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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南文学》2021年第1期|马拉:凝固的瞬间
来源:《湖南文学》2021年第1期 | 马拉  2021年01月20日07:46

某个夏日,山坡上浓郁的松香和湖塘里荷叶清逸的青气四散飘荡,它们由于热而有了可触的体积感。香气持续而固执,寻找着属于自己的鼻腔和肺,试图告诉所有沉睡的人,夏日盛大,蝉鸣之外的时间应该属于香气。满山的松树,湖塘里到处都是沉绿的荷叶,其间粉白的荷花典雅温婉,没有丝毫的放荡之气。即使大风吹来,湖塘里凌乱杂陈,它们也是微漾而已。松树和莲叶荷花怕是国画家最喜欢的了。我认识的国画家中,没有画过的几乎没有。问过原由,说是莲叶与荷花能很好地运用点线面,画面丰富多变,更能体现水墨的意味。在走马村,这都是些不值钱的东西,它们不过漫无目的的这么长着,具有单纯的审美意味。不要说远了,在上世纪七十年代之前,我想,走马村没有几个人见过宣纸上的松树、莲叶与荷花。一旦进入纸面,它们在变形的同时,也获得了某种神圣加冕,成为具有精神象征的物件。在走马村,它们没有精神性,不过是再普通不过的植物罢了。

某个夏日,午后,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一位特别的客人来到了走马村,据说那是个美国姑娘。真是个漂亮的美国姑娘,她的头发金黄,眼珠透着深沉的蓝,还有她的脸,上面有淡褐色的雀斑,飞翔如鸟群。她和同行的中国青年,以及我们村的某位妇人一起从村口走进来。因为美国姑娘的缘故,妇人在众人前挺直了腰杆,她告诉围观的乡民。她从黄石回来,正好碰到这位美国姑娘,她询问了村里的情况,决定过来看看。妇人指着同行的男青年说,他会说外国话,我说的话,他再说给那个女的听。进村之后,美国姑娘先去妇人家喝了口水。乡间的水碗,粗糙又邋遢,妇人给美国姑娘倒了热水,美国姑娘喝了几口。放下碗,她告诉翻译,她想四处走走。大人几乎都散了,小孩子们不管不顾地跟在美国姑娘后面。这简直是乡村的奇迹。一个美国人,来到了偏僻的乡村,这是不是第一个来到走马村的美国白人?答案无法知晓。我第二次见到不同肤色的外国人是在读大学之后,时间已经挪移到了上世纪末。我确信我的记忆没有出现误差。童年,我知道的外国非常有限,除开美国和日本,别的国家都不存在。当翻译告诉我们,她来自美国,我的震惊不亚于看到了外星人。美国,她怎么可能来自美国?她的白皮肤又确切地提醒我们,她和我们如此不一样。孩子们拥簇着她来到了湖边,荷叶长得正高,在不远处连成一片。站在湖边,美国姑娘看着干净的水,水底的砂石和游鱼,她比画着游泳的动作,用偶尔溅射出来的汉语告诉围观的孩子们,在美国,他们喜欢游泳。这里的水太干净太美了,如果有泳衣,她想下水游泳。跟随着她的妇人制止了她,她说,女人游泳像个什么样子,我们这里没有这个规矩,女人怎么可以光着身子下水。美国姑娘说,泳衣,泳衣。她的手在她的胸部和胯部划出泳衣的线条。在她的提醒之下,我注意到了她的乳沟。这一点也不让我羞涩,不要说那么一点乳沟,就算她的乳房整个暴露出来,也不能让我震惊。乡下孩子,见过多少妇女喂奶,硕大的乳房充满汁水,蓬勃地展示着野性的生命力,那都是常见的物件。我真正感兴趣的是她的眼睛,像蓝宝石。我也想有一对那样的眼睛,明亮,澄澈,像是天空和湖水结合的圣婴。她说她会游泳也让我好奇,我还没有见过女孩子游泳呢。若干年后的游泳课上,还是在别的什么地方,我忘记了。女同学们穿着泳衣,她们的腿和乳房具有了清晰的形状和色泽。我突然意识到她们是女人,有着和衣冠齐整时不一样的肉体,以及隐秘的欲望和仅供私享的美。我的眼睛因此而低垂下来,我想起了湖塘边的美国姑娘,身体瞬间被唤醒。

