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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族文学》汉文版2021年1期|达隆东智:白蹄黑马(节选)
来源:《民族文学》汉文版2021年1期 | 达隆东智  2021年01月21日22:34

母亲卷起脏兮兮的袖口,拿着木桶,准备去挤奶的时候,托亚奶奶开始嘟哝:“哈乌尔,快起来看看吧!你的银鬃骒马怀驹,还不足六旬,就分娩了。是个枣骝马驹,连白胸子黑狗都叫了。”

哈乌尔从门缝里看清了马驹。是披着透明的羊水,滑到洼里,刹那映出盈盈的雪人儿,是逆着霞光走来的。

母亲说它抖动着满颈的鬃毛,耳朵嗖嗖竖起,像只熊那么警惕。蹄子像它母亲,黑里透白,就叫察汗莫格勒杰吧!

察汗莫格勒杰是黑骝公马的种,根子是祖辈遗传的阿鲁古名马。

托亚奶奶高兴极了,银鬃骒马头一回分娩,就产下这么俊美的马驹,绒毛金灿灿的,像头鹿崽子惹眼。她循着哈乌尔站的门口喊,马驹比你乖多了,就依你母亲吧。那个乳名起的真好听,是她一把血一把羊水接生的。

哈乌尔点头应答:“知道了,奶奶,我去看枣骝驹时,被骒马狠狠咬了一口。驹子的羊水没干,绒毛湿气,发出呛鼻的腥味。”

骒马刚满三岁口,是头麻子,第一次怀上驹。分娩那阵子,可急死他母亲了。也许骒马是难产,那样,麻烦可就大了,她得去叫兽医,不,还是让她婆婆托亚来吧,她比兽医更有把握。可她都催了几次,婆婆只是点头微笑,不说话。

哈乌尔知道,是奶奶提前给骒马灌了高挂草的汤后,才像催产剂一样分娩的。

骒马不足月份产驹,得怪熊那一声吼叫,一掌扒拉坏骒马后胯不说,还撕了几道血口。哈乌尔被气炸了,差点支起老火棍,砰砰地崩了它。

熊滚成土蛋儿的怪相,真有点吓人,可它从来不招惹人,是那几个猎人闲逛,掏了熊窝后,闯的大祸。这事不能怪熊,难怪它那么凶残,不留一丁点情面似的。可那次,猎人只掏了熊窝,没伤一只熊仔呢。

骒马分娩那阵子,熊又吼了几声,差点崩塌了峰顶撑的雪,震撼力太大了。也许,是熊的吼声,把骒马给惊吓后,才急着性子分娩的。

马驹吸完初乳后,踉跄着从母亲身边离开,啃着路边的枝叶,一口一口咽下去,被噎着使劲流泪。骒马打了一声喷嚏,像轻轻唤起马驹,让它不要走远,自己体力弱,再也经不起折腾了。

马驹忽然听到母亲的嘶鸣后,嗡地触动了它耳朵,发出一丝灵性的声音。它扭着脖子,转身向母亲走来,扑腾一下,差点被柳枝绊倒。它嗅着母亲腋下,找到了柔软的奶头,呼哧呼哧吸出奶,嘴角溢出乳汁。骒马像嚼着一块硬东西,牙齿咯噔地响开,下巴流出透明的哈喇水。

哈乌尔见马驹屈膝在地,用柔软的嘴巴,使劲吸着奶乳。它生怕被人抢走,眼珠子使劲转着,耳朵一惊一乍,喉里噎着奶水,喘不过气来似的。

哈乌尔从没见过,骒马躺地下奶驹子。它乏得只嚅动嘴唇,从鼻孔流出鼻涕,呼哧呼哧喘粗气。

那只该死的熊,应该给它点厉害看看,吓唬吓唬它也行。子弹从枪膛里呼呼飞出,像狗叫声穿行,能让它躲进山脊背后,不敢出窝才对呢。

察汗莫格勒杰刚刚出生,奶奶就不让哈乌尔碰它,她看着马驹心痛,手心有点挠痒。奶奶说,你要是摸了它绒毛,骒马嗅到人气味后,立刻就不认驹了。那时,骒马身上的奶子,像脉里流血一样,循着性子硬,奶就会立刻断掉的。这骒马不认养驹,断了奶,你母亲会更伤心的。到时,你看着马驹吃不上奶,心里该有多委屈。

奶奶比谁都着急,银鬃骒马性子烈,头一回产驹,若能站起来,它会像一条疯狗,不让碰马驹一根毫毛。它把身边所看到的,都会挨个儿踢一回,说不上还咬几口呢,这是骒马的秉性。

奶奶知道,骒马乏的不认驹,不能硬着性子乱来,得让骒马动心,灵犀通了,乳头自然会有奶的。有人说,找一把毛日英胡尔(马琴),调好音,要拉几天几夜。那样,骒马一定被动心,认下马驹后,还得拉一头两天。

她打听到做毛日英胡尔的老者,可第一次去家里时,被他拒绝了。说他老得支不起腰,连站都站不稳,还做什么琴呢。他说,即使做出来,也会做噩梦的,更不愿勾起那段伤心事。她再也没敢吱声,只是抹着一把一把泪,悄悄走出了家门。

察汗莫格勒杰在不停地抽搐,身体的每根筋在痉挛,像发疯一样嘶鸣。也许它缺了营养,耗干内气,连喘一口气的力都没了。马驹的体力拖垮了,这可急坏了奶奶,她看着马驹,听着微薄的呼吸,有点急不可待。

奶奶又去老者家里,那双闪着泪花的深眼窝,令她心痛和棘手。她进门后没说话,只是坐在炕头上,点头微笑。老者皱起眉头,看着她会说话的眼睛,心里什么都明白了。他知道,她肯定会来的,为马驹那点薄命,她却喝不下一口茶,咽不下一丁点东西,已经一天一夜了。弄不好,还没丢个盹,连眼皮都没眨一下。

