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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月报》2021年第1期|余静如:夜班(节选)
来源:《小说月报》2021年第1期 | 余静如  2021年01月25日07:50

她总是在夜雾中骑行。

远处浮动着的灯光在她看来,是一只只怪兽的眼。初夏,在见不到太阳的时候,还是有些冷。她小心谨慎地握着电瓶车的把手,手心湿漉漉的,裸露出的皮肤也是湿漉漉的。分不清是汗水还是雾。

钥匙插进锁孔里,放慢动作,“咔嗒”一声。门开后,她蹑手蹑脚地走进客厅。一只脚率先从运动鞋里解脱出来,探索着伸向前方,寻找那熟悉的、柔软的触感——毛绒拖鞋,却被什么阻碍了。衣架?没有这样宽,也没有这样的······温度。

她惊呼一声,在眼睛适应了黑暗的同时,她看见一个黑影正站在自己面前。它离她那样近,她甚至能感到它的呼吸,无处可逃,她僵在原地,血液冻住。

“鬼叫什么?心脏病都给你吓出来了。”一个声音斥骂道。随即灯亮了。

一切都恢复正常,淡黄色的桌椅、浅红色的沙发、米色的沙发垫、漆面剥落的木质茶几、几何花纹的瓷砖……母亲站在她面前,头发蓬乱,眼皮和嘴角都耷拉着,这表情让母亲的嘴角多出来几道突兀的竖纹,被特意用炭笔描绘过一般。这一切似乎在苛责她,她就是罪魁祸首,是她影响了母亲的睡眠。

“你一惊一乍做什么?”母亲狐疑地看着她。

她的一半灵魂仍留在方才的情境里,黑暗中,一个身影挡住她,一切都是陌生的。

“唉······”母亲夸张地长叹一口气。

“是我开门吵醒你了?”她问。可她知道不是,她进门时,母亲已经站在客厅里,就站在她面前。

母亲似乎不屑于回答她,但也不愿意让她从过错中解脱出来,只是哀叹着走到沙发边坐下,眼睛盯着茶几上一只空的白瓷杯。

她给母亲倒了杯水。随即意识到自己的喉咙干渴,她给自己也倒了一杯水,仰起头,咕咚咕咚地喝着。母亲不满地瞧着她,她畅快喝水的样子加剧了母亲的不满。

“你不懂,睡不好的人有多难受。”母亲说。“难受”二字对应着她的“畅快”,一个大口喝水的人,她感受着自己身体的需要。母亲由嫉妒而生出怒火。

“喝点水吧。”她敷衍道。

母亲瞪着瓷杯,一声不吭,抵抗般地静止着。

她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她知道母亲想要什么,只要她花时间、费口舌,只要她也做出筋疲力尽的惨相,或者露出愁容,或者干脆流泪、大哭一场······可她只想睡觉。累了的人想睡觉,睡一觉就会舒服了。她被这个念头迷惑,脚步也跟着它走进自己的卧室里去。她走进去,关上门。当她的脑袋接触到柔软的枕头,她便要入睡了,沉甸甸的睡梦压着她,舒适,不安,又回到舒适里去。不安变成了枕头里的一根黑色羽毛。

黑色羽毛承载着她的梦,它由小变大,由大变小。她在意识里和它搏斗着,在她睡眠的前三个小时里,她赢了,它躲进黑暗里,在她睡眠的后三个小时里,它突破她的防御,迅速生长起来,她听到它的骨头因为过快的生长而破裂了,但它很快又长出新的,更坚韧,更有力量,它摇曳着自己的翅膀站起来。

她也站起来。

她早该知道是这样,母亲仍坐在沙发上,保持着她六个小时之前见过的样子,一动不动,像一个绝食抗议的人,又像是遵守了什么教义的虔诚教徒。

母亲一眼也不看她。她知道事情尚且有挽回的余地,只要她肯抱住母亲忏悔或者做些别的。但这些仅仅想一想便让她感到疲累。她脑子里的画面即刻被另一些念头代替,比如:在这六个小时里,母亲是否真的一直这样坐着,从未离开沙发?她的目光短暂地停留在茶几上那个白色瓷杯上。杯子里的水满满的,看来母亲确实没有喝过。她又把目光转向客厅里的其他地方,还有洗手间的方向。母亲会在这六个小时中,起身去过某一处吗?她无法确认,最后,她盯住沙发上的褶皱。在母亲丰满的臀部下面,沙发面上伸展出一条条浅浅的沟壑。在那旁边,还留有一个不易察觉的凹陷之处,另外,再远一点儿的地方,沙发布拱起一道横纹。

通过这些,她还原出了母亲侧躺在沙发上的姿势。她知道母亲也在揣测着她的想法。母亲的余光打探着她,随着她的眼睛和意识,和她一起推理到了这一步。她们两个共同向真实的那一幕——多么可笑的一幕逼近了:母亲在她起身之前从沙发上坐了起来,飞快地整理着自己的头发。

“你走开,别待在我面前。”母亲慌忙打断了这一切。母亲掩饰自己的尴尬,她已经了然于胸。这句话对她没有发生什么效用。

但她想到,接下来母亲或许会流泪。她厌烦地起身,走到厨房里,打开冰箱。冰箱里有几个蔫了的西红柿,一个保鲜膜包住的盘子,里面是半条黄鱼——母亲留给她的,她要接受这好意吗?她再看向下一层,那里有她前一天买的黑糖吐司,还没有被拆过包装,她捉住它,又拿了一瓶可乐,大声关上冰箱的门——既然母亲醒着。她趿着鞋,在地板上摩擦出声音,回到客厅,经过母亲面前,进入自己的卧室里,关上门,她要吃点东西,吃完之后她会玩儿手机,她可以看热门综艺节目,也可以上上网,逛逛明星超话。做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只是要做点儿什么。

