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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塑造的女性友谊从过度贬低走向虚假美化
来源:北京青年报 | 曹雪盟  2021年01月22日08:07
关键词:《流金岁月》

在被称为“女性主义元年”的2020年岁末,先后播出的剧集《了不起的女孩》和《流金岁月》延续着女性议题的热度,并继大女主剧和女性群像剧后,为一波批量袭来的双女主剧按下了启动键。

《了不起的女孩》开篇抛出问题“如果再给你一次机会,你们的故事,你想怎么讲?”《流金岁月》道出金句“我成功,她不嫉妒。我委靡,她不轻视。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海报上的slogan“你比世界更重要”“时光不老,我们不散”格外显眼,让人不由得期待,终于有作品准备好好讲述一段有关女性友谊的故事了。

    “人类最高贵的依恋形式” 女性曾经“不配”

尽管从进化心理学角度来看,女性似乎比男性更容易结交同性朋友,更擅长建立亲密、深厚的友谊,在当今社会,女性也往往比男性拥有更多亲密的朋友,但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友谊都被认为是男性的专属,与女性无关。长久以来,对女性智力和品德的质疑无处不在。无论是因为“脆弱”而不配拥有“人类最高贵的依恋形式”,还是因为“平庸的能力”不足以承担密切精神交流带来的压力,争风吃醋、明争暗斗、家长里短等标签被贴在女性身上的同时,女性间的友谊也被有意或无意地遮蔽、低估、贬损和忽视。

在关于友谊的书写中,男性间的友谊总被高度美化,常被表现为一种在信念、事业、人生、家庭等多维度上的扶持、奉献甚至牺牲。当谈及“义薄云天”“两肋插刀”等词语时,人们脑海中浮现的也大多是“哥们儿”的形象。

相比之下,对女性友谊的描绘却时常带有否定和质疑的色彩。一方面,女性间的友谊常被刻画为充满虚荣、嫉妒和攀比,并且脆弱易碎,经不起摔打和考验,甚至在一些人看来,“闺蜜”也已成为形容女性间勾心斗角与虚情假意的代名词;另一方面,囿于爱情、家庭和日常琐屑的小情小调常被视为女性友谊的主要组成部分。如此,传统赋予女性的刻板印象被进一步固化,女性作为朋友的价值被进一步削弱。

2000年前后,《还珠格格》《上错花轿嫁对郎》《绝色双娇》《天下无双》等作品曾塑造过一批深入人心的双女主形象。在“她题材”爆发与现实题材热度攀升的当下,打破传统定义、引发普遍共鸣成为对升级迭代后的双女主作品的期待。

    “女性觉醒”主题新颖效果悬浮

相比群像剧善于以无特定主角和多线程叙事的复杂结构铺陈女性在社会中面临的种种问题,“双姝设定”将焦点进一步缩小,以个案展现女性在以友谊为纽带缔结而成的共同体关系中,获得扶持和成长。在某种程度上,前者侧重于问题的呈现,后者则开拓出一个求解空间,即女性友谊怎样影响彼此,在困境面前,同性间的鼓励与合作如何成为一种社会性的支撑力量。

选角贴合人物,穿搭精致养眼,演员与剧情频上热搜,打头阵的《流金岁月》和《了不起的女孩》为暌违已久的双女主剧激起了不小水花。脱离家斗、宅斗、宫斗的戏码,摒弃塑料姐妹花的互撕,独立女性的觉醒、勇气、成长和支持让人有耳目一新之感。但如何让这其中的困境、迷惑、冲突、和解真实落地,也是一重考验。

《了不起的女孩》想讲述一个好闺蜜成为合伙人,携手战胜挫折、走上人生巅峰的故事。中学时代,一对好朋友因为误会分道扬镳,时隔多年重逢,一个成了杂志编辑,另一个成了总部派来停刊的领导。为了好闺蜜,停刊变复刊,冰释前嫌,一起打拼,杂志越办越好,两人情比金坚。不管怎么看,这样的剧情线都少不了一个“爽”字。