老者给她讲述了一段神奇诱人的故事。一个淅淅沥沥下雨的凌晨,一头母鹿产下金灿灿幼崽,血黏糊胎衣,映红了枝丫和叶子,风吼了几声,忽地吹来一丝腥味。树底下藏着鹿的老窝,被母狼盯得紧,想抢口风,嗅出鹿仔味儿,吃一块猩红,那么不可理喻。可每次都让它扑空,摸不透一丝印迹,灰溜溜挪着巢穴走远。

那只鹿仔处处让老者动心,绒毛金灿灿的,能引诱来一群孩子,禁不住流口水似的。可那母鹿窝地隐秘,对他来说,永远是个谜,眼里闪了一下,再也见不着了。后来,他去过掏望远镜的地方,苔藓上有他爬过的痕迹,可盯不清,是那棵树底下。

他趴下支起了肘窝,手托望远镜架,从镜头里使劲寻找鹿仔。可看了一大会儿,不见一丝踪影,也嗅不到任何气味来。突然,他抽出腰间的魔笛,手指飞跃地吹起,呼哧呼哧噎着风,奏出了一支支古曲。那魔笛声离奇,有股遥远的穿透力,能让熊回过头来,看踩出的掌印,嗅自己的臭味。

天气变阴了,一团篝火似的云彩,被风吹来,天又淅淅沥沥下起雨。一阵风像熊在吼,传入他耳朵,好像在说,你不要吹魔笛了,赶快回家。那云不是一片祥云,要记住,雨里藏着魔法,印在鹰的瞳孔里,血红盯紧你。这个声音,他听得真真切切,莫非是苍天的耳语,像萨满在警告他。可他抑制不住感动,阻止不了手指,好像心想着停下来,十指却又不听使唤。

突然,一声秃鹫的尖啸,把他从笛声中惊醒,像积雪被风吼着崩塌,震醒了他脑子。秃鹫红外线似的瞳孔,印着一丝血迹,哗哗引来两匹母狼。它们循着一股腥气味,嗅着地下的踪迹,像是在寻找什么。

他停止了笛声,轻轻放下手中的魔笛,眼睛像剑一样,盯着一棵树。对!那棵老槐树,叶子还没落光,枝丫稠密,像鹿犄角从下往上伸出,白花花地泛光。他爬的苔藓厚实,富有弹性地撑起他,风在耳边吼。他知道,是他的私心发作后,吹着魔笛,把秃鹫引来,映着红眼丝子,又把狼引入鹿穴口的。

他犯下不可饶恕的罪孽,谁知,那只鹿仔转移走了没?若没有,那可就成狼的口下肉。可不知,母鹿又在何处?这么刺耳的尖啸,它岂能听不到?能嗅出狼的腥气吗?一连串的疑问,在他脑海里一一跳出。

秃鹫群径直往下飞,噗噜噜碰折了几根树梢,羽毛里透出一丝蓝气儿。它们是迎着太阳光飞的,是听着魔笛的音而来,那个老者心灵手巧,用苍天的耳语,灵犀了秃鹫。瞧!那股狂妄劲头,把他给吓坏了,一声尖啸,像根针尖,扎进了他心窝里。

枝丫缝里隐约闪出两匹狼,像影子无限地拉长,背后掠起一丝风。它们直奔那棵槐树,枝子吱吱脆响,一股白气直喷云霄。狼又伸直脖子,仰天咆哮,顺着槐树的根藤,一圈又一圈向右转。

老者手持望远镜,看着槐树直发呆,那个鹿穴隐秘,连猎手都没看出来,却没躲过狼的眼睛。看样子,母鹿已走远了,没听见狼的咆哮,不然,它会不顾性命,奔来护幼崽的。老者打着望远镜,从树下看清了狼,它眼神狰狞,伸出舌头,嗅着树上的腥气味。

那两匹狼一个紧跟一个,一圈又一圈挨个儿嗅着,伸长红红的舌头,一口又一口舔着。突然,一匹狼趴在树的阴面,像找到了一丝突破口,伸出爪子,刨底下的土坯。他知道,这下狼嗅出了气味,真对鹿仔下口了。他恨自己,祸从魔笛引起,是那群该死的秃鹫,眼睛冲了一丝血,才把狼引来的。

狼撕开了一道口子,从身后两则飞出木头茬子,又伸进尖嘴巴,使劲掏着洞口。想从里面掏出鹿仔,翘起尾巴,扫着地痞子,又扬起了尘土。看来,老者猜对了,鹿仔确实在里面,隐秘的闭紧呼吸,没了一丝声气。

“呦”的一声长嘶,像是被狼爪子戳进皮肉里,又咔嚓一声,树枝被折断。鹿仔从洞口跳出,蹲在阳面的狼立刻追击,背后扬起了尘土和柴沫子。一眨眼的工夫,传来鹿仔的嘶哑声,血吱吱喷到地下,刷地映红了整个林窝。忽然,从槐树北方传来嘶鸣,咚咚地踏蹄声,能震裂地痞似的。他知道,是母鹿听到幼崽的嘶哑声,嗅出一股血气后,迅速向窝地赶来。像嚼着一口草叶飞驰,那鸣声是从山背后发出的。

鹿仔被撕成了八片子,两匹狼的胸口被染成红血泡,母鹿呛着一口气,直奔幼崽尸体。狼被突如其来的踩蹄声震惊,纵身跳到一边虎视眈眈。母鹿嗅着地下的血气,呦呦发出嘶鸣,又刨蹄甩头向窝地奔去。那两匹狼没有躲避,反而追起了母鹿,一溜风驰向槐树背后,使劲向母鹿挑衅。母鹿迅速刨起前蹄,把后胯顶到树上,狼从背后无从下口,又绕到前面,向母鹿发起猛烈攻击。母鹿刨起蹄子,用秃头向狼抵去,才护住了胸口。可被狼撕走了一块皮,前腿被剜去一块肉,血淋淋染红了绒毛。这一切,都是被老者从镜头里看到的,可他束手无策,只能眼睁睁看着。突然,老者急中生智,又抽出腰间的魔笛,飞速夹在手指间,吹起了一首古曲。那是魔笛师传给他的,是聆听腾格里旨意后,让庸俗者醒悟,让强者服软,让魔鬼放弃杀戮,让萨满呼风唤雨。老者一次未完,接着又是一次,那个曲子让他吹了好几遍。随之,一股旋风从背面卷来,像一只熊在吼叫,一粒粒砂砾嗖嗖打在树上,咔嚓地打光了枝丫。