从湖塘回到山坡,美国姑娘的美戛然而止。翻译告诉我们,美国姑娘想给我们拍一张照。我们这才注意到,翻译脖子上一直挂着相机。此前,我们的目光完全被美国姑娘吸引过去了。她多好看啊,和我们以前看过的姑娘都不一样。她不光白,还有我们陌生而向往的气息。我们这一带从来没有能够和她相提并论的姑娘,再洋气的姑娘,穿再好的裙子在她面前都是土气的。要是在过去,有人背着相机走进村里,消息很快覆盖整个村庄,照相的来了!通常,拍完照片,要很久照相的人才会再次来到村庄,分发照片,收钱。我还藏有一张童年的旧照,黑白的,大约两寸。我手里拿着一束塑料花(这通用的道具),脚下穿着一双劳动鞋(我最干净漂亮的鞋子,和运动鞋有点相似,黑色的胶底,鞋面黄绿色,帆布质地),头顶上戴着一顶草绿色的小军帽。照片上的我可真神气,我站在正开花的栀子花前,背后一片嫩绿的稻田。那天,母亲心情很好,她说,你还没有一张单人照呢,照一张,以后给你媳妇儿看。母亲给我找出了我最好的衣裤,又给我洗干净脸,连手都仔仔细细地擦过。那庄严之姿,恰似外国孩子第一次去教堂做礼拜。我人生最早,也是唯一存留的照片就此留下。妻子看过那张照片,甚是不屑一顾,你是越长越残破了。女儿倒是说,还是挺可爱的。想象一下,当美国姑娘说想给我们拍张照片时,那群乡下孩子有多开心。我们领着她去了我们认为最好的拍照地点。湖塘的荷花池边,荷花开得那么好,白里透着粉,荷叶精神,不蔓不枝,莲蓬脱掉花瓣也快熟了。水里不光有倒影,还有青蛙和游鱼。美国姑娘摇了摇头。我们又去了山坡的松树林,满山都是松针浓郁的气息,松树边的石头上苔藓斑驳,杂色的野花开得旺盛,简直可以入画的。美国姑娘还是摇了摇头。我们不得不拿出杀手锏,带着美国姑娘去了我们平时舍不得打扰的堰湖,那里有全世界最漂亮的水,堰湖边石壁高耸,缠绕的藤蔓垂下,漫湖花色,天空的云朵沉寂在水底,像是通往宇宙另一头的秘密通道。美国姑娘被堰湖的美震慑,一番大呼小叫之后,她还是摇了摇头。她简直让人绝望。我们已经拿出了我们最好的东西,还是不能打动她。她要是个待嫁的姑娘,那一定是全天下最不好说话的姑娘。