为效果服务的戏剧化设置可以理解,但理想中真实而职业的表达却依然难以摆脱悬浮感的侵袭。面对新媒体的冲击,女主们如何力挽狂澜,实现传统纸媒的逆流而上、重整旗鼓,本就具有十足看点和丰富的表现空间。可以想见,在并肩作战中遇到的分歧、摩擦、失败、成功不仅能够自然而然地推动情节发展,还有助于塑造更丰满立体的人物形象、更有说服力的情感连接和更动人的成长轨迹。但《了不起的女孩》却在不是难题的难题、过于轻易的成功、看似高级的灵感和频频用蒙太奇一笔带过的工作场景中消解了真实感,让职场线成了可有可无的外衣,两位女主的同舟共济和蜕变发展显得疲软。

有亦舒同名小说打底的《流金岁月》承载了更多关注。但当剧集想要将上世纪八十年代香港女性的困惑和求索与“新时代女性成长故事”嫁接融合,如何在取舍增减中解决割裂感?

剧集将故事背景从八十年代的香港平移到当下的上海,暖黄色柔光滤镜下的场景却常让人恍惚究竟身在何时何处。原著里的蒋南孙与朱锁锁一个通透自立,一个目标明确,一个要挣脱束缚从公主变女王,一个要使出浑身解数做一株向上攀援的曼陀罗,她们被生活裹着向前走,也要挣扎着刺破穿透。

但在剧集里,每当到了两人成长的节点,外在的助推却总要比她们自身由内而外的力量更强大几分。对朱锁锁一路提携关照的领导杨柯、用情至深的富二代谢宏祖、老父亲般的老总叶谨言、关键时刻出现的小姨……一众强大角色围绕在女主周围,时刻准备施以援手,在他人帮助下的独立之路便又有了几分“开挂”的意味。

    被热炒的“金桐玉女”和“为妮写诗”

除了高讨论度的话题,《了不起的女孩》和《流金岁月》的热播还让不少人知道了“金桐玉女”和“为妮写诗”两个新词。热衷嗑CP的粉丝拿着放大镜般在剧集里找“糖”,甚至做起二度创作重新剪辑故事线,在情感强化中为两部作品的女主们重构了甜蜜“爱情”。

如今,越来越多的耽改剧获得红利,乘着“搞CP”的东风,双女主剧也开始在营销上打起“轻百合”的擦边球。

去年12月初的COSMO时尚盛典,刘诗诗和倪妮二人携手走红毯,拥抱、牵手等一系列互动让不少网友对剧集的热情又增加了几度。伴随《流金岁月》的播出,《嘉人》2月刊封面上两人的亲密照片放出,更让不少粉丝大呼“请锁死”。《了不起的女孩》同样在营造CP感上下足了功夫。不仅“金桐玉女”超话曾在微博超话CP榜位列前五,力压众多男男CP,B站上不少围绕“金桐玉女”的视频播放量也十分喜人。

网友期待“嗑糖”,剧方乐意“撒糖”。然而事实上,目前的双女主剧尚未如大量双男主剧一般,在稀释了“兄弟情”浓度的基础上保留实打实的耽美底色,更多的是借助营销话题为剧集宣传造势,在“姬情”边缘暗戳戳试探。

由此带来的问题也显而易见。剧情内容依旧是姐妹情深的友情线,营销宣发则为吃到百合红利而硬拗出女女CP,抱着嗑CP心态而来的观众自然会在开播后大失所望,不少观众对被《流金岁月》“欺骗”的吐槽、对《了不起的女孩》“支线庞杂、女三戏份过多”的抱怨,也正是由此而来。

    “爱情问题”还是女性友情的头等大事

《了不起的女孩》和《流金岁月》开播不久,有人发出这样的感慨:“现在电视剧流行双女主闺蜜情,然后还是和不同类型的男生谈恋爱的戏码是吗?”相较于双男主剧,男女爱情线一直是双女主剧避不开的情节。以“爱情”和“解决与爱情有关的主要问题”为中心,似乎总是两个女人间的头等大事。伍尔夫就曾在《自己的房间》中这样写道:“女人之间的关系都太单一了,我几乎看不到单独描写女性友谊的作品。即便是一对密友,即便是母女,在文学作品中都无一例外掺和着她们和男人们的关系。”

但将这样的现象归结于文艺作品的创作者想象贫乏也无济于事,生活中的女性友谊其实常常陷入以男性为中心的漩涡。《闺蜜:女性情谊的历史》一书就指出,相比男性间容易形成一起做事的“肩并肩”的关系,女性间的关系更多以“面对面”的形式出现,分享心事、情感和秘密。在这些自我暴露与情感联结中,与异性的爱情占据相当大的比重。当友情被置于爱情之下,成为陪衬,一众剧集里女性密友间谈论的话题只有儿女情长、好姐妹是我的爱情顾问,也就不足为奇。

