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一

2019年12月20日，香港武打片《叶问4》首映，夜十一点，票房九千五百万。北京电影制片厂后门传达室，三名保安打赌，凌晨一点破亿。

《叶问》系列已有十年，他们仨看过1、2、3，是主演甄子丹的粉丝，困于值班，约好看次日早场。

凌晨一点，职工家属区发现小偷，扭送到传达室。偷的是一户二楼人家晒在窗台外的冻柿子，作案工具为手机自拍杆，小偷打下三个，仍不收手，蹦蹦跳跳，引来了人。

小偷态度嚣张，自称是北影厂旧子弟，打过葛优。七十年代末的葛优还未发迹，长发遮眼，肤色苍白，重病患者与街头牛人的混合气质，是小孩乐意欺负的人，去车棚放自行车，会被埋伏的孩子扔胶泥。他能躲开大部分，对躲不开的几颗，龇牙笑笑。

“嗯，事对。”一位八十岁退休职工肯定了他。

“你是谁家孩子？”

小偷不报名，说会给父亲丢脸。他父亲1983年辞职离厂，全家三十六年再没回来。

“为何偷冻柿子？”

他拒绝回答。

三个冻柿子，事小了点，保安询问捉贼众人：“要是厂里子弟，就不送公安局了吧？”

“再让他讲件事。”

小偷仰脸，望向墙上贴的甄子丹海报说：“1983年，北影厂有个导演叫张华勋，拍了个电影叫《武林志》，跟今晚首映的《叶问4》，讲的是一个故事。”

“你看了《叶问4》！”

小偷点头，说是看过电影，才来偷东西的，继续阐述：

《叶问4》讲的是，叶问来到美国，遭华人商会会长打压，办事不成，陷入窘境。会长对内耍心眼，对外有骨气，挑战美军格斗教官。会长失败，叶问出战。胜利后，叶问成了会长的铁哥们。

《武林志》讲的是，一位高手来到天津，遭武行老大打压，委屈存活。老大对内耍心眼，对外有骨气，挑战白俄大力士，受挫后，跟外地高手冰释前嫌，请求继他出战，为民争光。俩人成了铁哥们。

小偷说：“张华勋导演走访三省，问了上百人淘出来的，以前电影里没有这故事！请教诸位，一个新故事值多少钱？”

“现今热门片子十亿起步，最高纪录五十六亿。”

“错。两百亿。”

众人起哄：“做梦呢吧？”

“《武林志》当年，两角五分一张票，票房一亿，相当于今日两百亿。两百亿，这是中国电影该有的价。”

赢得老职工赞许：“是这话。”再问他父亲是谁。

小偷打岔，说八十年代人人都不富裕，月底几天，工资花完，叫孩子去厂里菜站捡碎菜叶，凑合儿做顿饭，并不丢人。菜站人见他来捡菜叶，会扔给他整棵白菜。

“叔叔大爷，听明白了吧，我父亲在厂里是号人物，我真不能说他名字。”

捉贼的老职工们达成共识，不送他去公安局。

仨保安说毕竟是偷窃，要隔离做笔录。待众人散去，仨保安劝小偷：“当着大伙面，您不愿讲，赶走了人，您得给个交待。”

小偷说：“两百亿票房，打的是白俄大力士，确有其人，1916年来的中国。《武林志》的故事，前无古人，外界都说是导演张华勋走访两年之力，天道酬勤。谁承想，那纯是他个人创造，隐下了真事。”

仨保安提醒：“别打岔。”

小偷说：“霍元甲、黄飞鸿、孙禄堂、韩慕侠、王子平、杜心武，老辈武术家成名，要打洋人。武打片大卖，也要打洋人，李小龙、成龙、洪金宝、李连杰、甄子丹、赵文卓、吴京，都在电影里打洋人——这个白俄大力士是一切的开始，想不想听？”

二

1916年，俄国还未革命，弗拉基米尔·安德烈耶维奇·尼科诺夫来到中国，在天津租界的英国俱乐部剧场、德国俱乐部餐厅做“脖子断铁链”的大力士表演，西方马戏团传统节目，在天津却不太受欢迎。

