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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还乡”的周大新小说

来源:中国作家网 | 李杰俊  2021年01月25日07:45

周大新的创作中,能感受到色彩鲜明的“精神还乡”指向,在他的小说中,《走出盆地》《第二十幕》和《湖光山色》是最具代表性的作品。这三部小说分则独立成篇、各具风采,合则血脉贯通,殊途同归。

《走出盆地》等小说:作为“寻乡”

“十七年”时期的小说中,农村青年扎根土地“创业”曾被认为是一条“金光大道”。1980年代的小说中,农村青年逃离土地,进入城市,取得城市户口,是他们“人生”梦寐以求的事情。曾几何时,招工、招兵和读书则是农村青年进入城市,改变命运的有效途径。当代作家如莫言等人,通过参军改变了人生命运。进入部队之后,他们阅读、创作、提干、进修,成为作家,也实现了从乡村小伙到“城里人”的身份转变。周大新的人生轨迹亦是如此。在成为作家的路上,他们曾经试图逃离的故乡却成为了其小说创作的“宝库”,使这些对“故乡”爱恨交加的孩子们恣意地汲取营养,建立自己的文学王国。莫言的高密东北乡,周大新的南阳盆地等皆是如此。而他们第一个小说创作高潮的到来也往往与其小说创作中的寻找故乡、回归故乡、书写故乡密切相联。我姑且将其称之为小说“寻乡”。这种“寻乡”有时还会开启他们一生小说创作的精神“还乡”之旅。

就周大新的小说“寻乡”而言,虽然在其开始创作军事题材小说之时就有零星闪现,但更明晰的呈现还是在1986年之后。那时,周大新凭借短篇小说《汉家女》和《小诊所》开始扬名文坛。“汉家女”在故乡因“不想在家拾柴、烧锅、挖地了”,便利用军人有“不准调戏妇女”的纪律,以查体之时的“非礼”相要挟,迫使接兵干部答应了她入伍的请求,后来在军队成为了一名护士。然而,小说中“汉家女”及其丈夫正在办理复员和转业地方的情节则预示着,他(她)们还将回到故乡(回归)。《小诊所》中,岑子已然复员回乡,因其在军队当过卫生员,故与人在故乡合办起了小诊所。小说中虽然并未交代他因何离乡和回乡,但他的人生轨迹还是相当清晰的。如果说《汉家女》和《小诊所》还是周大新无意识地对其故乡南阳进行的小说“寻乡”,那么1988年其创作《豫西南有个小盆地》系列小说之时,已经有意识地对其故乡南阳进行小说“寻乡”了。《豫西南》系列虽然讲述着“逃离土地的一代人”的故事,但“逃离”与“回归”永远是与故乡之关系的一体两面,仍然潜藏着“回归”的机缘。1990年,周大新创作了《走出盆地》,其主人公邹艾“在地—逃离—回归”的人生轨迹则更加清晰。《走出盆地》可谓对《汉家女》《小诊所》和《豫西南有个小盆地》系列小说乃至其之前所有小说创作的总结和升华,建立起了周大新的“南阳盆地”乡土文学王国,标志着其小说“寻乡”的完成。《走出盆地》及稍后的《香魂塘畔的香油坊》《左朱雀右白虎》《步出密林》和《银饰》等小说,对周大新故乡南阳的现实苦难和历史文化做了更集中的表现,对复杂而丰富的人性进行了深入开掘,彰显着周大新小说创作的壮阔和深入,而这都是周大新小说“寻乡”结出的硕果。

《第二十幕》:心灵的“还乡”

随着小说“寻乡”的深入,作为具有“先锋意识的现实主义作家”,周大新已不满足于小说创作在故乡现实层面的开掘,他更加有意识地向故乡的历史和文化,以及故乡大地上人的心灵和人性挺进。他积十年之功,创作出了“史诗性”小说《第二十幕》,跻身于当代最优秀的长篇小说家之列。

从题材上说,《第二十幕》属于民族工商业题材。对照1930年代茅盾的《子夜》和1950年代周而复的《上海的早晨》,以及1980年代张炜的《古船》和1990年代陈忠实的《白鹿原》等作品,《第二十幕》既有血脉承继,又有开拓创新。从主题上看,《第二十幕》通过讲述20世纪中国代表民族工商业家族的尚家、代表政治权力家族的晋家和代表自由知识分子家族的卓家几代人的矛盾冲突、情感纠葛和命运浮沉,再现和反思了20世纪中国现代化转型的艰难蜕变和心路历程,蕴藏着对民族精神的重塑和人性的拷问。在人物塑造上,《第二十幕》塑造了尚达志、盛云纬、卓远等性格鲜明、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相对于1990年代“新历史主义”小说对人的欲望、权力和心灵暗地的描写,周大新塑造人物时更注重呈现“正史”色彩。从结构上讲,《第二十幕》中的“格子网图案”经纬交织、横竖交错,不仅是一个神秘的存在,更是一种兼具小说表层和深层的结构。其忽明忽暗、欲言又止、“玄之又玄”,是为“众妙之门”,极大地增强了小说的艺术张力。这是周大新对上世纪中国长篇小说结构艺术的卓越贡献。从整体上看,《第二十幕》也是周大新小说创作中的大手笔。恢弘的格局和诗意的笔触彰显着南阳汉文化的大气魄和楚文化的浪漫精神,是其小说创作的高峰。作为1990年代重要的长篇小说,评论家程德培认为它“有很大的寓言性和超前性”,有待进一步深入研究和定位。