事实上,从女性友谊被排斥,到团结合作的力量让女性互相鼓励、彼此激发,进入并逐渐深入知识领域和公共领域的这一历史进程中不难发现,于友谊中寻求力量、发现智慧,女性友情所触及和指向的范围其实并不狭窄,反而因心理层面的贴近而更加丰富。

    真善美的想象和一边倒的歌颂 让女性友谊无意义

在女性关系的坐标轴上,并非只有争斗与“百合”两端,同样的,关于姐妹情深的故事早已是时候突破“雌竞”局面和恋爱闭环。《破产姐妹》里两个不同阶层女生在充满烟火气的日常中碰撞出的火花,《死生之交》用黑暗喜剧演绎出的《末路狂花》般的味道,《美少女的谎言》中以友谊为核心的悬疑与青春剧元素的展现等,都不失为展现女性友谊故事的选择。归根结底,在更广阔的空间、更多元的叙事中表达女性情谊,才能与真正而丰富的女性生命体验靠得更近。

在人类所有情感中,女性间的友谊伴随着更多微妙的张力。在“有时是治愈,常常是帮助,总是去安慰”的亲密常态之外,女性友谊中的百转千回与复杂幽微同样值得开掘。

这一点,在埃莱娜·费兰特的《我的天才女友》中有着充分展现。跨越半个世纪,两个女性的友谊不只有患难与共和惺惺相惜。她们既是密友也是对手,互为镜像又彼此补充,她们的友谊里裹挟着嫉妒和战争,她们相互争夺、消耗对方的力量,她们之间始终有“我绝不会落后于你”的较量,但同时她们也是对方的“天才女友”。两位女主的人生,在竞速和比较中捆绑在一起,终其一生,无所顾忌的愤恨和妒忌在她们间肆意冲撞,相扶相携地并肩奔跑,步履不停。

暗流涌动、若即若离,诚然并非每一个女性的友谊都如此“惊心动魄”,但也总有如亦舒所言“她们剪一样的发型,用一样的书包,心事,却不一样”。

微笑着轻抵额头,手挽手嬉闹散步,主动送上礼物,时刻张开臂膀,这样的场景美不胜收,但大凡历经时间洗礼的情谊都注定不会永远理性妥帖、进退有度。正如王安忆在小说《长恨歌》中写道,“女人间的友谊其实是用芥蒂结成的,越是有芥蒂,友情越是深。她们两人有时是不欢而散,可下一日又聚在了一处,比上一日更知心。”倘若对女性友谊的展现永远停留在真善美的想象、一边倒的歌颂和无杂质的完美,这样的做法则与对女性友谊的负面论断别无二致,都将倒向失真与无意义。

“女性之间的友谊,可以提供学习成为自我的最佳条件。几个世纪以来,人们一直认为女人的交谈无足轻重或是自我放纵。女性的亚文化以交谈为中心:我们应该把它视为我们的力量之一,而非弱点之一。”(《凝聚的渴望——从女性友谊的书写谈起》,张怡微)从中世纪的修女,到工业革命时期的女工、20世纪的女权主义者,再到21世纪的女性,或影影幢幢或清晰明朗,与同性友人的亲密联结最终都指向认识自己、找到自己、成为自己。对今天的女性而言,同性间的友谊则更具超越陪伴、分享、分担的广阔天地。

关于友谊的名言警句,能找到一筐又一筐。现如今,我们谈及“当路谁相假,知音世所稀”,谈及“友谊就是一个灵魂寄居在两个身体里”,其中的友谊早已越过男性独属的边界,成为人类社会的普遍情感。正因如此,无论对男性还是女性友谊的书写,都不妨抽离个性、将其置于共性之中,视为一个观察世界变迁、反映人生面相、探寻自我内心的窗口。当我们习惯以这样的视角观照女性友谊,“最登对的知己”的故事大抵就将不再止于“她见过她的狼狈,也给过她最温暖的安慰”,更不必迫不及待向炒CP靠拢,岁月流金,女孩们的“了不起”色彩斑斓,尚有万千风景可描绘、万千气象可诉说,熠熠闪光,自有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