一群秃鹫发出尖啸,噗噜噜敛起翅膀,叼着树下的猩红。狼被秃鹫突如其来的袭击震惊,那股旋风像一场雪崩,卷走了狼。是秃鹫群掠起旋风飞来后,救了母鹿一命,是老者用魔笛声,替自己赎了罪孽。

老者的讲述,让托亚奶奶大为震惊。她才知道,老者不愿做毛日英胡尔,显然是为了那一头鹿仔,不愿勾起伤痛罢了。

那天,老者答应给她做一把毛日英胡尔,让她想尽办法去救活马驹,也算了却了他的一桩心事。临行时,他特意嘱咐,让她用心去拉毛日英胡尔,希望骒马动心后,乳下有奶后,来孕育马驹。

托亚居然按老者的指点,用两根松木衬子,四块小柏木板,制作了毛日英胡尔的琴乾。用鞣好的岩羊皮,蒙住琴箱,拿白马的一股尾毛,绷紧琴弦后,神速支起毛日英胡尔的。那是最简单不过的方法,是借用老者口述做成的,是他祖母遗传下来的手艺。

那个下雪的夜晚宁静,风温暖地烫手,从村口能听到雪落地的声音。一阵刺耳的嘶鸣,震醒了皮袍里的奶奶。她知道,察汗莫格勒杰又在寻找母亲腋下的乳头,胃口吸进一丝奶汁的舒心。可这白灾蔓延的季节,连牛犊都饱食不了,哪里去找奶食呢?哈乌尔的母亲拎着奶瓶,又去熬面糊,搅得锅底呱呱响,像捅破天一样,只嗅出一股面焦味来。

这一锅一锅像粥似的面糊,是这一个月来,马驹的救命之汁,是它唯一存活下来的一丝希望。骒马乏得浑身发颤,连站都站不稳,乳头哪来的奶子挤?可不是吗?奶奶都拉了一天的琴,身子僵直,指头也麻木了,可骒马连头都没抬一下。像条哈巴狗撒赖,躺在地下,打死都不肯起来。这可让奶奶没了辙,着急又能咋样?骒马的眼神暗淡,没了一丝光气,嘴角泛出白沫,一口又一口吐在地下,发出腥气的臭味。

奶奶拉的正是一首催眠曲,她不是拉给骒马听的,而是哄马驹慢慢入眠,煎熬饿肚的漫长。她伸直双臂,猛地抬起头,又换了一个曲子,旋律像风吼着,从琴箱口迸出,音符像一块冰晶,从琴弦上嗖嗖划来。一阵风掠过琴底后,发出悦耳的声音。骒马还是纹丝不动,呼哧呼哧喘粗气,鼻头喷出白露露哈气。

老者说,熊也下口太重了,一掌扒拉下去,伤了母体,让骒马元气大伤,耗不上一段时间,是无法恢复体力的。凭草料撑死骒马顶个屁用,得用心拉毛日英胡尔,用琴音唤回骒马的心思,乳头才会出奶的。

奶奶觉着,骒马总想支起身子,在地上溜达一阵,通通肠胃,舒口气。可它像一堆稀牛粪,摊在草窝里,扯都扯不起来似的。她不怪骒马,被熊狠狠扒了一掌,险些要了它的命,顺利分娩后,保住了阿鲁古马的根,已经很幸运了。可这骒马像缺了根筋,折了块骨头似的,支不起骨架,身子瘫软,躺在地下,老不是办法。这琴都拉了,草料都填满肚,快撑死马了,它连一丝底气都没有,这就气了怪。

从帐篷对面的岭背后,隐约传来熊的吼叫,像卧在洞口迸发,吼声穿透岭这边。骒马嗖地抬起头,又打了几个喷嚏,鼻头喷出一股白气。奶奶知道,看熊这么一吼,骒马真的有了感觉,灵犀通了。可它只是伸直脖子,抬抬头而已,身子纹丝不动,连鬃毛都没动一下。可惜,熊的那一声吼叫,接不上骒马的底气,没给它一击之力是真。死赖在地下,打死都不肯起来。

熊又吼了两声,骒马似乎没一丝反应,只是死死揪着脖子,贪婪地眨眨眼,连喘口气的力量都没了。

哈乌尔一直在骂熊,不赶快滚一边,逞啥能呢?要不是奶奶一直护着,他早就一枪崩了它。骒马遭罪还少吗?这都折腾了一个月,奶奶也没合一眼。把你个死狗熊,胆子真不小,搁着直立行走的旱獭不吃,偏偏招惹人不可,小心脑袋瓜迸裂,不把你打成黑窟窿才怪。可奶奶说,那是你姑舅爷,闲着没事干,把一个好端端的熊窝子给毁了,带着腥气味跑到骒马边后,才招惹熊酿成的。我的乖孙子,你可得给我撑住气,不要吓跑熊,它不吼几声,骒马是过不来的,别费了你奶奶几天拉琴的功夫。

听奶奶这么一说,他真错怪熊了,以往对它的怨恨,一下子从心头消气了。刚才,他从枝丫里支起老火棍,瞄准它差点开了火。吓跑了熊,让奶奶怪罪下了,那可真了得。不给他剥层皮,也得把他给骂个贼死骨头烂。

