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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典传统 学人风范 ——论晓风“大学三部曲”的艺术结构

来源:《中国当代文学研究》2021年第1期 | 袁韵  2021年01月23日16:35

内容提要:晓风的“大学三部曲”《弦歌》《儒风》《静水》是由14篇各自独立的小说构成的中篇小说集,亦是一部具有内在完整性和统一性的长篇小说。无论是单篇小说的谋篇布局,还是“三部曲”的整体艺术结构,均呈现出针线缜密、严谨精巧的特点。这种匠心独运的艺术结构,契合了知识分子题材小说的内容特征,与“虽云长篇,颇同短制”的《儒林外史》有异曲同工之妙,它是对中国古典小说叙事艺术的赓续与嬗递,也体现了作家基于学者身份所特有的逻辑思维与理性精神。

关键词:晓风 小说 “大学三部曲” 艺术结构

晓风的“大学三部曲”《弦歌》《儒风》《静水》不仅在反映当代高校现实生活的广度与深度上“建立了高校知识分子题材写作新的标高”①,更以其高雅的艺术品位与浓郁的古典气质在中国当代高校题材小说中独标一格。晓风极其注重小说艺术结构的精心结撰,无论在单篇小说的谋篇布局上还是在“大学三部曲”的整体建构上,均体现了作家匠心独运的艺术构思。晓风曾在《儒风》“后记”中自云:“我不知该如何为本书定性:长篇小说抑或中篇小说集?五个篇章既可以各自独立成篇,人物与故事又互有交叉,它们在同一创作旨归下互相衔接、互相补充、互相映衬,从不同截面汇成当代大学校园的生活长卷。谓之中篇小说集固然允当,视为长篇小说亦无不可。”②作者的这番夫子自道,正恰切地说明了“大学三部曲”的整体结构特点:它既是由14部各自独立的小说构成的中篇小说集,又是一部具有内在完整性与统一性的长篇小说。这种富有创新精神的结构形式,既是对《儒林外史》《红楼梦》等中国古典小说艺术传统的借鉴与传承,反映出作者民族化的艺术追求与审美倾向,也体现了学者小说所特有的逻辑思维与理性精神。

“大学三部曲”中的各篇小说均以虚构的“东海大学”为背景,以不同身份、职位的高校知识分子作为各篇小说的主人公,从不同侧面反映当下高校生活的方方面面,从而构成一幅全景式展现中国高校生态的“清明上河图”。如以中篇小说集视之,“三部曲”中的14篇小说在主题思想、篇章结构、艺术风格上均具有各自的独立性、灵活性。各篇小说作为一个独立自足、自成起讫的艺术个体,在艺术结构上皆精巧有致,各具特色,可谓短章碎锦,自成佳构。表面看来,但觉小说叙事如行云流水般自然酣畅,宛若天成,然细加揣摩,则可领悟到作者在结构运思上的苦心孤诣、煞费经营。

