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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2021年第1期|艾玛:柚林深处(节选)
来源:《中国作家》2021年第1期 | 艾玛  2021年01月27日06:44

01

死在柚园里的是个中年男子,五十来岁的样子,四肢瘦长,一头黑发(事后大家都说是染的)。村里的人大多认识他,叫他哨子。

谭永怀听到“哨子”这名字时,才想起来,原来是那个和他在涔水镇桥头寒暄过的男子。不久前,谭永怀搭韩盛美的便车去镇上买过单车,还有胶鞋。

哨子躺在柚树下的样子,和他站在农药店门口的样子,竟然一点也不像。

那天,韩盛美要去镇上买车有机肥,她走过长满盘根草的池塘堤岸,过来问谭永怀有没有什么要买的,有的话,可以搭她的车去涔水镇。

“都开门营业了。”盛美说。

盛美有一辆小皮卡,平时就停在她家的稻场上。柚树马上进入坐果期,要追肥。跟庄稼一样,果树也是肥当家。

在绿浦村,谭永怀家和韩盛美家是最靠山湾底的人家了,两家之间只隔着一口小水塘,面向同一川稻田,背靠同一座小山。小山的一侧是一道长长的缓坡,缓坡如翅,从韩盛美家的屋后向东南方斜伸过去。进村的公路翻过翅膀后分岔,一条往南,通往村里其他人家;一条往北,连着韩盛美家的稻场。

谭永怀想起来,自己需要辆单车,于是就说“好”。那时他回家有一阵子了,已经从习惯说“是”,转变成习惯说“好”。

谭永怀不会开车,单车也有许多年不骑了。但单车年少时就学会了的,算是童子功,他相信自己不会忘了怎么骑单车。有单车出行就方便了。他还想买双轻便胶鞋。他打算好了,以后要常去田间地头干活,胶鞋是少不了的。坐在韩盛美的车上时,他想起来还要买点菜种,他家屋后的菜地一直荒着。另外,他没有跟盛美说的是,他还想看看谁家有旧缝纫机要卖,他想买一台。真是奇怪,现在他常在梦里听见缝纫机工作时的声音,“哒哒哒,哒、哒哒哒……”

韩盛美要买的肥料在桥头就有售。

桥头的桥,指的是横跨在涔水河上的同乐桥。同乐桥的这一端,连着条窄窄的乡村公路,这条乡村公路蜿蜒如蛇,从涔水镇以北绵延不绝的低矮山丘间爬过来,穿过几个小村子后,一头顶在了同乐桥微微抬起的桥面上。桥的那一头,就是热闹拥挤的涔水镇。在涔水镇,桥头,专指小镇对岸的这一头。桥头有二十来户住家,大多来自附近那几个小村子。似乎是出于不甘心,也似乎是出于对小镇热闹便利的向往,他们从祖辈们生养死葬的村子,搬到涔水镇这个叫桥头的地方来。因为本小利薄,他们似乎是不敢贸然进到镇上去,也似乎是出于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自尊,他们识趣地在桥头待下来。在那条狭窄的公路两边开个小铺,摆上几张桌椅卖点茶水,或是乡下人用得着的化肥农药,也有在自家后院支起锅灶,做点豆腐,以及米糕、猫耳朵、狗急蹦之类的小点心,摆到门前去卖的。逢年过节,他们也卖些应时的东西,比如清明一到,家家户户的门前,忽地就摆上了香蜡纸扎,大大小小的塑料桶里,插满缠着各色纸花的小竹竿;包着鲜红纸皮的鞭炮,从几千响到几万响不等,每一串都盘得像面鼓一样平展,在一张临时摆出来的小桌上堆得老高。近些年来,卖木材、砖瓦的商人也来到了桥头:一来,在外面赚了钱,回乡下整修祖屋的人多了;二来,在镇上实在难以找到可以堆放那么多木头、水泥的地儿了。来往的乡民,也把桥头当作歇脚扯白话的地方,他们到了桥头,把手里的东西倚在墙边,自行进屋提把小竹椅出来,在门前的樟树下一坐半天。要说镇上的新闻,比如老镇长调去了什么地方,是升职还是平调?新来的镇长,原先是哪个地方的副书记?税务所的所长,房子究竟买在县城还是买在省城?桥头这地方的人,还真是说不清的。但要说起乡下的什么事,比如谁家在外工作的儿子混出了头,斥巨资把老屋修得漂亮气派;谁家留守村里的媳妇,又是和谁有了些不清白……总之,乡下的事情,桥头的说法自然是最具权威的了。