尼克诺夫开发了两个新节目：一、单手举起一位华人成年男子，行走一圈；二、躺在两把椅子上，躯干悬空，站上五名穿泳装的华人姑娘，挺住两分钟。大获成功。英租界工部局资助的英文报纸《京津泰晤士报》对尼科诺夫做了报道。

俱乐部只接待洋人，天津人从不知里面的事。但英租界工部局为扩大在华影响，开发了汉字版《京津泰晤士报》，长江以北的华人文化人家多会订阅。天津武术组织“国术实践会”随俗订了一份，看到尼克诺夫的报道，判定贬低华人，誓要讨回公道。

习武人办事周密，先实验单手举人。一众高手，竟无人能做到。尼科诺夫单手举起的华人男子，去商店买鞋时遭劫持。经询问，知是天津附近的吴桥村人。吴桥号称杂技之乡，国术实践会众人松了口气。

吴桥男子街头卖艺的习气重，吐露秘密前要卖关子：“别说单手举人，单手举起个椅子，哪位爷能做到？”

有人不服，矮身握住椅子一条腿，离地两寸，椅子另三条腿旋转，控制不住地落地。

吴桥男子蹲下，试了两次，第三次举过头顶，赢得武人们喝彩。看明白了，不是力量，是平衡技巧，久练可掌握。同理，单手举人的奥妙，在于被举的人要能控制平衡。

“身上站五个姑娘，怎么回事？”

“我们这行，各有各的道，彼此不揭秘，您得找姑娘们问了。”

“这么说，你是知道的。挨了打，再说？”

“您这话，不仗义！”

想省事的人，被劝住。两日后，五位姑娘中的一位，在理发馆被劫持。她们五人都是圣功女子中学的学生，活儿由学校老师介绍，对于学生来说，酬金很高，让穿泳装就穿泳装了。

她不知道什么，叫来另四位女同学，请一位习武人扮尼科诺夫，给照做一遍。

看清楚了：尼科诺夫肩背和大腿各搭一把椅子，腰部悬空。站上的五位姑娘，左右四位站在尼克诺夫胸口、大腿，她们体重被尼科洛夫身下的椅子分解，尼克诺夫的本领，只是挺住站在腹上的一位姑娘。

放她走后，人们纷纷试验，仅站一人，挺到两分钟，均感吃力，感慨尼克诺夫“腰马不错”。重看《京津泰晤士报》，注意到尼克诺夫擅长“脖子断铁链”的西方马戏团传统节目，打电报给哈尔滨市武术界，要他们探明底细。

哈尔滨距天津两千四百六十里，有白俄马戏团。与天津不同，哈尔滨的洋人娱乐不避华人，本要赚华人的钱。回复得快：“脖子断铁链”危险，并不是每个大力士都愿做，拿根三米铁链绕脖子一圈，左右各两人齐拽，铁链不断，就给勒死了。拽铁链请现场四位观众，先检查铁链质量，又砸又拽，不敢作假。秘诀在于大力士将铁链绕在脖子上的一刻，用指头把一节铁环的接口掰开道缝，等左右拉拽，铁链从这里崩断。

电报按字算钱，越远越贵，哈尔滨武术界为把事说清楚，电报费相当于买两百七十斤猪肉。国术实践会众人赞誉“仗义”，再次劫持吴桥男子，要他偷来尼科洛夫的铁链。

擅长指功的人试过，掰开最快需五秒。绕脖子的一下，是整场表演中铁链唯一在尼科诺夫手中的时刻，停三秒，表演穿帮；两秒掰不开，生命危险。

“小瞧了洋人，有点功夫。”

尼科洛夫的腰能挺住一人体重，意味着他挥拳力度非常重。他身高两米三，臂展两米四，华人个矮臂短，进攻易被他抓住。凭他指力，被抓上必肉裂骨折，没的打，完全发挥不出武术特长。