“大学三部曲”中的14篇小说多采取中立型全知视角,讲究叙事时间的连续性,注重情节组织中的因果关系和逻辑线索,采用情节中心的叙事结构,尤其是讲究结构的严整性,这些叙事特征显然是对中国传统叙事艺术的继承与赓续。作者以学者所素有的理性与严谨结撰小说,使每篇作品都既具有小说文体的生动耐读、引人入胜,又不乏学术论文般的运思周严、缜密考究。每篇小说虽篇幅不长,却都紧扣主题,中心突出,首尾呼应,结构谨严。如“三部曲”的开篇之作《开局》,以“开局”二字作为贯穿全篇的主题词,讲述古典文学博士金渊明入职东海大学后先后闯过教学关、科研关、爱情关,为自己一生的事业与家庭奠定良好“开局”的过程。小说以金渊明初到人事处报到时师资科科长唐璜对他的“欢迎词”开篇:“欢迎你加盟东海大学!今年是我们学校中长期发展规划的开局之年,也是你一生事业的开局之年,好自为之吧!希望你旗开得胜!”篇末,又以金渊明与唐璜在人事处的重逢收尾,唐璜热情地鼓励他说:“金博士,开局不错呦,继续加油!”首尾呼应,再次点明主题,整篇小说结构严谨,主旨明确,叙事条理清晰,井然有序。《岗位》以岗聘前沈健行到幼儿园接女儿回家的情节开篇,结尾又以岗聘之后的沈健行去幼儿园接女儿收刹,看似不费经营,率意写来,实则与开头形成了呼应。小说开头幼儿园老师对沈健行那句冷冷的提醒“请你强化时间意识”,结尾处已悄然变成热情洋溢的“别光顾了忙,还得强化健康意识哦!”——在看似不经意的对照和映衬中,不动声色地点染出对世态炎凉的感喟。小说《回归》围绕“回归”这一主题,从主人公薛鹏举卸任东海大学校长的当晚写起,将叙事主体集中于薛鹏举卸任后的6天之内,时间节点明确而清晰,不仅丝丝入扣地表现了主人公自身的身份转换、心理调适以及精神升华的过程,同时也映照出弥漫于高校内外的官僚倾向与庸俗世风。小说第一小节点出“回归”的主题,其后每一小节均紧扣这一主题展开情节:第2至6小节以倒叙形式追溯薛鹏举与李薇的情感发展历程,以斩断情丝、“回归家庭”为归结;第7至20小节则以顺叙为主并辅之以插叙,侧重展示主人公“回归教学”“回归学术”的不懈努力。最后一节以半年后薛鹏举夫妇国庆出游收到祝贺短信的情节收刹全篇,喻示“回归”之成功,堪谓首尾呼应,神完气足。

“大学三部曲”中的14篇小说,作家善于根据题材内容的需要,灵活自如地运用顺叙、倒叙、插叙、补叙等多种叙述方式,采取单线、双线、板块等多种叙事结构精心结撰,使各篇小说在章法上摇曳多姿,不拘一格,精工巧作,各具匠心。如《岗位》以校园为圆心,辐射至家庭以及社会生活的多个侧面,全篇叙事看似随意散漫,却形散而神不散,始终扣住“岗位”这个主题词,以沈健行、周冰如夫妇为中心,塑造了在事业、家庭双重压力之下恪尽职守的中年知识分子形象。适应于多侧面展现知识分子生活的需要,小说采用了双线结构:一条线索为“事业岗”——以夫妇二人所面临的新一轮岗位聘任为叙事中心,另一条线索为“家庭岗”——以沈健行作为丈夫、父亲、儿子所要承担的家庭职责为叙事中心,两条线索共同推进而又互为交叉。在“事业岗”一线中,又包括沈健行的“教员岗”和周冰如的“职员岗”竞聘两个头绪——这样,以沈、周夫妇为缩影,全方位展现了高校教师工作、生活中的诸般酸甜苦辣。《第三种人》以号称“第三种人俱乐部”的高校女博士群体为书写对象,以俱乐部的“七朵金花”——陈焉、梅高凤等七位核心成员的婚姻爱情为映现中心,全面反映高校女博士这一群体的生活与事业状况。要写7个人的婚恋故事而又不能有支离之感,在叙事上自然颇有难度。作者采用板块式结构,将小说主人公、俱乐部召集人陈焉作为贯穿全篇的线索人物,以突发的梅高凤自杀事件为导火索,先后串联起梅高凤、许彤彤、许梓涵等7人的婚恋故事,涵盖了当下高校所常见的婚外恋、师生恋、姐弟恋等各种形态各异的婚恋类型。小说从对陈焉幸福婚姻的讲述开始,又以陈焉自身的婚姻危机收刹全篇,今昔切换交错有致,转承过渡巧妙自然,全篇叙事虽头绪纷繁却一丝不乱,有畅达灵动之妙而无机械板滞之弊。