在村庄周边游荡半天后,她选了一个地方。她选的那个地方,连翻译都犹豫了一下,就是这里?翻译和她交谈时,脸色略有不悦,美国姑娘却异常坚定。他们讨论了一会儿,显然美国姑娘的意见占了上风。翻译灰着脸告诉我们,美国姑娘想在这里给我们拍一张照片。那是个什么地方?简直让人难以启齿。有谁还记得三四十年前乡下的厕所?不要说三四十年前,就说十几年前,那也是让人难以接受的。我有个朋友,浙江人,她嫁给了湖北人,他老家在乡下。第一次和丈夫回乡下,她看着乡下的厕所,哭了。那怎么能叫厕所,地下一个深坑,土砖堆起围墙,上面盖着茅草、薄膜、简易的木板或单薄的预制板。没有蹲坑,两条木板颤巍巍地架在粪坑上。粪坑之脏之混乱,让她想吐,她拉不出来。她逃跑一般从厕所出来,急得大哭。丈夫不得不把她领到别人家里,那里好歹有个洗手间,尽管气味说不上芬芳。在乡下住了一晚,她再也住不下去了,冒着被人责怪的风险逃回了城市。她对丈夫提出了回乡下老家的唯一要求,在家里搞个像样的卫生间。听到她的故事,我也理解了一次旅行。那次旅行,有位姑娘连高速公路的厕所都无法接受,每次只有到酒店,她才肯上厕所。因此,她吃喝都非常小心,近乎苛刻地控制自己的欲望。作为一个乡下人,我开始以为那是矫情,哪有那么难以接受?如果在野外,那怎么办?直到有一天,我上厕所时,每个蹲坑里都有让人恶心的排泄物。我闭着眼睛上完厕所,那个过程像死亡一样漫长。当年的走马村,和别的村庄一样,沿着山坡建了一些厕所。有些连厕所都说不上,不过是粪坑罢了。家家户户都有自己的厕所或粪坑,农业的肥料都来自那里。小孩们被父母反复训诫,一定要拉在自己家的厕所里。死鸡死狗死猫,甚至死猪都扔在厕所里,它们在烈日的暴晒下鼓胀起来,随时会爆炸一样。肥硕的绿头苍蝇围着动物的尸体飞舞,热情不亚于财迷发现了金矿。它们的子孙在金矿里扭动,拖着清朝官翎似的长尾。美国姑娘在全走马村最脏最恶心的粪坑前停了下来,要在那里给我们拍一张照片。

某个夏日,午后。剧烈的阳光照耀着粪坑,旁边站着一位美丽的美国姑娘,拿着相机的中国翻译,还有一群乡下孩子。那群孩子,像绿头苍蝇一样手足无措。他们看着粪坑,无法理解为什么要在这里拍照,那么好的山水和湖塘,难道还比不过一个肮脏的粪坑?粪坑在下方,上方生有杂乱的灌木,旁边的夹缝刚好可以让人站下。美国姑娘招呼孩子们站上去,让他们站成一排,她还示意孩子们脱掉上衣,光着膀子站在日光下。在拍照的诱惑之下,有几个孩子站在了粪坑边上,翻译拿起相机,拍下美国姑娘和孩子们的合影。多少年后,我时常会猜想,这些照片可能出现在美国的某本杂志上,成为展示的样本,宣示着贫穷和落后以及愚昧。美国姑娘为什么这么做,也许有着难以描述的善意,她可能是一位国际主义者,想让世人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那么多值得怜悯的东西。要获得怜悯需要足够的悲惨,还有什么比站在粪坑前拍照更悲惨的?正在成长的孩子们,他们还带着笑,他们前面是一个丑陋的粪坑,对比和象征得到浓缩和提升。无论如何理解和猜测都不能改变一个现实,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羞辱。乡下的贫穷并没有让我感受到屈辱,我以为人世间都是这样的日子。即使年幼,即使还不懂得人生的惨烈和疼痛,在粪坑前拍照依然是我不能接受的,本能让我厌恶。我站在那里看了一会儿,回了家。这个故事,我后来给很多朋友讲过,做过各种深入的讨论和猜测。这些朋友大多接受过良好的高等教育,有着各不相同的立场。也有朋友问我,你会不会记错了?怎么可能会错,如果你家的屋顶飞过一头大象,你这辈子都不会忘记。等我听到美国民谣大师约翰·丹佛的《Take Me Home, Country Roads》,里面写到“Mountain Mama,Take me home country roads,All my memories gather round her。”歌词中的美好让我伤感。在我看来,走马村就是我的西弗吉尼亚,它本可以美好如初生的婴儿,让我一辈子对它只有丝绸般单纯柔顺的爱。美国姑娘拍下的照片,如同递过来一把剪刀,它的锋利和冷漠,让我重新开始思考,走马村并没有那么美好,即使只是童年记忆。