“难道，我们讨不回公道了么？”

“不信世上没公道。我去会会他。”说话者是国术实践会副会长冯永田。

小偷的话被打断，仨保安提醒，等着记录他姓名。

怒了他：“你们还算是北影的人吗？我在说北影第一卖座片的秘密，你们对厂子没感情！”

仨保安回答，他们不是北影的人，外聘的保安公司。北影机构五年前迁走，卖了前门和厂区，剩下几栋家属楼，留给不愿搬迁的老职工，出入只能走后门。

小偷没了精神，要杯水喝。仨保安合计，先让他交待为何偷柿子。

小偷回忆，1983年他父亲辞职，不用厂里派车，自己找了辆卡车搬家。上车前，没了他，他躲在另一栋楼。

那时楼房是筒子楼，共用厕所、厨房，各家杂物摆在楼道里，他打开一家门口的柜子，摸出个苹果。苹果芳香，沁人心肺。如果就此留下，靠着每日偷一个苹果，可以在北影活下去。

他下楼，跟父亲走了。

三十六年后，他回到北影厂，想偷个苹果。筒子楼已拆，新建的楼每户独立，门口不放东西。寻了几个楼，才看见有家人在窗台外摆柿子。虽不是苹果，可他也想吃。

“噢，你是怀旧。”一保安说，语带同情。

小偷不屑：“一个苹果，算什么怀旧？你们真不是北影的人，没熏过电影。被熏过，便会思维延展，追问我偷苹果的门口是什么人家。”

那家无男人，一个女人带个女孩。女人是演员，上一代胶片感光迟钝，需打大量灯光，拍亮眼神要滴专用眼药水，多数人没事，她过敏，瞎了眼，丈夫离婚而去。

女人戴墨镜，显得鼻唇有型，出奇漂亮。她穿着整洁，没出过错，因为女儿五岁开始，就照顾妈妈。

她女儿是他“一帮一、一对红”的伙伴。他从外地转学而来，跟不上北京小学进度，老师调她跟他同桌，放学后一起做作业。

他唯一不满意的是“一对”这个词，在外地，“一对”指谈恋爱的青年，他和她才小学五年级。她对这词无感觉，第一次带他回家写作业，告知母亲，他是她的“一对”。

她还访了他家，礼貌庄重如老师，询问他几点睡觉、有无不刷牙的恶习，父亲如临大敌，一一回答，在她走时一路送下楼。

父亲没有做出请她母亲来家吃饭或拎袋水果去她家回访的俗套，骑车去西单百货商场买一只塑料发卡，让他送给她，叮嘱先交给她母亲，说感谢您女儿帮助我儿子学习。

女人摸过发卡，转交女儿，找出一支香港产圆珠笔，作为回礼，并让他给父亲带话：“小孩间相互帮助是应该。咱们大人不用管。”

父亲领过圆珠笔，端详半晌，交还给他：“圆珠笔比发卡贵，记住阿姨，长大了报答。”

长大后，理解了父亲做法。女人名声不好，传说器材科科长是她情人，每周幽会两次。科长有老婆，数次去香港买外国器材，带回港货无数。

孩子一帮一学习，两个家庭是否要搞好关系？女人回礼，表明大人间不用交往，宽了父亲的心。

一起做作业，她和他处成一个人，不必询问，便知道他所想。小学毕业，他俩考上同一所初中，分在不同班，还保持形影不离，每个十分钟课间，她都去他班门口，他都出来陪她。

放学路上，有高年级男生骑车冲开并排骑车的他俩，大呼小叫。她泰然处之，告诉他：“他们是故意的。你知道什么意思吧？”

他知道，说不出。

到初中二年级，她说：“请我看场电影吧。在首都图书馆。”

男生请女生看电影，是确立恋爱的仪式。不知谁发明的，流传已久，小学生也知道。

北影的小孩看电影没花过钱，厂里有座六百观众席的影院，每周三放电影。北影办公楼是五十年代仿苏联建筑的红砖黑顶，严肃阴沉。首都图书馆蓝顶白墙，时髦现代，是“新北京”的形象代表，因图书馆属性，不放即时新片，都是老电影。