“大学三部曲”的叙事模式具有鲜明的传统特色,但作者并没有为传统所拘囿,而是根据主题表达的需要灵活自如地组织情节和安排结构。如《职称》围绕困扰主人公张有忌的职称申报问题,将传统叙事内在的线性逻辑与意识流方式相结合,以“纠结—缓解—释然—超脱”这一人物内在情绪的变化为结构中心,将叙事触角延伸至主人公面临的父子矛盾、夫妻纠葛、师生关系等诸多方面,叙事时间虽只有短短三天,却渐次铺展开主人公长达20年的职业生涯,且涵摄了高校发展过程中的诸多问题和矛盾,在紧凑严密的叙事中凝练了丰厚的现实内容,体现了高超的叙事技巧。《棋子》则采用了隐喻式结构。小说以倒叙方式结构全篇,以朱玉鹤从监舍走向会见室、途径排练厅时所生发的回忆为叙事主体,讲述了主管基建的副校长朱玉鹤因被下属利用、构陷而含冤入狱的事件。“棋子”一词在小说中,如同乐曲的主旋律一般不断回旋往复。作为贯穿全篇的核心意象,“棋子”既是朱玉鹤与赵若芷、杨慧敏爱情婚姻坎坷的见证,又是朱玉鹤由仕途巅峰跌入谷底的肇因。就其结构功能来看,一方面,“棋子”犹如“琵琶”“钗钿”“桃花扇”等古典戏曲小说中常用的小道具,起到了贯穿全篇的线索作用,直接推动着小说情节的发展;另一方面,“棋子”又富有深刻的象征意义和哲理意蕴,它喻示着洪明涛的阴险狡诈与心机权谋,也象征着朱玉鹤一步步为人掌控落入网罟的不幸命运,寄寓着主人公对复杂人性与诡谲世道的深沉感喟,在小说表层叙事之外开拓出一个颇具启示性与哲理性的意蕴空间。总的来看,各篇小说虽常用倒叙、插叙等交错叙事,且多处穿插大幅度的心理描写,但由于采用了追溯式或包孕式的时间处理方式,故而在扩大小说时空容量的同时,也保持了情节线的明晰与完整,使小说结构更为紧凑。

由于每篇小说各自独立,具有各不相同的中心人物与中心命意,各不相同的叙事模式与结构特色,各篇作品也因之而呈现出迥然不同的艺术风格,带给读者各不相同的审美感受。如《课题》讲述体育学副教授田本纯在申请与完成课题过程中的酸甜苦辣,以幽默戏谑的手法表现生活的荒谬,呈现出戚而能谐、悲喜交融的风格特征;《换届》以东海大学中层干部换届为题材,全篇充斥着权谋与暗算,波谲云诡,变幻莫测,犹如一部刀光剑影、剑拔弩张的谍战剧;《评估》全篇以“战”为喻,频繁使用“白刃战”“阵地”“阵法”“情报”“侦探”“交火”“火力”“爆破”“防御”等一系列军事术语,在兵戎相向的紧张肃杀中,又不失令人忍俊不禁的幽默机趣。《棋子》中的主人公朱玉鹤为人忠厚、廉洁自律,却不幸背负上贪腐的罪名锒铛入狱,全篇风格正如狱中歌手演唱的那首歌曲《棋子》的旋律一般,沉郁冷峻而又悲怆酸楚。这些不同风格的小说,犹如多种旋律叠置而成的复调乐章,共同交汇成大学生活多声部的交响乐和变奏曲。

如将“大学三部曲”作为一个艺术整体来观照,它又绝非一般意义上的中篇小说集,而实具长篇小说的容量与特质。合而观之,总字数长达63万余字的“大学三部曲”完全可以视为一部规模宏大的长篇小说。这是因为不仅各篇小说在人物和情节上是互相勾连、彼此呼应的,各篇小说的叙事时间也存在前后相承的关系,其编排顺序不可随意挪移,这就使“三部曲”形成一个首尾完具、筋脉贯通的有机生长体,完全不同于各篇内容之间毫无关联的中篇小说集,而具有了长篇小说的整体感与统一性。

