即便顺利找到新住处,女儿的身体和心理还没缓过来,就得硬着头皮去迈高考那道坎了。这么一想,愈发觉得眼前的巷道乱糟糟的。从她住进来,这里就没有一天清爽的时候,各式各样的自建房,参差不齐地啃噬着本就逼仄的巷道,不知从哪里流出来的污水淌过路面,有些还夹杂着可疑的粪便污渍。两个垃圾桶像在街边闲聊的人,没个正形地站着,满得冒了尖,四周散落着垃圾,酸腐气铺了几十米远。头顶上不知谁家挂出的衣物,在风里飘来荡去,她小心翼翼绕开一条秋裤的裤脚,都5月了居然还有人穿秋裤。也不奇怪,这里是城市的留守区,居住的十之七八是老人,还有少量在城市立足未稳暂时过渡安身的乡下人、刚毕业入职的小年轻。这里是城市的毛细血管,微不足道的末梢,却又安放了那么多人的生活,关系着他们的喜悲哀乐。他们享受着城市肌体最微弱的供血。若不是为了女儿,她断不会住到这样的环境来。

女儿争气,考上了省重点高中,离家五公里路,得跨过赣江,坐公交转两道车。没办法,她和老赵一商量, 成全女儿的最好办法就是同城分居,她陪着女儿在这边租房住,周末女儿休息时,回家住一晚。最后一学期,学校一周七天有课,不只时间,连空气都仿佛没了弹性,她也没了回家的心思,在单位请了三个月病假,天天扎在那间不到十五平米的小屋子里,感觉自己像喜阴植物渐渐生出了根须,身心都爬满了苔藓。

右拐,光线顿时降下来八度,仿佛一脚跌进了黑夜。往前第五个门,就是她们住的屋子。每晚她都去校门口接女儿,不放心女儿深夜一个人走这乌漆墨黑的巷子。昏暗的光线,让身上的燥热顿时沉下去,心眼仿佛也清明了几分。公告刚刚出来,涉及三百多户,一个月时间肯定没法全盘拿下。还是跟房东打个商量,争取挺过女儿高考那三天,多出点钱也没关系,哪怕让她跪下来磕头,她也乐意的。

刚洗好鲈鱼,准备上锅蒸,吴玥突然听见房东的大嗓门,噼里啪啦,炸鞭一样,像是在和谁吵架。她支楞着两手探出头去看,水顺着指尖滴落下来。隔壁邻居的一张脸涨红得像香辣虾,隔着十来步远,都能闻到绵绵实实的酒气。

邻居看见她,仿佛有了帮腔人,声量立马提高了八度。“我签的一年合同,付了半年的钱,才住一个半月,你就叫我搬。搬不说,火燎屁股似的,恨不得我三天就搬走。你说,现在大家都在找房,哪有现成的房子等在前头,我不还得找找看嘛……”

昨天房东也是这么催她的,不过话说得和气,晾晒他的苦衷。他急着办完手续赶回深圳去,儿子给他找了份小区守门的工作,多请一天假,工资就少一坨,一坨一坨的肉割下去,天数一长,可能半头猪都没了。再长,可能工作就没了,深圳那地儿多少人伸长脖子等一份工作啊。

房东有三间屋子出租,单她这么一间小屋子,隔出了可以站一个人的小卫生间,洗澡得站在蹲坑上,肥皂经常掉进坑洞里,一个月1500元租金。这一带房租普遍偏高,占了靠近重点高中的便宜。邻居男人她一直没打过交道,也就出来进去撞见过几次,每次那男人都冲她笑得,怎么说呢,她使劲想一个贴切的词,对,没头没脑,那男人没头没脑地冲她笑,笑得她心里一片膈应,装作眼神不济,不去搭理他。男人好像没个正经工作,看起来年纪不比她小,不知为何混到孤身一人租房的地步。