她选择的是1979年译制的印度电影《奴里》，女主演是选美冠军，印度最漂亮的人，像她，也像她母亲。

故事讲一位农家女貌美，被地主看上，派她未婚夫去外地办事，害死她父亲，剩她一人时强暴了她。美女投河自尽，未婚夫归来报仇，也被地主杀死。恶人当道的世界。

她和他在小学五年级看过，当时她说，如印度女子一般，她的脸会招祸，她会害死他。此片插曲叫《悄悄地，他来到我身边》，大人们说，歌名翻译得有文学高度，一听就是爱情。

她说，重看为听歌。

他俩没一起骑车出北影，分别去的。她早到，穿湖蓝色T恤衫、白色裙子，戴着一副她母亲淘汰的墨镜，鼻唇有型，出奇漂亮。那一刻，他觉得他和她不再是一个人了。

首都图书馆电影票三角钱，他递出十元。十元是大数，父亲一月基本工资四十九元五角，补助五元，奖金七元。昨日父亲参加“‘群众影评’研讨会”后，掏给他一张十元票子，说：“这钱脏，快花光。”

莫名其妙，天助我也。

该找九元四角，售票员手误，把刚收的十元钱也夹在里面，还给他。不再和她是一个人的他，没提醒售票员。

影院门口等进场时，售票员跑来，求他数数兜里的钱，可能找错了。他没废话，抽出十元还了。

有不洁之感。似理解了父亲。

他告诉她，售票员失误，他无义务提醒，每个人都该为自己的行为负责。

“你自己负责”，是大人间流行的话，传自香港录像《上海滩》。黑帮老二惹事，被打残，要黑帮老大替他报仇，老大不管，说：“你自己负责。”大快人心。

他还是心好。该赖着不还，让售票员拿自己工资补上十元亏空，从此工作会细心，受益一生。

她闷了，似被说服。

影院开门放人了，上一场观众走尽，他俩第一拨进去。外厅卖小商品，他花三元一角，给她买了一个标注是香港货的沙滩草帽，直径宽过她肩。她接受，折在手里。

电影开始，他像一个谈过恋爱的人，上臂贴住她上臂，她的上臂凉席一般散去他的体温。插曲唱过，她仍闷着，到印度未婚夫重伤而死，他落了泪，觉得死的是自己。

电影看完，下了雨。社会风气好，无人赖在里面不走，都自觉出去。影院大门外檐宽大，一场人挤着。她问：“怎么办，你拿主意。”

他反应快，说雨里冲两百米，是公共汽车站，坐车回北影，两人自行车搁在图书馆车棚，次日取。

她皱眉，似质疑不是好主意。

他勃然大怒：“你手里不是有草帽么？淋不着你。”冲入雨中。

感觉她跟出，他加快脚步，不让她追上。她跑了二十米，终于把草帽遮在头上。

回北影要七站，到第三站时，停了雨。不是个好主意。

到北影，他没下车，说这路车第一次坐，想看看能开到哪儿。她甩一眼，下了车。

她没再回头，戴上草帽。沙滩草帽为防晒，没有防雨涂胶，湿了后，帽檐摊在肩上。

公车离站。他的视野里，没了她。

此后，他不再找她一起上学，课间十分钟，她也不再来看他。

一保安唏嘘：“为贪十块钱，毁了初恋。我都替你窝心。”

小偷坐直：“你懂什么！那年月，各个单位里，大半是靠关系进来的闲人，没业务能力，赖上个有能力的同事帮忙，替他们白干活。社会要进步，受不了这拖累。拒绝帮忙，惩罚闲人，是全社会的意志。”

一保安醒悟：“她还在北影厂？你今晚回来，是要找她？”

保安们是二十岁出头的一茬小伙子。小偷笑了，一脸慈祥：“到我这年纪，已懒得为女人做任何事了。咱们不说这个。”

“说什么？”

“白俄大力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