首先,“大学三部曲”在人物形象设置上具有统一性。同一人物不仅出现于多篇小说之中,其职务履历、性格特征、行为轨迹也具有内在的连贯性与统一性。如王畅这一形象,就先后出现在《岗位》《第三种人》《回归》等多篇小说之中。《岗位》中周冰如留校后担任校办的行政秘书,她负责联系的就是当时刚由科研处长提升为副校长的王畅。后来周冰如之所以成功竞聘为组织部干部科长,实与副校长王畅的暗中襄助密不可分。这位王畅副校长正是另一篇小说《第三种人》中的女主人公陈焉的丈夫,两篇小说中关于王畅的叙述是完全吻合、前后呼应的。如《岗位》中周冰如在路上巧遇王畅副校长,发觉他脸色憔悴,“她隐隐约约地听说王校长的妻子陈焉最近正在与他闹矛盾……两人都是‘海归’,原先感情甚笃,未悉为何产生了裂痕。这大概也影响到王校长的心境,并反映在他的气色上”。而王畅与妻子陈焉之间的情感纠葛,恰是《第三种人》中的重要情节。在以薛鹏举为主人公的《回归》中,王畅已接替薛鹏举晋升为新任校长,其工作作风、人格修养与薛鹏举形成鲜明对照,对薛鹏举形象的塑造起到了重要的反衬作用。总之,王畅虽未成为任何一篇小说的主人公,但如将《岗位》《第三种人》《回归》等多篇小说连缀起来,读者不仅可以清晰地看到其由“科研处长—副校长—校长”的职务升迁履历,亦可完整地了解其与陈焉、秦璐璐等人的情爱纠葛,人物的行为轨迹与性格发展是连贯而统一的。又如《事故》中提及的张有忌、孟昕、薛鹏举、王畅、白俊等多位人物,都是曾在此前诸篇小说中出现过的人物。读者在看到这些熟悉的名字时,如同偶遇熟识的老朋友一样感到亲切熟稔,这就大大增强了小说的现实感,使作者笔下的“东海大学”宛如一个真实的存在,也使整个“三部曲”成为一个如同生活本身一样脉络贯通、罗络勾连的有机整体。

其次,各篇小说在情节设置上也是榫卯相合、彼此呼应的。譬如《弦歌》中的第一篇小说《开局》写初入职场的青年教师金渊明的贫困,其在学校茶话会上不认车厘子为何物而悄声询问邻座某经济学院老师的细节,给读者留下深刻的印象,而这位经济学院老师正是第二篇小说《岗位》中的主人公沈健行。《岗位》中写到沈健行为如何给岗聘委员会成员送礼而颇费踌躇,因联想到茶话会上那位贪食车厘子的中文系博士,遂决定买几箱车厘子送礼,在情节上做到了前呼后应。又如在以公共外语讲师张丹阳为主人公的《事故》中,张丹阳偶遇教学事故后,本想通过好友孟昕的关系找白俊副校长说情,没想到却遭到了她的拒绝。孟昕无奈地对她解释道:“我有我的苦衷。”什么“苦衷”?张丹阳当然不明白个中原委,但读者由于读过前面一篇以继续教育学院培训中心副主任孟昕为主人公的《培训》,对此自然是了然于心的:孟昕曾因拒绝白校长的邀约而被他记恨在心,甚至在职称评审时公报私仇,造成孟昕以一票之差落选。两人关系僵化若此,孟昕怎么可能为好友的事去找白校长呢?可见,在故事情节上,各篇小说之间也是互相呼应的。同一事件在不同小说中的迭现,或者说不同小说中的人物对同一事件的参与或描述,使事件本身具有了某种“客观性”,起到了互为印证的叙事效果,体现了生活本身错综复杂、千丝万缕的内在联系。