奶奶手拉着毛日英胡尔,哼起了一曲小调,音声从喉里唱出来,像一股水有湿润气,姗姗与琴声融为一体。突然,从杭盖山的北方,传来“呜--呜”的雁鸣声,像一股水渗透浑身,流入心口。奶奶吁了一口长气,挺直胸膛,使劲拉响了琴。她被忧郁的鸣声震撼,一股热气涌上心头,浑身有了力气,呼啦啦加大了琴音。那是一只孤雁,是掉了队后,迷失方向飞来的。它收敛起翅膀,呼啸着往下飞行,风里略带一丝鸣声。奶奶心率加快了,灵气正在上升,十指飞跃地弹琴,一曲未完又一曲,一次又一次,没换曲子,她依然演奏着阿鲁古马的音乐。连那只熊都被惊动,孤雁会循着琴音来吗?不然,它不会马上想到降落。它觉着这里有人烟,有水源,有饱食的地方。它虽失去了群雁,可它听到琴音后,辨出了风向,才一股劲儿低飞,想往拉琴的方向降落。你瞧!它的飞势,一点都不乱,一圈一圈旋着飞抵,想找块沼泽地落下。

奶奶又加快了拉琴的速度,像一股旋风掠起,琴箱里呼呼脆响,发出诱人的音律。那只孤雁不停地鸣叫,飞鸣声真的像捅破天,穿入骒马聆听的耳朵里。

那几声雁鸣,确实惊醒了骒马几次,头都抬了好几回,像折断根筋,眼看着没了一点力气,连气都喘不过来。突然,又有从杭盖山的北方,传来雁鸣声,那不是一个声音,而是一群大雁飞来。从玉蓝色里透出飞翔的翅膀,像伙伴一个牵一个的手,不停地飞鸣。那一阵雁鸣声响彻云霄,像捅破了天后,又穿透整个大地似的。察汗莫格勒杰蹦跳了几下,泪汪汪地朝母亲旁边扯缰绳,猛地发出几声嘶鸣。骒马呼呼喘粗气,从鼻腔喷出一股白气,眼睛死死盯紧了马驹。

奶奶卷起袖筒,又架着琴乾,指头飞跃地弹起。群雁的鸣声更大,从天边走近,慢慢融入琴音内,又穿透悠悠牧草地。察汗莫格勒杰耐不住性子,嗖地绷断了绳子,一头扎进母亲的腋下。那只孤雁没有立即落下,拍着翅膀,迅速向群雁飞去。它像迎接群雁的回归一样,鸣声嘹亮,刹那融进排“八字”型的队列里。

骒马慢慢支起身子,使出胯骨的力气,又叉开了后腿。马驹迫不及待地投入母亲腋下,发疯地寻找乳头。骒马弯着脖子,嗅着马驹的尾巴,吱吱打着喷嚏,一串串泪滚出了眼窝。

奶奶没停止琴声,不停地拉着,群雁的鸣声响彻四方,融在琴音里,融入她浑身,又像汪汪的泪水,流入心里,一股湿润气喷出了胸口。可她的琴声一点都不乱,音律有条不紊,委婉地弹奏出天籁之音。那一个个音符与群雁的鸣声禀赋,像萨满的灵气融入体内,那么美妙动听。

奶奶耳边响起群雁的飞鸣声,能听到噗噜噜的落地声。它们姗姗来迟,像迟到的野鸭,嗖嗖落下,又扑棱棱飞起。它们真的很奇妙,像一群脱缰的野马,居然选择了帐篷后的那片沼泽地,那里有几个泛蓝的小湖泊,也许是它们飞鸣的栖息地。你不看,它们的振翅下有一股潮气,映出了玉蓝色光芒。

马驹扑哧扑哧吸着奶乳,嘴角溢出白白的泡沫,像气球一样鼓起来,又慢慢炸出了气泡。骒马的泪一珠一珠往下溢,热得冒出了白气,又渗透马驹的绒毛,像渗透了骨头缝和心窝。

她知道,若停止了琴声,雁声会乱起来,骒马的心也会乱的,像血一样流出的奶,会立刻停止。马驹吸不到奶,也会离开母亲的。那时的她,不是白白费了一番心思吗?

太阳偏西时,朝霞泛红,大雁群在沼泽地里栖息,它们呼吸着水的湿润气,又等待下一次征途的迁徙。突然,岭背后又传来一声吼叫,那是熊在咆哮,仿佛在旱獭洞口刨土,在湿气的土窝窝里打滚,撕开路边的枝丫,呼哧呼哧走出了柏树洼。

托亚奶奶的琴音扣人心弦,演绎了一部阿鲁古马的历史,也拯救了察汗莫格勒杰,给草原孕育了又一次生命。

“哗——哗”在人群中开始脆响,一次又一次响起了掌声,又咯咯笑着,掀起一片热烈的欢呼声。哈乌尔骑着察汗莫格勒杰洒脱,刨开飞蹄,甩掉了十几匹走马,背后又响起阵阵喧哗,加油!哈乌尔,扯住嚼子,松开缰绳。别让察汗莫格勒杰乱了走兽,再有一分钟,就奔出赛马场了。

突然,在那个绒毡似的草甸上,察汗莫格勒杰打了一个前绊,美美摔了一跤。在人群中喧哗了一阵,有人哈哈大笑,有人担忧起来。哈乌尔侧着身摔在地上,用脚尖踩住了马镫,用左手使劲扯嚼子。察汗莫格勒杰一甩头,嗖地翻起了身,飞速跟上了赛马群,又尽力甩掉了四五匹马,人群中响起了更热烈的掌声。

一眨眼的工夫,排好的走马冲出了赛跑线,察汗莫格勒杰打着趔趄起身后,虽甩掉了几匹马,可就是没追上那匹白马。它的长鬃像一条绸带飘起,铺向走马群的前方,又像一抹彩虹映红了整个赛马场。白马名列第一,察汗莫格勒杰排名第二,走马预赛就这样结束,马匹一队一队退出了赛马场。