这样的羞辱,像是乐章的高潮,在平静而庸常的生活之中,时不时跳出来,露出它狰狞的真容,向你演奏世界的另一面。后来,我离开走马村,跟随着父亲沿着铁路线搬迁。父亲作为一名铁路工人,干的是最苦累的工种,养路工。离开走马村之前,母亲时常悲叹乡村的艰辛。日常的乡村看起来闲适舒缓,一到双抢季节,人像一台机器,疯狂的运转中,丰收的喜悦也不能盖过肉体的疲惫。每年双抢,总有妇女喝了农药,乡人用竹床抬着喝了农药的妇女往乡镇卫生所狂奔。有的死在半路上,幸运的洗胃之后苟且活着。自杀过的妇人,在乡下是会被人看低一眼的。那些可怜的妇人,一到双抢季节,既要下地帮忙,又要做饭带娃。男人在劳累的愤怒中,将怨气发泄到女人身上。无法承受的女人,崩溃之下,只能拿起一瓶农药。生命轻薄如纸,一戳就破的。母亲说,一个女人,带着三个孩子,男人也不在身边,她吃的苦比黄连还要苦些。即使母亲这么说,见过父亲的日常工作之后,母亲还是感叹,你这是什么国家工人,干得比农民还苦。湖北的夏天,那热是有名的。铁路上的热,我想见过的人不多,允许我描述一下。铁轨在烈日下闪闪发光,青褐色的石子,浸过沥青的黑色枕木,拼命地吸收热气,又放肆地散发出来。沿着铁路,一条升腾的热气,河流一样涌动。那是可见的热气,它们像无色的火焰一样激烈地燃烧,人走在前面,热气阻挡着视线,人影轻跳地摇晃。那么热,别说干活儿,从铁路上走一遍都是遭罪。父亲和他的工友们,在热气腾腾的铁路上干活儿,说挥汗如雨没有一点夸张与形容的意味,不过是纯粹的写实罢了。冬天的冷,无需描述,但至少比热要好一些的。

父亲到铁路上班纯属偶尔。春节,铁路上招工,名额派到各个村。正是春节,没人愿意出门。一群和父亲一样没人疼爱的男子跟随着领队来到铁路上,他们挖水沟,铺路基,架铁轨。晚上睡在火车厢里,胡乱地挤成一团,如同溃败的即将发配西伯利亚的流浪汉,冬冷夏热不再赘述。这批工人,有的干完活儿又回到了乡村,这段经历如同人生的插曲。少数表现突出的幸运儿,转正成有编制的铁路工人,从此告别了农民身份,成为乡下人羡慕的国家的人。他们的一辈子,就此交给铁路,其中多数人在乡村的支线干到退休,只有极少数人调到城镇的干线,过上了城镇人的好日子。和父亲一起来铁路的,还有一位后来声名显赫的大人物。偶尔谈起他,父亲还是很感慨,那会儿他干活儿,真是拼命的。冬天那么冷,沟渠里都结了冰,他脱了鞋子就跳进去,我都没那么干脆。对他的升迁,父亲的评价是“应该的,他脑子灵活,也有文化”。脑子灵活可能是真的,至于文化,也不过是初中罢了。不过,相对父亲的小学二年级,那简直是高级知识分子了。这位大人物,从边远的乡村铁路出发,走到武汉,走到北京,又走到监狱之中。父亲不同,他沿着乡村铁路走完了大半生。我数了数,不到十年时间,我们跟随着父亲去过三个铁路工区。这些乡村铁路工区,有着相似的外貌。低矮的平房,狭窄的房间,院子倒是宽大,多半种着法国梧桐,还有难看的绿植,无一例外的都有一口井。即便这么一个地方,也是让周边的农民羡慕的,他们有周末。到了周末,他们还会聚在一起喝酒。铁路上工人不够,也招聘一些农民工,月收入一百五十元。这样一份工作,农闲时也是抢手的。对此,母亲的评价是“农民还是可怜,一样的工作,拿的钱少那么多。儿啊,你要好好读书,我们现在连地都没了。不读书,你能干什么呢”。