中国古典戏曲家、小说家极为重视情节结构的严整与缜密,注重各个部分在细微之处的彼此照应,谓之“针线”。如李渔认为“编戏如缝衣……凑成之功全在针线紧密”③,“卧评”则赞誉《儒林外史》的情节结构“针线之妙难以极言”。“大学三部曲”中诸篇小说在情节上的彼此呼应、前后勾连,正是对古典小说、戏曲讲究针线绵密的艺术手法的继承与借鉴。甚至在一些不为人注意的细微之处,也做到了同符合契,无懈可击。譬如,在《开局》中写到金渊明特意买了价格不菲的中华烟去拜访副校长朱玉鹤,他注意到朱玉鹤抽的不过是每包不超过15元的极为普通的地产烟。朱校长发现了金渊明放在桌上的中华烟后坚决拒收,并且交代他说:“以后欢迎你来做客,但绝对不可以带东西,否则我就要把你拒之门外了!”从这些看似不经意的细微之处,读者已可窥见朱玉鹤为政之清廉,这正与《棋子》中着力塑造的朱玉鹤廉洁刚正的性格完全契合。又如,《开局》中刚刚入职东海大学不久的金渊明是讲师职称,在《棋子》中已经晋升为副教授了,朱玉鹤的弟子张有忌也已经从《职称》中的副教授晋升为教授了,足见作者文心之细密。

这种前后勾连、彼此照应的结构特点不仅体现于细微之处,也体现于“大学三部曲”的宏观整体布局上。备受金圣叹、张竹坡、脂砚斋等明清小说评点家赞赏的“草蛇灰线,伏脉千里”之法,在“大学三部曲”中也运用得炉火纯青。作为“三部曲”殿后之作的《棋子》在具体情节上,就恰与开篇之作的《开局》形成了明显的伏应关系。《开局》中,作者含蓄地写到朱玉鹤与金渊明的导师赵若芷似乎有非同一般的关系,金渊明正是通过导师的关系在朱玉鹤的帮助下才得以成功入职东海大学的,为此他曾专门到朱家登门答谢。究竟朱、赵二人关系如何?为什么朱玉鹤与金渊明谈话时要有意回避妻子杨慧敏?直到在“三部曲”的收官之作《棋子》中,这些扑朔迷离的疑窦才得以彻底解开:原来赵若芷曾是朱玉鹤大学期间的初恋情人,朱玉鹤缱绻一生的围棋情缘正是肇始于赵若芷。《开局》中金渊明拜访朱玉鹤的情节,在《棋子》中则进而衍展为引发朱、杨婚姻破裂的导火索,真可谓别有马迹蛛丝、草蛇灰线之妙!总之,读者直到读完收煞之作的《棋子》,方才恍然大悟,原来作者在拈韵挥毫之始,即已有成局在胸,作者原本是将“三部曲”作为一个长篇小说运筹构思的。自开篇之作《开局》始,“三部曲”中每篇小说中的人物,哪怕仅只是一个次要人物,作者都非随机设置、率意着笔,每个人物原来都是“三部曲”这一宏大棋盘中的一个“棋子”,而整部“三部曲”则如“国手布子,步步照应”(“卧评”),深得“雁行布阵众未晓,虎穴得子人皆惊”的纹枰之道。“卧评”曾以建筑为喻,称赞《儒林外史》的整体结构云:“凡作一部大书,如匠石之营宫室,必先具结构于胸中,孰为厅堂,孰为卧室,孰为书斋、灶厩,一一布置停当,然后可以开工。”从开篇之《开局》,到殿后之《棋子》,从宏观布局到微观细节,无不经过了作者的惨淡经营。“对于学者来说,有灵气、有才情、有好的想法,这很重要。但除此之外,还需要认真经营。这不仅仅是技巧问题,也包括心态。吟诗作文,可以发乎性情;撰写长篇小说或学术著作,需要长时间的酝酿与摸索……实践证明,有才气,必须配上善于经营,方能出大成绩。历史上众多有‘匠心’而无‘匠气’的大书,全都是苦心经营出来的。”④“大学三部曲”在艺术结构上的严谨缜密,正体现了作家“苦心经营”的匠心与功力。