吴玥没搭腔,淡淡一笑缩回了身子。鲈鱼上锅冒出了白蒸汽。房子小,很快被雾气和香味占满了。中午得送饭到女儿学校,老师说哪怕省下十分钟的时间,都是在帮孩子。中国式家长,哪个不是一心围着孩子打转,好在快熬出头了。女儿成绩还算稳定,保持年级二十名内,按惯例可以上一所985。如果成真,她和老赵也算功德圆满了。

还有二十来分钟,她坐在床上发了会儿呆。看房东这意思,断不会容她拖一个月时间,咋办?脑子填满了,攒动的人头背后那抹公告的红影子……她想给老赵打个电话,昨晚他俩还挺乐观的。犹豫一下,还是给女儿送过饭再说。

回来的路上,难题迎刃而解了,虽然算不得最好的方案。

离校门口一百来米远有一家快捷酒店,吴玥看见店招牌脑子里一亮,便拐进去问了价格,双标一天138元,前台说住一个月的话,找经理可以优惠点。吴玥噼里啪啦一通算,就是按原价也不到五千块钱。但吃饭是个问题。前台给她出了个主意,她出了酒店左拐去菜场,一条支巷里有一家小店,专门为附近住院的病人加工营养餐。

店里五个炉灶,火力全开。一团人挤在屋子里,背贴背肩擦肩。一问,都是自己买菜自己收拾自己炒,按菜的数量给店主交几块钱加工费。店里供应米饭,吴玥揭开锅盖瞅了瞅,又尝了尝,还不错。

吴玥往回走的路上,脚步有点飘,一个是低血糖犯了,二个心里也松快了。走进上米窝巷,房东和几个人站在李大嘴杂货店门口说话,看起来都是这里的原住民。他们有的拥有独栋房,有的像房东一样,手里拿着一套、两套房,多是从父母辈手里接过来的。吴玥从旁经过,听见他们在议论拆迁的事儿,好像住户提早签合同、交房都有奖励。她心跳加快,脚步没停。这事儿她得沉住气,酒店随时可以入住,她不能急着给房东透底,也不想着急和女儿说,能稳一天是一天吧。

评估价出来了,李大嘴有点激动,比预想的高了差不多每平米300元。

消息刚出来,店里就炸了锅。这段时间,店门前特别热闹,大家有事没事都来这里站一站,杂货店成了最新消息的发布平台。

评估价一出来,大家心里悬着的石头算是落了地,第一回合没失手。前段时间,李大嘴没少听上米窝人发牢骚,大家不想折腾,不想搬离,主要还是担心动迁补偿太低,特别是那些在这里住了一辈子的老人。上米窝是他们住得熟透了的地方,出门没几步就是菜市场,再走两步就是商场扎堆的地段,左拐到了医院,右拐就是学校,往西不到两百米就是赣江,上米窝人常戏称自己住的是二线江景房。想剃头了,走到大桥底下,那里好几个剃头挑子等着呢,四五块钱理个头,顺带还将耳朵鼻子眉毛都给收拾妥帖了。生活不就这几样最基本的嘛,一公里之内都能搞定。

这一动迁,他们也算是背井离乡了。还迁房离中心城区十多公里,搁在几十年前得走上大半天,不就是到了另一地界嘛。大家说得唾沫星子乱喷,李大嘴笑呵呵地听,不时地收包烟钱,收瓶水钱,收根棒棒糖钱……李大嘴也属于不情愿的那一拨,主要不舍得这店面,虽然只有巴掌大,却是他和媳妇的生活指靠。搬到再好的房子里,他还拿什么去指靠,总不能五十出头就整天睡了吃,吃了睡,坐着等死吧。而且,不用费脑筋想,重新买房得将积蓄填进去,就不知得填进去多少。

价格评估,有他一份功劳。上米窝居委会组织居民推选出5位代表,他是五分之一,和聂主任一起参加了抽签仪式,从6家房屋评估公司中抽出2家来。据他观察,基本上是盲抽,5位居民代表中就是从市财政局退休的蔡伯对这个在行,抽签时由他出手,也不过是从箱子里摸出两张纸来,全靠运气。