一家农药店的隔壁,就是卖有机肥、菜种花种的小店。农药店门前正好有块空地,谭永怀就让韩盛美把车停在了那儿,自己走着过桥去镇上。那是个下午,桥头很安静,整条长街都没什么人,只有几只狗在街道边的梧桐树下嬉闹。

镇上倒是热闹的,来往的人、车都多。以前,路过小镇,谭永怀总要叮嘱司机慢点开车,留意小孩。那时,孩子们都在街道上玩耍,看到汽车路过,他们还会撒开小脚丫追上一阵。如今,街道上只有狗,孩子们不知去了哪里。

谭永怀进了一家小超市,一个满头卷发、戴着个绿色口罩的女人坐在收银台后看电视。收银台对面的墙上挂着一台电视机,正在播新闻。为防病毒进一步扩散,许多国家的公共交通都停了。失去工作的穷苦的印度人把行李顶在头上,赤足走几千里路回家。见谭永怀进来,女人匆忙地扫了他一眼。女人说:“造孽啊!”

谭永怀很快就挑了辆单车,一双胶鞋。付款时,女人指了指柜台上的一个小机器,说扫吧,微信支付有优惠。谭永怀不懂,愣愣地看着她。女人说,有微信的吧?谭永怀点了点头。女人说,现在哪个还把钱放兜里咯?都是搁手机里的好吧。谭永怀摸出手机来。表妹王得玉给他手机时,说里面有钱,他还没用过。回到村里后,先是没怎么出门,后来又不让出了,一直没机会用。他在里面的时候就听说了,如今钱可以装进手机里。女人拿过谭永怀的手机,找到二维码扫了。

这是十二年来谭永怀第一次逛超市。

后来,谭永怀又去了一家旧电器回收中心,在那里他买到了一台电动缝纫机。缝纫机有八成新。店老板是一个戴眼镜的干瘦的年轻人,他很诚实地告诉谭永怀,这种电动缝纫机不如老式的缝纫机好用,但老式的缝纫机现在不好找了,早些年,大家就把老式缝纫机处理完了,等用过一阵新的缝纫机后,才发现还是老的好用,可老的已经找不到了。

“人就是这样。”年轻人笑着,老气横秋地摇头。他的手脚倒是麻利的,很快就用一个废旧纸箱把缝纫机包好了。

谭永怀把缝纫机夹到单车后座上,推着单车往桥头走去。他路过每家小店,都会停下来看看,店铺都窄小、幽深,所卖皆为寻常日用杂货,一如从前。也有新开小铺,仿佛新面孔,混迹旧人中。有一家店专卖手机,还有一家店,卖的是电动单车,样子都轻巧、漂亮。看不出生意咸淡,但老板大都热络、勤勉。米线店的老板正在一张帆布躺椅上小憩,一只耳朵上还挂着个油腻的白口罩。谭永怀脚步稍停,他忽地坐起来问,来一碗?谭永怀连忙拍着肚子说,下回、下回啊。

……

艾玛,湖南澧县人,现居青岛。2007年开始小说创作,出版中短篇小说集《白耳夜鹭》《白日梦》《浮生记》《路过是何人》,长篇小说《四季录》。曾获首届茅台杯《小说选刊》年度排行榜奖、山东省泰山文艺奖(文学创作奖)、蒲松龄短篇小说奖、《中国作家》鄂尔多斯文学奖、汪曾祺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