周大新坦言,创作《第二十幕》的最早冲动源于他逛商场时看见一位女性试穿丝织品时呈现出的优雅场景。这个记忆后来在他阅读故乡南阳地方志所记载的丝织业历史之时被激活,使其意识到,创作南阳丝织业发展的小说大有可为。面对20世纪的行将终结,对“20世纪的遗产进行清算”亦是其创作丝织业小说的应有之责任。为此,他试图在人最基本的生活空间,“家庭里和家族内,展示和透视这个空间的景致,由此来反映和表现一个民族的生存状态,并进而对人的生存意义和整个人类的生存境遇进行思考”,带领读者进入“旋转的升降舞台”,领略“一个人性花园”,以及花园里林立着的许多“灵魂标本”。《第二十幕》是周大新创作《走出盆地》之后对故乡南阳的再回首、再发掘,是对故乡大地上的历史、现实和人性的“向更深处漫溯”,从而使其上升到了20世纪中国“民族国家寓言”的高度。《第二十幕》不仅呈现了20世纪中国社会的经济政治发展史,而且展现了故乡中国人的命运史、心灵史和人性史。为此,我们可以说《第二十幕》蕴藏着周大新对20世纪中国的心灵“还乡”。

《湖光山色》:“当下的还乡”

2006年,周大新创作了表现新时代农村生活的小说《湖光山色》。周大新说,在一次回乡探亲中,楚国旧地的故乡,楚长城的昔日雄姿,激起了他创作《湖光山色》的冲动。那时“一团东西”浮现在脑际,成为了《湖光山色》的最早雏形。此时,故乡大地上历史风物对其的蛊惑自不待言。当下社会,乡土中国正向都市中国转型。思考时代转型期乡村与城市的关系问题,成为周大新创作《湖光山色》的现实动机。对“人的命运玄机”的关注下,周大新择取了现实中的两个女性原型,塑造出了光明而富暖意的女性形象暖暖,赋予她“寻找幸福”的意义。而“寻找幸福”,曾经是周大新赋予《走出盆地》中的邹艾不断同命运抗争之形象的终极价值。《湖光山色》经由现实触发,进而深入故乡腹地,呈现历史、现实和人性三维交织,饱含“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的深沉”的情怀,与其创作的《走出盆地》等“寻乡”小说和心灵“还乡”小说《第二十幕》等可谓连贯相通。小说以农村女孩暖暖的“还乡”始,终于暖暖带领外宾参观楚王庄“湖中三角的迷魂烟雾”。借用暖暖之身,身处都市的周大新用小说对故乡南阳与中国进行了一场“行为上的还乡、当下的还乡”(张志忠语),实现了“对中原乡村如归故里般的一次亲近和拥抱”,潜藏着“一个理想主义者对乡村变革发自内心的渴望和期待,是个有识见的作家洞穿历史后对今天诗意的祈祷和愿望”。(孟繁华语)

结 语

海德格尔评价荷尔德林时曾说,“诗人的天职是还乡,还乡使故土成为亲近本源之处。”虽然我们不敢说周大新的全部小说创作主题都是“还乡”,但是其《走出盆地》《第二十幕》和《湖光山色》等农村小说中的确弥漫着不可断绝的“还乡”气息。而周大新就是那个“早已而且许久以来一直在他乡流浪,备尝漫游的艰辛,现在又归根反本。因为他在异乡异地已经领悟到求索之物的本性,因而还乡时得以有足够丰富的阅历”的游子。也即,周大新的“还乡就是返回与本源的亲近”。那么,这位曾经被迫离开故乡的作家,是否“总是感到那么惆怅悔恨”呢?答案似乎是肯定的。因为《走出盆地》《第二十幕》和《湖光山色》等小说中播撒着游子在故乡大地“寻找幸福”的美丽忧愁。走得出的盆地,走不出的乡愁。周大新用小说铭记着从传统中国向现代中国、从乡土中国向都市中国转型时期中国人的隐秘情感心理,慰藉和安顿着那些离乡游子“何处是归途”的动荡心灵。从这个意义上说,周大新用小说实现着离乡游子们的精神“还乡”,履行着“诗人的天职”,他将和陶渊明、荷尔德林、鲁迅、沈从文、萧红等古今中外的伟大“还乡”作家们一起走在同一道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