不过,评估公司的人来上米窝时,李大嘴可是作为居民代表全程陪同了,还从供烟的小吴那儿特地拿了三包好烟,悄悄塞给了评估员。他为自己,也不光为自己,这评估价可关系着上米窝地皮上的三百来户人家,涉及4万多平米国有土地上的房屋建筑面积。

不同类型的房屋评估价不同,他的屋子属于砖木结构,价格居中,每平方米8386元。虽然周边好的楼盘单价早过万了,可他们这里不同,棚户区,城中村,有价无市那种,坐在井底望天兴叹那种。想买新房的人根本不朝这边打量,买二手房的人也不情愿将钱砸到这里。能有这个价,他知足了。

他家屋子四十多平米,被他改造成前店后屋,住的那半截常年不见阳光,梅雨季节被子又潮又重,他媳妇落下了风湿的毛病,屋子里常年灌满了中药味。他妈以前也是这毛病。他毕竟在这住了五十多年,小时候在这巷子里厮混、疯跑、淘气,父亲去世后,他又搬回来,接手了这屋子,就像一棵树在这里扎下根就再没挪过窝。本以为一辈子就指靠这么个四十多平米的安身之地了,谁曾想动迁来了。他估算一下,如果及早签合同,及早搬家,拿到最高奖励金和搬迁补贴,他一总可以到手四十五万左右,加上三分之二的积蓄,倒是可以在城郊地带买一套八十来平米的三室两厅,小户型,他俩住足够了,儿子回来住也足够了,等儿子有了崽,带着崽回来住,也勉强够了。

只可惜了这店面,看起来生意温吞,可没有租金的压力,这些年也帮他攒下了三十来万。他还不知道往后怎么打算,这是后一步的事儿,他得先把眼前的弄妥帖了。

大哥找上门来,在他的意料之中。可他没想到,大哥讲得那么没皮没脸的,不就为几个钱嘛。当年谁又长了后眼睛,不都是按心选的吗,谁也没拿枪指着谁。

李大嘴还记得爸将他们召回来那一晚。爸当时心里肯定有数了,他躺在里屋的床上,倚着一床被子,身上盖着一床,人瘦得失了形。现在想来,爸得的可能是癌症,常常痛得冷汗铺了满头,却不肯去医院,打听了几味民间方子自己煎药吃,哪里管用。现在年过半百的他明白了,爸哪是怕去医院,他是怕医院将手里那点钱全吞没了,还欠下一屁股债,爸不想拖累他们。

那晚,悬在屋顶中央的电灯泡似乎在不停地晃动,让记忆带上了昏黄、混沌的成色。爸瘦削苍白的脸浸泡在昏黄中,声气像浸了水,说一句就得缓一缓。“我和你妈手上只有这套房,和五万块钱。现在一分为三,房子加上五千元钱是一份,另外两份都是两万元,你们仨自愿选择。不过,选了房的,得给你妈养老送终。我自己的已经备好了,这五千元钱,由老大做主,不必大办,落土为安就好。”

李大嘴觉得头脑发晕,屋子里的氧气似乎不够用。他在建筑工地打工,野地的风呼吸惯了,平时住在临时工棚里,一周或半个月才回一趟上米窝。他以为自己再也不可能真正回到上米窝了。家中三兄弟,他排行最末,自然是两个哥哥先选。

李大嘴记得屋子里静默了很长时间,大哥才开口,声音很低,他得打起精神才听得清楚。“我就拿两万吧,我成了家,她刚怀上了,你们也知道,她爸早给我们备好了房子,方便照顾孩子。爸这身体,指靠不上,妈得照顾爸,也帮我们带不了孩子,我又忙。我们不可能再住回这里了……不过,爸你放心,你和妈我都会管的,一定让你们好好生生、体体面面地过完这辈子。”

大哥说完,爸突然咳嗽起来,妈忙不迭地拿水给他,拍抚他的后背。屋子里重新安稳下来,二哥才说话,“爸,我和大哥一样吧。我打算明年开春结婚,如果爸想早点,我们就今年办。芹芹的学校离这里远,我们打算在学校附近租间房,省得她每天跑,她身体也不好。爸妈你们放心,有我吃的,就不会少你们一口,等我混出息了,给你们换个大房子。”