我们一家人跟着父亲到铁路时,父亲早已当上铁路工区的工长,那是铁路工务系统最低级的管理职务。在这个职务上,父亲干了快二十年。他像个救火队员一样,在各个工区辗转,我们随着父亲沿着铁路线搬迁,像居无定所的吉普赛人。我已经大了。最初的新鲜感消退之后,我厌倦了这种漫无目的的生活。我本以为,从乡村出来,我们至少可以到一个小镇上生活,能够接触到城市的边缘。我怎么能想到,我们依然生活在乡村的包围之中。铁路工区像一个孤岛,被农田和农民孤立。在周围的村民看来,那是一群吃国家粮的人,算是城里人。生活在里面的人却感觉到被城市抛弃,他们不过是一群吃着国家粮的乡下人,干着比乡下人更苦更累的活儿。这些铁路工人,娶的多半是农村姑娘,成为艰难的“半边户”,亦工亦农。能娶到城镇姑娘的,寥若晨星。即便如此,附近的乡民对他们依然抱有潜在的敌意。在他们看来,铁路侵占了他们的土地,却没有给他们带来任何好处。按照规定,父亲作为工长,不用天天去铁路上出工,他还有一些管理上的工作要处理。比如算工资,开会,做资料等等。父亲很少待在工区,除非不得已,他都和工友们一起出工。我对父亲的工作略有了解,毕竟不多。时至今日,我依然记得铁路的轨距——1435,一点四三五米。这也是父亲一位工友的绰号,他矮。有次休息时,他躺在枕木上,身体刚好放在铁轨中间。那么矮的个子,力气也不大,铁路上的工作,让他吃尽了苦头。作为养路工,最害怕的是换枕木。每次换枕木,1435都想哭。哭也没有办法,工作还是要做。父亲能做的是协助1435和年轻的工友,帮他们干一点。父亲退休之后,几次提起,他对城里的工友,还有瘦弱的工友还是同情和理解的,他们干不了这种苦活儿,为了生存又不得不干。偶尔他们旷工,或者偷懒,父亲都不记在考勤上,能混过去就混过去吧。

某个夏日,午后。我在铁路上弯腰拔草。那年,我初中毕业,已长成高大的小伙子。我对父亲说,我给你打暑假工吧。父亲想了想,答应了。他给我派的第一份工作是到铁路上拔草,拔草是养路工最轻松的工作。正常情况下,一个下午或者一个上午,要拔六根铁轨还是七根铁轨的草。杂草长在石子缝里,有的根系很深,而草茎又很脆弱,并不好拔。我蹲在铁路上,像蜗牛一样缓缓挪动。我直起腰来,又弯下,有时干脆坐在路基上或铁轨中间。不到一个小时,我的腰酸痛得难以站立,手指也被石子刮蹭得胀痛难忍。尽管如此,我依然勉力坚持,直到太阳落下山去,我绝望地发现,我只拔了三根铁轨的草,六根铁轨看起来不远,却那么的长。回到家,父亲没有问我有没有完成任务,只说,洗手吃饭吧。父亲给我倒了杯啤酒问,明天还去吗?好胜心让我点了点头。拔了一个礼拜的草之后,父亲允许我和工友们一起出工。换枕木,修路基,那些活儿我干不了。也没有人打算让我干那些,他们看我干活儿,笑嘻嘻的,像是工地上来了个杂耍艺术家。我拿着一把铁镐,帮忙打浮起道钉,这是我唯一能独自完成的工作。我更像一个观察者,而不是工作者。那段时间,我看到了父亲和他的工友们真实的工作状态,对他们生出更多理解。还有人记得红色巨轮的黑色蒸汽机车吗?它们怪兽一样在铁路上喘着粗气。我刚到铁路上时,看到蒸汽机车开过来都会远远躲开。实在躲不开,只好捂着耳朵站在铁路边上。车轮那么大,发出巨响,铁轨和地面都在震颤,一节节车厢紧跟在后面,它的巨大和蛮力让人恐惧。父亲他们不会躲开,他们习惯了。他们憎恨的是有些司机特别操蛋,经过他们时,故意放出白色的蒸汽。他们在蒸汽中搞得灰头土脸,怒骂车务那些狗娘养的玩意儿。父亲曾经对我有过期待,希望我能上铁路司机学校,开上火车。那时,火车开始进入电力机车阶段了。