哈乌尔没想到,那匹白马的主人,竟是一位年轻姑娘,乌黑的长辫垂在俊俏的后背,又飘曳在马鞍上。他没来得及看仔细,在混乱的马群中,忽地瞥了她一眼,没看清她长什么模样。

赛马场上可热闹极了,呼喊声、欢呼声都掺和在一起,还挺震耳的。一溜风驰出去,一阵尘土飞扬,就不见首尾了。那时,哈乌尔不知道是喧哗声,还是掌声,都没在乎。最留心的是胯下旋转的马身子,扯紧嚼子和缰绳,眼睛充血一样,低头盯着飞跑的蹄子。

赛马那阵势,既热烈又紧张,骑手们始终绷着根筋,眼睛死盯着马蹄,不能有丝毫的马虎。他看见,有些心狠的骑手,拿着皮鞭,像疯子一样,披头散发地催马,让马蒙受鞭打的屈辱,这是何等的残酷啊!骑手真把马当牲口使唤,平时爱马的心思,早抛脑后了。那一匹年少的青马,第一次预赛时,被主人用鞭子抽得忙了阵脚,满头大汗地飞驰,打着喷嚏,使劲咳嗽。参赛完后,主人被奶奶训了一顿,说他是赛马场的老手了,还骑着这么口轻的马,说不上他的体重超过了它。这匹马,它也是名马的根,在这些村头,已经不多见了,得好好珍惜它才是。

那主人看着奶奶使劲点头。可没过一阵,他牵着青马又进了赛马场,重新备了一副鞍子,戴上了新嚼子。奶奶嘴里嘀咕,这小子竟不听老人言,青马非让他整死不可。她说完后,转身向赛马场的防护栏走去。

第二天,又是一个大晴天,骑手们牵着马,排成方队,慢慢走入了赛马场,高音喇叭里播放着欢迎进行曲。

赛马场扬起灰蒙蒙的一层尘土,也增添了不少热烈的气氛。骑手和马通过激烈参赛,从分组赛进入了决赛,在起跑线上候着。决赛的马都立在白线外,警惕地举起高头,骑手们勒着嚼子和缰绳,等候裁判吹哨子,像奔赴疆场一样听令。

察汗莫格勒杰被排在右面队列里,立在高头大马的中间,个头显得有点矮小。哈乌尔只觉得,那些大马的身子,比察汗莫格勒杰长出一截,鬃毛在脖颈上耷拉着,骑手们仰着高傲的胸脯,比自己至少高出一头。当然,高头大马的腿结实,显然比察汗莫格勒杰长,跑起来,能把它甩出两皮绳远的距离。可哈乌尔知道,就凭他和小马的体力,是耗不起人家的,只有凭借速度了。

察汗莫格勒杰最能占优势的,当然也是速度,是哈乌尔预赛时,把握出来的,没必要再多虑。可那匹白马,个头不大,速度可惊人,能把察汗莫格勒杰甩出三十庹远的距离,它的主人依然是那位年轻姑娘。刚才分组赛时,也超出察汗莫格勒杰的速度。

赛马场增加了不少紧张气氛,让骑手们透不过一丝气来。防护栏外的牧民们高声喧哗,拍着手使劲鼓掌,在场外有人高喊,哈乌尔,加油!为了你和察汗莫格勒杰,我们的手都拍疼了,嗓子都喊哑了,你小子可别不识抬举,辜负了我们的一番好意。

裁判的嘴角溅出唾沫星子,吹响了最后一声哨子,像飞出赛马场一样,那么有力和精彩。听候的马队很警惕,嗖地跨过白线,像奔向疆场一样迅速驰去。骑手们稳如泰山,用两腿使劲踩住镫,好像压住雕花的鞍子,压住马蹄下的走兽,不让乱了阵脚。这一次决赛,非同小可,骑手们比预赛稳多了,只是没上两次那么疯狂罢了。也许,大多骑手都是年轻的,有的是刚刚进入赛马场,那个疯疯癫癫的气势,真让人心悸。他们年幼且没经验,只知道催胯下的马,加快速度。不知蹄下是否稳妥,乱了走兽,被裁判一一淘汰。

有一个骑枣骝马的骑手,和哈乌尔擦身而过。马的后身撞在了一起,他愤怒地尖叫起来,臭小子,你不赶快走,想挡住我的路?他说着,用缰绳猛地抽了哈乌尔的马,察汗莫格勒杰忽地跳起来,像那个骑手示威一样,“嘶--嘶”发出了鸣声,又嗖地立起前蹄,抛向那个骑手。哈乌尔眼疾手快地扯紧嚼子,压住了马头,察汗莫格勒杰乱了蹄,差点被裁判吹了哨子。哈乌尔没理会那个骑手,他知道,是故意捣乱的,想让哈乌尔的马乱了阵脚。他再次勒紧嚼子,踩住马镫向前冲去。察汗莫格勒杰想征服眼前这位骑手,自由地加快了奔跑的速度,蹄下甩掉了几十匹马,赛马场上响起了热烈的掌声。随之,呼喊声四起,有的牧民开始高喊,不要欺负一个孩子,不要欺压小马驹,他们都是未成年人和牲畜,有本事的话,就冲赛马场上去。有的牧民在私下嘀咕,这哪像牧人的儿子,简直是小肚鸡肠,敢在马背上做手脚,这种人丢人现眼的,还来赛马场干什么?几个牧民跳到护栏内,想指着鼻子,骂一顿骑枣骝马的人,可又没追上他,被裁判一一劝了回去。