她很快就沉浸其中,沉浸在她的食物和娱乐中。她一边慢吞吞地嚼着面包,一边观看着一个出生在明星家庭的女孩发出的日常生活记录,那女孩年纪还小,言谈举止打扮都透露出她对成人世界有失偏颇的理解。她仔细地观察着女孩的举动、神态,想从她眼睛里发现什么不为人知的东西。可她只看见乌溜溜的两颗眼珠子,似乎在她打量女孩时,女孩也在打量她。她为此感到不适,女孩能打量她吗?当然不能。女孩只能看见黑漆漆的镜头,但她可以打量女孩,作为观众,她有这个权力。可是她分明看到女孩在打量她,那种属于孩子,却又不像是孩子的眼神。她明白了,女孩确实在看她,女孩看的是自己想象中的她。女孩对她会有些什么认识······作为观众的优越感在她想象的过程中渐渐消失了。她感到莫名的不安,孤独感促使她打开了弹幕,许多充满情绪的文字充斥在电脑屏幕上,一些人无所顾忌地对这个孩子谩骂着,更多人在骂女孩的父母。她饶有兴致地看着,这才感觉到节目的完整。她并不赞同也不反对谁的观点,仅仅只是观看。在她厌烦之后,网页上又接连着推送了许多关于童星的娱乐八卦,她挑选着点开一些又关闭。当她再一次感到困倦的时候,她听见客厅里的关门声。她想,母亲出门去了。

她再醒来时,又是黑夜。

她骑上自己的电动车,发现母亲给它充过电。看来一切还正常。虽然她已经一个星期没有和母亲对话。她们母女俩有默契般,一个人说话,另一个便不回答。母亲这一次给她的电动车充电,是示好?或是求和?无论是什么,她已经适应现在和母亲的相处方式,与其说适应,不如说喜欢。

她来到公司,清静的大楼让她感到愉悦。她仰头看,城市里的夜空是浅蓝色的。

从进幼儿园开始,她便不得不与各种人接触。首先是其他的儿童,然后是老师。她不喜欢和人接触,不喜欢被关注。只爱自己一个人玩儿。当必须要群组做游戏的时候,她一定会因为紧张而惊慌失措,她的群组会因为她输掉,没有一次例外。这样下去,终于在某一天,她被其他人有意无意地忽略掉了。总会有什么人同情她,事实上,她很满足地占据着属于自己的角落。可这种满足是无法持续的,接下来还有小学、中学、大学。她总避免不了要和各种人待在一起,合作,或是发生争执。难熬的每一天。她在蒙眬中产生一个愿望,她学会隐身术,或者,让周围的其他人隐身。这当然只能是愿望而已,她努力地适应着周遭的环境,渐渐地,就连她自己也忘记这么一回事。只当自己是一个有些内向、不自信的普通人而已。她看自己,正如旁人看她,无甚差别。

起初应聘这份网络公司的工作,她和其他人一样选择的是白天上班。这是理所当然的,人们都在白天上班,夜里休息。但轮到她面试时,主管问她,日班已经不缺人了,夜班可以接受吗?

她犹豫着接受了。当时她所想的是,如果不接受,她就必须去面试下一家公司,她不喜欢面试,更憎恶向人一遍一遍地介绍自己。她介绍的是她自己吗?她不确定。那种感觉就像在撒谎。她不热爱也不向往任何一份工作。

她第一次一个人在夜间的办公区里工作时,奇妙的事情发生了。她体内有另一个生命在苏醒,在这空荡荡的、寂静无人的办公区里,一切变得鲜活起来。她意识到自己无须出现在任何人的视野中,无须对任何人发出要求和回应。她感到极大的惬意。她兴奋得大口喘息,呼吸着属于自己一人的空气,就像一头误以为自己是鱼类的哺乳动物,在上岸之后才发现真正适合自己的栖息地。

几乎没有发生任何困难,她顺利地调整好了自己的作息。她每天从夜里八点工作到凌晨四点。她极其享受这样的一份工作,不光是办公楼里的安静,整个世界都随之变得简单、安静起来。她独享着庞大的空间资源与个人自由。在办公时,她播放着流行音乐或是体育新闻,有时候也可以是摇滚或是相声。她穿着睡衣和拖鞋坐在自己的转椅里,有时候会把两条腿搁在电脑桌上。她从小不爱运动,但一个人在夜里,她会使用公司的健身设备。她还为此给自己买了一套健身服,性感的那一种,与海报上的女明星同款,和她一贯的风格不同——事实上她没有风格。她做这些事情,并非对它们有什么兴趣,只是因为她可以这么做,在没有人知道,没有人了解她、审视她的情境下。她做每一件事都能让自己感到快乐。

原本这一切都很好。直到她发现自己遇见了唯一的阻碍——她的母亲。

……

余静如,生于江西,2012年进入复旦大学写作班,毕业后开始发表作品。小说散见于《钟山》《西湖》等杂志,已出版中短篇小说集《安娜表哥》。现居上海,从事编辑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