这些都不算什么。我难忘的依然是某个夏日,午后。父亲和工友们在道口换枕木,做维护。道口是铁路和公路的交叉处,也是最容易出事故的地方。父亲正领着工友换枕木,铁轨交界处的钢板、螺钉。这个时候,最怕火车开过来。一旦发现有火车要过来,他们得快速把钢板螺钉拧上,等火车开过之后,再继续工作。施工现场前方的路基边,会有一位工友举旗提示经过的火车,前方施工需减速慢行。那天,父亲他们正紧张的工作,我拿着铁镐在边上做点辅助性的工作。远处的工友举旗提示,火车快要过来了。父亲他们加快了工作速度。就在这时,一辆小货车开了过来,要过道口。父亲当然不允。车上跳下来三四个青年,对着父亲他们推推搡搡,其中一个指着父亲骂道,你个老鸡巴,还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你信不信老子现在就踩死你?父亲没有理会,继续干活儿。青年走过去,踢了父亲一脚,继续骂,个老鸡巴,你给老子滚开,老子操死你全家。他指着父亲,一刻不停地骂骂咧咧。愤怒终于战胜了我体内的懦弱,我没有办法让人如此羞辱我的父亲。我提起手里的铁镐正要冲过去,旁边的工友抱住了我,另一个人抢下了我手里的铁镐。火车过去了,小货车也过去了。我扔下手里的铁镐,愤怒地回了家。一路上,悲伤占据了我的全部身心,我感到羞耻。我的父亲,他怎么可以接受如此的辱骂?他怎么还能继续干活儿,像没事一样。晚上吃饭,父亲给了我一瓶啤酒。他没说什么。有了孩子之后,我问过父亲,他是否记得这一幕,父亲说他忘记了。也许这样的事情,不止一次发生,他没有放在心上。有一个细节我没有给父亲讲,那几个青年刚开始辱骂他们时,我充满恐惧,我害怕。当我提起铁镐,准备冲上去时,我的脑子一片空白,只有一个念头,我要砸死那狗娘养的。还有,高中毕业那年暑假,我去一位同学家里喝酒。喝酒时,我谈起了这事。同桌的一个男青年突然举起杯子,跟我说“对不起”。他说,他就是当年的那位青年。多么荒唐,几年之后,我和羞辱我父亲的人坐在了一个桌子上。那不是羞辱,他在精神意义上杀死了我的父亲。我冷漠地和他碰了一下杯,没有原谅他。我怎么可能原谅杀死我父亲的人。我知道,那个青年也不是彻头彻尾的坏种,年轻让他冲动。如今,我也活到了接近父亲当年的岁数,我理解但不接受。父亲,我爱你,你才能得以复活。否则,绝不可能。

马拉,1978年生,职业作家。在《人民文学》《收获》《十月》等文学期刊发表大量作品,入选国内多种重要选本。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余零图残卷》《思南》《金芝》《东柯三录》《未完成的肖像》,中短篇小说集《生与十二月》《葬礼上的陌生人》,诗集《安静的先生》。