从创作主体的角度探讨,“大学三部曲”独树一帜的艺术结构既是作家对中国古典小说叙事传统的借鉴与传承,也是作家本人学人气质与理性精神的表现。不同于那些由顶礼膜拜西方现代派转而皈依古典传统的先锋派作家,数十年如一日涵濡于古典文学研究的晓风,其小说创作与古典传统的渊源更为深厚,其对古典传统的吸纳与融汇可以说是沦肌浃髓的,对传统艺术的借鉴也更为自然、浑融与圆熟。晓风小说对古典文学传统的深层自觉表现于文化内涵、美学风格、语言修辞等诸多方面,如就“三部曲”的整体结构而言,其兼具中篇小说集与长篇小说于一体的体制特征,揆之于古典小说,可以说与“虽云长篇,颇同短制”的《儒林外史》最为神似,可谓对《儒林外史》结构艺术的继承与发展。

关于《儒林外史》的结构特点,鲁迅先生总结道:“全书无主干,仅驱使各种人物,行列而来,事与其来俱起,亦与其去俱讫,虽云长篇,颇同短制。”⑤对于这样一种戛戛独造的结构形式,评论家历来众说纷纭,仁智互见。有人不认同这种结构,如胡适云:“《儒林外史》虽开一种新体,但仍是没有结构的”,“是杂凑起来的”;也有人赞赏这种结构,如陈美林认为“其艺术结构十分完整而严密”⑥。事实上,这些争论本身恰恰说明了以古典长篇章回体小说体制承载知识分子题材时所面临的困难:“《儒林外史》是对百年知识分子厄运进行反思和探索的小说,很难设想它还有可能以一个家庭,或几个主要人物构成首尾连贯的故事,完成作者的审美命题。如果那样,就有可能把科举制度下知识分子的种种行为集中在几个人身上,造成某种箭垛式的笑料集锦。”⑦那么,在知识分子题材小说创作上,怎样才能适应全方位、多角度反映知识分子生活和思想的内容特点,寻找一种更为完善的结构形式?“大学三部曲”对此进行了可贵的探索,创造出一种兼有中篇小说集与长篇小说之长的独特的结构形式,可以说,这种艺术形式的探索正是源出于《儒林外史》,同时又体现了作者的创新精神。

继鲁迅先生将《儒林外史》的艺术结构概括为“虽云长篇,颇同短制”之后,后代学人对此又有各种形象而恰切的发挥与总结,如吴组缃先生认为它“正如绘画上《清明上河图》《千里江山图》或《长江万里图》之类‘长卷’形式相类。若要将它取个名目,可以叫作‘连环短篇’”⑧。杨翼认为:“它不是由一个主要人物或几个主要人物,一个故事情节或几个故事情节的连串一贯到底的,而是一连串的人物和许许多多的故事一个紧接一个的冰糖葫芦式的结构。”⑨苏建新等认为《儒林外史》采用的是一种类似王冕“二十四幅花卉册页”的连环册页结构⑩;徐又良则以“短篇其表,长篇其里”来概括《儒林外史》的结构特征11——而无论是“连环短篇式”“冰糖葫芦式”“连环册页式”还是所谓“短篇其表,长篇其里”,凡此种种,不是同样皆可用来概括“大学三部曲”的结构特征吗?换言之,二者在整体建构上都具有一种由短篇组合为系列性长篇的特点。