爸、妈都没言声,一起将目光转向他。他还能说什么,他看看大哥,大哥垂埋着头,他看看二哥,二哥耷拉着眼皮。他深吸一口气,“我搬回来吧。我会守住这屋子的。”

往事历历在目,而今大哥却找上门来,要求将这房子的动迁款,减去两万元后,分成三份,三兄弟一人一份。这是他认为的公平。

李大嘴听了心里一寒,半天没张嘴,闷头抽烟。他媳妇走进来倒水,将杯子往桌上重重一顿,“我说大哥,当年我不在场,可也听过好多遍当时的情景,爸当初是将妈和这房子一起托付给老赵的,这些年我们对妈是尽心尽力、安安妥妥地照顾了她十二年,算是没有辜负爸的托付。当初,爸问你们仨的时候,老赵是最后选的,其实没得选,也就是说,你和二哥早就放弃了这房子,况且当年2万元和现在的2万元是一码事吗?你现在和我们来算这笔账,不觉得亏心吗?”媳妇的声调越来越高,门外不少人探头探脑往里看。

李大嘴用力吸一口烟,不往外吐,任烟的力道在脏腑里打滚。他不错眼地盯着地面上的一个坑洞。

大哥搓着两手,“妈当年我们也照顾了。这杂货店也经营了十来年,三弟不用白天黑夜地扑在外面,是你应得的福报……”他顿一顿,声音弱下去,“这些年我们都过得不易,你嫂子下岗了,找了几份工作都不如意,你二哥也转岗了,又得了糖尿病……或者,动迁款你们留十万,剩下的大家再均分,我和老二说说,他应该能接受。”

“说说?这事该你老大说了算,还是老二说了算?”李大嘴掐灭烟头,慢慢悠悠地开了口,“你们倒是可以和地下的爸妈好好说说,让他们评评理。他们生前你们做了什么,是一日三餐做给他们吃了,还是在他们卧床不起的时候,一趟趟抱着他们上床下床,给他们擦洗身子、收拾屎尿了?爸的骨灰捧回来,我怕你们念想,说要不分成三份,一家一份,平时也好祭拜,你们都说还是放老屋里合适,开头几年你们还回来做做样子,毕竟妈还在,后来呢,都成了我一个人的事,你们想的是什么?是你们自个儿的日子过得顺不顺、好不好。一年到头难得来我这里走动走动,妈走后我们三家何时好好聚过?念你们是我哥,一年三节我都提着东西上你们那去,叫你们一声哥,也是代爸妈去看看你们可过得还好,回来说给他们听听。现在知道上米窝要动迁了,公告上午贴出来,你和二哥中午电话就打过来了,我还不知道你们想什么?我偏不开口,就看你们有没脸皮开这个口。”

李大嘴望着大哥,语气里没火气,眼睛里也没有,可一股热腾腾的气流在他心里百转千回。他等这一天好久了。大哥咳嗽一声,抬手捂住嘴,沉埋下头,半天不说话。

李大嘴让自己缓一缓,“我早想好了,也和爸妈商量了,”他抬手指一指墙上的两帧遗像,“动迁款无论多少,我给你、给二哥各两万,我不欠你们的,但我要对得起爸妈,我也只能给这些了。”

大哥张嘴还想说什么,终是没说,枯坐一刻走了。那晚,李大嘴让媳妇多炒了两个菜,倒了三杯酒,一杯酒洒在遗像前,另两杯他慢慢悠悠地喝下了喉。

……

作者简介

王芸,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生于湖北,现为江西省南昌市文学艺术院专业作家。出版有长篇小说《对花》《江风烈》,小说集《与孔雀说话》《羽毛》,散文集《此生》《穿越历史的楚风》等。200多万字小说、散文见于《人民文学》《中国作家》等,有作品被收入40余种选本。曾获第三届湖北文学奖、第五届湖北文学奖新锐奖、第二届林语堂文学奖(小说奖)大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