赛马场掠起了一阵清风,马匹弥漫在飞扬的尘土里,欢呼声在不停地轰响。察汗莫格勒杰超出了所有的马匹,只有白马在它前方飞驰,还不到半皮绳长的距离。护栏外响起更热烈的掌声,哈乌尔加油!加油!再有一分钟,就踏出终点线了,胜利就属于你了。哈乌尔没辨别出是掌声,还是笑声,他伸直双腿,扯住嚼子,任凭察汗莫格勒杰自由飞驰。人群中一次又一次响起了掌声,欢呼声像捅破赛马场,穿透天际一样震耳。白马率先冲出终点线,察汗莫格勒杰也紧跟着跨出,它不仅保持了预赛的成绩,还突破了上一轮赛马的记录。

白马与察汗莫格勒杰名列前茅,获奖的所有马都挂满了彩绸,五颜六色地飘在赛马场的上空,像一杆杆彩旗那么鲜红,被风呼啦啦吹响,又飘向蔚蓝色天际。

获奖的选手一一领取了荣誉,又骑着一匹匹马,披着彩虹般的绸子,又一次驰向赛马场。民运会即将闭幕了,他们进行的是一次骑马的展示赛,又一次显示出草原盛会的雄风。那个黄昏的夕阳下,马匹和方队在音乐声中一一退场,彩色绸带飘向连绵的杭盖山,映红了晚霞,映红了暮色中消失的人马。

从赛马场回来后,奶奶一直觉着,那匹白马也是名马的根子。那个品种在阿鲁古马的后裔中,最为常见,可在各部落几乎没几个。她从没见过这么年轻的姑娘,有这么好的骑马技艺,和她的哈乌尔差不多,至少不是一个普通人家的姑娘。那个背影让她想起了一个女萨满,轮廓清晰,身姿像一个神女在马背上映出。那个黑黑的长辫,显现出萨满的发髻,泛着玉蓝色光气。那不是萨满眼里的颜色吗?太阳底下的影子,不是她婆婆阿茹娜萨满的背影吗?这个姑娘,让她想起了马背民族的雄风,想起了一个高贵女人的气质。

河对岸传来悠悠的歌声,是一个姑娘在反复地唱,一曲未完又一曲。哈乌尔才悟出,那个姑娘是在唱出嫁歌,她是哪个村口的人?是哪个牧人的女儿?他睁大眼睛看,瞳仁发红,始终没看清她的影子,也没辨出传歌的方向。她是那只百灵带来的?还是她自己来的?她又在河柳中何干?那个悠扬的曲子,是那个部落流传下来的?那个底气十足的嗓音,又沿袭了那个氏族的基因?这一切,像一壶滚开的茶,在哈乌尔的脑海里翻腾。

在哈乌尔的瞳孔里,像鹰一样映出她的背影。那个背影让他焦虑,有点陌生,可觉着哪里见过似的。还是察汗莫格勒杰灵敏,它好像嗅出了一股气味,嗖地跳进河里,举着光闪闪的头,从水里游着上了岸。它直奔河柳,用嘴巴撇开枝条,钻进了里面。不一会,那姑娘牵着马,从河柳另一头走出来。哈乌尔猛地一惊,这不是赛马的那个姑娘吗?俊俏的身体和察汗莫格勒杰相映,又映在一抹彩虹下。察汗莫格勒杰嗅着姑娘的浑身上下,在使劲舔她的手不是吗?哈乌尔才明白,它从姑娘那里,嗅出了白马的气味,是参赛的那股味道,姑娘居然也认出了他的马。唉!他不该是这世上最幸福的人吧?像奶奶说的那样,他会遇到智者,也会遇到知音的,只是他年纪轻而已,什么都不懂罢了。

那个姑娘忽地跳上了马背,察汗莫格勒杰似乎一点都不陌生,像哈乌尔骑在它身上一样,没有丝毫的反抗和拒绝,很温顺地站在她旁边。他知道,那姑娘想必知道了什么,察汗莫格勒杰是赛马场上的那匹马,它的主人就在河对岸,不然,她不会有那么大胆子,竟敢骑别人的马过河。或许,她家住在河岸的北方,她为何骑着马过河来?是来送察汗莫格勒杰过河?还是来和他约定?让哈乌尔琢磨不透。他的心咚咚地跳,被波涛声淹没?还是被自己压抑?根本就说不出来。

枝丫上的百灵“奥哑--奥哑”地鸣叫,朝着河岸的北方飞去。它是在等待谁?是等那个俊俏的姑娘?还是听她在歌唱?那个叫声清脆,让哈乌尔有点动心。

她骑着察汗莫格勒杰走过来,心高气傲地仰着头,微微向他点头。她真像奶奶说的那样,出身于贵族的姑娘,轻易不会服输和低头,也不肯下马似的。哈乌尔没有立刻站起来,纹丝不动地盘腿坐着,仰着头向她问话:“没有征得主人同意,就随便骑人家的马?我们艾勒吉柯家的马性子烈,可不是那么好骑的,小心把你摔下去,别人说你是白痴,伤了你的颜面,成何体统?”

哈乌尔的话还没说完,那姑娘的利嘴,话像刀子一样说出了口:“你可别不识抬举,人家好心好意给你送马,你的马是自己过河来的,不是我拉过去的。有本事,我再骑过河去,你自己涉水去骑过来。”

她说着,扯着嚼子,就要策马转身,又看着河对岸的那片河柳。

哈乌尔仰着胸脯倒在石头上,哈哈大笑起来:“我没想到,你这么高贵的姑娘,真的有点小气,连几句玩笑话,都当回事儿。赛马场上我把你当粉丝一样敬重,没想到,大户人家的闺女,心眼比洞口还小。哈哈!下马吧,我可担当不起,你又不是我的新娘,非要站起来迎接不可?”