“大学三部曲”这样一种新颖而独特的艺术架构,使其具有了一般意义上的中篇小说集与长篇小说所无法具备的独特功能与优长之处。首先,这种结构便于作者全景式、多角度地展现高校知识分子生活的多重面相,从不同视阈体现作者的创作命意。作者的创作意旨相当明确:“试图对现阶段的中国大学作全景式的观照,将镜头扫描到它的每一个角落,通过对不同类型的人物或事件的细致入微的描绘,拼接出校园生活的‘清明上河图’。”12“大学三部曲”中的14篇小说分别以高校儒林群体中不同类型的人物为主人公,各有其中心事件与主题思想,便于集中叙事焦点塑造人物和凸显作品主旨。如《弦歌》中的4篇小说,分别聚焦于“青椒”入职(《开局》)、岗位聘任(《岗位》)、职称评审(《职称》)、爱情婚姻(《第三种人》)四个主题;《儒风》中的5篇小说,则重点关注高校中的权位更迭(《回归》)、干部选举(《换届》)、课题申报(《课题》)、科研管理(《发票》)、教学评估(《评估》)。总之,每篇小说分别以高校不同类型、不同层次的人物为中心,从某一特定角度反映高校发展、建设的不同问题,主脑突出,意旨明确,颇类白居易《新乐府》五十篇“一篇专咏一事”的妙处。李汉秋认为《儒林外史》的结构不同于一般长篇小说以“贯穿于全书的中心人物和主干故事来增强结构的完整性”,而是“靠明确的中心思想来统驭各个自成起讫的短篇故事”。13“大学三部曲”的组合式结构正有助于将这种以“靠明确的中心思想”统驭故事的功能发挥到极致。其次,这种结构便于呈现生活本身的有机性、统一性和真实性。由于各篇小说在人物、情节上存在前后衔接、彼此照应、互相补充的内在联系,使得整部“三部曲”得以连缀成一个筋络相连、纵横交错而又浑然天成的有机整体,既呈现出与生活本身一般的纷繁复杂,又营造出一种实有其人、实有其事的真实感和亲切感。鲁迅先生评价《儒林外史》的艺术结构是“如集诸碎锦,合为帖子,虽非巨幅,而时见珍异”14 。如果说“大学三部曲”中的每个中篇皆为“碎锦”,自成佳构、各呈异彩的话,将所有作品合而观之,则又堪称“巨幅”,迤逦铺展开一副高校生活的恢宏画卷,具有长篇小说才能承载的含纳广阔社会生活的巨大容量。也只有采用这种散点透视式的“构图”方式,才能绘制出这样一幅全景式、多角度展现高校生活的“清明上河图”。可以说,这样一种艺术构思既吸取了《儒林外史》缀段式结构的长处,又回避了其文法沓拖等被人诟病的短处,亦不必像《儒林外史》那样煞费苦心于不同人物依次出场时的连缀与带引关系,避免了在不同人物之间频繁切换叙事焦点所导致的散乱感,堪称是一种独具一格、颇富创造性的小说结构艺术。

“大学三部曲”谨严精巧的结构艺术既得益于古典传统的沾溉,同时也是作家身为学者的理性精神的自然呈现。“盖有南威之容,乃可以论于淑媛;有龙泉之利,乃可以议于断割。”(曹植《与杨德祖书》)从理论上说,文学研究与文学创作本应是相得益彰的关系,具有丰富创作经验的人方有批评文章的资本,而深谙创作之道的文学评论家也更容易在执笔创作时践行其文学理念。但事实上,由于学术研究与文学创作在思维方式、语言表达上存在本质不同,对创作者来说,在理性与情感的频繁切换中应对自如殊非易事。难能可贵的是,晓风身为学者而同时在学术研究与文学创作两个领域操觚染翰,对他而言,文学创作与学术研究在思维模式与运思机制上的差异,不仅没有形成不可克服的扞格,反而形成一种互融互渗、相得益彰的关系。于是,在其学术著作中不乏文学的激情与华采,而在其小说创作中又富有学者的理性与严谨。晓风长篇小说《回归》中有这样一个情节:薛鹏举受命牵头学科组申报国家重大招标项目,鉴于上一次申报未能成功的教训,他重新设计了课题申报的方针与策略:“内在结构必须做重大调整,既要维护它的完整性、系统性,又要能化整为零、撒豆成兵。”15具体方案是:析出10个子课题,由10位“术业有专攻”的老师来分头承担,每个子课题都具有独立性,可以单独成书、单独出版,但组装起来,又能契合为一个整体,以穷尽“中西哲学交涉与融通研究”的内涵与外延。每个部分都是相对独立的完满自足的个体,各部分之间有机组合又可构筑为富有系统性的整体——小说中写到的这一课题设计方案,不正与“大学三部曲”的整体艺术架构有着高度的契合吗?学术研究与文学创作之间的异质同构,由此可略窥一斑。在古典文学研究领域,晓风在治学上不惟具有文史哲兼容互渗的深厚根基,更具有恢宏的胸襟与雄大的气魄,甘于以“十年磨一剑”的韧性与坚毅致力于宏大体系的建构,其刘禹锡研究、日本汉诗研究等无不具有这一特点。显然,“大学三部曲”独树一帜的艺术结构与作者追求完整宏大的体系建构、善于将局部与整体有机统一的治学特点有着内在的一致性,体现了鲜明的学者特质与理性精神。

新时期以来,当代小说由于受西方现代性潮流冲击等多种复杂因素的影响,在很大程度上表现出与古典传统的疏离。有鉴于此,早在1980年代,王蒙就提出“作家学者化”的命题,呼吁作家夯实古典文学根柢,加强古典文学修养。1990年代以后,莫言、格非等曾受西方文学影响较大的作家也表现出对古典传统的认可与礼敬,如格非认为“中国古典小说的高明与伟大之处是值得我们终生体味的,这些传统才应该是我们当代小说创作的真正出发点”16。如何探寻一条既立足于当代中国现实又蕴涵独特民族审美特征的道路,实现真正“中国化”的写作,仍是中国当代文学发展的重要命题。就“文”与“学”的关系而言,基于现代西方教育体制引进后读书人“文学兼修”传统的行将消失,陈平原教授曾感慨“有学的人无文,有文的人无学,几乎成为一种通例”,呼唤“有学问的文人”和“有性情有文采的学者”17,作为毕生研治古典文学的资深学者,晓风的小说创作对于古典传统的吸纳与融会,可以为人们提供诸多有益的启示与借鉴。

注释:

①王姝:《心理现实主义的重建及其温情》,《中国艺术报》2018年11月19日。

②晓风:《儒风》,浙江文艺出版社2016年版,第333页。

③李渔:《闲情偶寄•词曲部》,万卷出版公司2008年版,第17页。

④17陈平原:《读书的“风景”》,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289、246页。

⑤14鲁迅:《中国小说史略》,凤凰出版社2010年版,第184页。

⑥ 陈美林:《吴敬梓研究•试论〈儒林外史〉的结构艺术》,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484页。

⑦ 袁行霈:《中国文学史》(第4卷),高等教育出版社2014年版,第299页。

⑧ 吴组缃:《说稗集》,北京大学出版社1987年版,第96页。

⑨ 杨翼:《试论〈儒林外史〉“卧评”关于情节结构的论述》,《杭州师院学报》1985年第4期。

⑩ 苏建新:《“二十四幅花卉册页”:〈儒林外史〉的结构形态》,《孝感学院学报》2000年第3期。

11徐又良:《短篇其表,长篇其里——〈儒林外史〉》的结构新探》,《社会科学研究》1998年第1期。

12晓风:《静水》,浙江文艺出版社2017年版,第360页。

13李汉秋:《〈儒林外史〉研究》,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80页。

15晓风:《回归》,作家出版社2018年版,第184页。

16陈熙涵:《作家格非:当代写作需走出作家视野》,《文汇报》2008年8月10日。

[作者单位:浙江万里学院文化与传播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