那姑娘测过身子,勒着嚼子,两腿垂直地踩着镫,很不耐烦地说:“呸!谁是你的新娘,我下辈子投生成骡马,都不会嫁给你的。你可别得意得太早了,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没门儿。”

哈乌尔也不示弱,故意挑衅她说:“谁说我要娶你,你的耳朵不会罗圈吧?你性子比我骑的马还烈,刀子嘴不把人骂死才怪。哪个小伙子愿意娶你,当老娘侍候,倒霉了还没处说去。你快下马吧,马都被你骑得出了汗。”

那姑娘径直地骑在马背上,使劲跟他斗嘴:“把你个吝啬鬼,骑了还没牙长的一截子路,还没出一泡粪,就急着不成,赶快接你的马滚蛋。”

她说着跳下了马背,扯着嗓子嚷嚷,又举起缰绳,使劲把哈乌尔抽了几下,绳头嗖嗖落在他的小腿上,火辣辣刺激着裤下的皮肤。可最后那一绳没抽到他腿上,反而把她的手碰在石头上了。她嗖地收回了胳膊,脸色显得很难看。

哈乌尔忽地站起来,跳下磐石,从她手中接过了缰绳。她的右手腕流着血,白皙的皮肤映出火红的光气。哈乌尔轻轻抓住她手,鲜血染到他手上,一股热气烫手心,像涌上了他心头。姑娘是为送马而受伤,他得给她包扎伤口。她嗖地从他手中抽走了手,鲜血吱吱喷到他衣服上。哈乌尔扯住了她的袖口说:“小妹,实在不好意思,都是我不好,让你受伤了,待会儿我给你包扎。”

那个姑娘生气地转过身去,攥着辫子又说:“这事不怪你,都是我的手心挠痒,闲着没事干自找的,活该今天倒霉。”

哈乌尔还没等姑娘说完,他就把自己的衬衣吱地扯下来,又给姑娘解释道:“小妹,你不要跟我斗嘴好吗?赶快把手伸出来,包扎伤口,再晚就止不住血了。”

他说着把扯下的衬布撕开,缠在她手腕上,用力扎住了伤口。姑娘脸上露出了一丝红晕,又低头说:“干吗把崭新的衬衫扯成破烂,你不觉得有点可惜吗?你性子也太急了,快放开我的手,疼得要命。”

哈乌尔一看,自己还使劲攥着她的手。他不好意思了,撒开手,又回敬道:“你就别管那么多了,我能不着急吗,止血要紧。再说,你是因我而受伤,这是应该的。”

那姑娘左手撑着右手腕,脸上的气色苍白,像狡辩一样又说:“是啊!人家好心好意给你送马来,你却惹人家生气。你太坏了,碰伤我的手,也是被你气的。”

哈乌尔压根儿没想跟她斗嘴,他是担心她手腕被碰坏了,会引起招风和感染的。

那姑娘忽然甩起辫子,很自然地顶了哈乌尔几句:“你要是真心的话,刚才就不会惹我生气受伤的。算了吧,我不跟你计较,得赶紧回去,时间长了,我奶奶会着急的。她知道宝贝孙女受了伤,知道是为了你,她就会伤心死的,说不定还拿棍子打你呢。”

他觉得这姑娘的嘴太厉害,像把刀子戳在他心窝里,确是有点咄咄逼人,就把憋在心里的话,急着说了出口:“你奶奶打我不要紧,打是疼,骂是爱,她老人家,打别人的孙子,就等于打自己的脸一样。她要是知道我有奶奶,一定会后悔的,心里很难受的。因为孙子都是奶奶的心头肉,碰不得一丝东西,连别人也不能说,孙子的鼻子上沾了脏东西。”

那姑娘很惊讶地看着哈乌尔,像第一次见面一样,忽然问起来:“哎呀!哥哥,你也有奶奶?我见过吗?她一定和我奶奶一样慈祥,呵护自己孙子的,她有孙女吗?”

哈乌尔的心里踏实了许多,她比刚才温柔多了,说话的口气一下变软了,也不那么血口喷人。他想她应该见过奶奶,而且不止一两次,见了面,说不上能认出来。他怀里揣着缰绳,眼神盯着她解释道:“你见过呀,在赛马场上,骂那个骑枣骝马的主人的老人。每次赛完马回来,她就埋怨我,我心里不是个滋味。她就我一个真孙子,外孙倒不少,像狗崽子一样,满炕头皆是。”

听完哈乌尔的话后,姑娘使劲点头:“我知道了,是穿一件酱紫色长袍,头发白的泛光,身体轮廓像我奶奶,走路的背影太像我母亲了。你可真幸福,奶奶就你一个宝贝蛋儿。怪不得你脾气这么坏,是奶奶给你宠的吧?因为我们家族,只有我一个孙女,快成大熊猫了。”

哈乌尔觉着她也和自己一样,都是被奶奶宠大的,眼睛容不得半点砂子。使起性子来,连几头牛都拉不回来的人。可她是个心直口快的姑娘,白皙的脸显出一丝红晕,气很快就消了,不会撒谎的眼睛,也泛出盈盈光气。她急着要走,哈乌尔一直随后,低着头没说话,快到岸边时,她转过身来,含情脉脉地盯了他一会儿,就走开了。快过河时,哈乌尔拽住了她的衣角,说让她骑马过河后,再把马赶过来。她从他手中抽出缰绳,扯着嚼子,翻身上马去过河。一只百灵又落在枝丫尖尖上,吱吱叫个不停,它好像在等待她。

察汗莫格勒杰驮着她,上了岸,水透湿了她的裤腿。她翻身下马后,盘起嚼子和缰绳,催马赶着过河。她摆着手说了几声,让他回去,过两天,她在河边等他。哈乌尔说了声,好的,小妹以后见。他摆摆手,又问起了她的名字。她站在河畔,使劲喊着,波涛里传来一个悦耳的名字,“琪安哈日娜——琪安哈日娜”地传遍了整个岸边,她好像又在喊什么,余下的话被水声淹没。她又摆着手,慢慢被河柳遮住了,枝丫里透出她隐隐约约的背影。

那只百灵“呜——呜”地叫了两声,像给她传递飞鸣的信息,翡翠般的音律刺耳碎心。哈乌尔知道,那个美妙的隐喻,又在涛声里娓娓动听,那个音律未完,河柳丛中又传来一支古歌:

驮载我的那匹白马

你将带我去何方

别了!孕育我的母亲

乳汁和恩情交融

像河一样流淌

大雁南飞的春天

带我去远方

疾风中传来

故乡的那支歌谣

我的心灵

依旧哀伤

无比的怀念

……

歌声隐隐约约走远,余下的音律微弱,被哗哗的水声淹没。察汗莫格勒杰长嘶了几声,撅起柔软的鼻头,打了两个喷嚏,泪汪汪地盯着河对岸……

那个闰月的一个晴天,哈日娜骑着白马又过河来了,河柳里泛起一片一片的晨曦。她走在一枝枝鲜红的花叶中,在金灿灿的光气下,她脸上映出丝丝红晕。一抹彩虹刷地跨出两岸,透出美丽的七色弧形。

在火红的朝阳下,他们紧挨着坐在那颗磐石上,面朝着杭盖山默默倾吐,心咚咚跳出了胸口似的。她的脸唰地红到耳根,把想说的话都忘脑后了。这也许是他们第一次的默契,两颗心碰撞起来,确实难以启齿,可彼此暗暗表白了心意。他用力握紧她的手,生怕跑掉似的。她触到他手心的感觉,火一样滚烫,像闪电触到她浑身。一股热气扑面而来,像他俩脸贴脸的感觉,好像依偎的很近很近,彼此都能听见,心怦怦跳的感觉。他们也许贴紧了嘴唇,彼此嗅到了各自的气味,溅出了温柔的飞吻。那一刻,白马是他们唯一的见证,它打着惊天的喷嚏,拨动着柔软的嘴巴,发出微弱的嘶鸣。

空中哗哗闪了两下,山背后响起了雷电,那片黑色云梯随风飘曳,那一抹彩虹刷地闪去。白马打着喷嚏,呼呼地走近他们,又扯着哈日娜的衣角,像撕一丝草叶,啃着她的腿肚。

哈乌尔明白,白马催她赶快过河,再不过河,就来不及了。它呼呼的鼻头声,已表明了什么,是快快回家的信号?还是跟她撒娇?它不停地用嘴拨弄她。也许,他和白马最着急,像撵她赶快回家,再不要像头猪酣睡。他们没有太多的话语,只是默默地依偎,默认了对方承诺似的,心没刚才那么猛跳,胸口镇定,手心的温度也降低了。

“轰--轰”地两声雷鸣,好像震醒了哈日娜,她猛地扶着他肩膀站起来,眼睛盯着那片黑色云梯,又轻轻摸着白马柔软的鼻头。她揉了揉眼睛,心头发慌,着急地不得了。

哈乌尔也站起来,嗖地从地下捡起白马的缰绳。他觉着,他应该送哈日娜过河,老天爷可无情,万一白马失蹄,在水中打个绊儿,那可了得。他这辈子后悔都来不及似的。他立马收起白马的嚼子,自己准备上马,再捎哈日娜过河。快上马时,被哈日娜拦住了。她说,他们不能同骑一匹马过河,那样会更危险的,水位已超过了马镫,她一个人过河还是有把握的。白马是一匹十几岁口的成马,不会有危险,再说,她跟奶奶过河不计其数,应该有渡河的经验。

哈乌尔听了她的一番解释后,再也无话可说,只是担忧得厉害,心里像挂着一块石头,沉甸甸的落不下。

哈日娜骑着白马走开,和哈乌尔依依不舍,从马背上低头弯腰,又挽着胳臂,和他拥抱,亲吻了几次,就匆匆向河岸奔去。雨淅淅沥沥地下起来,看起来,水位比早晨高多了。哈日娜头也不回地骑着白马投进河里,水哗啦啦翻到马屁股上。哈乌尔从后面,使劲喊着,让她要扯紧嚼子,谨慎过河。哈日娜头也不回地没吱一声,一股劲儿地过了河,又策马回头盯着河对岸,向哈乌尔使劲摆手。

哈乌尔跑到河边,从哈日娜的对面呼喊,声音从他手掌中蜿蜒传出:“哈日娜妹妹,别忘了,咱俩的约定。到时,我会牵着一匹白马,来娶你的,让你站在吉祥结毡子上,被我的母亲拉住你手,握紧勺柄,舀三回新沏的奶茶,再一次认你为她的女儿,证实你是我的新娘。”

哈乌尔的胆子比方才大多了,还没等哈日娜开口,他又喊了起来:“夜莺啼鸣时,我要吻你,拥抱你,脱你绿莹莹的袍子,抚摸你嫩嫩的乳头。”

哈日娜撅起嘴角,在马背上做了个鬼脸:“你想的倒美啊!我要是不来咋样?硬是被野男人抢走,你咋办呢?”

哈乌尔盯着河对岸的一片红柳,大声狡辩:“你若不来,我用白海螺的脆声诱你来,捧着哈达用白马捎你来;你要敢耍我,我用舅舅和老者的尊严,让你对天誓言,摸着良心走回来;你要是被野男人抢走,我会骑着察汗莫格勒杰,穿过千山万水,透过地洞,也要把你寻找回来。”

哈日娜看着头顶一块云梯儿,忽地仰在马鞍上,咯咯大笑,像是在地上打滚儿一样,高兴得合不拢嘴:“哈乌尔哥哥,我是逗你玩的,我会等那一天的。让你吹着白海螺来娶我,骑着白马,迎着升起的太阳走,听花白喜鹊鸣叫。那时,你吻我,拥抱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吧!”

没想到,他们彼此压抑了这么久的心里话,过河后却脱口而出,这已经不是什么默契,也不是什么秘密了。

雨噼里啪啦下起来,他俩余下的话语被雨声淹没。天边传来一阵雷鸣,“哗——哗”闪过杭盖峰巅,金灿灿映红了漫山遍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